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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是字爆炸

    时间:2021-01-09 04:35:1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车前子

    吃饱了撑的

    我吃掉了一窝小猫头鹰。罪过,罪过。我吃芋头的时候,觉得我正在吃小猫头鹰。它们太相像了。芋头粗糙的皮简直是对猫头鹰羽毛的仿真。岂止如此,就是外形也有相象之处。古人称芋头为“蹲鸱”,早就心照不宣。设想一个农民在自留地里挖芋头,挖着挖着,芋头忽然都像猫头鹰一样飞走,农民会有什么反应?惊讶?大笑?恐惧?沮丧?我想更多的是沮丧吧。辛辛苦苦种植的东西,拍拍翅膀飞走了,惊讶会有,大笑会有,恐惧也是免不了的,但我想更多的还是沮丧。

    我写了近二十年诗了,也可说成是我辛辛苦苦种植的东西,但近来我忽然觉得它飞走,与我没什么关系!惊讶之余,我大笑一声,这大笑我自己知道——是苦笑。然后就是恐惧。只是恐惧是很短暂的,我随即约有半个月的时间浸淫于沮丧——我太倒霉了,二十多年披星戴月、寝食不安、孜孜不倦、呕心沥血种植的东西,忽然飞走了。这并非是我丢了手稿,也不是我遇到文贼,这种忽然飞走的感觉说出来也很简单,就是我对自己所写的诗不满意,极不满意!我认为我毫无诗才,我想中止,却又停不下来,就像那个农民明明知道挖一只芋头,芋头就飞走,但他还是对芋头抱有希望——希望有一只笨一点的、不会飞的,结果飞得更快,因为笨鸟先飞!希望有一只没有翅膀的,但即使没有翅膀还是飞了,飞得让人更加痛心疾首,因为不翼而飞!

    我沮丧的是我二十多年的日子,青春,年华,就这样不翼而飞,尽管留下了痕迹,但我——极不满意!诗是我的生命,当我对诗产生怀疑,我也一下子轻视起我的生命了——轻视起我的青春和年华。这很不好。我安慰自己,我诗没写好,但我二十多年的日子,还是像一个人过的日子。但这种沮丧还在不可安慰地扩大——扩大到我的散文写作,我也开始怀疑了。的确,我是没写好散文,如果平日里大家还读一点魏晋唐宋文章的话。

    芋头飞走了,栖满田野之树,农民扛起锄头回家。他明年不种芋头,种山药就是。

    我也没想到,我的这种沮丧,当初竟然是从吃芋头开始的。我却来不及了,甚至来不及反悔。于是我就回忆——在我过去了的写作生涯中,有没有这样的时刻?我想起来了,有过。有过,我还不是咬牙切齿地挺下来了。

    失败感鼓舞我。我豁然开朗——其实这么多年的写作,鼓舞我的一直是失败感。失败感是我求新求变的动力,只是我现在秋深中年,节奏自然而然地放慢,所以沮丧了,这种沮丧或许来自于急躁。年轻的时候无所畏惧,求新求变速度飞快,会急躁却不会沮丧。现在,现在我还是畏惧了。

    我畏惧什么?

    宇宙之中有神圣,我畏惧的是这一点。但这种畏惧是一个无神论者的畏惧。我是个无神论者,这一点不会改变。这并不矛盾。

    但还是矛盾。既然宇宙之中有神圣我畏惧的是这一点,那么鼓舞我的失败感就会不够强烈,而失败感一旦在我内心里不够强烈,我就怀疑写作了。我对自己所写的诗和散文不满意,很可能是我对写作这个行为的怀疑。

