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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式钟楼

    时间:2020-08-26 04:02:1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古肩

    “刚才看见三弟了。”晌午回家,炳文老师有意找妻子聊聊,他是怎么逆着三弟的余光,像个完美陌生人和他错肩而过的。他想告诉妻,错身的一瞬间,身上如何失去重力,轻得不可思议,似乎还发光,忽忽悠悠飞到了云上。走开好久,才一点点地回落,心头有风刮过,一阵酸凉,说不清是什么意思。说出来的却是,我没理那货,你满意了吧。

    你什么意思?我满意,他赔得盆光碗净,拉咱家垫背,我可真满意。妻子呼地裹上围裙,拂袖进了厨房。隔着半帘,他朝她晃了两晃,意在解释,是三弟没出息,还有脸到处说道,咱俩瞧不上他。一把年纪了,家徒四壁,瘸着半条腿给人拉货,怎么给人瞧得上!忽然又懒得动嘴,只嘆口气,退下去了。

    吃饭时媳妇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收拾碗筷也一样。他端碗出去,寻思该不该洗了碗或去拖拖地,又放不下身段,果然去做这些事情。他心里贴着一张孰轻孰重的列表,什么该做,什么不该;谁打心眼值得尊敬,谁又命定卑微,他自有杆秤。

    他眼里,生活是琐碎、无意义的;阅读,杂食动物一样对着知识生吞活剥,才是顶重要的事情。起先他读书,后来他上网,逛贴吧,一屏接一屏扫荡微信文章。介乎两者之间的,是工作。早年对教书,他算得上热爱,那种浪漫主义的树人理想,成天烘烤着他;后来,热望幻灭,只剩灰心——工作充其量是份薪水,一颗把他钉在世上的图钉,他跑不掉,也不至于无所依凭。

    他把碗筷摞进菜池,钻回小屋里。

    赵炳文自打给三弟做担保,赔光了积蓄,就把家搬到煤城边郊了。房子盖在大荒山,推开窗,能看见火葬场的烟囱,风有时会送来散碎的粉末。隔开一条河谷,煤山绵延,仓黑的弧线时不时折断,是山给对半挖掉了,望去一片寥阔的残疾。

    太阳真毒!

    暑假怎么说来就来了呢。三年来,炳文每天都沿着相同的路线去学校:出社区、过河桥,沿着康庄大道坐六站公交车,就是了。他穿中山装,蹬皮鞋,上衣口袋夹支派克钢笔,一年四季如此。掏出手帕抹了一把额头,他猛然想起,昨天给学生讲定理“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有个小孩当场反问为什么短是标准?为什么不找两点之间最长的那一条?他哈哈大笑,孺子不可教。为什么不呢?细思,小孩儿的话也不无道理,既然从A到B有无数选择,为什么不换换看呢。

    他抬眼看向大荒山,它不再是儿时记忆里的边荒郊野,更像一个金字塔,底层削平的台地拔起一片楼房,山腰埋伏着白森森的墓地,山顶则尖着一支抗战纪念碑。哥哥就埋山腰,没搬来时,除了清明祭扫,他几乎没来过这儿。一条土路贴着山脚,甩出个弯,消失在视野里。他顺着土路往前走,灌木丛的剪影在鞋面爬上爬下,马蜂嗡过鼻孔,他脱下西服搭在膀子上。

    越走越欢,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上杂草见密,一星金属的反光溅起,晃疼了眼睛。

    是铁轨!

    不记得哪个远方亲戚信口诌过,早年有个火车站,是德国人开矿留下的,后来新中国成立,火车站也就渐渐废弃了,只剩一座德式钟楼,小小地兀立那里。

    那钟楼,你竟没见过?那代他汗颜的模样,令他记牢了这个建筑。

    后来,他也向外号“文曲星”的地理老师打探过。对方两眼微眯,回了一嘴:“老钟楼?那不是鬼屋吗?早年要不是闹鬼闹得慌,早给砸成碎末了。”

