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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多勇小说二题:绝句小说二题

    时间:2018-12-25 04:54:4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暖屋      一觉醒来,天敞亮着;两觉醒来,天还敞亮着。雪天就这样,夜是永远也合不上自己困倦的眼睛。再一觉醒来天地间一片通红通红的了,透过窗户也有一浪一浪的通红扑进来。这是太阳出来了。雪后的太阳更红,也更耀眼。家里空空的,不见父母。我知道他们是去生产队牛屋,听会计念那一个整冬天也休想念完的报纸。自从念报纸的风气从外面刮进我们大河湾村,村人就失去冬闲天,都去牛屋里听报纸。听说人的头脑里长起了杂念。这杂念像庄稼地里的杂草,你不经常地锄一锄,一旦疯长开来,再想锄就来不及。怎样除掉头脑里的杂念呢?念报纸。据说报纸上的话从耳朵听进去,就是伸进了一张锄,头脑里有杂念长不住,也休想长出来。村人听报纸算干活,听一天报纸,记一天工分。
      我睡在被窝里想着起床却起不来,冷,屋里空落落地冷。我睡在被窝里能看见冷气烟雾一般围绕床四周,等我掀开被窝,它们就会“呼啦”一声涌过来,伸爪撩牙,吸血鬼似地吸取我身上的热气。我躺被窝里不起来,凑合着先把棉裤穿腿上。棉裤、棉袄早上被我母亲焐进被窝的那一端。我伸脚趾慢慢地把棉裤捞过来。脚趾头不是手指头,不灵便,识别能力差。你心里使唤它去挑棉裤,挑过来的常常是棉袄。要是这样的话就有点麻烦,你还得另派脚趾头过去挑一遍。这先挑过来的棉袄团窝在怀里,占用这端被窝里的一部分场地。一个被窝能有多大呢?三折腾两折腾的漏了气,一时三刻的被窝就凉下。冷气的吸血鬼不知道不觉就吸附在我身上。我快点把棉袄、棉裤穿上身,不敢磨洋工。要是脚趾头一挑就把棉裤挑准确,就可以消停慢慢地穿,一份洋工可以慢慢地磨、细细地磨。被窝像是一个仓库,盛着满当当的热气。热气不失散,不谢落,冷气进不来。一旦我起床,空出被窝,冷气就会呼啦啦地快步挤进来,不愿被窝空这里,一副山大王的凶狠样子。我穿上棉裤棉袄,赶快往牛屋里跑。
      去牛屋的一条路算是天底下最寒冷的一段路。
      村人住在庄台上,牛屋盖在庄台下,距离一截地远,无遮无拦,脸面迎着西北风,一点躲避的办法都没有。满地是雪,满地是冰,西北风吹刮起的碎雪末,似烟似雾,咄咄逼人地往脚脖子里钻,往人脖子里钻,一上一下拧着劲一夹击,再一齐往裤裆里钻。西北风刮过来一阵子,又刮过来一阵子,阴森着,尖厉着。我初初乍乍刚出被窝,猛然被西北风追逼着,早已止不住地打起冷战。对付寒冷的惟一办法就是我佝腰侧身,夹紧两腿,尽可能地不让寒风往裤裆里钻。
      “呜、呜、呜――”,寒风叫嚣着;“呜、呜、呜――”,寒风淫威着。牛屋愈来愈近,我却愈来愈冷,愈来愈抖。
      牛屋是砖墙草顶,一排六间,房架宽,间头大,一眼望去,觉得占用着好大一片地场。牛屋不光是牛屋,另辟西边两间做了生产队的仓库,放着种粮、大秤、笔墨、算盘、账本等一应贵重的物品;东边四间相通联着,砌了牛槽,做了牛屋,也做了冬天生产队念报纸的会场。牛屋里拴十几条牲口,还呆着几十口村人,这么多的活物呼气吸气,已是很暖和了。村人不满足,还在牛屋中间燃起一堆火。冬天喂牛的牛草是黄豆秸或花生秸。牛吃剩下的残物烤火最适合。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大雪天最温暖的去处有两个:一个是自家的被窝,还有一个就是生产队的牛屋。
      寒冬天,早饭大多吃白芋稀饭,父母一人吃两碗,抹拉抹拉嘴就去牛屋听念报纸。若是清早里母亲往馏笆上馏杂面馍,就不烧白芋稀饭了。候杂面馍馏软,馏透,连馏笆端出来,往锅里搅上半瓢面浆,半锅稀饭就烧出来。吃杂面馍的清早我就不能睡懒觉、焐被窝,稀饭不能留锅里,杂面馍也不能留锅里。锅灶冷下了,稀饭、杂面馍都能结上一层冻。母亲烧好饭,就手从锅屋里燃过来一把柴火放在床面前,母亲一只手抓住我的棉袄,一只手抓住我的棉裤,架在火头上面烘一烘、烤一烤。母亲知道这么冷的清早一下子叫起我有困难。母亲这么做能赶走棉袄棉裤上的一部分寒气,又是鼓励我快点起床的一种策略。母亲似乎刚把棉袄、棉裤伸向火,嘴里就惊惊乍乍地催促开,说快点起来,快一点!棉裤棉袄都热得烫着我手了。
      我不起床,说我不怕烫。
      我想让母亲把手里的棉裤棉袄多烘烤一小会。我想让棉裤棉袄暖一点再暖一点。
      母亲燃的是一把麦秸草。麦秸草性子急,“轰隆”一声,火头蹿多高,接着就慢慢弱下去。麦秸草很快燃尽,火头随之就暗淡下来,留一地灰白的草木灰。我这才麻溜地钻出被窝,穿上棉袄,穿上棉裤,舒舒服服地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若是清早烧白芋稀饭,母亲就不急着喊我,棉裤棉袄往被窝里一焐,由着我赖在被窝里睡个太阳升出几丈高。母亲知道我不喜欢吃白芋稀饭,喜欢吃烤白芋。母亲临去牛屋,挑大小适中的带两个,待一会牛屋里烤熟透就是我的早饭了。
      我跑进牛屋站住脚,屋里烟雾缭绕的都是柴烟,一窝村人模模糊糊的,缺鼻少眼的,我一个也分不清。我母亲站起身,拉过我的一双手,用力地焐着、搓着。母亲埋怨我说,怎么就不知道戴上一顶帽子呢?
