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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雨水落在广场

    时间:2021-01-28 04:26:2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文珍

    一位丧偶老人从湖南老家到北京投靠在此工作的儿子,尽管儿子儿媳都很孝顺,但他还是因为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观念不同而倍感孤独。后来因为到楼下参加广场舞并结识了众多老年舞伴,并对其中一位志趣相投的女伴萌生好感,老人总算驱除了平日的寂寞。当老人对自己的未来满怀希望与憧憬时,生活的新难题却不期而至……

    1

    一开始老刘并不是小苹果舞蹈队唯一的男性成员。能光荣地成为万红丛中一点绿,广场舞娘子军的党代表,这事全起因于儿媳一句话。

    儿媳孙尧尧一吃完晚饭总反复劝他出去走走散心,好像他在家里,就有一千一万个心被堵住了似的。也不知道堵的是谁的心,是老刘的,还是她孙尧尧的。

    孙尧尧细眉细眼,皮肤白皙,是个河南姑娘,儿子工作单位的人介绍认识的,谈了快两年,去年年初终于分了房才结婚。老刘从老家来儿子家也才刚一个多月,这几十天和她相处得还算融洽,至少没有明面上的矛盾。孙尧尧的建议听上去也在情在理:爸爸,您看看下面那些老太每天跳得多起劲!您哪怕不爱跳,吃完晚饭后出门活动活动胳膊腿,对您也有好处。

    老刘坐在他老坐的那张藤椅上“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媳妇在房间里和儿子抱怨他不爱说话,他偷听到过一次。其实主要是他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口音重。要不是老伴去世了在家实在孤单,儿子又老打电话苦劝他过来,他才不会人老离乡。刚来时每句话孙尧尧几乎都得“爸您再说一遍”,后来他在儿子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今天媳妇话都问到嘴边了,不吭声到底说不过去了。

    然而他没表态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孙尧尧只好再追问一句:“爸,你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时间是一个三月的周六,晚八点。新闻联播刚结束,儿子家在七楼,依然能听到楼下隐约传来的动感十足的乐声。他们家是小区最临街的一栋,据说靠里面的那些楼基本听不到声音。自从北京治安管理条例出台以后,对广场舞的音量和地点都有了规范要求,基本就固定在地铁站附近那一小块空地。从音乐声判断,她们至少出来跳半小时了,而吃完饭老刘呆坐在藤椅上也快一小时了。客厅本来就小,儿子和媳妇挤在二人沙发上看电视,他就只能窝在这张藤椅上,倒并不是因为藤椅就比沙发舒服。黄金档电视剧马上开始了,但最近这部他不怎么感冒,也不好要求换台。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该怎么答,刚表示深思熟虑地又“唔”了一声权作缓兵之计,儿子先不耐烦了:“尧尧,早和你说过爸不跳,那玩意儿只有老太太感兴趣。你别老瞎出主意,想起一出是一出!”

    儿子老这样。孝顺是孝顺,不过没准反让媳妇儿寒心,影响小两口关系就不好了。一想到这里老刘坐不住了,“嚯”地从藤椅上站起来。

    “爸,你干吗去?”

    老刘终于开了口:“尧尧说得在理。我下楼转转,一会儿就回。”

    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别透着勉强,稍微高兴一点儿。但口音太重,也不知道儿媳能感受到不。不过没关系,儿子会翻译他的塑料普通话的。小两口难得能在家单独相处一会儿,没准儿想背着他亲热一下呢——他想着,越发慌不择路,身上没带一分钱就出了门。

    关门的瞬间屋子里似乎有声音在喊:“爸,爸!”他假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摁了楼道往下的电梯箭头。

    孙尧尧的出发点虽然不好说,但老刘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也的确是无聊。白天还能随便靠着打个盹,晚上就只能坐在藤椅盯着电视发呆。当然也可以回自己房间——其实就是三面封上的小阳台——翻翻书看看报,从老家带过来的几本历史小说也快看完了。儿子媳妇都在的时候,他不好一直躲在阳台上,显得太孤僻;就算在客厅也没话。偶尔偷偷打量儿子,那么高的一个男子汉了,眉眼还是有他妈的影子,老刘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泪眼婆娑,只能趁人不注意偷偷擦掉。孩他妈刚走那半年,他在家也老是忍不住这样。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伴在世时尽管吵吵闹闹,人一走,整个人的主心骨都没了,一天到晚往家里哪个方向看都是空荡荡的,又总觉得人还在,尤其厨房和卧室,是幻觉的重灾区。他还无意识地叫过好几回:“素芳啊,素芳?”没人答应才猛地回过神,一阵鼻酸。

    这次儿子带媳妇回乡过年,终于发现老父亲苗头不对,担心他在老家得老年痴呆或抑郁症,好说歹说才把他劝来了北京。可到北京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白天上班,他还是一个人待家里。而且一个孤老横插进二人世界,处处碍事。虽然孙尧尧脸上暂且还没挂相,但他有感觉。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想,最多再住两个月,还是回家去吧。在老家一个人虽然孤单点,终究自在些。

    老刘没日没夜琢磨到底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的事。他近年来也实在觉得自己老了,手上的力气也小了,稍微重一点的东西,拎起来就吃力。早上醒来胸口也总是闷疼。前两年做了心脏支架,此后每天至少要吃十多种药,有进口的、有国产的,他一开始总分不清哪种每天吃几片,饭前还是饭后。还是素芳老早前给他誊写的药单子,又在每个药瓶子上都贴了标签。但药总是会吃完的。再后来素芳也走了,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记住那么多药分别怎么吃、快吃完还要记得按时去医院补。这边的医院还不太熟,还是儿子带他去了一次附近的医院,又重新领了一大堆药回来。

    老刘有时忍不住想,没准这就是和儿子最后相处的时光了。因此总忍不住坐在藤椅上偷看他。儿子心大,没留神,可孙尧尧注意到好几次了,心里直发毛,觉得公公有毛病。她哪想得到老刘每天都在天人交战,暗自艰难地练习和他们道别?但他老拖着,越拖越开不了口——心事一天天越来越沉重,脸皮却被这说不出口的煎熬磨得越来越薄:世界上再没什么比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却一时半会儿走不成更折磨一个自尊心强的老人的了。

    没了老伴,儿子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终究還是舍不得。一个人孤零零老死在老宅,想想也凄凉。何况,又怎好因为自己一时任性最后陷儿子于不义——回头儿子得多懊悔、多难受!

    最难受的时候老刘甚至想,要是儿子没结婚就好了。父子俩搭伙过,也挺好。虽然没女人,也没人嫌弃他老子。除了湘乡话,他并不会说这个世界任何一种语言,普通话也只将将能听懂。在老家,在他待惯的那个世界,湘乡话就是最理直气壮的官话——离老家十几华里的韶山出了个红太阳,开国大典上还“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呢!外人听起来口音和自己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不是本地人听不出细微差别。

    来之前乡党笑话他,“一句塑料普通话都不会讲就敢上京城”,他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反驳。当时觉得自己晚来有靠,再竭力按捺,眉宇间也都是自豪。可真到了北京就不同了。和偌大的北京城相比,他迅速意识到自己的乡气和渺小,肉身又狼伉笨拙得无处藏身。甚至一开口就听到了空气里哧哧的来自不知何处的笑意。

    当然孙尧尧还不至于笑出声。

    她后来终于不再“爸你再说一遍了”,再说几遍反正也听不懂;而改成一脸惊诧地瞪眼、挑眉,一眼一眼地瞅自己老公,意思很明确:快翻译。儿子翻了,她却也没认真听,就“哦”一声,再也没别的话。

    儿子没在意,老刘却样样看在眼里。

    此刻他大步流星走出单元楼去。

    2

    出小区往南就是东四,往东几百米则是北京著名的簋街,号称二十四小时永不歇业的夜宵一条街——北京其他地界,据说一过九点就别想轻易吃着饭。他刚来北京那会儿,儿子媳妇还带他去那条街上吃过川菜,吃完好久肚子还像着了火,辣辣地一直麻到胸口。

    过两天他们又带他去吃火锅,这次回来足拉了两天肚子,一直占着卫生间。连孙尧尧都急了,在客厅大声问:“湘菜不也是辣的吗?爸怎么这么不能吃辣?”

