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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情几何学

    时间:2020-08-13 03:44:4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在雨天的傍晚,第五大道上伍尔沃思商场的玩具柜台上挤满了好像是刚刚通奸出轨的女人,现在来买件礼物,带回去给最小的孩子。具体到这一天的傍晚,里面有八到十个这样的女人——宜人,芬芳,穿着漂亮——但都带着一种令人痛心的气氛,仿佛她们都刚在中城的某间宾馆里被某个流氓小子占尽了便宜,现在正急着要赶回家去拥抱一个温柔的孩子。得出上述结论的人是查理· 马洛里,他刚刚在五金柜台买了把螺丝刀,才从那边离开。这其中没有道德判断。他只是为了给这样一个懒散的阴雨天下午制造一些专注和色彩。他办公室里的工作节奏很慢。吃过午餐以后,他就把时间全都花在修理一个档案柜上了。螺丝刀就是派这个用场的。一旦他形成了这样一种猜想,他就更加认真地去关注那些女人的脸,似乎为他的幻想找到了某种确证。若不是出轨的纵情声色和懊悔,还有什么能让她们显得灵魂出窍一般,还眼泪汪汪? 她们在抚弄那些天真的玩具时,为什么会深深地叹息?其中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毛皮大衣,跟他为妻子玛蒂尔达买的圣诞节礼物很像。他定睛仔细一看,发现这不仅仅是玛蒂尔达的大衣,这正是玛蒂尔达本人。“哎呀,玛蒂尔达,”他叫道,“奇怪,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她从正在细细查看的木头鸭子上抬起头来。慢慢地,慢慢地,她脸上懊恼的神情渐渐消失,变成了愤怒和不屑。“我讨厌被人跟踪。”她说。她声音很响,别的女顾客们都抬起头来,等着看热闹。

    马洛里感到迷惑。“可是我没有跟踪你呀,亲爱的,”他说,“我只是——”

    “居然在大街上跟踪别人,”她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种行为更可鄙的了。”她义正词严,像在表演,五金部和园艺部的顾客们也聚拢过来,她的观众群迅速扩大,大家都看得很认真。“像狗一样,跟踪一个无辜的女人走街串巷,这种职业最下作,最病态,最恶劣。”

    “可是,亲爱的,我只是碰巧来到了这里。”

    她毫不留情地笑了:“你只是碰巧在伍尔沃思的玩具柜台闲逛?你真指望我会相信你吗?”

    “我刚刚在五金部,”他说,“但这不相干。我们何不一起喝一杯,然后提前乘火车一起回家呢?”

    “我不跟间谍一起喝酒坐车,”她说,“我现在就离开这家商场,如果你跟踪我,或者以其他任何方式骚扰我,我就报警,让警察把你抓去坐牢。”她拿起木鸭子,付了钱,然后就大模大样地上楼走了。马洛里又等了几分钟,才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马洛里是个自由职业的工程师,这天下午,他的办公室空空如也——他的秘书去了卡普里。电话答录机里也没有留给他的语音消息。没有邮件。他孤单一人,与其说是不开心,不如说是惊诧。倒不是说他失去了对现实的感受,而是他所观察到的现实,失去了适度和对称性。他该如何理智地看待伍尔沃思商场这场闹剧式的偶遇?可是他又怎么能安于这种不合理的行为呢?他曾经尝试过忘却,但他无法忘记玛蒂尔达锐利的声音,还有玩具柜台那古怪的一幕。跟玛蒂尔达之间发生这种戏剧化的误会是很常见的,通常他会主动去处理,尽力去解读那一连串的偶然性是如何将现场引爆的。今天下午他却很泄气。这次偶遇似乎在抗拒他的诊断。他能怎么做?他该去咨询心理医生、婚姻问题专家,还是牧师?他该从窗口跳出去吗?带着这样的念头,他来到了窗边。

    天气依然阴沉,下着雨,但天还没黑。车流的速度很慢。他看着楼底下有一辆客货两用车开过,然后是一辆敞篷车,一辆搬家货车,还有一辆小卡车,上面印着广告:欧几里得干洗染色店。这位伟人的名字让他想到直角三角形,解析几何原理,以及可通约与不可通约数的比例学说。他所需要的是一种新的推论形式,欧几里得或许有用。如果他能对自己的问题做出几何式的分析,也许他就能将其解决,或者至少创造出一种解决问题的气氛?他拿出一根计算尺,采用“若三角形的两条边相等,则其相对的两个角的度数相等”的简单定理以及其逆定理“若三角形的两个角的度数相等,则相对的边长相等”。他画了一条线来代表玛蒂尔达,以及他所了解的与她相关的情况。三角形的底边是他的两个孩子,兰迪和普莉希拉。当然他本人就是第三条边。影响玛蒂尔达那条边的最关键的因素就是她最近有了个幻影情人的事实,而这将有可能导致她的角的度数跟兰迪和普莉希拉的角的度数不相等。