      我这才察觉头上空空落落的冷,忘记戴帽子。
      两个白芋早烤熟了,在火堆旁边焐着。母亲走过去扒出一个,两只手不停地倒腾着,拍打上面的灰。母亲俯近嘴又“噗噗噗”地吹出几口气,这才扒开白芋皮递给我。白芋皮包裹住的香气,一下泄露出来。我闻见热烘烘的香气,还有白芋特有的苦吟吟的甜气。一口还没吃,满嘴汪满了口水。俗话说,性急吃不得热山芋。急猴归急猴,我知道吃白芋还得细嚼慢咽。烫嘴是一回事,要是被噎住,这牛屋里莫说白开水,连口冷水也没有,你自己慢慢打嗝缓气去吧。
      一个白芋吃下肚,我就半饱不饿了。母亲问我可吃了?我伸舌头舔一舔嘴丫上沾着的白芋渣,摇一摇头说,过一会吃。母亲说也好,自己玩一会,玩饿了再吃剩下的这一个。
      冷冷冷,日你个雪的娘。
      抖抖抖,骂你个雪的爹。
      牛屋里,会计念着报纸,村人斜靠牛屋的墙根,或独自冲着盹,或小声说着话。队长不认字,念报纸的任务就由会计一个人去完成,天天都一样。其他有识字的村人不愿意代替会计念报纸,让会计歇一歇,喘上一口气。念报纸费口舌、费精力不说,还承担一定的政治风险。万一念错了,念成一句反动话,就吃不了兜着走。不是自个的事,村人谁愿意去逞这个能?靠牛屋墙根两手一笼,高兴听一听,不高睡一睡不舒服呀。生产队里只有会计一个人撒不开手,一张报纸挨着行、挨着段,一字一句,小心谨慎地往下念。半天报纸念下来,会计口干舌燥,真叫一个累人。会计名叫正田,常年不干农活,长得细皮嫩肉的像一个女人,尖声尖调的声音也像一个女人。村人背地里就喊他假女人。假女人念报纸的声音尖,像一窝一窝飞往半天空里的蚊子。我听报纸听不懂词听不清调,一群蚊子围绕在我的耳朵边上,“嗡嗡嗡”地飞过来,又“嗡嗡嗡”地飞过去。这些似乎都与我不相干,我只管爬花生秧的堆上玩我的。花生秧堆在牛屋紧东头,很高,都齐了房顶梁。花生秧做饲料比黄豆秸好,我私下里也咂摸过,有股甜丝丝的味,跟巴根草差不多。花生秧用铡刀铡碎放牛槽里,牛都不抬头地抢着吃。花生秧堆这么高,爬上去很费难,站牛槽上,牛槽低了还得站牛头上。南边槽头拴着一条老犍(公)牛,凶猛厉害,它低着头请我站它在头顶上,我都不敢上。北边槽头拴着一条老仕(母)牛,性情柔和。时常里我偷着把花生秧往它的槽里塞,一些天过去,老仕牛认识我,跟我熟悉。我爬上它身边的牛槽,它自己就把头低着伸过来。这头老仕牛的两只眼睛稍微有点扁,两边眼角往上挑,再加上老仕牛眼里汪满眼水,一条母牛也就显得格外温顺了。我的两脚站老仕牛的牛头上,两手扶着墙,老仕牛的牛头也就一点点地往半空里抬起来。我爬上花生秧回过头来见老仕牛的牛头不低下来,反倒抬得更高。老仕牛这是候着我往它的牛槽里扔花生秧。我紧赶抓几把花生秧漫过牛头扔下去,老仕牛的牛头也就埋进牛槽吃起来。花生秧算是牛的最好草料,小牛吃,老牛吃,还有两条干活的老犍牛吃。其他的牛只能隔牛槽闻一闻花生秧的味道了。我往老仕牛的牛槽里不敢多扔花生秧,喂牛的老欢看见会心疼得直跳脚。老欢是村里的光棍汉,是生产队的专职饲养员。
      我爬上花生秧堆垛是为着找花生瘪子吃。
      花生瘪子就是花生秧上结的水仁子花生,秋天村人起花生的时候不摘下来,留在花生秧子上随花生秧一起晒干,有点像金贵人家吃的葡萄干。花生瘪子嚼进嘴里肉筋,甜丝丝的带有一股没长成熟的青气。偶或地能找见个别遗漏下来的饱花生。饱花生难找,多躲藏在花生秧的枝叶间,不声不响,暗藏不露。有时候我把找一定数量的饱花生当成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去完成。比如十个,比如十五个。找够一定数量的饱花生我也舍不得生吃,两手紧攥着,肚皮贴着花生秧堆子往下一出溜,两脚就落在地上。这种时候早过了半晌午,牛屋中间余下了一大堆柴火灰。我凑过去,寻找一根黄豆秸拨拉过一些带火星的柴灰,就把饱花生埋进去。
      我吃过花生瘪,又想吃香花生。
      饱花生埋火星灰里,要不停地拨拉,手一停断,火星就把花生烧着火。火星灰里烧花生速度快,三拨拉两拨拉的就听花生不安分的“啪、啪、啪”炸响声,紧接着花生一个个猛然地从灰烬里跳出来,还有一股蓝烟冒出来。我紧赶把它们拨拉一旁的凉灰里,再烧就烧煳掉了。热花生还不能急着吃,烫嘴烫舌不说,不焦不脆,没有一点香味。待凉透了,掰开壳,搭手一搓能搓掉花生皮,吃进嘴里就不一样了。焦,脆,花生特有的香味跟着也就出来了。我一个香花生仁接着一个香花生仁扔嘴里,细嚼慢咽,“咯嘣嘣、咯嘣嘣”,还是戏玩的成份多。
      我吃够了花生瘪,吃光了香花生。这种时候我就该帮着老欢喂牛了。牛饮水了,牛晒太阳了,我帮着老欢牵牵牛什么的。――这也是老欢喜欢我、我得以在牛屋里玩耍的一个重要条件。村里般大般小的孩子,没一个能在牛屋里玩耍。牛屋是老欢的管辖领地,别的村孩子,老欢一个都不让。老欢让我一个在牛屋里玩耍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两家住前后排房屋,早早晚晚的,热热冷冷的,我端好多趟稀饭、馍馍什么的去。父亲不想让我去牛屋里。父亲说母亲,那是一处什么好地方,你让大毛天天去?大毛是我小名。母亲说,牛屋里暖和,你让他一个人在家里冷清清的不挨冻?父亲说,人家孩子不怕冻,就你家孩子金贵?母亲说,人家孩子不是不想去牛屋,是老欢不让他们进牛屋。母亲说这话有一点洋洋自得,还有一种骄傲自满的样子。小时候我性格孤僻,不喜欢跟村孩子一起玩,喜欢一个人在家里玩,更喜欢去牛屋里跟牛一块玩。只是我不明白在父亲的嘴里,牛屋怎么就不是一个好地方?父亲说,你让大毛天天去,有一天吃下亏,你就知道不好了。母亲说,大人是大人的事,孩子是孩子的事,我不知道念报纸跟孩子有个什么相干呀?