    沿着轨道,他开发出了一公里地。锈迹斑斑的老式铁轨,时断时续,像小孩子们画不利索的线段题。右手是山岩,左手漫无边际的,是一大片野地。笨重的铁路桥桩,黑黢黢的,在田野上一个接个排过去。运煤的火车,从天上啸过,焦枯的茅草呼啦啦地响。

    嘴角撕裂似的痛,炳文老师恍然想起,该去上课了。要迟到了吧。迟到一次又怎样?不过是几道加加减减的算术题,小傻瓜们学也罢不学也罢,又能有多当紧。

    半晌未见一人,他两眼的焦距清晰起来:氤氲暑气里,走来一对小孩儿,一男一女,每人扛个白麻布袋。男孩儿脚有点跛,走路一颠一摇的。

    “喂,小孩儿,去康庄大道怎么走?”快走近了,他大声招呼他们,定睛再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男孩儿,是个侏儒。小学生的身量,汉子的面容。因为瘦削,脸上左右颧骨各有一道凹痕,刀疤一样,蓄一汪寒光。旁边那个女侏儒,脸圆润些,身上穿件棉袄,说不准印着小米碎花还是尘土。他们双双停下来。

    “抱歉!我……”他还没说出口,侏儒就抬起手,指着野地里一条不存在的路。

    他谢过他,加紧赶路。再回头,侏儒们已经走远了,他们相依相偎,好像亲密地交换着什么笑话。很快,高大的茅草就淹没了视线,隐隐约约间,只能看到一星半点的金属的反光。

    赵炳文到了学校,刚好赶上他的课。

    他习惯先温习旧课,安排一段儿答疑,再开新讲。

    谁还有问题?

    一个小孩儿站起来,晃着一页草稿纸,大声说,赵老师,我认为“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是错误的。比如我把这张纸对折,戳个点,把纸打开,就有了两个点。再把这张纸折起来,两个点就重合了,它们的距离是无限接近的,比最短的线段短得多。

    炳文哈哈大笑,看清了,是好友老李的儿子,竟然把空间物理学的东西,拿我课上来混淆视听了。他一面向学生敷衍,这段严重超纲,不在目前学习探讨的范围;一面盘想,多日不见,也该去会会老李了。

    老李在闹市区开了间茶社,既卖茶,也煮茶设座,算得上煤城一方雅地。三十多年前,他和赵炳文都是矿上公认的尖子生,本来约好出省读书的,结果各有牵绊,一起留下念了师专。老李是恋爱爱到发烧,甘心屈就;炳文是大哥早逝,父亲悒郁而终,他被迫成了一家子的顶梁柱,自己也心虚:催熟的瓜,瓤生。上初中时,他惹了小混混,大哥替他干仗,一板砖给人敲在脑壳上,两手还袒护着他,人就滑进了血泊里。炳文原地蒙住,抱着大哥在红红白白的黏液里浮沉好久,恍惚意识到生和死正在他们身上缠扯。直到大哥一把骨粉埋进了大荒山,他还没能回过味儿,生死的边界究竟是什么。他哪儿都没去,只沉了心,守着煤城,专心照料大哥的遗孀和遗腹子。

    好在侄儿不负众望,成绩打小出众,顺利考出省,念了清华,在一家大国企就职,炳文面儿上好歹有了光。

    “超纲?开什么玩笑?赵芜那小子,光腚满地爬的时候,你就给他超过纲了吧。”老李端了上好的明前龙井,斟在小茶碗里,端给他。

    “就知道是你合计儿子臊我……”他有点气。

    “哈哈,赵芜,你老婆伶俐,我臊你那点儿能比得上他们?”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赵芜那小子,愁死我了。班没上两天,就闹辞职,非要放弃这铁饭碗,进什么劳什子创业公司。别看他眼下得意,等一朝失业,再来抱我哭吧。更何况,将来还有娶妻买房的时候!话说回来,就算榨干我这副老骨头,也帮不到他。”

    从房价聊及赵芜的前途,从前途的黯淡聊及攀升的物价,再到一干让人泄气的时事,炳文和老李比赛着叹息。两个人越聊越激动,越聊越凄怆,好像茫茫天地间,只剩这么两个明白人儿,在女娲补天的故地,抱住了救世的真理。炳文叔叔把新看的文章转给老李,瞧瞧这篇,美国穷人是怎么活的?穷人的伙食费都是政府埋单,穷人孩子可以免费吃午饭。再看这个!穷人住房,由政府补贴,30%的收入就足以支付房租;还有还有,穷人看病,政府支付,一分钱都不用掏腰包。再看看我们,甭说穷人,就是赵芜这样的,寒门子弟,若想在大城市落脚,买一领房,还不是痴心妄想!