    在他们所居住的莱姆森公园,这算是家庭主妇们很普遍的一种欺诈行为。每周有一两次,玛蒂尔德会盛装打扮,喷上法国香水,披上皮草大衣,然后乘坐上午较晚的一班火车进城去。她有时候会跟朋友共进午餐,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到六十几街上那些专门接待单身女客的法国餐厅去吃饭。通常她会喝杯鸡尾酒,或者半瓶红酒。这是为了让自己增添几分浪荡和神秘感——犹如情爱之苦恼谜团的受害者——但是倘若有陌生人有意看她时,她又会突然变得非常害羞,怀着一种类似惊恐的感觉,回忆起她可爱的家、面容娇嫩的孩子们,还有她花圃里的秋海棠。下午的时候,她或者去看日场演出,或者去看部外国电影。她喜欢那种沉重的题材,看完后会让她的情感精疲力竭——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感觉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她乘晚班火车回家时,会显得平静而又忧伤。她经常在做晚饭的时候哭泣,如果马洛里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就只是嘆一口气。他曾短暂地产生过怀疑,但是有天下午,他走在麦迪逊大道上的时候看到他妻子身披皮草,正在一个午餐柜台边吃三明治,他由此而得出结论,原来她瞳孔之所以放大并非是因为情爱,而是因为电影院里光线太暗的缘故。这是一种非常常见而又无害的欺诈,若是硬要充大方的话,还可以认为是不无益处呢。

    于是,这些因素构成的一条边跟代表他孩子的那条边形成一个角度,在这里,唯一的事实就是他爱他们。他爱他们!无论怎样的耻辱或是怨恨,都无法使他跟他们分开。当他想到孩子们的时候,他们仿佛就是他灵魂之屋的家具、门楣和顶梁。

    他知道,代表自己的那条边是最容易算错的。他认为自己诚恳、健康、有学问(换了别人,谁还懂这么多欧几里得?),但是早上当他醒来,感觉自己清白无辜、积极有益的时候,他只需要跟玛蒂尔达讲话,就会发现自己的积极和清白全都耗费殆尽。为什么他对人生真诚的承诺却似乎带给他最大的困扰?为什么他顺路溜达到玩具柜台,竟会遭到毁谤,被称为恶意跟踪?他想,也许三角几何可以告诉他答案,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如此。根据已知的有关信息决定,三角形的边是相等的,与之相对的角的度数也是相等的。突然他感到迷惑减少了几分,心情好了几分,心头又有了希望,胸襟格外宽广。正如普通人一年里头总有两三次会发生的现象,他感到自己又获得了新生。

    乘火车回家的路上,他琢磨着,是否可以用几何去类比换算通勤者所处之地有多无聊,晚报上的新闻有多蠢,以及赶往停车场的路上是何等匆忙。他回去的时候,玛蒂尔达正在小餐厅里布置餐桌上菜。她一开口就想让他丢盔卸甲。“平克顿的奸细1,”她说,“探子。”然而他虽听到这些词句,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愤怒、焦虑或者挫败。这些夹枪带棒的话语仿佛近不得他身旁。他多么平静,多么愉快。甚至玛蒂尔达的生硬似乎都显出几分动人和可爱,她简直是这个男人的世界里一个任性的孩子。“为什么你这么开心啊?”孩子们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啊?”眼下几乎人人见到他都会说同样的话。“马洛里变了好多。马洛里气色真好。幸运的家伙,这个马洛里!”

    第二天晚上,马洛里在阁楼上找到一本几何课本,于是更新了自己的知识储备。学习欧几里得将他带入了一种充满同情和宁静的心绪之中,让他看清了许多事,其中一点就是,他的思想和情感近来被困惑和绝望削弱了。他知道,自认为是新发现的东西,可能只是幻觉,但给他带来的益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感觉好多了。他感到自己已经成功地校准了真实的自己与那些敲击着他内心的现实之间的距离的长度。如果他笃信宗教,或是研究哲学,也许他就不会需要几何学了,然而他觉得社区的宗教气氛乏味而俗套,对哲学,他也没什么兴趣。对于他来讲,几何学是一种美妙的隐喻,帮他理解痛苦。最主要的好处在于,他一旦用线性来理解玛蒂尔达的情绪和怨气,就充满了同情与炽爱。他不是胜者,但他神奇地免于成为牺牲者。他的研究和实验仍在继续,他发现餐厅领班的粗鲁,值班柜员的一脸晦气,交警的骂骂咧咧,所有这些都无法触及他的平和心境,相反,这些施压者在感受到他的力量以后,就没有那么粗鲁、晦气以及骂骂咧咧了。他就这样每天早上清白无辜地醒来,带着周身的清净洁白走进新的一天。他想过要不要写本书,讲讲自己的新发现:《欧几里得式情感:情绪几何学》。

