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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也曾温柔

    时间:2020-07-30 03:28:2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李新勇

    出了火车站,吴向葵偏起脑袋看了看太阳。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到一个地方,先把太阳的方位确定下来,就分得清东南西北。

    昏昏沉沉的日头正努力向西滑落,像个混日子的人,希望早点结束这一天。风沙弥漫的天空却像没疯够的浑小子,把贫血的太阳搓揉得像一枚掉进黄沙中的蛋黄,随时准备侵吞。太阳却也顽强,无论如何不让浮沙附着上去。浮沙只好从一侧进入,横着飞过太阳表面,又从另一侧滑出去。

    要是在1999年之前,无论从哪里回来,双脚只要沾到这块叫廊坊的土地,吴向葵闭起眼睛都能分辨东南西北。这里是他的故乡。

    1999年规划东方大学城,圈地的时候他想,将来无论安置到什么地方,老家的大致方位,即便化成灰,他都能指认得出来。等大学城建好,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实验楼、图书馆、食堂、报告厅、影剧院、设计院、绿化带、道路、水渠、橱窗、车棚、操场,一应俱全,从前的村庄、小路、老树、田地、水窖、看庄稼的窝棚、老水井……一样都没有了,他便迷惘,怀疑自己出生在这里、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征地之后,他们便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去了香河县,门前有条潮白河,儿子吴潮白的名字由此而得。两年前,潮白河边上的房子被开发掉了,换成了几大沓钞票和两张拆迁证,钞票悉数供儿子留学美国。这小子倒好,出了国就成了国际公民,一年半时间,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发过一条短消息,更别说写哪怕只有一句话的书信了。吴向葵爱读书看报,借用曾经读过的一句话,他们一家就像水上的浮萍、风中的叶子,到了哪儿,都找不着自己的根。看,在这陌生的故乡,不看太阳,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看手机上的地图,就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二十多年时间啊,好像换了好几个世界。

    北方9月底的傍晚已经起了凉意。而这时节,位于长江入海口的啟东,暑热正盛,偶有凉风也似做客,十天半月不来一回,夜里倒是凉快许多。到10月份,白天才会起凉意,真正到了秋天,都还有秋老虎出没,冷不丁地,把人热得喘不过气。出门时他竞忘了自己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故乡的天气,身上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背包里塞件灰夹克,把地里的活儿向孙小涓和几个工人交代一番,就上这里来了。

    把夹克拽出来穿上,不过举手之劳。吴向葵嫌麻烦。他往下拽了拽衬衣下摆,耸耸肩,把背上的牛仔包背正,迈开腿向龙珠骐达工地走去。四五辆摩的围上来问他要不要车,十块钱一个。他摆摆手。下火车之前,他在手机地图上查过,龙珠骐达工地就在火车站附近,出了火车站广场朝北,拐上新华路,走上一千六百多米,两千来步,到了金光道过马路,左拐便是。

    吴向葵来找自己的老婆潘慧。

    这一趟不为别的,只为跟她办离婚手续,他俩的户口都还在香河。

    吴向葵说不清白己的心情。说喜,有二十多年一起承担过的风风雨雨,不可能说断、说离、说舍,就能断离舍;说悲,毕竟孩子大了,无须承受更多的来自孩子脆弱无助的成长悲哀。当然,一桩没有前景的婚姻终究是要了结的,早晚的事,早了结比晚了结对双方都好,断离舍之后,谁也没有机会互吐不快,摩擦的机会就没有了——既然没有好好年轻过,彼此撒手,各自认认真真变老。

    想当初,他们也算相洽的一对,经人介绍认识,彼此满意对方。婚后,吴向葵的父母随他弟弟去天津做生意,定居在那头。潘慧只有一个老娘,爹早死了。她这娘却是个倔强强硬的人,寡居之后,先后相了一两百次亲,跟七八个各种形状的老头儿生活过,她倒是有心跟人家相携到老,可人家受不了她的臭脾气,长则两三年,短则两三个月,全都不欢而散。

    潘慧的老娘本想靠潘慧的爹留下的房子换套新房,等了好多年,左等等不到拆迁,右等等不到开发,自己的婚姻大事左右不如意,实在耐不住性子,一气之下把三百多平方米的旧屋换成银行卡上的一串数字,跟他们住到香河去。

    不住在一起倒也无妨,隔得远,再臭不熏人。住到一起,问题来了。别的老太婆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这个老太婆看女婿越看越来气。不是嫌女婿眼不巧,就是嫌女婿不会哄孩子,要不就嫌女婿做的菜不合口味,还嫌女婿没事就喜欢讲古,她责备女婿说:“都是棺材里的事情,有啥好嚼舌头的?你的本分是好好干活儿,好好吃饭,而不是整天口嘚啵嘚啵,用嘴巴挖祖坟!”

    吴向葵呢,起先装憨,心想您是长辈,您是潘慧的娘也就是咱的妈,您高兴教育几句就教育几句,您想要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咱拿耳朵听就是,不一定搁到心里去。日子久了,再好的脾气也憋不下了,尤其是当着街坊邻居的面,三分薄面都不给,得了,咱下地劳累回来做上饭菜端上桌,还嫌七嫌八,要顺口自己动手啊;咱吭哧吭哧干一天活儿,没找到个说话的人,还不允许咱吃饭的时候唠几句嗑?你们是咱的家人,咱在你们面前不说几句,难不成要让咱做哑巴……一来二去,就算交上火了。大仇恨没有,小矛盾不断。日积月累,也算一桩大功德。

    等吴潮白到了叛逆期,吴向葵教育孩子要刻苦用心、要听老师的教导。话音未落,孩子立马用他老爹顶他外婆的事儿,反过来教育吴向葵,自己都没管好自己,有什么资格做他的爹!看你这窝囊劲儿,不张嘴猥琐得像孙子,一张嘴不是跟外婆干仗就是骂你的儿子,我像是你亲生的吗?到考取托福,他向儿子表示祝贺,儿子吴潮白指着他鼻子对他说:“吴向葵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要跑那么远不是说我有多聪明,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抱负,而是,我耻于有你这样一个爹!我三百六十五天哪怕只看见你一眼,都觉得丢人!从此以后好了,你没我这儿子,我没你这爹,各人顾各人,眼不见心不烦,我讨口要饭也不来求你,饿死尿朝天!”二十一岁的孩子,说这话,得攒多少年的不屑和蔑视?