    “你看看,你瞧瞧,”老李附和道,嘴里啧啧,“你说可真是……好在现如今这信息技术一天赛一天进步,等民智开启,人人都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这生活就该有盼了!”

    “明辨是非?你知道赵芜怎么说,他说,我这个老喷子,活在臆想的世界里。”他戳着自己的鼻尖,“看不见光明,尽瞅着阴暗面,我呀,只信我愿意相信的!”

    老李大笑。

    炳文接着讲:“这臭小子,寒窗十年,读傻了,脑仁里都是浆糊。他说我国的高铁技术已经赶超美国,要成世界第一了。哈哈好,世界第一。他们还嫌我们的速度不够快吗?朝发夕至,朝发夕至,空间正在被折叠,点和点无限趋近,我们最好消灭时间,只留一个空间,一个洞,虫蟊一样吃吃喝喝,穿进穿出,这么过一辈子足够了。”说完,又隐约觉得,这说法耳熟。

    “炳文啊,你这是活到老,喷到老。我寻思,赵芜见多识广,说不定真是我们两个老糊涂,跟不上时代步伐喽。”

    “跟不上时代步伐?!我们什么时候跟上过,时代的列车早把我们甩在半路了。”

    老李举起酒杯,在半空中稳稳一击:“好吧,敬时代!敬咱俩赶也赶不上的时代列车!”酒花洒泼一地,他们哈哈大笑,炳文笑里浸着泪滴。

    炳文昨天在贴吧上发出的“谁知道煤城老火车站的底细”,竟然有人答复了。是一个ID为“哈飞”的网友。他详细解析了这个钟楼的历史,说它是民国初年由踏进煤城的德国人,为开发煤矿所建。哈飞另起一行,写道:德国人撤走前,给钟楼下了一道诅咒。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诅咒,他们在钟楼里,关押了一个鬼魂。这事情不难做到,既然他们的民间故事里,有那么多精灵鬼怪,他们大可夹一本书,把它们从故乡带来。

    他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朝外瞭望。没有河的河床上,拉起几条墨线,松垮垮牵着一座老桥。河的另一岸,歪歪挤挤地,堆满居民楼,像撒了一地空火柴盒,灰扑扑的,没什么美感。再远些,一整座矸石山,玫瑰色的山包顶一丛白烟,大香鼎一样,袅袅燃烧的,是矿区。选煤楼在前头对向交错,像巨人的毛衣棒针,折断了,斜搭在那儿。乌青色的雾气,从煤山尽头包抄过来,淡淡地消融、绕转,把什么都擦除了,搅浑了,一时间,万物一体,再无界分。

    炳文一手扶额,眩晕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用指节敲敲太阳穴,他不信任自己的视力,一直以来,他都想看得更远,比邻居老王远,比妻子伶俐远,比学校的同僚们远,他可不光是视力,应该连双脚都落在未来的人。未来是什么,他也拿不准,在那一团虚渺的云雾里,每一条路都通向绝对的幸福,时间和空间已经交融,远在时间之外,也不该有边境;他说不清楚,真要走去,他赵炳文到底有没有那个福分与魄力。

    “没见太阳落山了?晦气死了,快关上窗。”妻子摆好了碗筷。

    炳文关窗,笑着回头,像在看一个极远极淡的影。

    “别这么笑,瘆得慌……”

    “伶俐,你知道我们这个小地方,竟有一个洋火车站吗,顶上一个漂亮的德式钟楼,民国初年建的。”

    “鬼扯。”

    “是真的,因为是鬼屋,所以没人敢动它,就那么一荒一个世纪,你说它是怕给人捣毁,才闹鬼的?”