    到了他该去芝加哥的日子。天气很阴沉,他乘火车去的。天蒙蒙亮他就醒来了,感到大有可为,清白爽利。他朝卧室窗外望去,看到一座造棺材的工厂、废旧汽车处理场、棚户区,还有荒草遍地的游戏场,猪吃着橡子养脂肪,远处是邻近的城市加里所带来的一片昏暗。这单调忧伤的景象给他的精神带来的影响力,相当于一场人类愚蠢的表演。他从未将自己的原理应用于风景,但他发现,当他将构成此刻的要素理解成一个平行四边形时,他就可以将这令人泄气的乡下景象赶出脑海,使之变得无害、实用,甚至还有几分迷人。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一天的工作也进展顺利。这是一个不需要几何的日子。他在芝加哥的一个下属请他吃晚饭。他感到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邀约,于是六点半钟,他来到了不熟悉的城市一角。没等主人开门,他就感到今天他需要欧几里得。

    女主人来开的门,看得出她刚哭过。她手里拿着一杯酒。“他在地下室。”她抽泣着说完,就跑进了一间小小的起居室,既没告诉马洛里地下室在哪儿,也没指给他怎么走。他跟着女主人进了起居室。她双手双膝着地,正在往一条椅子腿上系标签。马洛里留意到,几乎所有家具上都系着标签。标签上印着:芝加哥存储仓4 4 4 4 4 4 。在这行字下面她写上了“海伦· 菲尔斯· 麦克高文财产所有”。他朋友姓麦克高文。“我什么都不会留给这孙子,”她抽泣着,“棍子都不会留下一根。”

    “嗨,马洛里,”麦克高文说着,穿过厨房里走进来,“别管她。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她要发脾气,给所有家具系上标签,号称要送去仓储,然后租个拎包入住的房间,去马歇尔· 菲尔德商场工作。”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说。

    “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吗?”麦克高文問道。

    “洛伊丝· 米切尔刚刚打电话来。哈利喝多了,把小猫放到搅拌器里去了。”

    “她要过来吗?”

    “当然。”

    门铃响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两颊濡湿地走了进来。“哦, 太可怕了,”她说,“孩子们眼睁睁看着。那是他们的小猫咪,他们爱得不得了。要不是孩子们看着,我还没那么受不了。”

    “我们出去吧。”麦克高文说着,又回到了厨房。马洛里跟着他穿过厨房,发现那里完全没有晚餐的迹象,走下楼梯,到了一间地下室,里面有乒乓球台、电视机,还有个吧台。他给马洛里弄了杯酒。“说起来,海伦过去很有钱,”麦克高文说,“这是她比较难搞的一点。她出身大富之家。她父亲是开自助洗衣店的,连锁生意从这里一路开到丹佛。他将现场娱乐带入了自助洗衣业。民谣歌手,小乐队。后来音乐工会联合起来抵制,于是他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她知道我在乱搞,但如果我不滥交,马洛里,我就对不起自己。我说,楼上那位米切尔太太,我跟她搞过,就是养小猫的那个。她很棒。你想要她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她为了我干什么都愿意。我通常都给她点东西。十块钱,或者一瓶威士忌。有一年圣诞节,我给了她一个手镯。要知道,她丈夫有自杀倾向。他反复吃安眠药,但他们总能够及时把他救回来。有一次他想上吊——”

    “我得走了。”马洛里说。

    “别走,别走,”麦克高文说,“我帮你把酒调成甜的。”

    “我真得走了,”马洛里说,“我有好多工作要处理。”

    “可你还什么都没吃呢,”麦克高文说,“你多待会儿,我去热点鱼的下水。”