    青春和年华飞走了,栖满写作的虚无之树,我反而觉得我明年会写得更多。

    融化

    诗是很适合我的一份工作。

    人人要工作。

    诗需要它的工作者独立,并不计较迟到或早退。

    诗不会让人厌烦。

    这与散文还不一样,我承认我有过对散文厌烦的时候。

    写散文的是钟点工,打扫干净后就走。

    一个人工作时间长了,沾的灰尘就多,内心里堆满垃圾。

    我只能使自己成为自己的心理医生。

    我给自己倒垃圾,从我这里倒出来,又倒到我那里去。

    在这过程中有损耗,就这点损耗,让我又有了积聚能量的空隙。

    一个我穿着宽大的白袍(不是白大褂),与另一个我交谈。另一个我在橡皮树的暗影子中。

    灯罩是猫脸做的,我差点喊出来。

    我也有怕猫的时刻。

    不容易啊!我看着这只猫脸,突然想给它写传记。

    从大家都有的两个洞里,灯光像黏液。

    盐是淡蓝的,看不懂的眼睛。

    岩浆反复,像天文望远镜一样深入天空,星星在信道里撞来撞去,发出用比目鱼擦鍋的声音。

    一口大铁锅!

    他说是一口平底大铁锅,老甲鱼在那里煎饺——煎星星的大馅饺。

    油太少了,翻破饺子皮。

    彗星终于回信了,茴香的味道充满人间烟火的宇宙(烟火气的宇宙),我往往看到一首被我遗弃的诗,像只灯泡——画在标签上的“灯泡”,周围还有两行字,“严禁触摸,小心漏电”。

    诗的杀伤力,在记忆之中鱼头般撞碎。

    岩浆。岩浆。

    盐碱是泡桐树下冷漠的岩浆。

    好的诗或许会在表面形成一层盐碱,它对亲和力向来是质疑的。

    商业电影热爱亲和力。

    恐怖也是亲和力的一种。

    剧组里人太多了,我只有很少的耐心。

    我祖母让我打着电筒,照住一条蜒蚰,她就从抱着的盐罐子里搲着一坨盐,捻碎了往蜒蚰身上撒。但我随即就把电筒照向另外的地方。

    女舞蹈演员正喝着二锅头,日常里她的眼神极花,没一点定力的男人经不起她的怒放,而到了舞台上,她的眼神里有一座巍峨与严峻的修道院。

    而女导演呢?我想是不是导演这种工作必然——或者说必须爱上虚荣?话说过来,不虚荣,也开不出梦幻之花。导演用虚荣牺牲自己,为了满足更多人的虚荣,导演成了殉道者?

    悲哀,苍凉,而大伙儿玩。

    另一个我在橡皮树的暗影子中研究调子,还可以灰一点,眼睛要学会看,这是一件,甚至可以说这是一件需要天赋的事。

    厌倦,厌倦了的厌倦:在厌烦之中还有激情,喷溅,暗影子中的怒放:而厌倦是连厌烦之中的激情都没有了,它制造无精打采,演技的另一境界。

    我们都太费力气了,字不着纸,飞起,亘古也就一对翅膀。

    所以我们也就只得费力气。

    已经很乱了,我这么写,不是更乱吗?

    谁说文章都必须条理分明?