    川菜不如湘菜层次丰富,就是个麻。儿子没好气道:“我们湖南人吃不惯,再加上爸年纪也大了。”

    老刘某个不好启齿的部位火辣辣地疼。谁说湖南菜都辣?马桶上腿都坐麻了的他,此刻无比想念素芳做的小白菜芋头汤,颜色漂亮,味道清淡。还有油渣炒青菜,最多放一个干辣子,只为增加点颜色,没辣味。

    但此刻正是饭点。簋街冲天的麻辣香气远远地飘过来了。

    许是媳妇老让他跳广场舞,跳舞队又正好在他家楼下花坛旁的广场集结,老刘这次特地多向那群老太瞅了几眼。本来一直觉得广场舞折腾,吵人也闹心。仔细看看,一个个跳得还真一板一眼。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前后左右,左右前后,左手这么一抬,右腿必定那么一踢,头前后转动,左右对称,边上几个老太手脚稍迟缓些就踩不准节拍。另两三个站中间的反而出挑,每下都合乎章法,不偏不倚,节拍当快时快,音乐当慢时慢,看得人浑身上下无一个毛孔不舒畅,像趁热喝了一碗芋头汤。居然还有道具——红绸扇子在三月料峭的春风里舞得虎虎生威,每张笑脸都笼在一团红云里。老刘不多时也乐了:这不就是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逢年过节扭的秧歌吗?首都就是首都,小年轻二十四小时吃烤串,大妈们成群结队扭秧歌,喜庆。

    他知道自己没带钱,背着手沿东四北大街走了一圈回来,发现那群老姐妹们还在跳,遂忍不住停下来又看。

    老刘个子高,腰板挺直,虽然头发全白了,可看上去还是一个很登样的老头。没多久,就有个跳得蛮有章法、尚且有余裕眼观六路的大姐注意到了他,下一节休息时专门走到他跟前招呼:“大哥好,你也住这附近啊?”

    老刘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一大跳,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和自己说话:“哦,是的,我就住在这过(个)楼上。”

    他被自己的塑料普通话窘住了。好像平时在家口音也没这么重,怎么一出来,那股子原汁原味的土气也跟着蹿出来了。脸涨得通红,好在有夜色遮蔽。

    “那咱们是邻居呀,我也住附近。大哥貴姓?”那边倒毫不介意,而且显然听懂了。下一节音乐响起来了,她也不着急走进十几个人的队伍里去。

    “我姓刘,刘长青。”

    “ 听口音大哥是湖南的?”

    “就是,湘乡的。老妹妹你呢?”

    “知道,曾国藩家乡的嘛!我是四川德阳的,听过没得?离成都很近。”

    “四川好,四川人好。”他连说两个好字,想不起来该怎么往下接。难道说四川菜比湖南菜还辣,所以好?

    和他搭讪的大姐看上去也就六十上下,应该比他小。在湘乡可不作兴堂客随便找外头男人搭话。北京城就是不一样,作风大胆、活泼、开放——同时也严肃、紧张、团结。他尽可能像个城里人一样得体地笑着,可手心捏着一把汗。

    “老妹妹”自我介绍叫王红装。他试着问:“可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红装?”

    她乐了:“刘大哥就是脑壳灵光哦,还不光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红装——”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福至心灵,接口道:“‘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也是它?”

    红装大喜:“简直说对啰!好多年没遇到这么熟读毛主席诗词的人了!大哥,我们有缘啊。”

    两个毛泽东诗词爱好者迅速地聊上了。红装说,夜里的簋街也是“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他说,不,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到处挂上大红灯笼,外地人一来,还以为老过节呢。

    这会儿老刘的俏皮话像气泡压不住似的直往外冒,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在家他可没这么活泛,经常一整晚上不发表一句意见。其实他还有个感想没敢说,怕王红装说他老不正经——旧社会一般是特殊行业才挂灯笼,北京城也不知作兴什么规矩,青天白日,怪模怪样。

    聊了没多久,跳舞队就散了。有人招呼王红装一道回,她笑着答应,临走时问他:“刘哥,你明天还来不来看我们跳舞?”

    他说:“好,好,还来。”

    “那我们不见不散!明儿见!”

    老刘没想到一散心还真就散出个四川妹子来。楼道依旧漆黑,按了电梯升上去,心却从里到外都亮堂了。进屋看见儿子媳妇亲亲热热偎依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冲他们点点头就准备回阳台。但这天晚上孙尧尧尤其关注他,他脸色一活泛立刻就注意到了:“爸,你跟着跳广场舞了?”

    “今天还没有,先看了一下。感觉还可以。”他一字一顿地说。以后普通话真要好好练了,毕竟认识了王红装。这么大的城,终于也有了一个“不见不散”的朋友。

    说完,他继续慢慢迈着方步回了阳台。没看见儿媳和儿子悄悄做了个鬼脸。

    老刘当天晚上并没做什么梦。但第二天白天打开电视机,却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开始学电视剧里的人说话。

    好像说普通话也并没那么难。

    3

    除掉口音,老刘的另一块心病,是孙尧尧和儿子结婚两年了还一直没孩子。他作为公公当然不好催,更不好问。

    他早看出来了家里主事的人不是自家儿子。儿子的确足够争气:打小成绩就是全班第一,一帆风顺地考了乡上的小学,镇上的初中,县里的重点高中,最后是北京的重点大学。在学校也刻苦,还当了学生会干部,毕业后很顺当地考取了公务员,过几年单位又分了房,一举解决了大不易的京城居住问题。否则怎么可能在二环里的北新桥住着,离最繁华的王府井才三站地?虽然面积小了点,才五十平方,但儿子上班就在朝阳门,近。孙尧尧公司在国贸,坐地铁也不远。

    饶是如此,孙尧尧还老动不动抱怨房子太小,回头生了孩子住不开。儿子则说,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城外一间房。现在房子小虽小,但胜在地段黄金,还是景山学校的学区房,回头小孩落户上学都方便。

    小两口讨论这话题时老刘从不吭气。知道儿子理由一箩筐,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嫌北京房子贵,买不起。他看报纸,经常被地产页房价跟着的一串串零吓一跳。也有的直接就说五百万、八百万、一千万。那些上千万的细瞧也并不是什么联排别墅,不过就是普通住宅。

    他一辈子的积蓄连个零头都不够。

    孙尧尧其他还好,就是嘴上没把门的。每次她抱怨房子小,老刘总不得劲,觉得指桑骂槐,是说给自己这没用的公公听的。他有一次忍不住说:“尧尧回头生了孩子,我来帮你们带。”

    孙尧尧“哧”地一笑:“爸你带过小孩吗?回头教出一口湘乡话怎么上景山学校?还是让我妈从信阳过来吧。”

    老刘心头一紧。本来一室一厅挤仨人就够憋闷的,回头再生个小的,再加个老的,自己更没有立锥之地。他终于找个机会和儿子说:“我过阵子还是回去吧,好歹还有两间老屋——虽然村里好多人也都搬去镇上县城了,但几个老伙计还在。”