    “没时间了,”马洛里说,“我有好多事要做。”他没有道别就上了楼。米切尔太太已经走了,但女主人依然在往家具上系标签。他自己出了门,乘出租车回了酒店。

    他取出计算尺,开始测算一个圆锥体体积和外切棱柱的关系,同时试图用线性去理解麦克高文太太的醉态,以及米切尔家猫咪的遭遇。哦,欧几里得,请与我同在!马洛里要什么?他想要光辉、美和秩序,差不多这个意思;他想要理性地看待米切尔先生上吊寻死的形象。马洛里对于龌龊事如此强烈的反感,算不算吹毛求疵、不够爷们儿?他努力寻找善与恶的定义,去相信悔恨那不可剥夺的力量以及愧疚之美,难道这有错吗?画面中有许多不可计量的数据,然而他努力将方程式局限在当晚发生的事上,他一直忙到午夜过后才上床去睡觉。他睡得很好。

    就麦克高文一家而言,这趟芝加哥之旅简直是一场灾难,但从经济上来看,还是有利可图的,于是马洛里一家决定去旅行,通常他们手头宽裕了就出去玩一趟。他们飞到了意大利,入住斯佩隆加附近一家从前住过的小旅馆。马洛里很开心,他们在海边的那十天里,他完全不需要欧几里得。回家之前,他们又去了罗马,在最后一天,他们到人民广场吃午餐。他们点了龙虾,笑着饮酒,用牙齿奋力咬破硬壳,这时玛蒂尔达突然变得忧郁起来。她一开始抽泣,马洛里就意识到他需要欧几里得了。

    虽说玛蒂尔达在闹情绪,不过那天下午,马洛里却似乎觉得他可以运用几何学和基本原理将妻子的情绪构成逐条分解出来。餐厅似乎是个绝佳的研究场所。此地气味芬芳而又秩序井然。其他的就餐者都是很体面的意大利人,全都素不相识。他觉得其中任凭哪一个也没有那样的力量,能让妻子比眼下更加难过。她吃龙虾吃得挺开心。桌布雪白,餐具光洁,侍者很客气。马洛里认真审视这个地方——摆花,水果盘,窗外广场上的车流——哪儿都找不出她脸上悲苦的来源。“你要来点冰激凌呢,还是水果?”他问道。

    “我要是想吃,我自己会点。”她说完,果然照此办理。她喊来了侍者,为自己点了冰激凌和咖啡,只给马洛里丢了个阴沉的眼色。马洛里付了账单,问她要不要乘出租车。“真是个蠢主意。”她说着,满脸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仿佛他是提议要把存款全部浪费掉,或者把孩子们赶上舞台。

    他们走路回到宾馆,两人呈一路纵队。日光炫目,天很热,仿佛罗马的街道一直都很热,他们要一直这样走到天荒地老。是不是暑热让她改变了情绪?“亲爱的,你热得难受吗?”他问道,她转过身回答说:“你才让我难受。”他在宾馆大堂离开了妻子,独自一人去了咖啡館。

    他用计算尺,在一张菜单的背面完成了演算。当他回到宾馆时,妻子已经出门了,但她七点左右回来了,一进门就开始哭。当天下午的几何学向他证明了,妻子的快乐,连同他和孩子的幸福,都受困于她天性中所具备的某种复杂多变、神秘莫测的潜藏情绪,那情绪毫无规律且毫无缘由地猛烈爆发了。“我很抱歉,亲爱的,”他说,“发生什么事了?”

    “这城里没有一个人懂英语,”她说,“一个人都没有。我迷路了,一路上至少问了十五个人怎么回酒店,没有一个人能听明白。”她进了浴室,砰地关上门,他坐在窗口——平静,愉快——望着一片形状恰如其分的浮云飘过,随后,天空出现了那种黄铜般的颜色,有时罗马的傍晚漫天都是这样的颜色。

    他们从意大利回来之后,马洛里需要去芝加哥待几天。他一天之内就办完了公事——还得躲着麦克高文——然后搭上了四点钟的火车。四点半左右,他到休息车厢去喝杯酒。看到远处的加里延伸出来的那一大片,他又重念了一遍那个曾经帮助他修正了自己与印第安纳风光的关系的公式。他叫了一杯酒,朝窗外望去,看着加里城。外面一无可观。他的运算出了差错,不但使加里变得无能为力,而且失去了加里。没有雨,没有雾,也没有突然天黑,他无法解释,何以在他的眼里,餐车的窗外会突然变得空无一物。印第安纳州消失不见了。他转向左边一个女人,问道:“这是加里,对 不对?”

    “没错,”她说,“怎么了?你看不到吗?”

