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
时间：2021-01-12 04:44:2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朵拉出生于马来西亚槟城。原名林月丝，作家，画家。现为国际新媒体传播协会顾问，中国大陆《读者》月刊、郑州小小说传媒集团签约作家，槟城阅书报社 /孙中山纪念馆朵拉艺文空间总监。出版个人文集五十二部，在国内外举办个人画展二十六次，2019年获槟州元首封赐 DJN准拿督勋衔。
“他回来了。”苏文华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就说。
中午时分，艳阳高照，气候酷热难当。苏文华车子泊得远，一脚高一脚低走路过来，他把拐杖搁在椅子旁，坐下即掏出手帕抹汗，墙上那幅宣纸已经发黄的对联“忠诚昭日月，义气薄云天”在玻璃框里看他。
办公室冷气开得很足，他却汗如雨下。
“谁回来？”刘志明抬头看他一下，视线又回到报纸，除了政治和时事新闻，他特别关心股票版，出国前购入的股票，打算赚三十巴仙，就叫经纪出售。“应该是我回来了吧？”昨天刚从英国回来，因为时差有点昏头昏脑，还未阅读的过期报纸叠高在他办公桌上。
“我是说，黄忠义回来了。”
刘志明怔了一怔：“这是第 13批，我听说是最后一批了。”
1992年 12月，第 13批马共从泰国回到马来西亚后，政府宣布停止办理马共返国事。马共与马来西亚及泰国政府，于 1989年在合艾簽订和平协议。马共同意销毁武器，解除武装。泰国政府答应拨出土地给予马共建立村子并就地落籍，马来西亚政府也同意让马共申请回国。自1991年 8月第一批人回国后，第二批人在 5个月后的 1992年 1月才获得返回，过后每个月送回 10至 30人不等。
“庆幸他在名单上。”苏文华突然想起了什么，直截了当问：“是你去找人帮忙的吧？”
“回来就好。”刘志明一脸严肃：“你去安排明天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又加一句“把老朋友们都叫上，大家聚一聚。”
“呃——，呃——”苏文华呐呐地，仿佛有话说不出来。
“怎么啦？”刘志明看他嗫嗫嚅嚅：“你有事？那就后天晚上吧。”
“他，他应该没时间。”苏文华替黄忠义找借口。
“谁没时间？”
“他——，其实—他，他回来—回来三个星期了。”苏文华突然间患上口吃，说一字顿一字期期艾艾，无法将字形成句。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我就是来告诉你。”苏文华停一下，对着墙上的对联说话：“但是，忠义，他有交代说不要提起。”
黄忠义说的是：“回来就回来，搞宣传我有什么好处？你，尤其不需要跟我们刘大哥报告。”
黄忠义小学毕业后，从霹雳州乡下到槟城岛上念中学。和苏文华及刘志明同一班。苏文华家在市中心，离学校有段距离，他借住小学同学刘志明家。
刘志明家隔壁就是学校。
黄忠义本来借市区亲戚家住，过后搬到刘志明那儿，三个人同一房间。三个同房同班同学每天都在学校活动，同进同出。
学校华文老师大多来自中国，喜欢在上课时说中国故事。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就这样一点一滴灌输到懵懂无知的中学生脑子里。其中一个老师特别喜欢关羽，无论课文讲什么，他都要加一段《三国演义》的片段故事。“《三国演义》关羽第一次出头是在第五回的‘温酒斩华雄。董卓部将华雄极为勇猛。袁绍叹息说‘可惜我上将颜良、文丑不在，要是有的话，谁怕华雄？这时关羽在阶下大呼而出‘小将愿往斩华雄头，献于帐下！袁绍和袁术不同意，因为关羽只是一个马弓手，怕被华雄耻笑，两人地位不同高度呀！说到底是怕输了。关羽却说：‘如不胜，就斩我的头吧！曹操支持他出战，叫人斟上一杯热酒给关羽喝了上马去。关羽说：‘酒且斟下，我去去就来！出帐提刀，飞身上马，不大的工夫，关羽提来华雄的头，掷于地上，其酒尚温。”
老师说得兴奋，学生听得雀跃。关羽成为学生心目中的英雄。
“为什么？”刘志明问了，又问：“他有说为什么吗？”
苏文华欲言又止“我后来提起，这二十多年，是你每个月给黄妈送家用。”
苏文华话说未完，黄忠义挑衅语气里拌着轻蔑和鄙夷，字句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我们不是三兄弟吗？我妈也就是他妈了呀！？”
苏文华把这话吞了下来，收在肚子里，自己慢慢消化了去。
“本来就是应该的，不必跟他说。”刘志明心平气和。
那天听老师说“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后来他们到图书馆找书阅读，才知道这故事是《三国演义》的开篇。三人兴致勃勃相约踩单车到观音亭，烧香拜拜，口里念着故事书中抄来的誓言“我们三人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是什么意思也不太明白，下一句大家就非常清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得自己感动自己，眼泪快掉下来，结语还学得一模一样地“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把香插进香炉里。三部单车一路迎风呼啸回去。