      生产队里有十几条牲口。我数过一共十三条黄牛,外加一头老驴。这些牲口一年到头都是老欢一个人负责喂养。冬天牲口不用干活,喂养起来反倒更加上心。就指望整个冬天喂出膘,来年牛们好有劲干农活。老欢冬天喂牲口跟时常不一样。比如冬天牲口吃干草,饮起水来很能喝。离牛屋不远有一口水塘,按说一天早早晚晚定时把牲口牵进水塘里饮水就照(行)了。老欢不愿这样做。牛屋前面摆上两口大水缸,一挑一挑把水塘水挑回头,先倒进大铁锅里烧热,再腾进大缸里,还顺手瓦两瓢麦麸子搅进去。十几条牲口一天要饮三四缸水,够老欢一个人的一副水桶“哼哼哧哧”来来回回挑十几趟。老欢解释说,牲口喝点温水进肚子里,好浸透干草料,容易催长膘来。
      晴天里,老欢把牲口一个个牵出牛屋晒太阳。牲口在牛屋里呆久了,呆闷了,猛然见太阳欢喜得不得了,挣着缰绳,跑一个大圈子。冬天太阳金贵,老欢想让牲口把太阳晒个透彻,还自制一把铁齿梳,挨个给牲口梳理毛,挠痒痒。老欢梳理牲口毛很细致,从头至尾,从上面的脊背到下面的肚子,前前后后全部梳理一遍,舒坦得牲口嘴巴鼻子里直哼哼,高兴得牲口直伸舌头去舔老欢的一双手。
      生产队的十几头牲口里,老欢最偏爱的却是这头驴。那时候村里没通电,没有磨面的电动磨,村人吃面全靠这头驴拉着石磨一圈一圈转。这头驴个头不高,是头灰毛驴,乌着上下嘴唇。俗话说,乌嘴驴厉害。莫说村孩子不敢接近这头乌嘴驴,就连大人冒犯了,它也会又踢又蹦,叫村人在磨坊里半天套不上套子、或是套上套子不拉磨。村人气了就打。打它的腿,它往后弹蹄子。打它的屁股,它往上蹦身子。打它的头,它干脆龇牙裂嘴“咳唷、咳唷”地叫。老欢不能听驴叫,一听驴叫就知村人打驴了。老欢是个硬性人,他不管谁家拉驴推磨,也不管面磨没磨完。老欢去就得把驴拉回头。乌嘴驴拉磨是蒙上眼睛的,它看不见老欢,却能听出老欢走动的脚步声。老欢生了气,上庄台走路的脚步重,这头乌嘴驴离多远就息了暴躁,温温顺顺地站磨道里等候着老欢去解救。人的耳朵没有驴的耳朵灵,驴安静了,最起码该知道驴为什么安静吧?推磨的主家相跟扔下手中的棍棒跟头驴似的压下气怒。主家知道要是让老欢看见他(她)打了乌嘴驴。那主家就成了一头驴,老欢非跟他(她)拼命不可。
      做了一头驴,不愿好好干活,还要耍驴脾气,村人有意见。村人有意见不跟老欢说,说也说不通,去跟队长说。队长觉得村人说的有道理,就拿着村人的道理质问老欢。老欢朝脚面前的地面上吐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出两个字,狗屁!老欢当然袒护驴,跟队长辩解说这么多户人家使一头驴子,一天天从清早转悠到夜黑,你说说它个驴熊日的驴能不耍驴脾气?队长想想老欢说的驴道理也有人道理,问老欢,那你说怎么办?老欢说,谁家推磨也不能再使驴。队长问,那生产队喂养这头驴干什么?老欢说,让村人看着它耍驴脾气。老欢整个冬天都袒护着这头乌嘴驴,谁家也莫想把它拉进磨坊里。乌嘴驴不去拉磨,村人就得自己拉磨,就得自己做驴。一个冬天过去,老欢得罪生产队里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村人。就连我的父母亲背地都说老欢这件事做得过分了。父亲说,驴就是驴,人就是人,驴能刷驴脾气,人不能刷驴脾气。母亲说,老欢不知头脑里的哪一根筋拧伤了?看来老欢这个驴脾气耍得是不小。
      牛老实,我解牛绳,系牛绳,牵牛进出牛屋,老欢不管不问我。我不敢碰这头乌嘴驴,
      老欢也不让我招惹它。饮水了,老欢先把这头乌嘴驴牵过去,饮饱了,剩下的水牛才能饮。晒太阳也一样,老欢总是先拉出这头乌嘴驴,还迎太阳拴上风头。让十几条牛晒这头驴剩下来的太阳,还得不断地闻驴臊味。
      我还能帮着老欢把牛尿。
      牛的一泡尿尿下来跟淮河破堤似的能汪汪洋洋流淌半牛屋。由着十几条牲口随地尿,半天过后,牛屋里差不多就能养鱼了。老欢备着一把大塑料尿舀,还备着一副大塑料尿桶。上牲口饮一遍水,下午牲口饮一遍水。饮过水,约摸时辰差不多了,就该把牛尿了――乌嘴驴厉害,从没见有村人敢把它的驴尿,或许天底下就没有把驴尿这么一种事情。白天里,老欢要是忙得闲不下来,就喊村人把牛尿。我也会把。把牛尿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牛是畜牲,难通人性,能按时把牛尿把下来,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老欢却偏要做这件事情,硬是要别着牛性,叫牛通人性。把公牛尿,是把尿舀伸公牛肚皮上,尿舀口向上像挠痒一样来来回回地蹭着。尿舀挠痒了,公牛会舒坦地一动不动,皮肉不停地一抖一颤的,四腿发软,肚皮一点一点往下塌,而后“哗”一声就有尿尿出来。尿舀紧赶翻过来接牛尿。我力气小,接半尿舀尿就得倒尿桶里,再回头接着接。一泡牛尿往返接三四趟,我累得腰酸胳膊疼,就扔下尿舀不干了。老欢一旁里铡牛草,腾不出手,还叫我继续把牛尿,说公牛尿大,你把母牛。
      把母牛尿得拿尿舀口挠母牛的尾巴根。母牛跟公牛一个样,你拿尿舀挠它的痒,它一动不动。母牛的尾巴慢慢地撅起来,两条后腿慢慢地叉拉来,牛身也相跟着慢慢地往下塌。村人看我把母牛尿,纷纷站起身往旁边躲闪。母牛尿臊味浓,呛鼻子,“哗”一声能溅多远。母牛尿铺展的面很大,尿舀怎么都接不全。母牛尿的雾气热气腾腾直扑我的脸。我忍着,扭转头。一圈村人乐得哈哈哈地笑。我接一尿舀,又接一尿舀,哪知一泡母牛尿比一泡公牛尿还要大。老欢见我上了当,也乐得受不了。
      夜黑里,老欢自己把牛尿,睡半夜爬起来,一个一个牛把,一夜把两遍。这般夜里折腾得时辰久了,白天里老欢犯困,干着好好的活一丢下手,就随便地靠牛屋里睡一会,等困瘾过去,他再接着伺候十几条牲口。村人里似乎只有老欢不受会计念报纸约束,想听听几句,不想听忙着喂养牲口,或干脆“呼呼呼”睡一觉。老欢睡觉的动静很大,呼声扯得一浪一浪的,影响很不好。念报纸的会计有意见,几次跟队长提出来。队长说,我有什么办法呢?要不生产队的十几条牲口你来喂养。老欢一心为牲口,一心为生产队,队长总不能说,老欢你夜里莫把牛尿了,由着它们汪汪洋洋地尿吧。
      我不爬花生秧堆垛,也不愿把牛尿,就睡觉。牛屋里暖和,两手拢合衣袖里,往墙根一靠一歪就能睡得着。
      这一天,生产队长去公社开了两天会,人回头,脸色像死了亲娘老子。队长带回一张重要的报纸。这张报纸上的文章全是批判一个人。这人是个北京的大官,一说名字,村人都知道。这人的名字经常上报纸。不少村人还在电影的新闻简报里见过他。这人先是好人,现在一下变坏了,坏得还很,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报纸上说,差一点把我们国家的颜色改变了。这还得了!念报纸前,队长说,今个村人谁也不许睡大头觉,这次睡觉就不是扣工分的小事了,而是阶级斗争的大问题。整个闲冬天过去一大半,队长才看出一点门道。那就是会计就想像生产队的那头乌嘴驴,一个人念报纸,一个推磨干活。在牛屋里,别的社员可以听念报纸,也可以不听念报纸,可以小声说话,还可以打盹睡觉。会计与乌嘴驴不同的是,乌嘴驴干活累了,可以尥蹶子,还有饲养员老欢袒护着。老欢说一声,乌嘴驴不给村人推磨,村人拿老欢什么办法都没有,也就是说拿乌嘴驴什么办法都没有。从这一点上来说,生产队里的会计,不如生产队里的乌嘴驴。会计念报纸念累了,不能尥蹶子,队长也不能不让会计歇下来,像乌嘴驴似的,活不干了,报纸不念了。队长想有一点还是应该强调的,那就是警告社员,听报纸就是听报纸,不能小声说话,更是不能打瞌睡。小声说话扣半天工分,打呼睡觉扣全天工分。
      队长认为这样做就是维护了会计。
      这一天的报纸显然比往日重要。会计突出重要的方法就是念报纸的声调更尖,更高,更刺耳。队长突出重要的方法就是两手背在身后在四间牛屋里老来回回地巡视着。村人大多还是斜靠一溜墙根半躺着,只是两只眼睛睁开着,只是两只耳朵醒得开,报纸上的一句话都不敢落不下。报纸上是一篇大批判文章,会计念出一副拧眉恶脸状,像见了一个多年的仇人。这个仇人不是会计一个人的,是生产队村人共有的。仇恨像一泡母牛尿里的臊味,一时三刻把牛屋每处空间都充满了,甚至连村人的肚皮都气鼓鼓的了。人都是这样,生了气要么大喊大叫,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大打出手。这一会村人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一言不发,会计念报纸的速度慢下了,言语却重多了,字字血,声声泪,一顿一顿的,像是向仇人扔出的一块块石子,一柄柄投枪,一颗颗子弹。我看见村人眼里喷出来的是火,鼻子里喷出来的是火,嗓眼里喷出来的还是火,牛屋里的温度很快升高,都快赶上热夏天了。我一丝丝困意都没了,哆哆嗦嗦地却感觉到了冰冷冷的恐惧,像是清早刚走出热被窝遇见的一阵寒风,像是清早走在去牛屋的雪路上。暖屋变成一个冷屋,一个冰屋。
      老欢不应该这种时候笑出声,老欢的笑声肯定不合时宜。谁笑,谁惹祸。老欢“嘿嘿嘿”地大笑出声。老欢身边的不少村人都听见老欢的笑声。村人心里一惊,就把眼睛一齐盯着老欢。会计停下念报纸。队长走过来,就把满脸是乐的老欢一把揪起来,大声问老欢,你笑个熊毛灰呀?