    一个等腰三角形祛除了她话音里的刺痛,但之后也没有任何市镇的踪迹。他回到了自己的卧铺车厢,一个人,孤单又恐惧。他将脸埋在双手之中,等到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交叉道口的灯火,还有小城小镇,但他再没有将几何学试用到它们头上。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马洛里病倒了。他的秘书——从卡普里回来了——发现他倒在办公室地板上人事不省。她叫了救护车。他动了手术,病况危重。他手术过去十天之后,才获准接待访客,第一个来看望的当然就是玛蒂尔达。他失去了十英寸的肠道,两边手臂上都插着管子。“哎呀,你看上去棒极了,”玛蒂尔达喊道,将满脸的震惊和沮丧收敛起来,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这病房真不错。看这黄颜色的墙壁。要是非得生病,我猜还是在纽约生病最好。还记得我生孩子的那个差劲的乡下医院吗?”她开始休息,但并不是在椅子上,而是坐到了窗台上。他提醒自己,据他所知,从来没有一种爱足以平息撕裂般的痛感,在病弱者和康复者之间搭起桥梁。“家里一切都好,好得不得了,”她说,“好像没人想念你。”

    他以前从没有生过重病,对于妻子做护士的天分之欠缺也无从预料。她仿佛对于丈夫生病感到很嫌恶,但他觉得,妻子的嫌恶其实是种爱的笨拙表现。她从来不擅长掩饰,她从来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想法,即她认为丈夫一病不起是种自私行为。“你真幸运,”她说,“我说啊,你运气真好,碰巧在纽约病倒。这里的大夫最好,护士也最好。这么好的医院在全世界也排得上号。你没什么需要担心的,真的。一切都替你做好了。我倒希望自己这辈子也能在床上躺一两个礼拜,让别人伺候着。”

    他的玛蒂尔达就是这样讲话的,他心爱的玛蒂尔达会毫不掩饰地展现出生硬的棱角,理直气壮地自私自利,任凭哪一种爱的力量也无法将其归诸理性,或是软化一二。她就是这样,马洛里很赞赏她丝毫没有多愁善感的样子。一个护士走进来,用托盘端着一碗清汤。她将餐巾垫在他下巴下面,准备喂他喝汤,因为他的胳膊都动不了。“哦,让我来吧,让我来,”玛蒂尔达说道,“至少这一点我还可以做。”这是她头一次暴露真相,即自己跟这个虽有黄色墙壁映衬,但依然令人伤心的场景其实是有关联的。她从护士手上接过了汤碗和调羹。“哦,闻起来真香,”她说,“我都有点想吃呢。医院里的伙食应该很差劲啊,可是这个地方不一样呢。”她将一勺汤汁举到丈夫唇边,而后,虽然她没有做错什么,但整碗汤却都翻倒在了丈夫的胸前和床单上。

    她跑去找护士,然后用力地擦着自己裙子上的一个污渍。当护士开始大费周章地替他换床单时,玛蒂尔达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到了,她该走了。“我明天再来,”她说,“我会跟孩子们说,你看起来有多好。”

    这是他的玛蒂尔达,这点他能理解,但等她走了之后,他明白,理解也无法让他承受再来一次这样的探访。他明确地感到, 自己的内脏康复遭遇了阻碍。她甚至可能会加速自己的死亡。当护士替他换好衣服,又给他喂了一碗汤之后,马洛里请她从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拿来了计算尺和笔记本。他做了一个几何模型,计算自己对于玛蒂尔达的爱与对于死亡的恐惧之间的关系。

    这似乎有用。第二天十一点钟,当玛蒂尔达来的时候,他能看到她,听到她,但她失去了扰乱他的力量。他已经纠正了妻子的角度。她穿着跟幻影情人约会的衣服,喋喋不休地说着丈夫看起来有多好,他有多幸运。她倒是指出了一点,马洛里需要刮脸了。当她离开之后,马洛里问护士能否请个理发师来。她解释说理发师只有星期三和星期五才来,而男护士全都罢工了。她为他拿来一面镜子,一把剃刀,一块肥皂,这是他自晕倒以来,第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眼看自己是何等的瘦削憔悴,他不得不再次求助于几何,他试着在自己贪婪的食量、无尽的希望和孱弱的躯体之间做一个平衡。他仔细分析,因为他深知,一旦计算出错,正如他对加里所犯的错误一样,就将会终结一切,自从那辆欧几里得干洗染色公司的卡车从他窗下经过以来所有的一切。玛蒂尔达从医院去了一家餐厅,然后去看了一场电影,等她回家以后,是打扫卫生的女工告诉她,说她丈夫去世了。

    (本文选自译林出版社《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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