    儿子一句话就怼回来:“爹你又来了。说好了你就跟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老刘听了这话心像被熨平了一样舒坦,没两天却又皱巴起来:有天早上发现儿媳在吃叶酸。他知道现在人怀孕前都兴吃这个,说是对胎儿脑部发育好。趁他们去上班了,他对那瓶子发了半晌呆。儿子属虎,媳妇属蛇,眼瞅着都三十了。村里这岁数的,细伢早会打酱油了,按说也该要了。但细伢子来了,亲家母也来了。

    就为这,老刘又添一段新愁。但目前孙尧尧还在吃叶酸阶段,他只能怪自己自私:就为了能和儿子住在一起,竟然不盼着儿媳添孙。

    思前想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细伢出生后他看一眼就走,换亲家母来。在照顾细伢方面,亲家母显然比他有用得多。毕竟是女人,有经验。真疼儿子,就得知好歹,有分寸,能牺牲。

    此刻老刘更迫在眉睫的问题还是没地方去、没人可说话。

    4

    偌大一个北京城像个怎么都逃不出去的大牢房,去哪儿都谈不上方便,从北新桥去中医院拿药,地图上看那么近的一小段路,坐电车起码堵上半个钟头。每当这时他就格外怀念老家:一条主街从头到尾,十分钟走完。以前素芬还在的时候,两人都退了休守在一处,讲讲笑笑,吃完早饭商量中饭,吃完中饭睡个午觉,醒来看一会儿电视,香喷喷的晚饭又端上来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上北京和儿子儿媳搭伙过。最初一个月,但凡看到点什么新鲜物事,老刘总想起素芳来。想她一辈子跟他没享上什么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病了才有机会去省城,结果没俩月就死在了湘雅医院里——说是省里最好的医院,到头来还是没出省。儿子回来哭成泪人,在坟前就发了誓:“娘您放心,您走了,我把爹接北京去,孝顺爹一辈子!”

    老刘当时眼泪汪汪。来了才发现“树挪死,人挪活”纯属瞎说。一个人年纪大了,人也就老成了树,动一动都是伤筋动骨损根基的事。来北京第二个礼拜他就后悔了:这么小的房子,三个人错身都困难,他来添什么乱?

    周末儿子也不是不带他出去。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来回路上,到景点还不够转一圈的。颐和园、北海、故宫……统统大得没有章法。北京城就是北京城,平民住的地方那么小,皇帝家却天大地大,一天都转不完。

    看多了审美疲劳之余,更悔自己没早点带素芳来。那个才子词人白衣卿相柳永说得好:“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般风景,更与何人说。”现在就成了“宁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要么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话说回来,要不是他在镇文化站工作,一辈子舞文弄墨,詩词曲赋都通点皮毛,儿子读书成绩可能也不会那么好。从小教他背唐诗三百首,也不知道现在还记得多少。他们白天都去上班了,晚上小两口边看电视边逗贫,什么坑爹啊、你妹啊。第一次听“坑爹”他耳朵都竖起来了,孙尧尧差点喷饭:“放心,坑的不是您这个爹。”儿子也笑,笑得他心里只发毛,不知道他们还有哪个爹,就算是亲家公那也不能坑啊。

    还有碉堡。他一开始觉得自己明白他们在饭桌上说的“碉堡”是什么,后来又不懂了,怎么就“碉堡”了?名词当形容词用?他好歹算是文化人,基层公务员,这种事不能瞎问,怕又白招媳妇取笑。

    儿子给他换了老人手机,屏幕字大,让他没事给老家的亲戚朋友打打电话。他打过几次,发现彼此也没多话,最多问问身体还好?媳妇抱孙了没?别人要也礼貌地回问一样的问题,他第二块心病却又犯了,心里更不得劲,渐渐地也就不爱打电话了。

    好在阳台朝南,光线还好。三面窗户封起来就多了一间玻璃房子,像温室。他夜晚就睡在这温室里,清早坐起来伸懒腰的同时正好看看楼下的车水马龙。白天经常一整天一整天靠床上看报纸,几乎每个版面都不错过,连招工信息和夹页广告都仔仔细细看完,结论是现在社会上什么节最后都过成了购物节。教育体制改革他不懂,三农问题北京报上也不怎么提——其实也早和他没关系了——他播报了一辈子国家大事,现在不怎么爱琢磨政策方针了,心累。

    在三月和煦的阳光里他常不知不觉靠着被子昏睡过去。中午起来给自己下碗面,碗底卧两个蛋。又看报上说每天最好只吃一个蛋,否则胆固醇高,他就赶紧减了一个。切点儿葱花放进去,再加一勺子自己炼的猪油,香得要人命。周末他也给儿子媳妇做这种面,一开始孙尧尧说香,爱吃得不行,直到发现他加的是猪油。

    “爸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天,您不怕得三高?”

    老刘当然知道三高是什么: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报纸电视一天到晚普及,当然也是为了卖广告。他一承认,孙尧尧圆脸上立马写满痛心疾首:“就算不得三高,这热量也太高了!我还减肥呢——”

    她今年比刚结婚那时是胖了些。他想,但也不全是猪油的错吧?

    儿子立起眼制止了她继续唠叨下去。他过来后一直给他们做晚饭,自从发现那罐白花花的猪油后,孙尧尧对他整个饮食体系都产生了怀疑,老觉得油盐酱醋太重——倒不嫌外面的川菜火锅味道重——而且湘乡做法即便不放新鲜辣子,也总归要加一勺剁辣椒调味,她一吃就嚷上火。

    “爸,北京不比湖南潮湿,天干物燥。您以后做饭能不能少放点儿辣椒?”

    老刘想起她昨天打包带回来的川菜是干煸牛肉丝。基本上只见一盒子干红辣椒,不见几丝肉。但这话不能说,说了就像抬杠了。现在孙尧尧在备孕,将来肯定更不能吃辣,他最好现在就养成习惯。

    白天没人,到晚上老刘也想和儿子多聊几句。单位里的事,或者亲戚二三。但儿子老是太忙,周末还经常出差。孙尧尧和他有语言障碍,但为表示亲善,他一过来就给他网购了个电动洗脚盆,他只用过两回,觉得第一太费水,一通电又按摩得脚底生疼,自己腰有旧伤,又不好老让儿子媳妇倒水,最后终于堆在阳台上他睡的行军床旁拉倒。这东西偏偏体积还相当大,不但落灰,进出关门都碍事。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和这洗脚盆一样。看上去好像还有点用,其实就是废物一个。

    以前在老屋还练练字,到北京家里没地方铺开纸笔,也就搁下了。

    可这下好了,认识了王红装。有朋友,也就有说话的人了。

    日子有盼头了。

    5

    说好“明儿见”的第二天,老刘很早就到了老地方。早春五点来钟,天还亮堂着,他就独自坐在花坛旁边的长椅上看地铁站口人进进出出。下班高峰期还没到,年轻男女并不多。有一两对高中生早恋的,小女生紧紧拉着男生的手,踮高了脚在男生耳边说什么,说完哧哧地笑。他们手拉手地走远了,老刘巴巴地一直目送到眼光再也送不到的地方。年轻真好,还有说不完的话,还能找着说不完话的人。

    除了轧马路的学生,大部分人都行色匆匆。渐渐下班回家的中年人多起来,大多脸色疲惫,左手夹包,右手提蔬果肉菜。还有些人边走路边打电话,声音很大。他想,这些人都蛮好,随时都能找到打半天电话的对象。

    一直从五点等到七点,仍然不见舞蹈队的人。他五点做好饭匆匆扒拉几口就出了门,还没在人群里找到王红装,手机突然响了,不看也知道只会是儿子:“爸你去哪儿了?我们刚下班,你怎么没在家?”