    “赵炳文,我不想聽你扯淡政治,更不想听什么鬼故事。累死累活一整天,只盼安安静静吃口饭。安安静静,要求高吗?”

    他没看妻子,穿过米饭,盯住一点虚空,眼中晕开了水光。“我这段时间可能要静下心来,翻翻史学了,政治学怎么说呢,确实可能有点生硬,当我试着往回看,我是说试着了解过去时,内心竟是如此的安定、温柔,那感觉就像……”他含一口饭,抬起头,痴痴地讲,“就像自己变小,被一双手接住了。”

    伶俐停下碗筷,瞪了他一秒钟:“接住!我看掐死算球了……”

    炳文怔在那里,不敢说话了。他们两个之间,究竟是谁先改变的?从前,他也时常出神,心里翻搅一些动情的痴话,除了说给日记,就是说给伶俐了。她听了,也会灵魂出窍,半颗心悠悠荡荡,随他滑翔到千里之外,他能辨认出她的目光和肉体在变轻,发生了一小段就地起飞的奇旅。一分钟后,她还是她,他也是他,只是好像靠更近了。现在,每次想要起跳都抓摸不到她了,他自己也常常失措,两只脚收缩上提,干巴巴的,像只蚱蜢,非常可笑。

    有谁比自己更可笑吗?这么想时,他心头的感伤要沉向谷底了,脑中忽然跳出三弟。幸好没有活成那样儿。活成那样儿,死球算了。我怎么会活成那样儿呢!想着想着,又飘飘然地,有些满意。

    炳文沿着铁轨往前走。铁轨在茅草间闪光,又消隐,像是在草里游泳,最后扎进一个山洞里。手机忽然响了,是赵芜发来的微信:“二叔,你真该来北京看看。”

    臭小子。他没回复,手机扔进裤口袋,提脚进了山洞。

    洞中幽暗,沁凉,能看到尽头有块扇形的光,和手边的黑暗没太大关系。有什么动物呼啦飞过,他想,这时候如果石头落下,砸中天灵盖,也算不得意外。

    他听到了人的脚步声,随后是交谈的声音,声响细碎,好像刚说出又咽回去了。

    还没等他摸到手机,一束光先行照过来,白晃晃的,一秒间几乎夺去他的视力。

    又是那对侏儒。他们贴得很近,背上的包裹也是,偶然会有清脆的碰撞。他听到喘息声从下方传来。

    请问,这洞通向哪里?

    路!生硬的回答打在洞壁上,反弹回来,听着有些凶。

    噢,是路,自然会是路。他笑笑,继续往前走。对方也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着脚步的回音,使洞里听去格外热闹。刚走到尽头,白日的光轰得塌方下来,“路!”他脱口而出,有点失望。侏儒没有骗他。他回头,想确定他们有没有走出去,只见另一个半圆,溢出失真的光彩。

    铁轨还在,他蹲下来,拍了拍坏朽的枕木,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走下去。这个小城,会不会只有侏儒和他造访过这样的枕木?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掉头往回走,和他们聊上一聊,或者仅仅追过去,像把他们别在腰上那样,相跟着走上一小段。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是夫妻?看他们亲密牵手的模样,许是情侣,就住铁轨附近,一所儿童游戏屋那么大的房子。一点点伙食,一套衣服,就够用一辈子。真羡慕!他好想说给老李,一对侏儒,竟然能在如此平淡的煤城找见彼此、爱上彼此,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虽然只不过是一对拾荒者,在“活着”这团乱麻里,他们拔下毛刺,拎出最紧要的筋络,牵着它,走向了生活的腹地。可转念一想,近来老李听得多,聊得少,最多也就是附和一二,总不能把他的激愤再抬高一个八度,让他生出几分扫兴来。不如谁都不说,留着自己玩味,或许更有意思。

    他很快掏出手机,回复了侄子。

    “嗯,北京我还是不去了。走再远,看见的无非是自己想见的,世界再大,终究大不过自己的心地,不如不去。”

    他很满意,咂摸两遍发了出去,不料赵芜很快回复过来。

    “叔叔,你这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不能固步自封,拒绝看外面的天地。你太偏激了,只会抱怨、嘲讽,这不叫智慧,这是裹着深刻外衣的,愚昧!”