    那时候香河的安置房还没有建好,租住在城乡接合部。话说到这份儿上,吴向葵觉得香河也没必要待下去了,对孩子教育的失败,让吴向葵觉得自己这辈子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辛苦,再怎么忍耻含垢、茹苦含辛,都是失败。人生最大的失败,莫过于精心培养的孩子,竞成为自己最不期望的样子,成为自己的敌人。吴向葵把两套房的拆迁证卖掉一套,留了一套给老太太,带上潘慧,跟一帮闯世界闯出名堂的乡邻,到跟上海一江之隔的启东承包土地种菜。

    人到中年,过去关系再好的两口子,都各自会背负一些不平和怨气。这种不平和怨气的生发滋长,跟生存的条件比如家庭条件、家庭背景,甚至跟生活地的土壤和温度,都有极大关系,一旦机缘成熟,爆发起来,夫妻感情就像白瓷碗上的裂缝,越敲越大,直至破碎分裂,无法修补。从干燥的北方来到湿润的南方,潘慧尤其不适应的是,冬天屋子没有暖气,又湿又冷,钻心刺骨;到了梅雨天气,一天不搓身上的皮垢,便黏黏腻歪,从头到脚像刷了层糨糊;夏秋风大,吹大风的时候,潘慧随时担心被吹到天上去;要是遇上台风,她便整天担心房子会腾空而起。

    在启东过得不如意,潘慧就想香河了,哪怕那里没有家,没有孩子,毕竟还有个老娘。她开始念叨吴向葵,要是当初忍气,何至于把孩子言传身教成那番模样。吴向葵心灰意冷,潘慧有哥哥两个,两个都不待见他们的老娘,以媳妇不同意为由,拒绝接纳他们的老娘。是他一个做女婿的“收留”老太太,不但有吃有住,有病有痛都是他顶风冒雨蹬三轮车上医院,药费全包。孩子的外婆起初责骂吴向葵的时候,吴向葵希望潘慧替他主持公道,或者请她母亲悠着点,毕竟是母女,话轻话重都能自我消化,谁想潘慧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一句腔不搭,光顾照料儿子。等后来他跟潘慧的娘交上火,潘慧反倒成为她老娘的帮腔;等到孩子长到十二三岁,成长叛逆期,孩子一跟他顶嘴,那老太婆就在一边自说自话:“屋檐水点点滴,滴滴无差异。吴潮白是有样学样,都是跟吴向葵学的。老天有眼,真是报应!”吴潮白得了他外婆撑腰,越发不听吴向葵的。吴向葵便谁也不指望了,每天只认着当牛做马干活,生活一无趣味,什么日子不日子,生活不生活,将就过呗,熬过一天算一天。

    今年春天,一场谁都理不出头绪的吵架之后,潘慧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回到北方,一个月后发短信说,她在一个叫龙珠骐达工地上做塔吊指挥。两个月前又发信息来说,孩子大了,没有其他负担,南方她过不习惯,大家好合好散。她让吴向葵抽时间先到工地,然后一起回香河办离婚手续。眼看都是奔五十岁的人了,还有半世的人生,各自找个人,好好从头开始,翻篇继续。他想也是,从此以后,岳母的责骂一笔勾销,潘慧的责备一笔勾销,跟吴潮白的父子感情也一笔勾销,他便想也没有多想,同意了。

    潘慧给他发消息:有件事咱要先跟你说好,算咱求你,你来便来,不要惊动别人,也不要让别人看出咱离了婚,只要你不说,工地上便没有人知道咱离婚。她还说,到了这个年龄,重新单身,人家想骚便骚,想扰便扰,谁也不珍惜,谁也不在乎。

    龙珠骐达工地大得超出想象,横向和竖向,各有两公里多,每个方向一道门,一共四道门出入。吴向葵根据太阳判断的方位,找到了西门。

    太阳在天上彻底消失,风越发吹得起劲,冷意浓厚。站在西门边上,吴向葵到底抵抗不住寒气,把牛仔包移到胸前,拽出外套加上。

    西门口,车辆只见出,不见进。因为大风,工地暂停夜班。楼房上刺目的灯光从脚手架和安全网中照射出来,明亮的地方比太阳底下还要明亮,背光的地方一片漆黑。

    半个小时前,潘慧给他发微信,让他六点钟在西门口等她。此时,只见五六个年轻女子戴着安全帽向工地门口走来。女子右手腕上各自挎了个透明的塑料包裹,装着毛线球和小半截成品,口子上露出三根竹棒针。她们在准备过冬的毛衣。一个壮硕的男子挡在她们前面,扯开嗓门大吼:“不准上去!”头上的板寸,随他咬字的节奏一耸一耸的。

    吴向葵心想,都快下工了,这群女子还进工地干吗呢?手上的毛线扦子表明,她们不可能是工地上的工人。

    一个长发大眼的年轻女人,用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铁岭腔问那男子:“工地上有哪一条规定不准我们上去?”

    男子说:“别的时候可以打个马虎眼。今天风大,工地马上停工,所有的工人都得下来,包括你们的男人!再说,在这块地方我说了算,我说不准就不准!”

    另一个短发的漂亮女子,把手上的饭盒往男子面前一送,說:“我们是去给我们各家的老公送晚饭的。”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们手上捧的是饭盒,腋窝底下夹的都是什么?你们以为我不懂你们那挡子事?”男子说。

    吴向葵注意到,女子们腋下要么夹着一床草席,要么夹着旧床单。

    一个两排牙齿又白又整齐的女子,脸上不笑都带三分笑意:“既然你都懂,就不能光顾自己吃饱,忍心看我们挨饿是吧!你多行好事,老天爷都会保佑你管的工地大吉大利,不惹是非。”

    “就你们这点花言巧语,不可能让我改变主意。好好的房子,房主一天没住,倒给你们涂满了精斑!不像话!太不像话!”

    长短不齐的笑声立即从这一小堆女人中传出。有个女子低声白说白话:“啧啧啧,‘精斑,好深奥哦!”这女子扭头问旁边一个说:“这两个字怎么写?”

    旁边一个笑得哧哧哧地开她玩笑:“你是专家还问我!你们哪一趟写这两个字不要半个小时的?”

    旁边另一个抖着刚洗过的长发笑着搭腔:“半个小时够?别人一场足球赛都踢完了,他们还写得热火朝天。”

    说笑一回,女人继续跟男子交涉。这时说话的明显是四川口音:“朱锅锅,你做个好事要不要得?反正今天吹大风,不加夜班,那个啥斑,又不会在楼板上发芽。菩萨都说,人世最大的善,就是与人方便。你看菩萨都说了得嘛,你多正经就太没名堂了哈!”