    “我就是在楼下逛逛,马上回来。饭菜都热在锅里,我吃过了。”

    也不知道她们今天还来不来。他人群里谁都不认识,不便直接去周边打听。又坐在长椅上熬了十多分钟,儿子电话又响。终于绝了望,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家。

    第三天他就有经验了。在家六点半做好饭,儿子媳妇七点左右一回来就开饭,七点半左右吃完,再名正言顺地下楼“散心”。临下楼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媳妇冲儿子一笑——爸散心还散上瘾了?他装没看到,临出门交代了一句:“今天我晚点回来。”意思是别打电话再催。

    今天王红装果然在下面。隔老远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她,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他差点没老泪纵横。只见她正和一大群老太组成方阵跳得格外起劲。老远就听到歌词:

    想去远方的山川,想去海边看海鸥

    不管风雨有多少,有你就足够

    喜欢看你的嘴角,喜欢看你的眉梢

    白云挂在那蓝天,像你的微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

    ……

    声音是从地上一台便携式录音机传出来的,机器看上去老旧了点,但外放声音还正常,歌词好懂,旋律也优美,光听那乐声都觉得喜气洋洋。老刘不自觉地满脸堆笑,随着音乐以旁人几乎注意不到的幅度伸胳膊动腿,再多听几遍,就情不自禁跟着无声地哼起来,“你笑起来真好看……”

    头一曲结束了。王红装回头发现了他,笑着说:“刘哥来了?”

    “来了,来了。”

    “昨儿你怎么没来?我们昨天开始迟了,我还到处找你呢。”

    他没好意思说昨天他来早了,整整在这儿傻坐了两小时。只含糊道:“昨天家里有点事,下来转了一趟,没见人,就先回去了。”

    “我就说嘛!老哥你不可能言而无信。怎么样,想好了参加我们舞蹈隊没得?”

    “啊?我要再想一想。”

    “想啥子嘛!你老哥一人在屋头又不好耍。等天气好点儿了,我们北新桥小苹果队还要和美术馆队朝阳门队参加东城区广场舞大赛,好耍得很!”

    “可是,队里只有我一个男的……”

    “哎呀,担心啥子嘛!就因为只有你一个男的,我们小苹果才有点睛之笔!回头我们这一队要跳交谊舞、水兵舞、探戈,就不用再安排人女扮男装了,至少有一个现成的男丁!”

    王红装的热情像麻辣鲜香的川菜,热腾腾地扑上来,老刘招架不住:“那……好吧。”

    “做啥子啷么勉强哟!好像我们会把你生吃咯!再好好说一遍,好还是不好?”她逗他。

    “好!好!”

    其他看热闹的老太太纷纷上来自我介绍:“刘哥你好,昨天听红装说过你。我姓张。”“你好,我姓罗。”“我应该比你大,叫我何姐就成。”

    “老刘你好,我姓袁,是咱们队的领队。欢迎参加小苹果广场舞队!”一个身材苗条的大姐一直矜持地站在一旁,等大家都纷纷自我介绍过了,才颇有风度地慢慢走过来。老刘猜测她以前大概在哪儿当过领导,赶紧伸出手,袁大姐果然伸出兰花指让他握了握。光看手保养得就好,指尖还涂了红色的指甲油。脸却说不出哪里有一点怪,也许是拉过皮,紧致光滑得有点不真实。她笑的时候眼睛几乎没有笑意。

    比起来还是红装好看,眼角鱼尾纹自然,笑得也更甜。老刘想。

    “大家热烈欢迎刘大哥参加北新桥小苹果舞蹈队!”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中,大家当真纷纷鼓起掌来。

    “我姓刘,叫刘长青。”看见一大堆资深美女围过来受宠若惊,老刘赶紧学电视里的日本鬼子一鞠躬:“请大家多多关照!”

    大家一哄而笑:“这名字起得好!本来就是党代表嘛!”

    王红装在众老姐妹中间笑得最为开心。这党代表可是她从人群中慧眼发现的:如果老刘是洪常青,那她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吴琼花?

    袁大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说:“接下来的曲子是《酒醉的蝴蝶》。小罗,你去放一下。”

    这支曲子又和之前那支截然不同,是个哀怨的男人唱的:“花开花时节/月落月圆缺/原来我就是/那一只酒醉的蝴蝶/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你的那一句誓约/来得轻描又淡写/却要换我这一生/再也解不开的结”……

    老刘听得心旌摇荡。以前在文化站也放音乐,但放来放去都是些《北京的金山上》《在那遥远的地方》,人老了,歌单也老了。好在也没什么人仔细听,否则肯定要取笑他尽放些老掉牙的歌。原来有这么多新歌,歌词虽然直白,胜在旋律朗朗上口,跟着哼容易,随音乐跟上动作却难。他站在队伍最后面,才发现之前还觉得动作不怎么样的那几个老太太,比起他来说已经堪称舞姿优美连贯了。最前面那几个,他看都看不过来,眼花缭乱。

    等这一曲结束,袁大姐正待回头关照他,王红装在队伍中离得更近,三两步就走到了他跟前:“怎么样,跟不跟得上?没那么难吧?”

    “难。”老刘红着脸说,“真有点难,动作太快了。”

    “没事,你先跟着伸伸胳膊腿,回去用手机下载视频再学,记住名字,第一支叫《你笑起来真好看》,第二支是《酒醉的蝴蝶》。接下来第三首,叫《美美哒》,都是今年最流行的新歌,旋律简单,动作基本也差不多。跳完这个,你先把这三支看熟了,学会了,就入门了。”

    “好。《你笑起来真好看》,和酒醉的啥?”

    “蝴蝶。”

    “第三首呢?”

    “美美哒。”

    “什么达?”

    “——哎呀你先别管意思。”音乐开始了,红装赶忙归位:“先跳舞!”

    前面两首曲子他还能明白,到了这首,简直听不懂了:

    清晨起来打开窗,阳光美美哒

    看着蝴蝶闻花香,风景美美噠

    你在远处看着我,笑容美美哒

    你爱我我爱你,感情美美哒

    ……

    等结束了他又问红装:“美美哒啥意思?我光知道有个汽水叫美年达。”

    王红装笑得打跌:“我的刘哥哎!这些都是网络流行词。你家小孩倒不说你老古板?加个微信,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我回头把视频都发给你。”

    那天晚上老刘回家很晚,差不多九点半才到家。要不是儿子还是忍不住打电话了,没准儿还会再多聊一会儿。到家后嘴里还念念有词:山也美水也美,美呀美美哒。孙尧尧正洗漱收拾,见他回来了笑问:“爸你真去跳广场舞了?”

    他迅速停止默念,表情严肃起来:“没,就是在一旁看了看。感觉还可以。”

    儿子说:“爸回头再去多穿点儿。春天早晚温差大,夜里还是冷。”

    “知道了。跳起来就不冷了。”

    他转过身背着手庄严地回到阳台,没发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其实儿子和媳妇晚上下楼去了一趟超市,早就发现了他的行踪。两个人在他背后笑成两朵花。

    6

    第二天晚上再去就不好意思滥竽充数了。白天老刘一直在仔细研究王红装发给他的各种视频,还听她建议下载了糖豆App,说那上面各种热门广场舞视频更多,榜单前十名她们小苹果都跳过,他也可以自己先在家练起来。

    说得容易,可真开始跳,老刘才发现一点都不简单,只能站在客厅中央一遍又一遍听音乐,竭力跟上节奏。但老胳膊老腿就像锈住了似的,就算一样的动作,做出来也完全不是视频里小姑娘轻盈的感觉,反倒笨拙得像是刚进马戏团的狗熊。同一个视频总得看上十几次,才好容易勉强跟上节拍,再往下,就是死抠动作。手怎么这样甩出去,腿怎么那样拐过来,不一会儿工夫,老刘就折腾得满头大汗,最狼狈的一会儿,脚差点在客厅中央把自己给绊倒。

    到下午,王红装的信息又来了:“怎么样,刘哥学会一支舞了没有?”