    他口干舌燥,干脆在路边择一块方石坐下来。他不想理他,转而点开贴吧,“哈飞”果然又更新了帖子。文字下方,还附了一张图片:一座德式建筑,橘红色的屋顶,覆着奶白色墙壁,半圆型窗户,镶几何形的木头窗格。居中耸一座小钟楼,胖墩墩指向天空,像从童话书上剪下来的。

    哈飞写道:“火车站成了煤城的鬼魂之家,会沿着野地里废弃的铁轨,到处游荡。魔鬼给这个被施咒的小楼穿上了一件隐身衣,它们一起漂泊流离,躲过了不同时代的风波,在流浪中保全自己。魔鬼宁肯人们看不到它,也要它完好地屹立下去。”

    第二天是哥哥祭日,要上山扫墓,伶俐招呼炳文一早出发,他马上会意,是为避开三弟。炳文高度近视,车由伶俐来开。他只坐在副驾,盯住车窗,一言不发。

    “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耳根猛然清净,倒不适应了。”伶俐半开玩笑道。

    “别烦我,我在思考。”

    “想什么生死大义呢?”

    “你说奇怪吗?我把县志从头读到了尾,却没找到任何记载。哈飞是不是在说谎。”

    “谁是哈飞?”

    “说了你也不知道。”心里却想,哈飞也是闲得发慌,在冷冷清清的贴吧,借题发挥,记下一些幻觉、梦话,或者,他只是在开我玩笑?他挺了挺腰,高大的身板感到憋屈。

    “神公包!不学时政,改学县志了?”伶俐白他。

    “一样,对我而言,都是学习的手段。人不能不学习,一日不学习,则面目可憎,三日不学习,休得见人!”

    伶俐侧脸剜他。“没错,我们都是丑八怪,就你好看,就你完美!”

    炳文噎在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又实在没什么错。等车子开到停车场,他先斯斯文文走下来,等她泊车。空气中飘来腐木的苦香,山喜鹊四下叫魂,天空沿着山坡跌滚而下,看上去大到无边,他一时间身心舒畅,忘记自己要来做什么了。

    “他妈的,真晦气!”妻子倒车时没控制好方向,撞在了墓园的铁皮广告牌上:“在这里,遇见最美的人生后花园。”他这才回过神,和伶俐并排往墓地走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块字牌,不要自寻烦恼。”

    “你也懂得這个。”

    “我怎么不懂得,只是你,行事不要太莽撞,多一点计算,讲几分科学,严格按照规程倒车,总结教训,提防下次撞了人或什么要命的东西……”

    他嫌伶俐不应,继续絮叨:“至于倒车的科学,我再给你重复一遍,我虽没开车,却分分秒秒都在心里替你开着。就拿刚才的地形说,这第一把要……”

    伶俐没理会他,一头钻进墓园。他跟在后头:“你不爱听我讲,至少要尊重科学不是?不要闭目塞听,不爱想事情。人都不想事情了,活着还有什么劲。”

    伶俐猛然回头,眼眶通红。“闭上你的鸟嘴!我不是你学生,有本事,你她妈自己开去!”

    他睁大眼睛,惊恐地承受错觉:越来越多的蚯蚓,正向她面膛中央爬去。

    十米开外,呼啦跃起一堆麻雀,几道坟头之后,一个男人胡子拉渣地升起来,他们同时回头。没看清也知道,那张提早衰老的脸,顶在谁的颈子上。又是三弟!他直起身子向他们走近,一边大大方方拍打衣角的灰尘,一边穿透他们,自然而然地看向前方。走到跟前,他俩憨憨做了一对透明体,眼看他昂着头,黑着印堂,提起一只跛脚,毫不迟疑地,从他们身边跨了过去。