      老欢翻白的睡眼睁开了,脸上的笑也没了。老欢一脸疑疑惑惑的。
      队长一揪就把老欢揪站在牛屋中心里,一圈村人眼,“哗啦、哗啦”都相跟转过来。队长问老欢的话,老欢没回答。老欢却反问队长,你揪着我干什么?
      队长还是那句话,你笑个熊毛灰呀?
      老欢这回听清队长的问话,回答话说,我没笑,我睡好好的觉笑什么?
      队长说,你笑什么你问我?
      我没笑。老欢说。
      队长总归是队长,队长一句话就把这事的裁决权交给了村人,说你笑没笑,我说了不算。你问问村里的革命群众。队长的手松下老欢,东南西北朝村人一划拉,似乎牛屋里的村人没有一个人没听见老欢“嘿嘿嘿”的大笑声。
      老欢这才注意村人的脸色,村人的眼神,还有自己单独一个人站立牛屋中间的孤立位置。老欢明白接下来对付他的该是一种什么样的阵势。老欢想趁早把自己洗刷干净。老欢指着他身边的两个人,说我睡觉打呼,他们两个该听得清吧。这两人,一个算是老欢的二叔,另个算是老欢的亲侄。先是做二叔的摇头说,没听见你睡觉打呼。老欢惊恐万分,说二叔,你可不能摇头呀,不就前些天里,你要拉乌嘴驴推磨,我不让你拉吗?
      老欢睡着笑是一回事,没睡觉笑是另一回事。“另一回事”比“一回事”大多了,严重多了,厉害多了。交到大队去,上纲上线地遭批斗,弄不好能搭上半条性命。
      老欢的一双眼睛红彤彤地紧盯住他的亲侄,自然是想让他的亲侄替他说一句公道话。这个人名叫祥子,祥子不摇头,却声音多高地说,叔,你笑了,我听得最真亮。
      这一天,我靠墙睡觉离老欢最近,老欢笑我听见了,老欢打呼我也听见了。不过老欢这一天打呼的声音小了,笑的声音却大了。我站起身,跟队长说,老欢打呼我听见了。
      老欢感激地看着我。
      队长嘴丫动了动,像是没听见我说话,朝老欢说,你就老老实实交代吧。全体革命群众都气哼哼地批判报纸上的这个人,你还笑,是不是跟这个人穿着一条连裆裤子?
      我母亲吓坏了,一把拉过我,一只手紧紧地捂住我的嘴。
      到了这地步,老欢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两手抱头蹲下身。老欢软下来,会计不软,呼口号。会计站起身,斜侧着身子,右手攥拳猛然朝房顶笆举起来,两嘴丫的唾沫一喷喷多远。会计一声停下,众村人相跟应和,牛屋墙坯被震得“哗哗”落一地。牛槽上拴着的牛都停下吃草,大睁牛眼,公牛看看母牛,母牛看看公牛,不知这么多人怎么的一下都耍起了人脾气。乌嘴驴单独拴在驴槽上,这一会哆哆嗦嗦的直往墙角里躲避。
      会计领头呢喊,打到反革命曹政庭!
      社员跟着喊,打倒反革命分子曹政庭!
      我看见我的父母亲一起举手使劲地喊。
      隔天清早,下雪的天还没亮透,父亲母亲就紧赶着要去牛屋了。他们自己没有烧饭,没有吃饭,自是也顾及不上我了。母亲摇醒我,跟我说,从今天起不准再去牛屋玩了。为个什么理?她不说,我当然不知道。就算母亲跟着说了,恐怕我还是不知道。但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跟老欢半夜把牛尿有关,跟老欢白天瞌睡有关,跟老欢睡着大笑有关,跟会计念报纸有关,跟那个特殊年代有关,甚至跟那头乌嘴驴有关……母亲临出家门,怕我记不住她的话,反手锁上房门。我睡在床上,耳朵听见众多慌乱的脚步声朝庄台下的牛屋涌过去。奇怪的是这些踏雪踩冰的脚步声不是愈远愈轻地消逝去,反而是愈远愈清,震得我连忙把头蒙进被窝里,还用两个手指紧紧地塞住耳朵眼。
      
      
      会大餐
      
      小麦成熟是从哪一天的哪一刻开始的呢?这一刻,村里的大人在等,村里的孩子也在等。村人等着满地里小麦成熟的那一刻,等着会大餐,好敞开肚子吃几顿有油水的大锅饭。
      那时候,土地属于集体,劳动也属于集体,是以生产队为一个基本劳动单位进行的。那些年里村人种地收出不少麦,收出不少豆,一缴完公粮,轮着自己分发口粮了,就剩余不多了。一年里尤其到了冬季天,家家户户的饭菜清汤寡水的,缺油少盐,吃不饱肚子。就这还尽吃一些秫秫、玉米、白芋等粗粮。翻过年,日子一下就跌进荒春里,日子在断炊断顿的边缘持久地徘徊着。这么着,日子流流断断总算扒着收麦天。一个个村人又黑又瘦熬得使不出三两力气。没力气,抢收抢种怎么办呢?这麦收天会大餐就成了一桩自然的事。是偶然,更是必然。一年一年过下来,会大餐竟成了大河湾村人家的新风俗,是谁也破除不了的。那些年,人们讲究个“破四旧,立四新”。许多风俗被人们硬性破坏了,而另一些风俗又无意间形成了。这麦收天会大餐便属其中之一。
      这一天,我先是挎着竹篮在村东的麦地里拔猪草。这时候我的眼里还是满地青麦,满地青草。不一会竹篮里塞满猪草,我就挎着竹篮走出麦地,走上堤坝。堤坝的半坡上长着一棵柳,柳不大,枝叶却旺兴,“哗哗啦啦”铺展下厚厚的一层阴凉。我走过去,放下竹篮,一个人就躺进树阴里。头高,脚低,顺着坡,又得凉风。不一刻我的眼皮就硬起来,睡过去。这是我早就看上眼的一处地方,拔猪草拔困了,就来这里睡一觉;拔猪草拔累了,也来这里睡一觉。我四肢放松开,这一觉也就睡得缓慢而悠长。我迷糊糊地醒来,咂动着嘴巴,自言自语地说,好香呀。我的嘴丫流出一缕亮晶晶的口水。
      确切地说,我是被暖烘烘的麦香吵醒的。也就我睡一觉的工夫,原本西北方向刮着的风,调转成东南方向的风。风向这么一转不要紧,满地里的小麦褪青染黄,“嚓啦”一声熟透了。再经风吹,太阳烤,那麦香便拧成一团,滚动开来,碾向我的头脸。也许麦香太浓郁了,我呼吸进鼻子里,连着“阿嚏、阿嚏”打出好几个响亮的喷嚏。
      我醒透,看见满地里小麦燃起一片火,惊恐得鸟雀,还有各种昆虫,拼命地往麦地外面跑。一只紫尾巴蛐蛐,一头一头往我的大腿上撞,连着撞了好几下也不会绕开路线往别的地方跑。一只白尾巴叫天子“喳、喳、喳”地飞在我头顶的半空里,叫了一小会,又叫了一小会,还是兴奋得不愿收拢翅膀落地面。我哪还能躺着睡下去?我一下子变得也像白尾巴叫天子,或紫尾巴蛐蛐,浑身上下气鼓鼓地充满了劲。我挎起竹篮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麦子熟了!麦子熟了!