    “没那么快,好像《酒醉的蝴蝶》稍微好学些,还在练。”老刘没好意思和她说,练舞太上心,他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做给自己吃。一直饿着肚皮练习步法、手法、节奏感。

    那肯定是刘哥喜欢这个曲子,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王红装发了个阳光灿烂微笑的表情。

    “什么时候要能跳得像你就好了。”他回。

    “跳成我这样有啥子难!你每天早点下来,我也早点下来,教你。”

    “好。谢谢红装。”

    虽然老刘话说得谦虚,但毕竟跟着视频认认真真练了整整一天,胳膊腿的锈劲儿傍晚竟然也去得差不多了,而当天第一支曲子就正好是《酒醉的蝴蝶》,他下场一亮相,其他人都被他的进步神速惊呆了:才参加舞蹈队一天!他一边跳一边默记视频里看到的动作,并不管周围舞伴的节奏,反而却步步都踩在点上,尤其送胯踢腿和转身的动作做得格外潇洒自然,比袁大姐还像领队。说起来还是占了个子高腿长的便宜,加上动作准确有力,不拖泥带水,同样的舞步他跳出来,竟比女步更好看。有路人经过发现了,不免惊呼:“看那个大爷!”很快就有好几个路人一起停下来驻足观看,都说:“怎么一群广场舞大妈中间还多了个大爷?”“还别说,大爷跳得真好!”“那个领队也跳得挺好。”“还是大爷跳得好!”

    老刘其实差不多每句都听到了,却不便接话,只面露得色继续一板一眼地跳下去。等一曲告终,又是王红装第一个跑到他身边来:“可以啊老刘!真没想到!你是跳舞的天才嗦!”

    袁大姐一直在前面领跳,并不清楚后面的情况,只突然发现围观的人多了不少,人都是需要观众的,跳得也就格外投入,休息时才踅过来:“怎么了?”

    “哎呀袁姐,这个刘哥简直是舞林高手。我才让他看视频学了一天!”

    “你们加微信啦?”

    “加了。”王红装说。

    “那怎么不拉到咱微信群里來?”

    “哦哦好。我这就拉。”

    “就是嘛。回头舞蹈队几点集合,有什么活动通知,都要在群里说的。”

    新的曲子开始了。袁大姐昂首回最前面了,王红装看着老刘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支曲子是新的,老刘没跳过,以前倒是听过,《小苹果》。

    “这是我们舞蹈队的队歌,我们队就叫小苹果!”罗大姐站在他旁边,热心地告诉他。她跳得向来最不像样,但因为和袁大姐关系好,据说音箱也是她主动提供的,因此反倒站在第二排最外侧。王红装也在第二排,但在中间位置,不容易被看到。老刘被安排在罗大姐旁边,离红装还差了好几个人。

    “《小苹果》我可不会跳。”

    “没事,你就跟着比画比画,大同小异。”王红装隔着几个人鼓励他。

    大概被路人表扬了分外得意,老刘举一反三,一通百通,虽是第一次,竟也跟下来了。只是可观赏性差了许多,围观的路人也就慢慢散去。但好些大姐的动作也都比平时认真,下力气。结束的时候大家都意犹未尽。

    袁大姐高屋建瓴地作了总结陈词:“我认为,刘哥加入我们舞蹈队,对我们双方都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以往也有过路的人看,但都没有今天这么多、这么久,效果这么好。这证明群众看惯了我们一年到头在这里跳,也急需新面孔,乐见新变化,渴望新鲜感。刘哥不光是一个新加入的男同胞,还给我们小苹果队带来了崭新的面貌,展现了全新的活力。怎么样,刘哥晚上回去再好好练练小苹果?这可是我们的队舞,跳好它的意义相当重大。”

    老刘赶紧说:“好的,好的。”

    “太好了。到时候你练好了,我这个领舞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让贤的!”

    “那不至于,不至于。”

    这天临走时,王红装悄悄跟他说:“我们队的小苹果和网上的视频比,袁大姐稍微调整了一两个动作,增加了一些自己特色。明天你早点来,我教你。”

    第二天老刘当真早早做好饭,提前了一个小时和红装碰头。罗大姐没来,自然也没有音乐,但小苹果那两个自创动作比想象中好学,才十几分钟他就彻底掌握了,两个人跳得都有些气喘,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说不清谁的念头先转过去的。他俩几乎同时说:“不然……”

    “刘哥先说。”

    “红装你说。”

    “我的意思是,反正还有时间,要不就练练交谊舞?刘哥你会跳什么?”

    “以前在文化站,就学过慢三、快三。华尔兹也练过,还可以。”

    “你会跳华尔兹?”红装大喜:“这可是舞蹈之王!没音箱,用手机外放音乐也一样,那咱这就开始?”

    附近的人们不久看到了这样一幕。时间是三月末某天下午六点半。太阳早落下去了,但今天天气好,白天有大朵的白云,到傍晚就成了镶着金边的晚霞。两个老人挺直腰轻轻相拥着,在并不大的手机音乐里跳着华尔兹。才第一次,竟配合得相当默契。两个人都舍不得停,一支舞曲结束好久了,还在倾斜、起伏、摆荡和转身,一拍跳一步,前进合并步,锁步犹豫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又有路人驻足,可能因为音乐声实在太小,这边厢沉醉地跳,那边厢众人也只是默默无声地望,只外围人越来越多。等他们终于跳完了,也不知道谁先带的头,围观的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他俩并肩站在人群中央,一方面跳得出汗,一方面也是突然发现自己成了路人瞩目的焦点,两个人都红了脸。老刘刚想开口,王红装却眼尖地在人群里发现了袁大姐,原来好些队员已经过来了,零星散落在人群中。他俩赶紧走过去:“哎呀,我们下来得早,就先热热身。”

    “我昨天才说过要让贤,今天党代表就这么积极啊。红装也积极。不过红装本来就跳得好,是我一直埋没了人才!”袁大姐今天好像格外打扮了一下,特意穿了一件元宝领贡缎收腰短袄,勒得腰间的肉呼之欲出,还盘了头。但这语气怪怪的,两个人听在耳朵里都有点不是滋味。

    “袁大姐,是红装告诉我咱们小苹果有几个动作和视频不一样,所以让我早点下来学……”

    “那两个小动作还值得提早这么久下来学?怕是党代表和琼花特意早点约会吧?”罗大姐快嘴道。

    王红装笑道:“小罗,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以前不也老让我早点过来教你?只是后来你自己没坚持。”

    罗大姐被说中了,嗫嚅着还想开句玩笑,张着口没说出来。

    “不瞎聊了,都几点了,小罗快放音乐,大家归位,跳舞!”袁大姐突然不耐烦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最前面去。

    这天放的曲子都是老刘没学过的。不过他也学乖了,就是尽量跟着跳,事后再问红装是什么名字,白天再在家里练习。多去几次,他却发现了别的问题:“袁领队这人怎么这样?站在第一排和边上那些人跳得根本没你好。你差不多是整个舞蹈队最靠里的了。”

    王红装笑笑:“没事,金子在哪儿都发光。何况让人看到有啥好的?不就是为了活动这老胳膊老腿?”

    他俩微信发得越来越多。只是像第一次那样,约着一块儿提早下来的事再没发生过。有一天王红装回家后突然发微信:“袁大姐最近单独找过你没有?”