    “杂种!”他和伶俐异口同声,用小到只有对方领会的音量互相声援。回去的路上,他们提早冰释前嫌,关闭车载音乐,你一句我一句骂得起劲,比哪天都感觉亲密。

    他穿好西装,装一方手帕,沿着山脚,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铁轨出没的地段,穿过山洞,天气似乎清凉了一层。汗水融着盐巴在额间滑落,拐过一道弯,他看到女侏儒走在他前面,约么两百米之外,身背一个比她还大的口袋,一瘸一拐地走。

    炳文像见到久违的老熟人,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加快速度小跑向前,想打个招呼,聊聊天气,或者只是俯身致一个微笑,他自信会获得恰如其分的回应。

    疾行百步,他才意识到,男侏儒并不在这里,他到哪里去了?单方面向他的女人表示热情,是有些唐突。

    他压住步幅,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她依然穿着那件碎花棉服,头发束在一块手帕里,从远处看,像挽着一团焰火。他擦擦额上的汗,心里纳罕,她难不成是冰做的?她在他面前,闪闪烁烁,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像这草丛里起伏的铁轨,或是他热晕过头生起的幻觉。这废弃的铁轨竟这样漫长。

    她应该是去会男侏儒的吧。我也是!如果女侏儒这么问他,他脱口而出的会是这个答案。他紧跟着她,理所应当,步履坚定,嘴角挂一抹愉悦的笑意。漫无目的地在人间走了这么多年,他忽然有了一个目的地,每迈出一步,都遥遥地与它相连,当他还是一个楞头青时,常有这样的欢喜。

    女侏儒回头看了他一眼,准确说,只是侧着脸,目光清淡地熔在日光里。再往前走时,他看到地上卷起一线尘土,可能是她小跑起来了。

    他也加快步伐,烦躁又执着。

    她背上的麻袋里跳出一块石头,乌油乌油的,打了几个滚,消失在了山边的草堆里。

    毫无疑问,她已经奔跑起来,麻袋跟着在肩上弹跳。黑色的石头,一颗两颗地往下掉,携尘裹沙地,满地迸溅。女侏儒扭回半边脸,顾不上细看,只忙着疾走。

    “快跑!”炳文听到脑袋深处那个少年发狠大喊,情急之下嗓子破了音,他却越发迈不开腿,两个太阳穴擂鼓似的猛跳。女侏儒是钻地里了吗,怎么一下不见了。他捡起一块掉落的石头,握在手里,是煤炭,泛出金属的光泽。

    午饭时,在学校食堂看见“文曲星”,炳文心路贯通似的,忽然开悟了。也不管文曲星手里端着烫碗,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问道:“哈飞就是你吧?”

    “哈飞?什么玩意儿?”

    “少卖关子,在贴吧上,杜撰火车站传闻的,就是哈飞你吧?”他倒背如流,“火车站第一次闹鬼,是日落时分敲钟六下,空荡荡的铁轨上传出火车鸣笛声,随后钟楼里传来哭泣,嗡嗡嘤嘤,泣不成声,不辨男女;但进入车站内部巡查,又丝毫没有人迹。是你编的吧?”

    “老赵,你没事吧?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哈飞,Half?说起来,你讲的鬼故事,真吓死人喽……哈哈哈……”

    他没接茬,找个角落,低头扒饭,感觉斑斑点点的,腹背都是人家飞来的笑眼。他两下吃完,猫回了办公室,点进百度贴吧里,哈飞果然更新了。

    “第二次闹鬼,是从某日夜深,钟楼里忽然亮起灯火,还有煮饭的烟火袅袅而起,如果不是因为横亘左近的铁轨,人们简直要误以为这是寻常人家的炊厨烟火了。但有好事者闯入钟楼,以赴宴的坦荡,看到的却是无人的荒败。蛛网横施,蝼蚁成行,果然是今非昔比啊……”

    他颓然仰坐,对这种故弄玄虚的文字游戏,全没了兴趣。他决心亲自去寻。

    傍晚饭后,老李提一盒茶食登门。炳文迎他到书房,一肚子的话急等着交托。老李却悠悠递他一块点心,抢先说道:“我想找你谈谈。赵芜给我来电话了。”