      这种时候连地里的一块坷垃都知道麦子熟了,村人谁还用得着我去告诉呢?实际上,村人早就在生产队的牛屋前后忙着麦收前的准备工作了。
      生产队牛屋在庄台下,离庄台截把地远。六间牛屋盖那里是方便着稼穑庄稼。村人都聚这里,男人女人,还有孩子。麦收前的准备很缠手,杈耙扫帚扬场锨,笆斗圈席牛缰绳,一应物件样样都得过眼过手,样样都得检查修整。两辆大车推进牛屋的当院里。满地里的麦全指靠这两辆大车装载运输呢。大车推进太阳里除除霉味,车轴里膏膏油是不可缺少的,还有就是周身的每根钉子都得紧一紧。别处里又把大车叫着太平车,它前后有四只木轮支撑着,车体宽敞,车架牢实,一大车能装好几亩地收割下来的麦子,得四头壮实的黄牛才能把一大车麦子拉回头。我跑过来,瞧见几十个村人乱而有序地各自忙着各自的活计。我气喘喘地站住脚,迎脸刮过的一阵又一阵暖风里,哪一阵没塞满浓郁的麦香?
      明天一早,村人就能提着镰刀下地割麦了。
      牛屋后面长着四五亩大麦。几十个村人涌进去先割掉大麦,作出麦场,满地里的小麦才能有场地堆放、晒场、脱粒。大麦熟得早,按理说早半个月就可收割,早早把一处麦场作出来。可村人非要等着小麦成熟了,才急赶急地割下大麦,作出场。这是为个什么道理呢?还是候着会大餐。一天不会大餐,村人就一天干活没力气,大麦熟过头也割不掉。不会大餐,这麦场自然也就作不出来。村人大多都涌进牛屋后面的大麦地里。割大麦是女人们的活。男人们手持锄一排一排跟过去,刨出大麦根,作麦场。收了大麦,夏收夏种的牲口饲料就有了保障。这也是生产队种大麦的另一层意思吧?夏收夏种,又叫夏收双抢。收麦得快,种豆也得快。这是一年里最累最紧的一段农活。干活的村人,干活的牲口没有充足的气力,一地的农活还真拿不下来。
      头一顿会大餐,不买猪肉,也不买牛肉、羊肉,专买猪杂碎,还有大米。晌午饭就是猪杂碎汤就干(米)饭,一连几年了,年年都这样。这一会是一个名叫瓦的男人领头在牛屋前面砌锅灶。瓦是村里有名的泥瓦工,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还有一双眼就能把一堵堵墙砌得笔溜直。村里人家盖屋砌墙离不开瓦,瓦一去,人们就把难砌的山墙还有山墙的墙角交给瓦。瓦的手艺是多方面的,能砌直的方的屋墙,也能砌圆的扁的锅灶。凡是村里抹泥摸砖的泥瓦活,瓦不带头伸出手,村人谁也不敢主动走上前。砌锅灶是一桩简单的小事,瓦亲手把圆溜溜的锅腔砌出来,内外抹泥的粗活就交给别人,瓦接手砌方方正正的烟筒。砌烟囱的难度似乎更大一些,内里空着,砖单立起来砌,上下还得笔溜直。就这么一人多高的小活,才见着一个泥瓦匠的功底,弄不好,一个烟囱就砌歪了,砌扭了,砌倒了。我对这些泥瓦活不感兴趣,倒是多看几眼近旁的一口大铁锅。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这么一口两口的大铁锅。冬天里,生产队的饲养员烧饮牛水,要使用这种大铁锅;夏天里,生产队的社员干活喝茶,要使用这种大铁锅;当然夏收夏种会大餐,也要使用这种大铁锅。我们生产队的这口大铁锅也真是够大的,找个比我还要大的孩子躺进去,头脚都不会担在外面。一口大铁锅没有这么大也不照(行),待晌午一锅猪杂碎汤烧出来,分着分着见底了,干锅了,怎么办?
      我溜到牛屋后面瞧见了大麦地里的母亲,可人前人后没瞧见父亲。我心里猛然一下“怦怦怦”地跳起来,知道父亲一定伙同别的村人赶集去了。这头一顿会大餐就仰仗父亲他们赶集买回头的吃物呢。我的两眼自然地就望着村大路。父亲跟村人上集买东西回头,肯定得走这条路。一条村大路还空空落落地不见一丝人影。中间相隔一小会,再抬头,眼底就落进三个黑点子。三个黑点子就是三个人,离得太远,还分不出胳膊腿。三个黑点挑着三副扁担,沉沉地往前挪动显得更加缓慢。实际上,盯瞧这三个黑点子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地里干活的男人、女人都时不时地停下手中的活,看上一眼两眼的。这种瞧看纯属于偷看,速度疾快,男人女人在这种偷看的过程中连手里干着活也不用停歇,仍然连贯着。手是手,眼是眼,各不相干似的。待三个黑影再近一些,再大一些,我便开始猜测走动的三个人哪个是我父亲了。父亲中等个头,鼻眼长得不大不小,属于没有特别之处的那类男人。父亲一旦干起活来就能很快从一窝男人中显现出来。利落,快速,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此外,父亲还常常干出跟他个头不相称的农活来。比如担挑子,他可足劲,能挑起比自己体重多得多的一副担子,常吓得女人一阵阵惊叫,紧紧地闭上眼睛,连睁都不敢睁一下。今天上集,不会有那么多的重物挑。父亲仍然跟别人不一样,大步流星,劲钢钢的,把别的两个村人甩下一大截子。待挨近牛屋父亲才歇下担子候着另外两个人。
      三人上集买回的吃物与我想象的略有不同。米倒是买回四口袋,放四只筐里,两人挑回来。原本打算买猪杂碎的没买着,改换成两个大猪头。这两个猪头一只是白猪头,一只是黑猪头。这一刻,两个大猪头一白一黑的就在父亲挑回的筐里面。父亲跟村人解释说,去迟一步,猪杂碎被别的村人抢去。还好,落下两个大猪头。要是再迟一步怕是连猪尾巴也摸不着了呢。
      拥挤过来的村人倒是很大度说,这么两个猪头烀出汤水不比猪杂碎强百倍?