    “有本事你告诉我你们男人是谁,你们现在告诉我,我下一分钟就让你们的男人滚蛋。本人向来说话算话,说一不二。”板寸男发火了,他停留了差不多一分钟,继续用火爆爆的声音说,“不说是吧,不说你们打哪里来回哪里去。”其实她们的名字他个个喊得出来,跟她们的男人住哪间板房他也一清二楚,关键是这时候,他就该含糊。

    女人们不再说话,脸上除了愤怒,还有失望,看他那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只得各自散了,向西跨过马路,消失在横七竖八乱糟糟摆放的板房宿舍。“变态”“遭瘟的”之类词语随着她们远去的脚步,像秋风中的黄叶,在风中翻滚。

    灰蒙蒙的薄暮里,到处是紫红色的灯光,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还不见潘慧出来。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赶走了女子,注意力就集中到吴向葵身上,他看吴向葵的眼神怪怪的,好像知道他是谁,又好像很陌生,既有想搭腔的意思,又有几分躲闪。他没跟吴向葵说话,吴向葵也不想跟他说话。从刚才的阵势看,吴向葵估计他是个工头。也就是说,他是潘慧的领导。吴向葵心想,在工地上,潘慧凭力气吃饭,再说马上也不是我的潘慧了,我没必要跟你黏糊,更没有必要套近乎,下矮桩。

    天黑透,灰蒙蒙的天空不见了,城市上空反倒映出一片鸡蛋清般的光明,在这片光明之下,所有建筑物的轮廓都分明起来。夜空变成紫色的,所有灯光都偏蓝。北方的天空赶不上长江人海口干净。他种菜的启东,早在几年前,空气质量就赶上欧洲标准。有时候,他感激时代变化,如果不是城市开发,他可能一辈子就窝在大学城那片土地上,在直径十公里范围内终老。如今,他不仅有资格评说大学城那片土地,评说香河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庄稼和河流,还能评说启东那片土地的肥力、墒情、农时和蔬菜市场行情,他伺候土地是一把好手,他的菜地一年四季都被他周密筹划得生机勃勃,种什么出什么,出什么卖什么,样样都能卖出合适的价钱。有时候他又怨恨这种变化,如果城市不开发,潘慧的娘就不会住到他家去,孩子在相对单纯的环境下成长,他们的生活平静如水,说不定这会儿还在为把秋天最后一批粮食搬回家而忙碌呢!

    正走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他:“大侄子,你什么时候到的?”

    扭头看去,是大学城从前那地儿的表舅九成仙。回头一算,快二十年没见,表舅一脸老相了。表舅不是亲舅,是亲舅的隔房兄弟,年轻的时候跟人学修道,自称学到九成,不需要干活,也不需要吃饭喝水,给他爹一怒之下锁在屋子里,一锁锁三天,饿得气息奄奄,用剩下的两口气求爹告奶要吃要喝。修道不成,不妨碍被心胸宽广的乡邻喊做九成仙。九成仙一身灯光从工地里向大门口走来。吴向葵答道:“刚到,表舅。”九成仙跟那守在工地门口的男子打了个招呼,向他介绍吴向葵:“这是潘慧的老公吴向葵。”转过背来,指着那男子对吴向葵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朱可以朱经理!”

    朱可以拍拍身上的灰,取下安全帽挠挠后脑勺说:“有钱发给大家就是经理,没钱发给大家卵都不是!狗日的这帮女子,弄得我天天晚饭吃不安生!”

    九成仙也拍拍身上的灰,取下安全帽说:“让我说,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在家好歹还有张床,是狗也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如今人家顶多临时占你草席大一块地。”

    朱可以说:“新砌的房子,给他们这么胡搞,传出去,影响整个工地的声誉。再说今天吹那么大的风,也为他们的安全着想。你没见我以往,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成仙说:“你不想想前几年,大家都不带家属,工地开到哪儿,洗头房就开到哪儿,按摩院就开到哪儿。不干净不说,还动不动给人打电话要你们这些做经理的拿五千块去捞人,这又不影响工地的声誉?”

    两人说罢,向马路对面的板房宿舍区走去。朱可以让吴向葵跟他走,九成仙对朱可以说,让他等上他老婆再走。朱可以便扭头跟著九成仙走了。走出去十几步,九成仙转过头来对吴向葵说:“你这一来就不走了吧?我记得你会电工,要是不走,我们这里正缺人手。过几天我约上几个老乡来给你接风。”说罢,没等吴向葵回答,转身跟朱可以走了。冷风把他们的交谈越吹越远,他俩说话声音大,背对着吴向葵也能听清一些。朱可以给九成仙递了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打火机把他的脸照亮,他似乎早就知道吴向葵要来。朱可以对九成仙说:“裤裆里那点事,不好管啊!”

    “让我说你就别管。我们建的是商业楼,商业楼就该热闹点,留点骚气,说不定将来商铺开张,红火得像开合法妓院!”九成仙说。

    “你个狗日的,整天光知道满嘴跑火车!”

    他们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吴向葵没心思听,潘慧来了,潘慧手里捏着两把卷了一半的信号旗,一红一蓝,脖子上挂着哨子和对讲机,戴着安全帽,披着一身工地的电灯光,向他走过来。七个月没见上啦,仇恨再大,马上也吵不起来,何况他们那些事情都是一地鸡毛。客观评价,潘慧算得美人,个子不高,墩笃匀称,该凸的地方,凸得恰到好处,该翘的地方,翘得低调奢华。从前面朝黄土低眉顺眼,如今在工地上整天上瞅下看,看人的眼神自然多了几分自信和沉稳。

    要是他们不是要离婚,按照电影里的情节,潘慧也许会把信号旗递给吴向葵问:“你想不想咱啊?”“想!”“哪儿想?”吴向葵嘿嘿笑:“哪儿都想!”