    “臭小子想干什么?”炳文气怒。

    “他是来向我求助的。怎么说好呢,他有些担心你!”老李无端慌张,两手绞在一起。“他担心你思虑过重,会被摧垮。我也说不准是不是这一点打动了我。有那么一阵,我好像被他说服了。我们这个年头,网络信息的筛选制度,比鬼还灵,不是我们找到了真相,而是我们设想的真相,顺着大数据,找到了我们,让我们自以为比别人懂得多,看得远。话说回来,这个世界,凭你我二人,果真就看真切了?”老李起先还是试探着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后来越说越流畅,少年时代坚定不疑的气口似乎回来了。“不管什么文章,有人愿意听,就有人愿写。你新发我那篇,赵芜随手指出了几个逻辑漏洞,说实话,我心服口服。如果我们对事实果然有判断力,不能落下这些不是。我这两天也在寻思,这政治说不准就是一瓶烧酒,味道就那么个味道,就看你灌什么样的酒瓶,装什么花色的纸盒里。真没意思。你我半截入土的人了,有功夫,倒不如喝喝茶、晒晒太阳好。”

    炳文惊呼:“太让我失望了,老李!认识你这么久,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墙头草。那臭小子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的主心骨呢,给狗吃了?狗日的赵芜,翅膀硬了,竟然挖墙脚挖到我脑门顶了,亏我疼了他二十年。”

    “恕我直言,赵芜呀,其实很爱你。”老李顿了顿,“他打心眼里把你当爸爸看的。”

    炳文气得眼红,听到“爸爸”两字,五魂七魄都散入空中,袖子一划,在空中扇出一股小风。老李垂着脑袋,容他批判了一刻钟,终于起立,垂眼道声“先告辞”,走了。

    炳文还饿着肚子,分不清细弱的啁喳之声来自于胃,还是树上的麻雀。阳光照彻了山路,地上的砂土油锅爆过一样烫炽。早上出门,毫无预兆地,伶俐穿了一条露背曳地长裙,嘴巴上堕着红泥,问他:“好不好看?”更恼人的是,他嘴上只有一个答案“好看”,表情却给出了另一个,他迫不及待想要出门。如果直接向女侏儒道歉,会不会又吓到她呢。

    “你昨天没去学校吧,到底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去了,每天都在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年教齡,风雨无阻,从不缺席。我都没有见过比我更敬业的老师,比我更规矩的丈夫。你不用怀疑我,如果连我都怀疑,就再没什么可以相信了。”他不看她,心平气和到自己都乏味。

    伶俐裙纱下的肚脐一起一伏,一粒扣子眼看绷落了。

    “噢,如果你夏天的衣服多到穿不过来,可以给我一些,我拿去捐给更需要的人。”

    “赵炳文,”他看见伶俐的脸在分裂,“今天是我生日。”

    “噢,咱们还需要纪念吗?”他打个哈哈,抖机灵地抱住她,她娇小的身体恰到好处歪他怀里,一小把,像个孩子。他像麻住了,不带任何感情说:“我错了,我去上课。下课回来给你买蛋糕,买项链,买鸡蛋大的玉坠子。"

    直到走进山洞,那种麻木不仁才从骨头里渐渐消退。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在抽泣。是抽泣,呜呜呜……嘤嘤嘤……从山洞的暗角传来,又从洞壁上折返回来,他清楚,那声音就在十几步开外。