      更有村人附和说,对,对,对,猪杂碎还有一股脏气呢,哪有猪头肉香呀。
      村人说着话,口水就开始往下滴答,像是两个生猪头已经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
      父亲向村人透露说,下顿会大餐肯定能吃上正经八本的猪肉,今早里我跟食品站卖肉的王疤瘌说定,还下五块钱订金呢。
      村人相跟着“唏溜唏溜”嘴,流出一大滩子口水。
      队长走过来说,闲话少扯,闲事少做,还是快点忙着会大餐吧。
      忙着会大餐的人一下多起来。两个壮实的男人各操持一副水桶去了淮河里挑水。牛屋离淮河很有一段距离,还得翻过住家的庄台。身体不壮实的男人一口气怎么也不能把一挑水挑回来。四个女人主动给火夫搭下手,摘葱剥姜。六个女人承担了煮米饭的差事。牛屋前面的大铁锅等着烀猪头,煮米饭只得拿回家里做。火夫是会大餐的总指挥,他吩咐六个煮饭的女人,动作得麻溜一点,说莫候我的猪头都烀稀烂了,你们还是一锅生米呢。更多的女人是围着两个猪头拔猪毛。猪头不算太干净,猪耳根,猪眼窝,还有猪嘴丫都还长着白猪毛、黑猪毛。我一旁里数不清拔猪毛女人的个数,却看见一圈大手小手,老手嫩手,一齐直往猪头上伸,像是一群鸭嘴鹅嘴争抢食。村孩子的乐趣也全在这两只猪头上,孩子们站女人们的身后,把蹲着拔猪毛的女人围得严严实实。孩子们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却把一双双眼睛瞪多大,眼光伸得笔溜直,恨不能伸进猪头的耳眼里,鼻洞里。一个女人手捏几根猪毛一下塞身后愣神的一个小男孩嘴里,说给你几根猪毛尝尝鲜。这个孩子嘴一咧,连着“吐、吐、吐”往外吐几口。这个孩子跑开一小会,忘记猪毛味,转脸又围过来。门前的这口大铁锅被几个壮老力“吭吃、吭吃”架锅灶上,两三个女人忙着围过来涮锅,涮了好大一小会还没涮干净。可能是铁锅太大了,也可能是铁锅闲置的时间太长了,涮一遍,涮两遍,还是满锅的红锈水。涮这口大铁锅也不算一件轻省活。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站锅台上,双手抱着一把秃扫帚当做刷锅把,另有两个女人站锅台边忙着把干净水往锅里倒,又忙着把铁锈水往锅外舀。三五遍铁锅刷下来,锅台上、锅台下的女人都累得呼呼地直喘气。锅台上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两胳膊一软,丢下扫帚,跳下锅台,说我的个妈呀,看来我是连个锅都刷不动了。
      接着亲自上锅台的是火夫自己。别人可以丢下锅灶不管不问,他不能。火夫的名字叫五短,他人也就长得矮矮短短的。五短有经验,从牛屋操起一把大铁锨走出来,大铁锨代替锅铲子,站在锅台上面,“吱呀、吱呀”把这口大铁锅连续铲过好几遍。锅里的铁锈水也不用水瓢往外舀,还是用大铁锨,“哗啦、哗啦”直接往大铁锅的四周地面上泼。地是沙土地,水湿地面,还能覆盖尘灰。五短三下五除二刷干净锅,人不下锅台,冲着猪头四围的女人问,猪头干净了没有?快点拿过来!有女人细声地答,还早呢,这是什么猪头呀,到处长满猪毛。五短说,想一根毛没有还不容易吗,去公社卫生院。
      我听不懂五短说的这句话。那时候国家刚实行计划生育,生产队的男人女人斗嘴说事喜好说“公社卫生院”什么的。似乎那里隐藏着许多隐秘,这是一个孩子没法猜测的隐秘。
      五短见一窝女人没人敢搭腔,虎一张脸跳下锅台,一手提一只猪头,“咚、咚”两声扔锅里说,像你们这样把猪头弄干净怕是得太阳落进西山里。
      村人心想五短就这么把满是猪毛的猪头烀进锅。有人生意见,说吃猪头是吃猪头肉,喝猪头汤,没听说还有吃猪毛的呢?
      五短没有往大铁锅里加水,也没有往锅灶肚子里生火。五短把火燃在了锅面前,“嚓”一声生起一把麦秸草,又架上几大块干劈柴。一堆火就“噼叭、噼叭”燃起来。一圈村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五短空地上生一堆火干什么?五短还是照样虎着一张脸,进牛屋摸出一把三股杈伸进大铁锅,把猪头叉在杈股上,往火堆上举。村人长长地松出一口气,知道五短这是烧燎猪头上的猪毛。三燎两燎,猪头上的猪毛就被燎干净了,猪头的肉香味伴随着猪毛的焦糊味一起生出来。村人吸吸鼻子,又吸吸鼻子。肉香像久封开启的陈年老酒,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滋心润肺,浸透人体的每一处地方,每一个部位。
      有村人“吸溜、吸溜”嘴说,还不如烤猪头吃算了。
      有村人反对说,这么多张村人嘴,就这么两个猪头烤熟了够谁吃呀?
      这倒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烤猪头”的村人不言语,连这个村人自己也觉得还是烀猪头汤实际一些。
      两只猪头最终还是众望所归地被扔进大铁锅里,五短提水桶加入一桶水,又加入一桶水,直到水从大铁锅里漫出来才罢手。两个猪头煺尽猪毛,看不出谁白谁黑,白白光光地半沉半浮在大铁锅里,被水流冲激得翻滚一个圈,又翻滚一个圈。
      众人空下手,还围站在大铁锅旁边卖愣相,就不免招致队长的训斥了。
      队长是村里的长辈,年岁也大点,时常里不爱说话。队长不言自威,一个眼神,一个举动,或是随便地“哼哈”一声,都包含着许多指令。村人也都听得懂。看来今天村人实在做得有些过分。队长不说两句话,一个队长也太不像队长了。队长背两手,踱到烧火的大铁锅灶口前,一下子站在了众人眼前。队长正话反说。队长放下背着的两手,朝村人摇拉摇拉说,今天上午的农活不用再干了,都围过来跟着五短学烀猪头吧。队长脸面上不气,还喜气洋洋的,说最好都回家把板凳搬过来,坐着消消停停地慢慢学。
      村人脸上尴尬着,你朝我、我朝你“嘿嘿”地笑两声,纷纷往外退。大麦地不远,紧挨牛屋后面。村人三退两退就退进大麦地里操起干活工具干起来。不过都退离大麦地的另一端,两眼远远地绕开牛屋的遮挡,能瞧见牛屋前面的大铁锅。村人干活的劲头真得足起来。
      又过一小会,烀猪头的大铁锅就水花翻滚,油花漂荡了。大麦地里干活的村人看不见翻滚的猪头,望不见蒸腾的热气,也闻不见一缕一缕的猪头肉香,可村人心里明白离喝猪头汤的时辰是愈来愈近了。
      会大餐,不是生产队的大人孩子都在牛屋前面,围着这口大铁锅一起吃,而是分开来,一家一户端回家里吃。干(米)饭按照男女劳动力分开,猪头汤也是按照男女劳动力分开。实际上,从这天清早起,就有村孩子随着大人把盆碗带下了庄台。由于太早,大人羞于把碗盆拿出来,大多裹进一个布包里,藏藏拽拽地放在牛屋里的什么地方。大人放好盆碗不放心,交待自家的孩子别自顾疯玩,忘记盆碗放置的地方,还说若丢掉盆碗,晌午里莫说吃不成饭,还得耳刮子伺候着。孩子们有了这份看管碗盆的责任,玩起来就不够尽兴。不会儿得去自家寄放盆碗的地方看一眼。不会儿又得去自家寄放盆碗的地方看一眼。村里大点的孩子还没有来。大孩子有大孩子们的事,不能像小孩子们吃过早饭尽管玩。大孩子得上学,不上学也得拔猪草、放羊,再不,家里边还有弟弟妹妹得照看。大孩子们一来牛屋就显示出与一群小孩子们的不同来,也显示出一份成熟来。大孩子们也拿着盆碗,他们一来就排起队,排头当然紧靠着大铁锅,一个挨着一个,不声不响就形成一种秩序。小孩子们见大孩子们的作派,似乎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显然小孩子们在这件事情上是吃了点亏,当着比他们大许多的大孩子们的面是什么话也不敢说。倒是大人们见了这阵势,远远地喝斥自家的孩子说,连吃的本事都没有,看赶明长大你能中个什么用?