    实际情况是,潘慧没有递信号旗,没有撒娇,也没有说更多的话,只说:“该吃晚饭了,咱带你一起去吃饭。”

    在路上,潘慧说:“咱过两天才休班。”吴向葵心想,也就说大后天才能上香河了,一起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子,多这么几天,谁好意思嫌多呢。

    从板房宿舍区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出来,夜更深了。潘慧取下安全帽,一头秀发散落下来,从前的波波头,又长了一柞,靠发根那一半溜顺,发梢卷成了卷。要是在他们刚做夫妻那几年,吴向葵会用指尖挠起她的卷发说:“看,北方的风真懂行,把你头发吹卷了。”这是变着方儿表扬潘慧,潘慧一定会晃晃脑袋,笑得像个孩子,脖子两边浪花飞卷。过去的岁月,虽然彼此怨气深重,可只要愿意打捞,到处都是愉快的记忆。这时候,愉快的记忆只会让人越发悲伤,越发坚定离婚的念想。

    吴向葵不知道,为给吴向葵留下个自信、翻篇儿就能扬帆远航的印象,潘慧前天特意请假,到街上花费108元巨资烫了个头。

    走到宿舍区门口,潘慧对吴向葵说,工地上有不成文的规定,家属来工地,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意思是说,他今晚跟她挤一个被窝。吴向葵没有意识到潘慧住的是集体宿舍,心想,只要那张证还没领到手,挤一个被窝合理合法。

    宿舍区的板房一共七栋,每栋两层,每层三间,每间都是前门后窗,每间四张高低铁床,床柱与床柱之间,只要能牵绳子,都牵上了绳子,绳子上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洗漱的,聊天的、唱歌的、打麻将的、喝酒的、抽烟的,热闹非凡。每间敞开的门里都飘出热气烘烘的气味,每道门里的气味大不一样,麻辣味的具有四川特色,大葱味的充满山东韵味,还有酸醋味的,霉干菜味的,泡萝卜味的……无一例外地,都混合了方便面气味、脚丫子臭味和汗臭味。

    潘慧的宿舍在第五栋二层尽头,八个年轻女子住一个屋子,潘慧的铺位在靠窗的角落里。走到宿舍门口,吴向葵不进去,这怎么能住?八个女人,一个男人,这哪是咱跟潘慧一个女人挤一个被窝?这简直就是咱一个男人跟八个女人一屋睡觉。平生第一次。

    潘慧转身,果断坚决而且别无选择地明确对他说:“委屈你,今晚上只能这样将就了。”转身对同室的其他姐妹说:“姐妹们担待些哈,这是咱老公!”

    吴向葵个子高,眼神散乱,跟在潘慧身后走到铺位前。横七竖八斜拉着的绳子上的胸罩和内裤在他的头上打来打去。屋子里乱七八糟,洗漱用品、简单的化妆品、台扇、小吊扇、面盆、水盆、帆布胶鞋、高跟皮鞋,诸如此类,摆得随心所欲。

    其他七个女人大概都是结过婚的,对潘慧领着自己老公进屋并不觉得奇怪。

    吴向葵估计她们自己的男人来了工地,大抵也这般处理。潘慧再次跟那几个女人打招呼:“姐妹们,今晚给大家带来不方便啦,包涵包涵!”

    一个正脱裤子的女人说:“你自己的老公有什么不方便的,大家都是出门人。”说罢脱了裤子,粉色碎花的内裤在床前闪了一下,消失到被窝里。

    另一个女人在唱川剧,进门的时候正“汤菜,汤菜,汤一钵钵菜一钵钵,汤一钵钵菜一钵钵,汤汤菜,汤汤菜”吼得热闹,这时唱道:“你夫妻依旧是多情眷,反显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辞姐姐天涯走远。”唱罢咣一声躺到床上继续念白:“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别了!”

    屋子里的女人都笑起来,潘慧笑着问:“小青妹妹,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那个叫小青的女子答:“白蛇传。”说罢冲着潘慧和吴向葵补充一句,“你们只管放心,今晚没有法海!”意思是说你们想怎么都可以。

    吴向葵心里苦笑:屁,今晚有八个法海!

    简单地擦了脸洗了脚,上床一人一头躺下,吴向葵一动不动,仰面朝天,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潘慧还像在家里那样,把棉毛衫棉毛裤当睡衣睡裤,向另一边侧睡,臀部正好在他左手边。七个多月没有见,按说再怎么无情,都该有点反应的,至少可以摩挲一下。可在这样连翻个身,铁床都要嘎吱嘎吱响半天的地方,吴向葵觉得他跟潘慧就如同两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同床而眠。七个说不出香臭的女人劳累了一天,不久就发出均匀的鼾声,后来连多少有些别扭的潘慧,翻了几个身,也打起小呼噜。吴向葵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要是不钻进女人窝里来,他一辈子也想象不出,女人的鼾声也可以如此豪放无拘、粗鲁敞亮。

    屋子外面的风吹得越发大了,窗缝发出尖锐的啸叫。

    跟潘慧同床而失眠的事,上一次发生在交往四个月之后,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定了亲,吴向葵在庄稼地里的窝棚里看秋玉米,潘慧来给他送晚饭。夕阳在西边扯了一面红色的大幕,地上的人便好看十分。吃过饭,红霞褪尽,星星出来了,蝉鸣此起彼伏。到星斗满天,月亮却迟迟不出来,他打算到窝棚里点上马灯,潘慧跟在他后面爬进窝棚……流水欢唱、莺声远近、山峦隐约、百花绽放,仿佛混沌初开时的自由无拘,又似虚空都变成了现实,一切都真实可感。那是吴向葵和潘慧从未有过的体验。那天晚上,潘慧跟他睡在窝棚里。后半夜,月亮白花花的,在窝棚外面的玉米叶子上幽幽反光,在河面粼粼地反光,天空墨蓝深邃,四野全是好闻的气息。吴向葵怎么也睡不着,过去二十年竞没有这样美妙的感觉,到底算是白活了,还是因终究等到了这一天而为流逝的岁月骄傲?这样的美好保持到结了婚、生了孩子,终止于岳母搬入他家、发生家庭口角之后。

    吴向葵后悔下午过来之前,光顾看太阳和地图了,竞没有搜索附近的旅馆。转念想,搜到又如何?难道还能去住?潘慧一个打工者,他一个承包土地的种菜农民,他是来离婚的,又不是来度蜜月的。即便开了房,潘慧也不可能跟他去。

    半夜,进门时脱裤子的女子起床,从床底下摸索出一个夜壶,在别人的鼾声中毫不避讳地小解。吴向葵下午就领教过了,厕所在五百米外。据说是为避免夏天的臭气和蚊虫。不久小青也从高铺下来,从床底下拽出夜壶。从摩擦地面的声音判断,前一个夜壶是塑料的,后一个是搪瓷的。吴向葵更睡不着了,说不定这宿舍有八个类似的夜壶。