    是她,是他们。他心跳加速,噗的一声,心脏像一小方火纸轻轻擦燃,一份明亮的快乐从心里燃烧出来,他往前走,往前走。停下来,掏出手机;女侏儒蹲在微光里,或者说,屏幕的光,幻化出了女侏儒。她蹲在那儿,在他脚下,蓝莹莹的,一跳一闪,被亮光触犯的愤怒也是,轻轻一吹,就没有了踪迹。嘭嘭嘭,内心的鼓点渐至平安、均匀;他从没有和自己的身体如此融洽过,可以这样灵巧地支配它。他长舒口气,指挥自己蹲下来,蹲下来。他离她的脸那么近,手指几乎碰上她的发丝,他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种奇怪的柔情从心底涌起,像一个温暖的大浪,冷不丁拍打下来,浸润了他的肺腑、骨骼,他僵硬的角色——兄长的、丈夫的、老师的,和一个名叫赵炳文的画皮。一些散碎的光,穿透那些晶莹剔透的浪花,照彻他真正渴望的东西。就在这时,木沉沉的一击终止了一切。麻木,又是这种感觉,笼罩生活无往不在的,只是没有这样的强度,也未曾如此突然。冰凉又锋利的东西扑向他,满眼是天,温度急遽上升,光线穿透眼睑,两只脚在草丛里犁出一组平行线,断断续续,不成章法的;那么好吧,他把自己交出来了,交给鬼才晓得是谁的那个她了。

    炳文醒来,眼睛睁开时,他叫了一声,以为是撕裂了伤口。他看到了屋顶的木制横梁,纵横交错,有烟熏过的污迹。脚尖踢到什么,一块、两块……咕噜噜的,从他脚边滚开。煤炭,尖锥锥堆成一座小山丘的煤炭;鸡蛋大小的颗粒,哗啦哗啦,小范围地崩落开来。

    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空房间,他靠在一角,周围全是煤炭。左手边有一扇破窗,窗棂也是木头的,正在腐烂,玻璃碎了大半,空掉的地方糊着报纸,字迹发白,大半已经消隐。右手边,难得的一小块空地,连向通往楼下的扶梯。

    他想动一动身体,首先想起了手,发现它们捆在身后,几无知觉。

    “有人吗?”他大声呼叫,“放开我!这是哪儿!”

    脚步声沿着扶梯传递而上,不过一小会儿,他就看到男侏儒来到他身边,刀疤脸朝向他,逼视他的眼睛,一瞬间,他悟透了一件事,侏儒和小孩儿的差别,原来如此清晰。那是成年人的眼睛,凶恶、污脏,血丝嫣红。

    “他醒了。”

    以及成年男人的嗓音,轻蔑中有疲惫。

    紧接着,另一个脚步声响起,啪嗒啪嗒,比他预料的粗笨。他看向楼梯口,心脏狂跳不止,一两秒间,他弄清了整个事情的逻辑:他吓到了她,她才设计把他“绑”到了藏身之处,一切都只需要一句解释,一切不过是场误会。足音由远及近,心跳的频次也逼向峰值,直到声音中止,他一抬头,看清了“她”。

    “怎么弄他?”同时,第一次听“她”讲话。

    他几乎暴跳起来:“你不是女生?”

    “哈哈哈哈……老兄,早就说,你不该穿那件。他以为你是娘们,他果然以为你是娘们。”

    “只要是娘们,就有人惦记,哪怕是我这样的,娘们!”

    他们笑作一团,炳文五内如焚,原来根本就没什么女侏儒。

    “弄死他!”这是成年男人的嗓音,他身板略高,脸也微胖,只是肩部瘦了点,他没戴头巾,依然穿着该死的碎花衣裳!

    瘦侏儒抽出一把水果刀,在墙上磨了磨:“快说,为什么跟踪我们?”没等炳文回答,他音量抬高一个八度,继续说,“我们哥俩容易吗,这些个混蛋,连条生路都不给咱们。捡点炭块,赚个活命钱,碍你球事了。”

    “我没,没跟踪。”他想都没想就说,“我只是在找,老火车站……那有一座钟楼……”

    两个侏儒相互对视一眼:“还说没跟踪!”

    “这儿就是,你就在那钟楼里。”刀刃向着炳文游动过来,越过鼻尖,他看清了一條银光;铛铛铛——紧接着似又听到了钟声,那种由黄铜发出的,浑厚又悠远的音响。轰隆轰隆,身下起了轻微的震动,他仿佛躺在绿皮火车上,又仿佛,有一列运煤的火车正从窗外滚滚碾过。他好想爬起来,看个究竟,但莫名的满足先于这好奇,温柔地淹没了他。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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