不谙世事的年轻友情无邪纯洁，所以真心诚意。朋友一开口，任何要求都义无反顾，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是天真或勇敢？回想才明白披肝沥胆和推心置腹里往往包涵着少不更事与涉世未深的青涩稚嫩。
按出生年月，刘志明是大哥，两个小弟跟随大哥步伐走。特别喜欢华文的刘志明带他们私下跟华文老师学习。
老师不断刷新他们的思想。带他们到升旗山过夜，到直落巴辖海边野餐，这才发现有一群不同年级的同一批同学时常一起聚会。老师正气凛然的激浊扬清演说，热血沸腾的同学们慷慨激昂回应，来学习的他们情绪激烈，精神振奋。聚会时认识了英国殖民者的凶残狠毒，对平民百姓狞恶横暴，还有“日本军队在 1941年 12月入侵马来亚，英军和英联邦其他部队总数 14万人，无论武器、训练和战争经验，都比日军强，然而，软弱忌惮结果放弃保卫马来亚。”英军临阵畏缩，心虚胆怯，眼看马来亚马上落入日军手中。
“只有马共始终不渝为各族人民的利益进行斗争！日军一来，马共即刻果敢动员起来，义无反顾，不惧危险和牺牲，勇猛承担起抗日卫马的责任。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有火一样的革命热情，又有大胆无畏的英雄气概，积极团结同志，强而有力地鼓舞策动各州的抗日热情。”老师眉飞色舞：“抗日胜利后，最高领导人陈平因为参与领导全国抗日武装斗争有功，荣获英政府颁发的 OBE官佐勋章。”
热烈的掌声响起来。
大家满腔热忱唱起雄壮的革命歌曲，豪迈磅礴的旋律和歌词，赤诚的正义热血在汹涌澎湃，恨不得马上有机会可以尽忠报国。老师结束演讲前赞扬他们都是上进生。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呀！是刘志明带给他们的！
说好一毕业就一起上山的三兄弟，那天大哥刘志明和二弟黄忠义正等待小弟苏文华到来商量这重要大事，等到的消息是苏文华踩单车到半路，被汽车撞倒，送进医院。
苏文华出院时，好好的人变成长短脚，拄着拐杖走路。
“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完全复原？”刘志明关心地问。
苏文华垂头丧气：“恐怕没这样快。”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黄忠义皱眉埋怨，手一挥说：“我们两个先走不等你了。”
刘志明在旁边低声说：“这一次我也不行。
”
“不是说好了吗？”黄忠义瞪大眼睛看两个结义兄弟。
“妈妈心脏病发作，又验出血压高，还在医院。”刘志明的妈妈早年守寡，帮人洗衣，烧饭，做家事，说好听是靠自己劳力胼手胝足养大儿子，其实就是到有钱人家当佣人。刘志明口气很坚决：“等妈妈出院后再说。”
“你们两个意志不坚定！辜负了组织对你们的栽培。”黄忠义正气凛然，“我不等你们了，我先上去。”
不给刘志明和苏文华时间回辩，黄忠义毅然决定“我上去了，过后叫交通员给你们送信，到时你们一定要来！”
黄忠义临走前加一句：“别忘记我们发过誓：同年同月同日死！”
后来，真相就大白了，他的毫不犹豫干脆利落主要是因为蔡秀梅已经先上山。
功课好，成绩优秀的蔡秀梅是班上的班花，也是戏剧研究会主席。每次上台表演都赢得掌声，属于台上台下的主角人物。平时爱笑，笑起来嘴角上翘，圆圆的眼睛眯着，收藏一堆笑意盎然在里边，大家都喜欢她，尤其她的热心，谁有什么困难找她，她都设法帮忙解决，她永远带在手上的那本字典，似乎一打开就是“济困扶危”四个字，是班上极受瞩目的上进生。三兄弟都喜欢和她在一起。
一次他们在海边野餐，外头下雨，大家在室内听老师说马共在 1951年 10月击毙英国驻马来亚最高专员葛尼的故事。
“司机开着大房车载葛尼和太太及助手上福隆港度假。策划围剿葛尼的是霹雳州最杰出的指挥员小马，一切早就部署好，当车子来到路段最弯曲的地方，车辆减速至相当于爬行的速度时，同志们突然出击，子弹像雨点般射向葛尼的座驾，司机受伤，打开车门跌在路上，躺下一动不动。突然后边乘客的车门打开，葛尼单独一人走出车外，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小马的部队以来福枪击中了目标！英国驻马钦差大臣亨利·葛尼终于死在勇猛同志们的枪下！”
蔡秀梅站起来，高喊“马共万岁！”“我们一定胜利！”黄忠义仰慕地看着她。
回到三人住的房间，黄忠义还在问
“你们看见蔡秀梅多奋发向上？真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苏文华偷笑不出声，刘志明大声笑：“这句话你问了十次啦。”