    “她发过两次私信给我,问我最近有没有余钱理财。我说北京菜贵,我那点退休工资刚够买菜。本来也是。儿子有时候也给我点,不过他事多,老忘。”

    “嗯,这么回答就挺好。反正无论她让你做什么你都咬定钱不在自己手里,要么就是贴补家用了,总之没钱。”

    “怎么了?”

    “你别多问了,也别说我提醒过你。”

    王红装接着下一条发了个灿烂的太阳笑脸:“这就是我站在最中间的原因,老哥还没想明白?”

    老刘似懂非懂地回了个“好的”。过几天袁大姐果然又给他发私信,问他想不想搭伙跟着一起买点理财产品,绝对稳赚不赔。他想起红装的话,仍是说没钱。其实那个月儿子倒是给了他两千菜钱,他工资卡也还有一两万。之前好些年的积蓄都用来给素芳看病了,否则差不多也存了十来万。现在农村人根本生不起病,一病就一朝回到解放前。幸好还有兒子,养儿防老。

    袁大姐再回语气就生硬多了:“你儿子对你怎么这么抠?你们湖南人是真没钱还是小气?我们这个跳舞队,没谁手头没存个几十万的?再穷,养老钱总得留点。”

    他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回:“我们老家工资低,儿媳备孕,儿子最近还在攒钱买房子。”

    本来以为会再回个“知道了,那刘哥忙吧”,或者再说点什么别的,哪怕关心一下孙尧尧备孕的事。结果那边从此再无消息。

    因这番对话,第二天老刘再看见袁大姐就有点不大自然。本来也被她那句“穷还是小气”气着了,他脸皮薄,挂不住。但没想到人家对他却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比平时还热情了一点:“刘哥下来了?今天好好跳,你可是咱们小苹果队的队草!”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本来已经想好了一番义正词严的话,如果她再呛他;这结果却意想不到。他晚上忍不住截之前的屏给王红装看,她好一会儿没回话,他以为她睡了,却突然间又收到一大篇:“刘哥,这是袁大姐的老习惯,你别上当。她就是靠对人忽冷忽热建立威信的,让人老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小罗和张姐一开始都不想买,后来被她这样反反复复几次搞怕了,乖乖,每人认购了好几万。”

    老刘:“怪不得小罗跳成那样,还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刘哥总算开窍了!”王红装发了个龇牙乐的笑脸:“咱看破不说破,就只管跳自己的舞。袁大姐也不好意思太咄咄逼人,毕竟舞蹈队要出去比赛的,把跳得好的都赶走,她也抓瞎。”

    7

    接下来好一阵子都无事。时间不紧不慢往前淌下去。

    老刘学跳舞学得飞快,而且胜在年轻时在文化站跳过不少交谊舞,遇到新动作总试图多加一点自己的理解发挥,只幅度稍大一点,要么甩出去快个零点几秒,在空中逗留时间长半拍,就显得格外舒展潇洒,且身材适中保养得宜,再加上万绿丛中一点红,总引得路人驻足。久而久之,整个小苹果队人气都涨了不少,别的广场舞队也都知道了他们队有棵“队草”,堪称秘密武器,纷纷加紧了训练步伐。老刘不敢放松,每日勤练不辍。袁大姐接连受挫三次,私下不再给他发信息,看他也并不失落,知道不吃自己这一套,平时见面也就淡淡的。老刘一开始如临大敌,之后也慢慢松懈下来,心思正好可以全放在练舞上。王红装因有他这个朋友,之前被袁大姐暗暗号召其他人孤立的处境缓解了好些,两个人自然而然走得比别人更近。

    最近开始练交谊舞了,因为听说年底也有这个比赛项目。这天中场,王红装过去和老刘切磋动作,两个人进进退退比画了好几阵子。袁大姐转脸瞥见了,平时其实也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今天不知怎的却分外碍眼。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质地考究的亚麻布手帕轻擦了下额上的汗,不紧不慢地跷起兰花指,对平素和她要好的几个老姐妹一笑,下巴一努:“你们看。”

    其他人正三三两两聊天,这时全齐刷刷地望过去。这种事不专门关注还好,一特意打量,总觉得动作怎么看怎么暧昧,尤其一个下腰的动作,远看王红装仿佛半倒在了老刘怀里。有几个人当即捂着嘴哧哧笑起来。老刘和红装一开始还没察觉,待大家好一阵子不说话只在背后闷笑,才后知后觉地停下来,愕然地回过头。

    “你们笑啥子嘛。”王红装用手擦擦额上的汗,嗔笑道。“一个两个又不是没跳过交谊舞,装什么老古板。”

    袁大姐抿着嘴不语,还是一旁的罗大姐开了口:“当年看电影,就老遗憾洪常青没和吴琼花成一对,看来这遗憾要补上了哦。”

    周围人集体消化了一下,随即哄堂大笑。队里什么省份的人都有,但年纪都在五六十岁上下,差不多都看过《红色娘子军》,这俏皮话人人都懂。

    王红装涨红了脸:“说啥子嘛!都是一个队里头的人!”

    袁大姐慢悠悠地说:“晓得晓得,晓得你家里还有个风度翩翩的老先生,回头要呷醋的。小罗你也是,这种风流玩笑不好乱开的呀。”

    几个人声音不大,传到老刘耳朵里却是震耳欲聋。他这些天被吊得越来越高的模模糊糊的希望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一直没问过王红装有没有老伴,就一厢情愿地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打单身。本来他还想就算孙子生了,亲家母来了,也要壮起胆问她愿不愿跟他回湖南看看……想得好长远,结果是个梦。

    他老半天没说话,也不看任何人,只低头盯着旁边的花坛。

    “哎呀老刘也生气了呢!真不经逗!”罗大姐嘻一声。她是山西太原人,个头不高,矮胖敦实,格外崇拜杭州美女袁大姐。她儿子是做生意的,前年在和风相府买了套两百多平方米的房,八万一平,今年听说已经涨到十多万了。袁大姐也格外看得起她,一直让她站第二排最边上,用现在综艺的说法,这大概就叫“C位”吧?可C位是C位,罗大姐的舞姿却着实教人不敢恭维,经常大家往左她偏往右,练扇子舞半天展不开扇面,再一用力就甩到地上,哗啦啦一声并没有晴雯撕扇的风情,倒起到了把其他人吓一大跳的效果。加上离行人道最近,即便其他队员不说,驻足的路人也常指指点点地笑。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却依旧说什么都不愿意换到后排去。最近袁大姐提醒她跳舞的音响设备旧了,她又花了上千块买了一套新的,四只大喇叭,仍是每天不辞辛苦地提过来提过去。王红装和其他人说要给她钱,她眼睛只紧瞅着袁大姐,死活不要。

    好好,都别开玩笑了。袁大姐等大家都静下来了,才不紧不慢道:“小罗就是心直口快,没别的意思。红装长青,你们都别在意。”

    王红装只能闷闷地“唔”一声。老刘也跟着“唔”。

    但当天再跳舞,老刘胸口总憋着一股气,老觉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刚开始红装站在他后面看得真切,忍不住口头提醒了两次,中场休息却不好再过来纠正。他一着急却还是错误不断,终于涨红脸出了队,说家里有事,要先回去。

    和老刘说话稍微多两句的,还有一个常德的田大姐。口音没有老刘重,性情也爽利,平时爱抱怨和儿媳关系不好,说起来也不为别的,就为育儿理念老起冲突。但她也和袁大姐走得更近,所以和红装话并不多。要不是和老刘算湖南老乡,她大概也不会过来和“党代表”搭话。

