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梦【蓝蓝的屋顶 蓝蓝的梦】
时间：2019-02-09 04:43:2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一 爸爸说，丫头，看，我们的屋顶上，满天星辉。 我于是抬头望见满天的星辉。黑色的天幕深不可测，星光点点，格外璀璨。 爸爸说，其实天空是蓝色的，蓝色的天幕像蓝色的丝绒一样温暖而平滑。丫头，你做过梦吗？你做过的最美的梦是什么？
最美的梦是吃肉，吃好多好多好吃的肉。
梦也是蓝色的，就像天空一样，蓝丝绒一样温暖而平滑，也像你娇嫩的脸。
那时我5岁，第一次听到蓝蓝的屋顶，蓝蓝的梦。
屋顶像天空一样蓝，那时我们的屋顶就是遥远的天空。5岁的时候，我、妈妈还有爸爸一起生活在大冶的一个矿山上。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夏天的夜晚，我们吃过饭，一起坐在星光灿烂的矿山上，讲话，这是那个时候极其平常的一个场景。没有电视，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讲话是一家人最大的娱乐。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星光也不如记忆中那样璀璨，只是因为矿山的夜晚太黑了，所以那样遥远清冷的星光，也变得耀目和温暖。
矿山上分给了我们一间房子，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爸爸利用星期天在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厨房，夏天我们就一起在厨房的外面乘凉。
妈妈跟我讲了许多故事，那些故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但它们也像星星一样，带给了我那么多美好的想象。矿山上的伙伴不多，天上的星星和妈妈的故事，陪伴我度过童年。
爸爸长期在井下工作，落下了很严重的风湿。爸爸说，当他戴着矿工帽向200米的深井中跌落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祷告，希望可以再见到太阳，再见到自己可爱的女儿。因为爸爸的一些工友下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爸爸说，在地下两三百米的地方可以听见一些声音，不知道是来自大地本身，还是来自于深眠于大地之中的先人。这样的想象曾经无数次地带给爸爸恐惧，但是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有跟我讲起过这些，他只跟我讲一些很美好的东西，比如，蓝蓝的屋顶，蓝蓝的梦。
在我快要6岁的时候爸爸又在厨房的旁边给我盖了一间屋子，因为我大了，不愿意再跟爸爸妈妈挤在一起睡了。爸爸怕我一个人睡害怕，就在我的屋顶上涂满了蓝色，然后又用黄色画满了星星。
我不知道爸爸在那个物质如此匮乏的年代是如何找到彩色涂料的。
我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数着我屋顶上的星星，我不知道我数了多少遍，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在我的屋顶上有107颗小星星，每一颗小星星都不一样，每一颗小星星都是爸爸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后来我们搬离了矿山，我至今想念我那矮小的屋子，以及屋子里满天的星辉。
二
妈妈陪伴我的时间最多，我最喜欢听妈妈给我讲故事。但是许多时候妈妈讲着讲着就讲不下去了。
后来才知道许多故事都是妈妈编的，那时没有多少课外书，妈妈跟我讲的大多是一些鬼神的故事。那些鬼神的故事是那样扣人心弦，又是那么地让人害怕。在自己的小床上害怕得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开着灯望着我屋顶上的星辉，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着，祷告着，在我的世界，有蓝蓝的屋顶，有蓝蓝的梦，有温暖而触感滑腻的蓝丝绒包裹着我。
许多时候妈妈讲故事讲到后来都只剩了一声叹息。
我知道妈妈为什么叹息，因为妈妈没有工作。
爸爸是武汉知青，下到矿山上之后就没有回武汉了。妈妈是来自湖南的乡村教师，美丽而清纯的湖南妹子让爸爸一见倾心。结婚之后，妈妈一直没有工作，也没有户口，所以，我也没有户口。
妈妈叹息的时候我就会反过来给妈妈讲故事，逗妈妈开心。
我现在时常想起当年，一个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门槛上是如何努力地把故事讲清楚，讲给也梳着两条辫子的满脸忧伤的妈妈听。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如何组织语言的，是否也像现在一样，望着电脑屏幕，面带忧戚。