    我现在对集权制等级制一样的文章心生厌烦。

    有时我似乎觉得中国文化的养分仅仅在一种形式感上。

    我们用房隐蔽我们的用具;我们用房隐蔽我们的羊圈,羊圈里,一个我穿着宽大的白袍,与羊群游戏,依据干草的法律。也就这么一回事吧。

    一九九八年,我到北京,开始了我钟点工的工作,写散文养活自己。

    今年我想把散文从功利和实用中解放出来,散文的文体,也就是问题,的确功利和实用了一点。

    平日我活得很奢侈,因为还常常写诗,工作是奢侈的。

    我祖母从抱着的盐罐子里搲着一坨盐,捻碎了往蜒蚰身上撒,第二天早晨,蜒蚰就融化了。我常常把电筒照向另外的地方。

    备忘与放大

    我不想读诗,我当然指的是当代诗。我不懂外语,当代诗指的也就是中国当代诗。中国有当代诗吗?一个诗人作为他的意识,他到达当代了吗?中国有当代诗,有,肯定有,只不过当代诗在中国只是很少一部分。文化立场是箱子里的影子,关上的时候你看不见,打开的时候影子又跑了,还是看不见。一只裱着华丽的红的箱子,被悬挂,箱子是语言之中的悬念,既然是悬念,它就不在语言之中。但什么事物能够在语言之外寄生?火车站不设小件行李寄存处。根本没有火车站,弥漫起石膏像一样的蒸汽,大团大团凝结,大风也吹不散。不是,火车开来并不是说就有了当代到达了当代。在我看来当代与火车毫无关系。当代的火车不是轮子装在顶上就是根本没有轮子。当代,停下!当代,是停下的,它拒绝调度员安排好的路线。当代只有火车的形状,旅客仅仅是一些在车厢里消费的酒吧客人。它只到达夜晚。它通过到达夜晚来加强你对黑暗的印象。只有在黑暗之中羞怯的人才是自由的。我看中的当代诗它一定有一套羞怯的西装,但决不戴领带更拒绝领结,它的脖子怕痒。火车既然没有轮子,你给它装上轮子而你又只有一只轮子,那是火车吗?独轮车从不是火车!羞怯的西装穿在当代诗身上,我们是外省青年来到西方。西方命在旦夕,我们来守夜?我们来抬棺材?我们想把它运到中国,埋在篮球场。我所知道的县级市里有两支篮球队,一支篮球队叫“蓝旗”,一支篮球队名“偶场”,他们彼此不服气,一有时间就要搏斗。为什么说搏斗?因为常常会在中途打斗起来。没有观众,没有球迷,他们打斗得更厉害,因为他们四分五裂了,一会儿是观众,一会儿是球迷,自己則早在篮球架上吊死了。两支篮球队会在工余时间,约好了,然后开着摩托车去到人们视线七里外的仅有的一个篮球场比赛。摩托车冒着浓烟,当火车开,他们到达篮球场时,都已经气鼓鼓的。前几天一场暴雨,篮球场的一半,一半不到,三分之一吧,淹在积水里。他们就用一半或者超过一半的篮球场打篮球,限制没有了,游戏规则也重新修正,只要把篮球打进球篮,就是新修正的游戏规则。当代诗就是在被暴雨淹了一半或者超过一半的篮球场打篮球,不同的地方是篮球架是活动的,它被两个团伙首领分别扛在肩上,为了让自己的手下进球,他们请他们的奶妈都给自己做了比篮球场还大的球篮。这不是象征,这不是隐喻,这不是寓言。诗不是这一些。诗远比这一些丰富、复杂。诗面目的晦涩是因为它拒绝了象征、隐喻和寓言。因为它是诗,赤裸裸的诗,所以反而让那些受过很好的诗家教、诗社教和诗信教的人觉得晦涩了。我拒绝你们的表达方式。我的表达方式就是拒绝你们的表达方式。这有点不讲道理。讲道理的话诗也许是打篮球,它往月亮上打。它蔑视篮球的社交性质。如果那天没月亮,它就往自己脑袋上打,直到在自己脑袋上打出包,包比月亮大,它还是往月亮上打篮球。诗作为伟大而又不被理解的事业,就是一个人往月亮上打篮球。而谁又把这个人打飞了。诗人是很容易被打飞的人,这正是他的高贵之处。我今天回忆诗,我觉得诗有两种。一种诗是识字性质,诗人写这一首诗是为了识几个字,不一定是为了多识几个字,别人读这一首诗也是为了识几个字,而常常是为了多识几个字。一种诗是备忘性质,字数也不多,却有唤起、佐证等功能。诗都是有功能性的,因为它一心想着反功能。诗在今天是与字有关的工作。字是诗的宿命。我像古董贩子或者文物鉴赏家一样拿出放大镜,把历史和未来的几个字放大,放大,再放大,使其不成为字,简直不是字。而最主要的是,对某个字的放大,也就是对那个句子的缩小,作为制度的句子,作为秩序的句子,作为阐述的句子,作为叙事的句子,作为抒情的句子,作为白描的句子,作为摘录的句子,作为主体的句子,作为客观的句子,滚开,滚到一边去!如果是句子的句子呢?我也不能接受。人的自由结果我还是不知道。诗的自由我现在的猜测就是对字放大的过程。但几个字一旦放大,就会从历史和未来跳出,最后,又宿命般地缩回历史和未来。诗人的癖好是不让它们从历史和未来跳出,把它们按紧在历史和未来的棺材里婚床上放大,它们兽首人身。也就是不让它们缩回去。兽首人身:活跃着想象力和宇宙密码的、诗的内部或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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