    屋外的风似乎减弱了些,窗缝里的啸叫不那么刺耳,却也纠缠着吴向葵,使他两扇沉重的眼皮,无论如何垮塌不下来。

    在老家,吴向葵从来没想过建筑工地上的住宿问题。比如眼前这个工地,板房数量有限,为提高利用率,工地上规定,单身宿舍必须八个人一间,“夫妻宿舍”必须睡四对夫妻,自由组合。每空一个铺位,每间宿舍每月罚款一百元,空两个铺位,每月罚两百元,摊到住宿者身上,年底从工钱上直接扣。如此苛刻,工人们还唯恐住不上板房。他们会算账,住板房最大的好处是省钱,宿舍区不仅有食堂,还水电全免费,到外面租房子费钱不说,用半盆洗脸水、点盏煤油灯似的电灯,都得花钱。

    早晨睁开眼睛,吴向葵满脑子糨糊,昏昏沉沉的。既不敢早下床,也不敢起来太晚。吴向葵注意到,每一个铺位的四面都围了床单。

    潘慧撩开床单说:“起来吧,委屈你了,咱们今天搬出去。”

    那幾个女人,有四个上工去了,两个去食堂吃饭。这些吴向葵都不知道,大概天快亮的时候,吴向葵终于睡过去了。

    小青在刷牙,满嘴巴泡沫横飞,看见吴向葵滑下床来把鞋子套到脚上,对他说:“姐夫可要改名字?”

    吴向葵莫名其妙:“好好的,改什么名字?”他以为到了工地,都要改名字。

    小青说:“姐夫快姓柳了,柳下惠!”说罢呵呵呵笑起来。

    吴向葵脸上是挂不住的尴尬,心想,难不成你还要我现场直播?我是来离婚的!

    潘慧知道吴向葵脸皮薄,把自己刚用完的塑料口杯和牙刷塞到他手里:“赶快漱口,漱了吃早饭去!”在家里他俩从来各有各的口杯和牙刷,出门忘带了。一天不刷又不死人,可这时候,只有接了口杯和牙刷,才能把眼下的尴尬圆过去。吴向葵心想,这小青,怎么可以这般放肆?

    小青觉察到太难堪别人,白嘲道:“我家那口子上次来得罪大家了,那口子大老粗,啥也不顾。再说大半年没见,大老远赶来,也就两个晚上……嘿嘿嘿!”

    吴向葵听出来了,小青给他带来的尴尬,源于她自己的尴尬。

    潘慧没对吴向葵说,虽说是两个晚上,一个晚上三次,一个晚上两次,好在铁床结实,响死没散架。

    走出板房门,风已停了,太阳虽看不见,却是个好天,天地之间的亮光滤过一般透明。工地上各种机器的声音热气腾腾的,从马路对面传过来。

    一人喝了一碗粥,啃了两个馒头。吃过早饭,潘慧说:“今天咱得上工,你把咱床上的被褥都搬到六号板房楼下最左边那间,那边还有一张空铺位。”

    建筑工地喜欢用女人做塔吊指挥,女人敬业,眼尖心细,打起信号旗来动作规范,发出的指令准确具体,不像男人,一会儿要抽烟,一会儿要撒尿,稍不留神,一个马虎眼儿,就可能酿出事故。

    九点钟之后,宿舍区今天当班的,都到马路对面的楼房上工去了,留下为数不多几个今天休息的和那些工人的女人,洗衣服或者闲聊。有几个就是昨天下午在工地大门口见着的。他们见吴向葵蔫头蔫脑的样子,在远处品头评足。有几句话似乎在说,他夜里太過劳累。几个年纪大的妇女在收拾三轮车,吃了中午饭,他们将蹬着三轮出去收废纸。

    吴向葵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琢磨。那么艰难的住宿环境,潘慧都能坚持下来,说明他们的婚姻真是无可挽回了。凭潘慧的条件再找一个不难,可如果竟是这种环境下的男人,那就有些亏了;整天在这样的环境下忙碌,想找个体面的,只怕有那心思,没那机会。反观自己,优势虽不见得比潘慧强,但环境不错啊,田野辽阔,呼吸自由,住的房子虽是租的,但单家独户,有关有拦。

    吴向葵还想起半年前聘来给自己干活的当地农村妇女孙小涓,孙小涓年龄跟潘慧差不多,身高比潘慧高一个头,身材却赶不上潘慧,农村里肩挑背磨,胸围不突出,腰围不含蓄,肩膀宽得跟个男人似的。孙小涓的男人在外面搞建筑工程,挣到了钱,几年前就养下了小,五六年不落屋。男人对孙小涓说:“你只管去找合适的男人,找上了,我们离婚;找不上,我还是你的名誉老公。”半年前的一天,孙小涓到他的承包地问他会不会电工。他平时经常帮周围邻居装个灯、接个线什么的。大家都知道他会电工。吴向葵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我家的洗衣机拖线扯拐了,求你过去修修,不然我会被电死。”洗衣机拖线板修好,孙小涓对吴向葵说他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吴向葵说他承包的地上缺人手。如今的农村,特别是工业和经济发达的地方,农村几乎没有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几公里十公里就能挣到大钱,谁都不会扑在土地上。吴向葵承包的二百亩土地,虽有现代农业的浇灌基础,却毕竟有那么宽的面积,每块地一点小事,累积起来,也得有三五个工人才忙得下来。之后几个月,其他工人都是这一茬忙过就回家,等下一茬农活儿出来才会出现在他的承包地上,而孙小涓却天天都来。把地里的活儿干好,还替他洗衣服做饭。眉眼之间,看得出这女子是上心了。

    六号板房住的都是夫妻,四对夫妻一间屋,正好楼下最左侧一间只住了三对。吴向葵找来几个纸箱。收拾潘慧床上的被褥和衣服。他注意到,潘慧的一堆衣服里有一条男人的裤头,三枪牌的,吊牌还没有取下来。这种裤头他买过,一般两条或者三条装一个盒子。潘慧什么时候买的?为啥只有一条?收拾得匆忙,没多想,塞到纸箱里搁好,搬起另一个纸箱的被褥向六号板房走去。

    吴向葵打量其他三张床,有样学样,住下铺,用旧床单将高低铺的下铺围起来当幕帘,上铺放那几个纸箱子。一个屋子四家人跟八个人到底不一样,各家的东西好归类,尤其重要的是,上铺可以放东西,室内的空间宽出来许多。有两家的女人在门口洗衣服,操着河南腔和福建腔普通话问他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便各人忙各人的。有个老阿姨仔细盯着吴向葵的面孔看了足足三秒,闪电般笑了一下问他:“大兄弟,身体怎么样,吃得消哇?”吴向葵撩起床单坐在床沿上,心口窝上像塞了一坨三年不化的寒冰。还没到中午,吴向葵就可以想见,熄灯后,这屋子将是多么热闹。

    中午潘慧回来吃饭,交给吴向葵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朱可以朱经理的,让他下午主动联系他。水电班四个人一组,其中一个组这两天少一个人,听说吴向葵是水电工出身,便托潘慧请他替一天。这个工地的水电班有个特点,缺一个其他三人只好放假,工人不实惠,老板的工期受影响。

    吴向葵心想咱是来与你办离婚手续的,怎么,还替你把钞票挣上了?