全家仅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所以生活得很艰难，好在妈妈非常勤劳。在矿山上种了菜、养了鸡，还养了一只羊。
菜青青的，甜嫩，鸡咯咯地跟在我的身后，羊咩咩地如我一般乖顺。
妈妈一声叹息过后就跟我说，丫头，一叶浮萍东到海，人生何处是归程？你知道吗，你妈妈的名字就叫刘叶萍，我就是那一叶浮萍，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漂到了湖北，漂到了这个矿山上，我也不知道我接下来要漂往哪里。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和爸爸之间有过许多战争，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逢的，又是如何相爱的。只是现在逐渐长大才有些明白妈妈的感慨，不知道自己将要漂往何方，哪里是永远栖息的归程。
记得第一次有妈妈这样的身世命运之慨是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在报名时，在户口这一栏我不知道该填什么。孩子随妈妈的户口，而我的妈妈没有户口，所以我不知道我的户口是哪里。
同学们笑我是黑孩子，我很伤心地哭了。这样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事情，让我伤心得暗无天日。以至于现在提到户口，我的心里还是会非常紧张。
那时我想，是啊，我是谁啊？我是从哪里来的啊？我要到哪里去啊？我是哪里的人呢？这些我都不知道。
后来读大学的时候才知道这些问题一直都是哲学上的问题。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三
爸爸喜欢搞无线电，也喜欢搞一些研究，后来他发表了几篇论文，就到了黄石市里的一个事业单位里，再不用下到地下两三百米的深处去了。
在1983年的时候，从全国各地邮寄来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零件，后来爸爸用它们做了一个黑白电视机，机箱是他自己用木头钉的，笨重，但却可以收到电视节目。我们一家三口守在豆黄色的小灯泡下面看爸爸做成的电视机，偶尔爸爸会站起来拍拍这里，拍拍那里，有时爸爸可以把电视拍得很清晰，但有时也不能。
后来又搬了几次家，爸爸总舍不得丢掉自己亲手做的电视机。我知道那是他的珍爱。
后来妈妈忍无可忍把爸爸做的电视机丢掉了，他们为了这个大干了一仗。
其实爸爸妈妈的打架和吵架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渐渐地，这也成了我成长的一部分。在我长大之后他们都希望我来为他们之间的争吵做出公正的评判，但是我不能，也从来没有，因为我觉得他们都有道理，但又都有站不住脚的地方。也许打架和吵架也是他们相爱的一种方式。
尽管他们如此热闹地相爱曾经让年幼的我感到无比的恐惧、不安和担忧。
在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妈妈有了户口，也有了工作。这就意味着我也有了户口。在得知我有了户口的那一刻我沉默了好长时间，我没有大笑一场，也没有大哭一场。也许我在这件事上伤了太多心，也付出了太多的盼望，当期望了许久的事情如愿地发生之后竟然是平静。就像考上了大学一样，在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好平静。像一个大湖，一湖的深水都睡着了。
在我8岁的时候家里有了一台雅马哈的电子琴，接着又是钢琴。
我的家庭开始和这个社会一起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我开始一点一点地长大，修长的十指间可以流淌出美妙的音乐，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
在这样的成长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小屋，蓝色的屋顶，和屋顶上黄色的小星星。
在搬下矿山的时候要处理掉那些鸡和羊，在厨房里有了久违的肉香的时候，我哭肿了眼睛，我的山上的朋友在我们搬家的时候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与我诀别。
我当然记得我在文章的开头写下的那句话，“最美的梦是吃肉，吃好多好多好吃的肉。”那时吃肉的确是我的梦想和盼望，但搬家的时候厨房里的肉香除外。
一本日记本被我写完了，然后又一本，再一本，三本日记本写完的时候我就长大了，从黄石来到了武汉。
忽然觉得日子真的很残酷，一个少女的那些美丽、忧郁、迷惘的青春成长也就这三本日记。
四