      早分饭菜、晚分饭菜的最终决定权还在五短手上。自从两只猪头烀锅里,五短的一双手一刻也没停,还显得有点手忙脚乱的。猪头烀出滚水,五短得把浮沫舀出吧。而后五短切出半脸盆生姜放进大铁锅,切出半脸盆大葱放进大铁锅,又抓出半脸盆干辣椒放进锅里边。五短忙完这些,候两只猪头在滚开的水里又翻滚半个多时辰,一旁的那把大铁叉又派上用场了,伸进大铁锅把猪头叉上来,晾在一张大方桌子上。待猪头空尽汤水,散尽热气,五短磨出一把快刀,一片一片把猪头的皮肉旋下来。按照队长的吩咐,旋下来的猪头肉得留着,候两天再会大餐时吃。五短有意见,说夏天天热猪头肉不吃也臭掉。这一点队长不苟同,说放上盐淋上酱油焖出来,保准放个三天五日没有事。五短瞅瞅烀着猪头的一锅清水汤,说猪头不像猪杂碎有油水,这么一锅清汤寡水的喝进村人肚子里,不骂死我这个烧锅的才怪呢?队长还是说,好赖头盖骨上还沾着一点肉星吧,再说头盖骨里还有猪脑子吧,这些不都是油!五短不说话了。队长是队长,五短是五短,关键时五短还是得听队长的。五短伺弄猪头的热情陡然灭下去。队长瞧见,心里一“咯噔”。队长想一地的小麦还没收割一根呢,若在吃的问题上犯下众怒就不好收场了。队长让下步,说猪头肉放锅里就放锅里吧,不过肉块得切碎些,要不这么点猪头肉怎么分得过来呢?队长离开大铁锅,继续去指挥村人收割牛屋后面的那块大麦地。队长走两步,停下脚,声音很大地冲五短说,要是吃出个什么事耽误明天清早收小麦,我决饶不了你。五短知道队长这是自己找台阶自己下。五短偷偷地“嗤嗤”笑两声,消散的热情陡然一下又高涨起来。连我在一旁都看出队长的心理了,也相跟五短“嗤嗤”笑起来。
      说起来,生产队里会一次大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吃好了,村人干活的劲头调整出来了,一地的小麦十天八天也就收拾利落了。吃不好,村人生分出意见,同样地亩的小麦多出个三天五日也收拾不干净。生产队在这方面有过成功的经验,也有过失败的教训。有一年麦收天头一顿会大餐就买回半扇猪。猪壮,膘肥。半扇猪掺上洋葱头一下油汪汪地红烧出几水桶。这顿饭也是大米干饭。大米干饭就猪肉烧葱,一下把村里大人孩子都撑得肚子圆。村人自从过了年就少沾肉味,快半年了,有几人吃过这么好的饭菜?这顿猪肉烧葱油性大,盐味足,吃饱肚皮,抹拉干净嘴,就渴了。我们这里的人家没有喝开水的习惯。一年四季锅屋水缸里放这一只水瓢,渴了,手伸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进肚子里。那怕冬天水缸里结上一层冰也是这么一种解渴法。麦收天会大餐是赶夏天里,村人更这样。哪知半瓢凉水喝进肚子里,掺和上葱烧猪肉,很快就闹腾出了大动静。想想道理也简单,村人肠胃清汤寡水了小半年,猛然一下油大了,还是大荤油,又加凉水一搅和,还有不拉肚子的道理吗?村里一下热闹开,家家房屋后面的茅厕成了最吃香的地方。大人去过,孩子去。孩子去过,又轮大人去。俗话说,好汉吃不住三泡稀。村人连着去三趟茅厕,第四趟还要去,两条腿酸软得已没了气力。这么着,村人哪还能去地里收麦呢?急得队长独自站在牛屋前面直骂娘。从那时起每年麦收会大餐的头一顿就不敢再买猪肉了,买点猪杂碎,真真假假沾点荤星算了吧。
      又一年,村里的一头牛被杀掉了。这头牛太老了,病病歪歪的从年后天就不行了,队里的饲养员精心地喂养着,像伺候老上人似的好歹拖到了麦收天。杀掉吧!队长说,今年不用买猪杂碎,也不用买猪肉,这头牛足够了。别看这头牛又老又瘦,杀死扒掉皮,牛骨牛肉牛杂碎还是不少的。牛骨头汤,村人喝了一顿;牛杂碎汤,村人喝了一顿;牛肉,村人吃了一顿;牛筋牛排,村人又吃了一顿。按理说,村人汤汤水水,干干稠稠一连吃喝三四顿,该干劲十足了吧?不是,相反地却生出一大堆意见,还要队长派人赶集买猪肉吃。村人说牛肉老,吃进嘴里像劈柴似的塞牙缝,还不够忙着剔牙的呢?村人说牛骨头汤连一珠油花花都没见,还不如逮几只蛤蟆扔锅里呢?村人还说牛杂碎汤酸溜溜的像倒进一锅醋,跟猪杂碎汤一比差多了。没有猪杂碎汤味鲜,也没猪杂碎汤油水足。村人最后说队长,想要马儿好,又想马儿不吃草,是想也莫想的事。队长能有个什么办法呢?只得隔天晌午安排一顿正正经经的红烧猪肉块。
      到了烀猪头的最末一道工序,五短使三股铁叉把两只猪头又从大铁锅里叉出来,晾在一旁边的大方桌上。此时,猪头已不是猪头,没了猪耳,没了猪鼻,没了猪脸,连头盖骨沾连的肉丝肉筋都烀化了,白森森地只剩头盖骨包裹着猪脑。五短这回所要做的就是砸开头盖骨,露出头盖骨包裹着的猪脑。五短对付这两只猪头骨并没有用锤子砸,还是一把刀,顺着裂开的头盖骨缝插进去,一撬一别,一堆团结的头盖骨就松开架。五短趁势又把方桌上一堆散架的猪头骨放进大铁锅里,猪头骨一块一块沉锅底,彻底失去了猪头的模样。
      分汤分菜相比烀猪头就简单多了。米饭几个女人回家煮好,这一会香喷喷地盛水桶里担过来。分汤分菜还是经五短的手,队长站一旁不插手,也不言语。谁先谁后就按孩子们排队的顺序,男劳力是两碗汤水、两碗米饭;女劳力是一碗汤水,两碗米饭。界定男女劳力,不是分男人女人,是按工分。一天拿十分工的自然是男劳力。一天拿八分工的,或者还少的自然划归为女劳力。男劳力肯定是男人。女人再能干也拿不着十分工。相反地,一些半大男孩子,还没长大成人,干活还使不出一个大男人的气力,干一天活也拿不着十分工。还有的大男人病叽叽的,干起活照样没有一个大男人的气力,也拿不着十分工。