    这种小心眼的话,他也就在心里想一想,不会真说出口的,再说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来探班的,两天过后离开。吴向葵扫了一眼电话号码,好记,最末五个数字都是4。这数许多人不用,与“死”同音;可有的人偏偏喜欢,认为那是哆来咪发的“发”。朱可以大概偏向于音乐发音。

    交代完毕,潘慧出门向马路对面的工地走去。吴向葵用塑料保温杯替潘慧装了一壶开水,要她带到工地上喝。潘慧摆摆手示意不要,她说:“习惯了,不到吃饭不喝水。喝了中途得上厕所,误事!你自己带到工地上去。”

    吴向葵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今天下午就帮他们干活,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没打电话,在一号板房底楼正中一间找到朱可以。朱可以一个人住,前面一半摆了办公桌和几张凳子,后面一半摆床,也是一张高低铁床,中间用一道布帘子隔开。门上挂了一块“项目部经理”铝合金牌子。朱可以抽着香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吴向葵抬起头来往里屋看了一眼,在窗棂和铁床之间的一根绳子上挂着的一堆衣服中,发现一条平角裤,跟上午翻出来的一模一样。他想看个究竟,又不好意思上前。转念想,天下一个模样的裤头多了去了,便不再往心里去。

    听吴向葵说他今天下午就替班,朱可以显得很高兴,他说吴向葵这一天半的工钱记在潘慧的账上,年底一次结算。说着递过来一支香烟,吴向葵摆摆手说不会。朱可以说:“听说你在老家有一帮兄弟,有好几百亩地,也算个项目经理,舍不得抛开了,上这里来做水电工?”

    吴向葵说:“咱老家原本就在这个地方,建大学城征用了。目前在启东那边租了土地种蔬菜。既不是经理也不是工头,两百多亩土地,咱说了算。”

    朱可以把烟灰弹在烟灰缸里,桌上飘了几片白色的烟灰,他伸出手去,用侧掌小心地扫到另一只手的手掌心上,再把灰抖到烟灰缸里才說:“种蔬菜跟种粮食一样,都要靠老天爷赏饭吃。”抖完他拍拍手,继续说,“这活儿我干过三十多年,最终只有建筑适合我。”

    吴向葵注意到,朱可以室内香烟弥漫,浓度高过雾霾,可桌上和地上干干净净。看得出来,他是个追求完美的。这种人一般做事细致,确保安全第一。难怪他这个工区,一进宿舍区就有一条标语: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平安是最大的节约。也难怪昨天下午他不让那几个女的到楼房上去。

    朱可以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个叫马四维的水电班小工头,带着他爬上了新建的一幢叫云峰楼的三十层大厦的第九层,那一层有二十多个人在安装水电,四人一组。吴向葵不知道这一群人仅仅承担这一幢大楼的水电安装,还是整个龙珠骐达工地所有大楼的水电安装都由他们施工。如果是后一种,不管哪个做工头,不出三年,他的财大到想不气粗都不行。

    吴向葵按照马四维的吩咐干起来,工友对他的加入是友好的,他们来来往往忙碌,经过他身边就跟他打招呼,一看都是常年在外的人,随和好处,年纪跟他差不多,一个下午,他们彼此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了。

    马四维见他手法娴熟、切管尺寸和预热粘接都恰到好处,说:“吴师傅,你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干,见天上工就能挣二百五到三百五,有时候赶工加班,一天能挣四五百。钱不钱是一回事儿,跟嫂子天天在一起,比起两地分居,到底要方便得多。”

    旁边一个工友给马四维递眼色,说:“这得尊重吴哥的选择哦!”

    马四维似乎看懂了那工友的眼色,便改口说:“是的是的,一个人干惯了的事情,轻易是丢不下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对不对吴师傅?你那里靠上海近,蔬菜卖得出价钱!”

    吴向葵嗯嗯啊啊应付着,窘迫随时都有。等到工地上一片雪白的灯光,他也像潘慧一样披着一身电灯光从工地的大门走出来,穿过马路向住宿区走去。

    还没进宿舍,吴向葵就头大了,他念叨:四家人,四对男女,四对夫妻,四台发动机……

    四家人都到齐了,两对中年夫妻,剩下一对小年轻,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一家三口挤一张一米二的床。吴向葵夫妻两口跟那三家人彼此做了介绍,各家都开始忙乎各家的事情。年轻的夫妻跟一对中年夫妻打了几圈掼蛋,孩子困了,找妈妈要瞌睡,四个人便散了。约好第二天晚上继续。时间差不多了,都陆续上了床。床铺四周原本卷起来的床单,四面拉下来,将床罩住,无声无息地睡去。那一对中年人洗漱完毕,也钻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床的床单后面,一样无声无息。

    吴向葵和潘慧各睡一头。跟昨天晚上一样,吴向葵仍然半天睡不着。下午在工地上,他瞌睡来袭,正巧大家工间歇气,他靠在新砌的砖墙上就睡着了。马四维在他醒后说:“吴师傅,你太累了,悠着点哈!”其他两个工友都坏笑起来。吴向葵懂他们的意思,大致把他想得跟小青的男人一个德行了。

    潘慧还保持昨晚的姿势。吴向葵向另一侧翻身,大家背对背,屁股几乎抵着屁股。身子一动,铁床嘎叽嘎叽直叫唤。

    那一对中年人的铺位,立即传出女人的一声咳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第二声,冷不丁就这一声,再傻的人都懂。

    第二天早上,中年妇女对潘慧说:“我们这屋三代同堂,有小孩子,你懂的!”