黄忠义脸红，转了话题：“我爸就是被英军害死的！”一天黄父去杂货店里买半干冬米和一包盐，再到药店去买止痛药，从药店出来被警察抓住，诬告他支持马共分子。“我是买回家自己吃的。”黄父争辩他们不接受，强行把他带走。黄忠义接到消息赶回乡下，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才进家门，隔壁陈叔悄声叫他“你去警察局门口看一下。”黄忠义飞快地跑，心里快活地以为要接父亲回家，疾跑的脚在眼睛看见警察局门口的地上躺着一个人时停下来，他弯腰喘大气，呼呼呼，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很快，地上的人两只眼睛睁得圆大，瞪着他看，他看着平卧在草席上那张熟悉的脸孔，怎么会变得这样陌生？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眼角又红又黑，嘴巴歪了一边，本来呯呯呯的心呯地一声，掉到地上去，地上的人是什么时候停止呼吸的呢？
这样相对完整的故事，是黄忠义从家人的模糊叙事里，一章一节自己连接起来的。家里的人不许说起父亲的死，不许提到父亲的故事，墙上没有父亲的照片。似乎家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过。但故事的最后一个镜头，却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你去安排一下吧。”刘志明坚持。
“算了。”苏文华意兴阑珊，“黄忠义不会来的。”
刘志明以画问号的脸看他，苏文华终于说：“他说交通员把信给你了，你却没上山。”
“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不必再提。”刘志明摇头。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苏文华对黄忠义说。
“是没用！”黄忠义冷哼。“最有用是刘志明，又是富豪又封拿督，厉害！真叫人佩服。哼！”
身为刘志明的工厂经理，苏文华看着刘志明白手起家，建立事业。他们应酬时陪客户一起去卡拉 OK，劉志明爱唱《爱拼才会赢》，现实中的拼搏却不像歌曲的悦耳动听，平日比别人起得早，睡得迟，脑筋永远不停转动。刘志明给行政部门的员工去上课，管理大师在台上演讲：管理企业要有未雨绸缪的危机意识，高瞻远瞩的预见能力，准确果敢的决策能力，统筹全局的管理能力，运筹帷幄的领导能力，勇敢前进的冒险精神……有梦想的人太多，成功创业的企业家有多少？大家看见的往往是表面的风光，看不见的辛酸血泪企业家自己默默吞咽下去。
隔天刘志明到黄忠义家，黄妈开门就说：“阿明，阿义回来了。”
“我今天就是来看他。”
“他在房里。”黄妈叹息：“唉，回来才发现全身都是病，高血压，高胆固醇，高血糖。”
“看医生了吗？”
“他说他不要吃药。”黄妈习惯向他说心事：“一出来就是骂人，怨天怨地。”
房门突然打开，黄忠义恶狠狠的眼神抛过去，“你这骗子！”
刘志明接了过来，还以心平气和：“我没骗你。”
“明明约好，你为什么不来？”黄忠义振振有词：“你自己说收到交通员的信就上山！”
“我根本没收到你的信。”刘志明辩护。“根本没有交通员送信来！”
往事回到黄忠义脑海，交通员老王叛变的消息一传来，军警跟着进攻到营地，大家匆忙分散逃走。后来政委证实老王投敌叛党。黄忠义死也不信，老王平日对他很好，对党也忠心耿耿，看不出对革命事业失去信心的征象，根本不可能叛变，一定是在山下的刘志明背叛了组织。
他恨刘志明这个背信伪君子！革命党是这么容易当的吗？吃没吃好，住没住好，睡没睡好！山里的环境恶劣生活艰苦，分分秒秒担惊受怕，在城市里过舒服日子的刘志明怎么会知道？他眼睁睁看
着刚生产的蔡秀梅因为跑不动中了枪倒在地上，却不得不放手，弃她而逃，过后他跪下来对上天发誓，他一定要找到刘志明，这个引导他们加入组织，自己却逃离的懦夫！
“你这个大骗子！”黄忠义咬牙切齿。
“他骗了你什么你说！”黄妈责问。“你叫人把刚出生的儿子送回来，但你有尽养儿子的责任吗？是刘志明，他一听到是你的儿子，马上差人每个月送生活费来。”
“他养你妈妈，又养你的儿子，养大了还供他去英国念书，你还要怎样？他比你还要孝顺！还要尽责！”
“他骗了我，他害了我，他良心过意不去，才花钱买安心！”
“你一上山，他妈妈就中风了，你叫他怎么走？”黄妈站在刘志明这边。
“总之，他背叛组织，背叛朋友，背叛兄弟！”黄忠义怒气腾腾。“他是条资本主义的走狗！”
说完转身把自己锁进房间里，关门声呯的门板差点掉下来。
黄妈泪眼盈眶：“阿明，你别理他。”
沉吟一会，刘志明叹一口气：“我只是来看看他有什么需要。”
黄妈老泪纵横：“以前一直盼望他回来。现在想，最好他死在山里！”
“我先回去了。”刘志明把每个月的生活费放在信封，像往常一样搁在厅上的小桌子。
他渐走渐远的背影听到黄妈念念有词：“他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