    老刘终于发现小苹果队十八个人,倒有十个算是袁大姐的死党,没事还经常一起约着打麻将、去茶馆喝茶——也不知道公用经费哪里来的,莫非就是袁大姐带她们买的产品分红?王红装显然不是这核心组织的成员。其他人有的保持中立,也有和王红装一样敬而远之的,比如宋大姐。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好在他是男的,这些远近亲疏眉毛眼睛,装装傻也还能勉强混过去。反正他的作用很明确,除队草外,还相当于舞蹈队里的第二领队,后面被挡住看不到袁大姐的,就跟他跳。

    老刘跳了整整五个月后,儿子媳妇都说他气色好多了。本来降压药每天都得吃的,结果有几天忘了,竟然也没事。孙尧尧最得意,因为最初去跳舞就是她的建议。

    而他现在见儿媳每天吃叶酸,心里也不怎么难受了。他的注意力基本全在跳舞上。七八月份家里闷热,虽然跳舞也要出一身汗,但他还是愿意去。因这显著的示范作用,渐渐也有别的老年男性偶尔也参与进来跟跳几步,其中有个看上去颇像离退休干部的,是有一次买菜路过,被罗大姐积极发展进来的,却死活不肯说真名,只矜持地让大家管他叫林主任。林主任个子比老刘矮三四厘米,山东人,花白背头颇有派——背头又称干部头——紫膛脸色,说话声音洪亮,确实像是常在台上作报告的领导样子。虽然是罗大姐发展的人,他进队后却立刻搞清楚了谁是领队,对罗大姐特别敷衍。就为这,罗袁二人似乎都没有往常那么亲热了。有一次罗大姐还私下和王红装说:“袁大姐让我买了近十万的理财产品,现在又喊林主任买。”

    “那林主任买了吗?”

    “我不知道。我这边也就头几期分红到账了,后来一直没动静,还在想怎么把本金弄回来呢,让林主任别买,听不听的我可管不了。”罗大姐撇撇嘴:“看样子倒像个老干部,说是老婆死了一直想续弦,没准看上袁美女了呢!追求人家可不得花点血本!”

    但林主任并不常来跳舞,据说倒是经常私下约袁大姐喝咖啡。

    所以大多数时候,老刘仍然是队里唯一的党代表。

    跳舞队在一起很少聊家里的事,每天就是按时集合跳舞,跳完便作鸟兽散。微信群里也都只是通知集合时间,要么就是转各种帖子。林主任比较关心政治,有段时间每天往群里发一大堆中美军事力量对比、贸易战内幕,基本全是“不转不是中国人”系列,袁大姐有次当众嗔怪了几句,他才慢慢不发了。但彼此再不提,互相多少也能了解一点各自的家庭情况,要么自己说的,要么就是其他人背后传的。唯独红装,看上去热情豪爽,对其他人的事也关心,却从来对自己家的事三缄其口。这大概也是好些人不喜欢她的原因,觉得她太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不够敞亮。

    最近这阵她家里似乎经常有事,总托老刘请假,却也从不解释到底是什么事。再来时脸色憔悴了许多,甚至接连跳错节拍,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显然是晚上没睡好。

    老刘想问,又总是不敢问。他现在自己倒是不怎么想将来的事了。他甚至想过回头等亲家来带孙子了,自己也可以在附近租个房子,这样的话,也能像袁大姐在家里招待那些核心成员似的,偶尔请红装去住处坐坐,好好喝喝茶、聊聊天。现在儿子家实在太局促了,客人进来都转不了身。他也不想让人知道他一直睡在阳台上。

    他有一次忍不住说起这宏伟设想。红装笑道:“刘哥你退休工资多少?”

    他讷讷地笑着,报了个数。

    “你是不知道北京二环以里的房子租金多贵吧?你那点退休工资怕不够交租的!还是你儿子肯帮你出钱?”

    他摸摸头:“儿子他们要买大房子,也没余钱。”

    “那不租房子,万一孙子生下来了呢?你就先回老家去?”

    “不知道。”他说,“只要想这些事就烦,不如不想。”

    其实疑问也正在老刘嘴边挂着:红装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这话就这么天长地久地悬在那里,仿佛永远没有脱口而出的一天。与其说他害怕影响党代表和琼花之间纯洁的革命友谊,毋宁说他其实害怕真相。

    他就是不想听红装和他讲和自家先生有多好、多恩爱。

    9

    日子如离弦之箭,渐渐由夏入秋。黄昏不复盛夏的潮湿燠热,簋街吃小龙虾烤串的少了,火锅生意却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他们跳舞的那一小块空地离地铁站近,队伍倘若稍微站松散一点,总有没眼力见儿的人从地铁口出来直接穿过去,如入无人之境。音乐声被街头巷尾的人潮市声一冲,即便罗大姐四个大喇叭也常听不清楚节拍。只能把声音放到最大,这样又常有路人侧目。

    他们对于那些年轻人来说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呢?老刘偶尔也想。但他现在早学会了对路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有音乐、节拍、脚法和队友整齐划一的动作是真实的。到达这种境界的时候,老刘知道自己真的已经离不开广场舞了。

    据袁大姐透露,到年底,小苹果队要和朝阳门广场的银河队、美术馆门口的沙滩红楼队一起报名参加东城区舞林大会——原来她还说要带大家一起去香港参加国際广场舞大赛的,但除了罗大姐林主任还肯响应,其他应者寥寥,终于没组织起来。而这方圆三公里,名号说得上响亮的广场舞队也就他们三家,消息一放出来,各自都加紧了练习的步伐。好在除刮风下雨,大家积极性一直都很高。有时哪怕七点多下了雨,雨停了,还有人约着八点多再下来跳。

    就和高考一样,国庆那周说要阅兵,二环以里的广场空地都站了武警。所有室外文娱活动都停止了。那几天老刘无聊得只能天天在手机上斗地主。边斗边想,要是能发财就好了。真发财了,就能在这附近租套房子,就算生了孙子,也有个去处。但怎么发财呢?莫不是真要听袁大姐的买理财?这念头老刘反复想过,却从没和任何人说起。倒是儿子有一次和他商量再买一套商品房的事。他问:“买房子是好,确实住不开——可钱从哪儿来呢?”

    儿子含糊道:“这些年我多少也攒了点,加上两个人的公积金贷款,应该够。”

    “打算什么时候买?买多大面积,在哪里?我能帮上什么忙?”

    “還不晓得,先提前看看,作好准备。爸,你卡里还有多少钱?”

    “以前积蓄都给你妈看病了,这几年的退休工资,存起来只有两万多块。”

    “这么少,还不够半平方米的。算了算了。”

    等儿子失望地走开后,老刘心事更重:要不要找袁大姐问问怎么挣钱?两万本金少不少?也就是那几天跳不上舞突然想到的。但他想起王红装的一再提醒,终究还是忍住了。

    等国庆过去,舞蹈队再见面,加上天气一天凉似一天,竟都有了久别重逢之感。罗大姐却没再来了,袁大姐说她可能确诊了乳腺癌,住院去了。现在罗大姐的位置上换了另一个叫张玉莲的南京人,今年九月新加入的,家里听说也极有钱,跳得并不比罗大姐好多少。

    林主任也不来了,说是随在市委的儿子搬通州去了,买了大别墅,一家老小住在一起。

    因突然有这么些人事变动,老刘就愈发珍惜红装的存在。每天晚上下去只要看见她还好好地站在队伍里,就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还没有和她提起自己也许很快就要回老家的事,最近一直想找个机会。她聪明,脑子活泛,总能帮他想想办法。没准她也肯和他说几句家里的事?他还是又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么大年纪了,最好的相处方式,也许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没多久的一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附近的车辆上,溅起不少泥点子。空气里满是水汽尘土的气息,眼看这舞是跳不成了,大家慌乱收拾四散的当儿,老刘瞅准机会,轻声对红装说:“你晚上还有事吗,我们在附近走走?”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她永远都不会想到他预先练习了多少次,甚至好多次这句话差点就要说出来,最终也仍欲言又止,只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一大群人离开。

    今天终于鬼使神差地说了,红装倒还是一贯的随和:“好啊。”

    他们故意落在最后面,等人都走完了,才拐进最近的一条胡同。雨虽然下起来了,却并不大,沿街房子的矮檐下就可以暂避。而东城这一带最有特色的就是胡同,胡同里最美的风物,除了四合院,就是参天大树。在这样的秋夜,雨水落在头顶的槐树叶子上发出沙沙声,有点像小时候养蚕吃桑叶。间或有一两片湿透的黄叶落下,粘在胡同里停放的汽车顶上,慢慢拼成一大张色彩斑斓的落叶画。

    老刘心底很乱。

    他本来也想学林主任约王红装喝咖啡的,但实在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咖啡馆,之前也查过,还是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就这样逛胡同还是太没仪式感了,他想。可咖啡馆里肯定坐满了年轻人吧?看到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三的老人踅进去,又会怎么想?万一的万一,儿子媳妇经过看到了呢?问红装是谁,他又怎么答?