      渐渐地,一桶一桶的米饭空下了,一大铁锅猪头汤浅下了。牛屋前排队等候的男人女人孩子们也一家一家少下去。村人分着菜、分着饭并不急着在牛屋前面吃,端回家。有的人家老人孩子多,这么一点汤饭还不够吃,还得把猪头汤倒进铁锅里,加上水,甚至还放进一点小白菜,或是干粉丝什么的。要不光是猪头汤有个什么捞头呢?饭不够,家里还剩有粗粮馍,顺便放铁锅里馏上。人口少的人家也不会一顿就把米饭、猪头汤全吃光、全喝光,总得留下那么一部分,候下一顿吃。细水长流,才叫过日子。
      不用担心水桶里的米饭分完了,或一大铁锅猪头汤干锅底,还有人家没分着。年年都是这么些人家,年年都经五短的一双手,决不会出现这样的尴尬事。相反地,临终了汤汤水水的总还会剩那么十碗八碗的,米饭也还有半水桶。村里的几个光棍会得到特别的恩惠,自己分得的一份早蹲牛屋的墙根吃下去,这一会又多得了半碗汤,半碗饭。多吃多占,有的光棍还不好意思,空着的碗伸给五短,嘴上说少一点,少一点,吃饱了呢。平常里光棍缺冷少热没有女人疼爱,一年里的好处也就这么一丁点。五短手里的勺子会慢慢地沉进锅底里,看可能捞上一丝两丝的拆骨肉。村里特殊一点的人物还有队长跟牛屋里的饲养员。这两人都是有家小的人,属于自己名份下的一份汤菜也被女人孩子端回家里了。队长、饲养员饿着肚子也在这里吃。队长总不能丢下大铁锅走掉吧,饲养员也得守候牛屋吧。这两人留下都有留下来的理由,多吃多占一点也就理所当然得了。还有就是五短自己,忙乎了整半天,也只是拆头骨肉的时候顺便往嘴里塞过两块肉。那也是为工作,头一块肉塞嘴里,可能是肉块太大了,也可能肉块太烫了,肉块猛然一下把五短两腮帮支撑得好大好大,咕歪咕歪好大一小会还是不见小,弄得五短只得伸手指帮助着,又扯又拽才把这块肉吃进肚子里。五短吃这块肉耗费了不短时辰,也吸引了不少村人的注意。五短也给出了充分的吃肉理由,说我这是尝尝猪头肉可烀烂呢?妈妈的,一点不烂,看样子还得猛火烀上一大阵子。接着五短又塞进嘴里一块肉。这块肉不大,五短牙齿嚼动得轻松多了,也显得有滋有味多了。现在分完饭汤,能消消停停了。五短打发开几个光棍,先替队长盛满满一碗饭,满满一碗汤,又替饲养员盛满满一碗饭,满满一碗汤,最后才轮着自己。三个人就势蹲大铁锅旁边,生气似的没一个人说话,只顾埋头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天热,饭热,汤更热,三个人吃饭吃出的动静很大,“呼嚓、呼嚓”的像猪吞食。三个人的额头都催出一层汗,油光光地顺着脸蛋流进脖子里。不擦,就是不擦。三个人谁也不愿把功夫花在这些汗珠上。三个人赶足劲,吃完一碗饭,喝光一碗汤,这才腾空嘴说说话。队长说,日奶奶的,这一碗猪头汤喝下肚子还没觉出个什么味。五短赶忙问队长,是不是口味淡了,要不要加点盐头?队长把眼神递交给饲养员,饲养员咂巴咂巴嘴,说了一句缺主见的话,说没盐吧,我觉得口味怪重呢,说有盐吧,也不觉得怎么样。饲养员这么一说话,五短就不知是加盐好,还是不加盐好。五短说,要不一人再来一碗尝一尝?五短的这种提议,谁会有意见呢?三个人就又一人一碗汤,一人一碗饭。第二轮,三个人的吃喝速度明显慢多了。队长说,我看盐味正合口。饲养员还是不拿主见,随口说,不咸不淡正正好。剩下的饭底、汤底,三人又来了第三轮。三碗饭、三碗汤货真价实,再大肚子的汉子也腰鼓肚圆了。三个人蹲着吃饭喝汤都有了一定的困难,队长领着头,把碗放锅台上,搭上手把裤带松一松。队长最终还是没把碗里的汤喝完。剩两口,队长猛然把碗往锅台上一礅,说我先去牛屋里歪(睡)一小会子。牛屋里有床、有被,是队里的,常年饲养员睡。相跟着五短、饲养员也放下汤碗饭碗,打着哈欠,一个跟着一个往牛屋里去。
      热闹的牛屋真正地安静起来了。乱七八糟的猪头骨剩在锅底里,泛着白厉厉的光泽。
      这天下午太阳都偏西得厉害了,村人才懒洋洋地走下庄台来干活。人这种东西就是贱,饿肚子想睡睡不着。吃饱了,吃好了,不睡又不照(行)。村人原本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一天却一个比一个睡得沉稳,一个比一个睡得踏实。男人睡,女人睡,老人睡,孩子睡。睡梦里,人人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幸福与笑容。不管是粗看,还是细看,村人的笑容里都包容着白猪头、黑猪头的愚蠢相。队长由着村人睡觉,也不催促,像是满地的小麦会自己长出脚,自己脱出粒,一粒粒自己跑进仓库里。
      ――这一天,我排队排前面。我们家早早地分出(米)干饭、猪头汤,早早地端回家吃罢睡觉。父亲睡觉,母亲睡觉,我也睡觉。睡梦里,我像是一直待在牛屋前面,真真切切地瞧见了上述我根本不可能瞧见的一些事情。
      隔天五更天,或比五更天还早,村庄里就起了大动静,村里的男人起床了,村里的女人起床了。嘈杂声盘旋着往庄台下走过去,分散开,撒进麦地里。东西南北的小麦地里很快响起一片“嚓嚓嚓”的镰刀割麦声。这些响声细碎而尖利,快捷而坚定,连生长小麦的大地自己听见这响声都激动不已了。女人负责割小麦,男人负责装运小麦。女人割小麦按地亩记工分,一个女人一墒麦地,从南往北,一个女人挨着一个女人,“嚓嚓嚓”地一直往前割,谁个也不想比谁落后。赶天亮看清楚麦地,东西一大片地里长着的小麦全割倒睡在地里了。这么多小麦,男人们哪能装运得彻底呢?男人们望着一个个连腰身都不愿直一下的女人说,这些个女人哪来这么大的劲头呀?
      一季麦收天会三顿大餐――麦收前,麦收中,麦收尾。吃了一顿,还有两顿――这是我那时候最关心的一件事。
      [责任编辑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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