    潘慧涨红一张脸说:“不好意思,让大家难堪了,真是抱歉!”

    中年妇女说:“大家都是出门人,相互担待些。”

    吴向葵心头有气:翻个身而已,你们一年到头难道不过夫妻生活?

    后来吴向葵知道,这一对中年夫妻给这间宿舍立下的规矩,他两口子在这间宿舍年龄最大,自己觉得自己应该充当家长,其他两家年纪都轻,自然也觉得他们做家长比较合适,传什么话,发表什么意见,都由这一对夫妻出面。

    吴向葵揣着一肚子火走出宿舍区,见马四维跟小青站在马路边说话。他们身后是三个集装箱改造的临时宿舍,门上有粉笔写的字:牙祭房。吴向葵只知道吃肉叫打牙祭,没听说过还有牙祭房。

    马四维人长得瘦,也不高,鼻梁上架了副近视眼镜,香烟不离手。他说:“朱经理说了,只要我们把关系确定下来,我们立马搬到一起住,给我们安排半间屋子!”

    小青说:“你莫心急嘛,那个人不答应离。不但不答应,还说最近要来找我。你想想,他一个没有文化的大老粗,脑子简单,一言不合就动武,要是见我们住在一起,还不出人命?”

    吴向葵突然觉得好笑,冲着马路吐了一泡口水,暗想是不是每个人整天忙碌的核心,都是为裤裆里的事情?

    走进工地,吴向葵看见潘慧在一幢楼前指挥塔吊,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再把哨子含在嘴里,左手对讲机,右手两面旗,这女人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想当初出门的时候,吴向葵估计潘慧顶多能在工地食堂里混个帮厨,谁知竞就做了塔吊指挥,工资高,还体面。是潘慧自己考了上岗证书,还是别人发现了这个人才重点培养的?这问题吴向葵也许一辈子都没法搞清楚了。

    跟潘慧比较起来,孙小涓像一道端了三顿都没有几个人动筷子的菜。那天,他进了她家门,拖线板确实坏了,电灯也坏了,电视也不能正常播放。吴向葵问还有什么不能正常使用,孙小涓把他领到偏房,指着玉米脱粒机和饲料打浆机说,这几样东西休息了快两年了。忙到太阳偏西才把这一堆大毛病没有、调试一下就能使用的电器修理完毕。孙小涓高兴,先是给他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然后端上来四五个菜,还有一瓶老白干。月亮白花花的,在树叶子上幽幽反光,在盈满的水缸里顽皮地跳跃,天空墨蓝深邃,四野全是好闻的气息。吴向葵想起潘慧爬进他窝棚的样子,想起那个天开地裂的晚上。孙小涓喝饮料陪他,他竞不知不觉把自己给喝醉了……第二天,从孙小涓的床上醒来,他慌乱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都没想好,他便干脆静观其变。孙小涓没有哭没有喊,脸色似比昨天更清朗干净,见他起床,指着桌上的早餐说了两个字:“吃吧!”吃了饭,他一个字也没说,上承包地去了。孙小涓跟在他后面到了承包地上。这一起了头,之后孙小涓便无论天阴下雨都来,里里外外,大小事情都当自己的事情来安排,他要是外出,孙小涓就是另一个他,几个工人都听她的。孙小涓小他六岁,结婚十多年,没有修下一儿半女。她对吴向葵说:“我活着有脚有手,死后没人挂念没人烧纸。我跟你不要什么名分,潘慧回来我便回去,潘慧不回来,我就当你的长工,有无工钱你决定,钱多钱少你看着办。一句话,欢喜一天算一天。”

    傍晚下工,吴向葵跟马四维等二十来个水电工走出工地西门,又见七八个女人围在工地门口,情形跟前天傍晚一样,朱可以嘴巴里多了个哨子,喊一声“不准上去”吹一声哨子。这些女人看来每天都会来撞运气,要是某天朱可以没来,那个傍晚就成了这些女子跟她们男人的節日。吴向葵想起九成仙说的话。满嘴跑火车的九成仙那几句话,似乎比朱可以更像明白人。

    中国人不能念,一念就会搁到眼面前。还没走到宿舍区门口,九成仙向他招手。九成仙请了几个过去的同村老乡,在宿舍区附近的小饭馆给吴向葵接风。

    吴向葵注意到,灯光明晃晃的工地周围,天彻底黑下来的标志,是到处的灯光泛出幽灵一般的蓝。冷风在身上到处乱窜。朱可以和马四维也被请来了。马四维带了小青一起来。添双筷子添个酒杯的事,小青会唱川剧,一高兴就会亮一嗓子,众人表示欢迎。正好两桌。

    过去同村子的老乡如今还叫老乡,说起来有些勉强,维系他们记忆的乡村实物一样都没有了;村子里的人当时四散,迁到不同地方,如今大多数都不再联系。好在他们的方言还在,某些专有的叫法说法还在。等到他们这一辈人结束,这种微弱的关系便永远消失了。

    有个叫春儿的小伙子专挑马四维拼酒,一人面前一箱燕京,摆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全部打开,没有多的话,各自抽出一瓶,碰在一起,同时喊一声“干”,两人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就下去了。小青用唱戏的声音喊:“你们吃几口菜再喝要不要的?”两人谁也不搭腔,一瓶喝完,继续从箱子里抽出一瓶,咣一声碰到一起,同时喊一声“干”,咕嘟咕嘟往下灌。旁边的人各吃各的。九成仙说:“看来这两个人今天得有个了断。”他嘱咐大家,只要两人不动手,不要去管他们,让他们把话说清楚。

    喝到第八瓶,马四维趴到桌子上,脸色煞白。春儿把空酒瓶插进箱子里,新抽出一瓶拎在手上,提起马四维的后衣领说:“还有没有量?还喝不喝?”

    马四维伸出右手臂,在空中摇摇晃晃挥了一下:“让我歇一歇。”

    酒精把春儿脸上、脖子和所有露在衬衣外面的部分染成酡红,他揪起马四维的后衣领晃了几下:“喝酒图个兴致,歇一歇什么意思?”他盯着小青继续说,“你在女人肚皮上也要说歇一歇吗?是讲排场,还是自己不行?”

    小青搭话:“你有啥话只管冲我来。明明晓得他喝酒喝不过你!”

    春儿声音变得坚硬了:“是他自己要接受挑战的,谁都没强迫他。自己晓得喝不过,事前给我磕三个响头嘛,他想喝我都不给他喝,我是通情达理的人。如今才喝到第八瓶就不喝了,算什么?”