    红装也像在雨夜很有感触似的,一直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刘哥好浪漫。”

    “就叫我长青吧。”老刘说。

    “好。长青。”

    两人又没了话,只继续信步往前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要下大了,还不知怎么办好。早不是浪漫的年纪了,淋感冒了不是玩的。

    “舞蹈队的人不会再下来了吧?要不我们从另一个路口回去。”红装说。

    “应该不会。——我老伴叫素芳。”走了好远老刘猛地憋出这么一句:“前年已经走了。一辈子跟着我,到了也没享过什么福。”

    “嗯。”

    “你也从没说过你家里的事。”接下来半句被硬生生吞掉了:“袁大姐说你先生……”

    “我屋头那个已经老年痴呆好几年了。”王红装顿了顿,才仿佛无所谓地说,“比我大八岁,痴呆也有五六年了。在家里照顾他久了实在不安逸,胸头闷得慌,所以才老想出来跳舞散心。幸好还有小苹果,还有你们。”

    “你们”其实就是“你”。老刘想,心底一热。

    “老年痴呆这个病不好治。他总还认得你吧?”

    “早不认得喽。儿子孙子老伴,统统都认不到。有时候对护工还比对我们亲些,媳妇也认得。糟老头子一辈子色眯色眼,到头来还是只认得乖妹儿,不认得我。”红装笑道。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都这个岁数的人了,还能啷么办?还不是只能一直照顾他,照顾到他死。”

    “也是。这样的病又没法治。”老刘叹口气,“我明年就上七十了,你比我小好多吧?”

    “今年六十四。也不小啰。”

    “看着好年轻,才五十多岁的样子。”

    “那是刘哥嘴甜,会哄人。”

    “叫我长青吧。”

    “噢,长青。对了,你晓得罗大姐咋个不来了,其实她不是得了乳腺癌。”

    “不是癌是什么?”

    “还不是袁大姐让她买什么理财产品,前前后后,从她手里买了总有十几万。国庆节还和我发信息,说要找律师告袁大姐非法侵占他人财产。其实我们队里好多人都买过,最后都血本无归,所以那些人慢慢地也就不来了。”

    “你和我说过的。我就照你说的,钱都在儿子手里。”

    “老姐妹们其实也可怜。一辈子经历那么多沟沟坎坎,一生都不宽裕,老了还被几个钱困住。其实老人能吃得了多少喝得了多少?无非是怕自己老了没用,想尽量多给儿子孙子留点儿。可钱哪有那么好赚的?我们早已经是落伍的人了,跟不上这个新时代了,除非像袁大姐那样的,可那样算计到死也没意思吧?长青,我们往回走吧,风有点凉了。”

    “好。”

    往回走的时候,老刘下定决心。

    “红装,我其实一直对你……”

    “别说了,我都晓得的。这都是命呀!谁让四十年前没遇到?一个在湖南,一个在四川。山长水远。”

    那时遇到也没有用。老刘想,那时候我还有素芳呢。你家那位也还没有痴呆。虽然听起来似乎有点花心,想必两个人以前感情也不怎么好。

    “红装,我可能快回老家了。媳妇怀孕了,就得换亲家母过来照顾。儿子家太窄,住不开。”

    “我听你说过想在附近租房的。回老家?有人照顾你吗?”

    “没有。租房也不现实。”老刘故作洒脱地笑笑:“回去还不是自己顾自己,没事。”

    “能顾自己最好。总好过我,被老头坑了一辈子。早十年趁他还清醒离掉就好了,真的荒唐了好多年哟,外头一直有个女人。也怪我当时想不开。现在拉屎撒尿都成问题,女儿女婿不管,找了个护工也不得行,更甩不脱了。这些事我平时都不愿意讲,没啥意思。”

    一层秋雨一层凉。胡同里的路灯像蒙眬的睡眼,地面全湿了,经年尘土、墙角杂草,都和刚落下的柿树叶子一起静静躺在冰凉的雨水里,否则两个老人并肩移动的影子应该可以长长地倒映在地上。多少可能发生的言语都在这样的雨夜静静消散了。但同时又有无限温情生长出来,在空气中变成看不见的恋恋的手。

    到了胡同口老刘果真伸出手,王红装犹豫了一下,也向他伸过去。两只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手握在一起,衰老、温暖,同时也密布岁月柔软的褶皱。她终于抽出来,对他笑着摆摆手。

    “刘哥明天还来跳舞吧?快入冬了,多穿点。”

    “你来不来?”

    “来。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老刘那天晚上在阳台翻来覆去睡不着。梦里面还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想到第二天还能见到王红装,他终于做了一个很安心的梦。他也知道彼此的时间不多了,要想多见,得争分夺秒。

    但他不知道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小两口正躺着轻声商量。

    “昨天你看到试纸了吧,算起来都快俩月了。最近就让爸赶紧回去吧。我这几天一直反胃,他做的东西实在不合我胃口,还得我妈来。”

    “……好。我想想怎么和爸开口。前几天才和他说过可能要买房的事。”

    “你和他说这做什么?他又没钱。”

    “看他以后还愿不愿意来北京和我们住。都习惯了。”

    “我想过了,现在咱其实也没多的钱,这房子真还不能换——小是小点,学区房人人抢,值钱着呢。回头真住不开要买房,最多也只能买得起远郊的,与其讓爸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北京的郊区,还不如就让他在老家待着自在。反正我妈跟我们在这边挤几年没问题,离学校近,接送孩子方便。”

    “嗯。都听你的。”

    “回头我妈来了,估计也得跳广场舞。看爸这几个月还挺充实的,我其实一直担心他被骗。不是说好多老年人跳舞跳得倾家荡产?”

    “嗯。主要他也没什么钱。”

    “哎,让他回去没事吧?”

    “就和他说先暂时回去一阵,回头再来。爸比我想象中身体好。刚来也老和我说想回,是我一直拦着不让。其实在老家他熟人多,屋子也宽敞。”

    “那你这几天就和他说。呀几点了,快起来,上班!”

    “你今天感觉怎样?舒不舒服?”

    “还好。就是直犯恶心。”

    “小声点,别吵醒爸。”

    “会不会他早醒了?不会听到我们说什么了吧?”

    “不会,他睡得死。”

    老刘确实还在沉睡。他梦见终于和王红装坐在东四一家装修精致的咖啡馆,下午三四点辰光,面对面羞赧地笑着,说了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多得多的话。他们一生的雨水同时落了下来,而雨都是身不由己苍老的旧日水滴,属于那早已逝去的世界,被年轻的空气、阳光搬来搬去,有时落在田间,有时落入大海,有时落在广场上。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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