读大学的时候非常疯狂地喜欢上了西洋音乐，一直想到欧洲去看看，于是我想尽一切办法去办理出国手续。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疯狂，我想也不一定是当时自己在日记里写的那样是为了去朝拜那些音乐大师，也许出乎女孩子的虚荣，或者想离开整天争吵的父母，或者这两个方面的原因都有，总之在我的本科课程念完之后就一个人到了欧洲。
总是在幻想，总是在追逐梦想，然而现实又总是缺乏浪漫，总与梦想有着很大的出入。在出去之前对欧洲有过很多幻想，希望自己回来能够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音乐家，但是没有，回来之后我能够确信的是我出去的时候是22岁，回来的时候已经25岁了，这三年让我长大了许多，都有一些沧桑感了，觉得身心都很疲倦，不再想去远行。
在国外的那些日子其实挺苦的，现在那些欢笑和泪水我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晰了，惟独假期间的几次漫游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有一次从法国的尼斯到了摩纳哥，记得那是5月份，一个人沿着海岸走着，他们说在海岸住着的都是一些非常有钱的人，但是我看得更多的是海而不是沿海的那些别墅。海的颜色是那种很纯净的蓝色，纯净得好像它不是流动着的液体，而是一块温润的固体，静静地卧着，与同样碧蓝的天在极目处相接。慢慢地，你会觉得天也是一块温润的固体，两个固体相触的地方还有很有质感的声音。
我看了海许久，也不觉得眼睛发涩，忽然一回眸就看见了一幢蓝色屋顶的别墅。那一刹那，我百感交集。这些年，我已经忘记了曾经属于我的蓝色的屋顶，还有蓝色的梦。那一刻，我回想了许多。
一直追逐着我要追逐的梦，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梦，这是怎样的一个悖论啊。
我不知道蓝色屋顶下生活着的别墅主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什么颜色的梦，我至今仍然深深地感激那幢闯入了我的眼帘的别墅，因为它唤醒了我曾经的梦。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还有一次我来到了意大利的特拉维索，这是个小城，却是我计划了好久要到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帕格尼尼的故乡。在一个雨天，我到了小城的教堂，教堂里光线有点黯淡，有一个神职人员正在整理一些书籍，还有几个工人在安静地对教堂做一些修葺。大家都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包括外面的雨都在有条不紊安静地飘落。我坐在长条凳子上看着神甫，看着工人，看着雨，他们多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啊，惟独我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我坐了好久，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我也站起身来，忽然看见教堂的门口陈列着许多卡片，只要你随意地投下一些零钱就可以取走那些图片中的一张或者几张。这是一种募捐的方式。我随意地翻看着那些类似明信片一样的卡片。
忽然，我被一张水彩画吸引住了，投下零钞之后捂着脸奔进了雨中，然后哭了个痛快。
水彩画上画的是“孟母三迁”。看着画片上东方人的面孔和一个儿时就已经被母亲讲过好多遍的故事，我忍不住潸然泪下。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脆弱，那样不可救药地想念我的妈妈。
想妈妈伸手从我的嘴巴里抠出我捡回来的正在咀嚼着的肉皮子，然后别过身去黯然落泪……想妈妈在静静的星光下在无声的冷月里给我讲故事……想妈妈是怎样一遍又一遍地掰着我的指头教我数数……
想妈妈叹息着对我说，我是一叶浮萍，我不知道自己要漂往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归宿？
妈妈的这个问题也成了我的问题，我给不出答案，所以我更加深沉地思念母亲。我想这是我归国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曾经以为我真的可以狠下心来留在欧洲，但是我想我永远不可能做到。
在一个暖和的春日，我坐在自己的阳台上听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望着小区那一片蓝色的屋顶，我又想起了我的梦。于是，我拿相机留下了那个美丽的瞬间。现在如果你来我的房间，你可以在我的卧室里看见淡蓝色的屋顶和屋顶上107颗璀璨的小星星。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天空，每个人都是天上不起眼的小星星，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