    小青从马四维面前的箱子里抽出剩下的四瓶,一口气全喝下去,说:“不要小看人,他在前面冲,我断后!”

    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过节,核心在小青那里。吴向葵希望表舅九成仙出来劝一劝,他一张嘴巴那么会跑火车,这时候横竖说几句,不把人哄倒,也能把人震倒。春儿是他带出来的,他只要发话,不会不听他的。九成仙招呼大家吃菜喝酒,频频跟大家碰杯,偶尔往这边瞟一眼,没有阻止的意思,更不干涉。

    春儿从围坐的一桌人旁边的啤酒箱里抽出四瓶啤酒,插到马四维面前的啤酒箱里。

    小青说:“什么意思?”

    春儿说:“这是马四维的酒!”

    小青:“我刚才不是替他喝完了吗?”

    春儿把手头的啤酒瓶往桌上一暾,一字一板说:“谁叫你替他喝的?是我?还是马四维?对啦,谁都没发话让你喝,是你自己要喝的。这四瓶必须给他补齐。”春儿把自己的一瓶放到桌上,从马四维面前的啤酒箱抽出一瓶,揪住马四维的后衣领把马四维提起半个身子,一放手,马四维重新趴到桌上,一双手无力地在空中乱舞,以示抵抗。春儿重新把马四维提起来:“马四维你起不起来喝?耍赖是不是?你可以赖钱赖米,不能赖酒。你起不起来喝?不起来我给你灌下来啦!”说罢,一抬手,瓶口朝下,啤酒咕咚咕咚灌进马四维的后颈窝。

    小青来抢春儿手中的酒瓶,说:“你疯了!”

    春儿躲开小青的手,用瓶口指着小青说:“你那么护他,你说说你们什么关系?”

    小青也抽了一瓶啤酒拿在手上,瓶底指着春儿,随时要用啤酒瓶跟他干架的样子说:“朋友关系。怎么?要你批准啊?”

    春儿说:“你有多少朋友关系?两个月前你对我说我们是朋友关系,两个月后你又说你跟马四维是朋友关系,再过几天,不知道你又要跟谁是朋友关系。你换朋友关系,比换胸罩还频繁。”

    小青把手里的啤酒瓶放下来:“既然你挑明了说,我也明白告诉你,以前我认为你适合我,现在我也觉得适合,只是我不想拖累你。”

    春儿的声音变得沧桑起来:“他马四维并不比我有钱,你也不可能一天更比一天漂亮,能拖累什么呢?”春儿的声音明显哽咽了,“谁拖累谁还不一定呢!”

    小青的眼角也有了泪光,她举起手里的啤酒,在春儿倒掉小半瓶的啤酒瓶上碰了一下:“我们把这瓶喝掉。好合好散,你听我讲。”

    在酒桌上,谁清醒谁占主动。春儿已有八九分的量,轮上小青牵着他的鼻子走。春儿把一瓶啤酒喝了,小青给他抽了一瓶递到他手上,春儿的表情就木了,身子有些晃,裸露在衣服外面的部位的紫红开始发暗。小青把自己那瓶啤酒暾在桌子上,右手持瓶颈说:“春儿,你比我小五六岁,没有结过婚,一切都还来得及,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也还将就,有本事凭力气吃饭。姐姐我跟你不同,一个动不动把我当猪来打的老公只会伸手向我要钱,一个六岁多的儿子眼看就要上小学。我要跟了你,难道还让你来替我养儿子?如果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替我养也就养了,关键是他血管里还淌着那个讨债鬼的血。养一天可以,养一年可以。多养几年傻子都不会干。就算你能替我养儿子,那个讨债鬼不来缠你才怪,张口就要钱。你不能不给,他知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他可以把你家砸个稀巴烂,你却不能把他打废打残。纵使把他打废打残,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要来缠你,你还能过上清净日子吗?我跟马四维就不同,马四维的老家在青海,那狗东西不识几个字,轻易不敢出门,纵使敢出门,他还舍不得路费。马四维也有个儿子,大小跟我儿差不多。我跟他说,他对我儿子好,我也不会亏待他儿子。”小青把啤酒拿起来,仰起脖子喝了下去。

    吴向葵决定,等到入冬,他要把女人的老宅翻建起来,让它成为他的这个孩子不变的家。他会告诉这个孩子:“不管你爹从哪里来,孩子你永远别忘了,这里是你的血地——你的母亲为生你流下第一滴血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显示归属地为包头市。吴向葵没接,他从来没有交过内蒙古的朋友,更没有那边的生意,不是骗子电话,就是骚扰电话。第二遍他也没接,到第三遍,他觉得这世界上大概没有这么百折不挠的骗子,揿下接听键。

    “吴向葵,咱,潘慧。”声音是她的声音,但听上去并不喜庆。

    “你,”一切太突然,老话说得好,中国人不能想,一想就到眼面前,吴向葵问,“你啥时候上了包头?”吴向葵想,龙珠骐达的工程早该完工了,他们的老板多半接到了包头的工程。

    “咱一直在廊坊。这号是充话费送的。”潘慧的声音不疾不徐。

    吴向葵想这倒神奇,啥时候充电话费送我北京的号试试。整整一年时间没有联系,没啥事她肯定不会打电话来。吴向葵问:“哦,你找咱该有什么事?”

    “你的小儿子出生三个月了!”潘慧的声音仍然不疾不徐。

    吴向葵听成他的儿子吴潮白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出生三个月了,意味着他做爷爷啦。一瞬间,三分喜悦七分恼怒一起冲上脑门:“那小子啥时候结的婚?儿媳妇是哪个国家的?”那么大的事情,再看不上他这说老不算老的老家伙,只要给他发一条短信,他必然厚礼相待。做老子的人有做老子的人的气度。

    “跟吴潮白没关系。是你的儿子,你的。”潘慧的声音还跟刚才一样。

    吴向葵从椅子上翻爬起来。在廊坊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之前,他们已经两三年没有接触过,偶尔他流露出想法,她就拿“更年期了”来搪塞。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情急之下他打算下楼购买工具,不能这样赤手空拳。她说:“应该没什么事,更年期了。”看,朱可以真没说错,事故是最大的浪费,平安是最大的节约。转念,“呸呸呸,怎么会想起这个人!”两条三枪牌平角裤在他脑子里风筝般飘过来飘过去。

    “你,為什么不采取终止措施呢?”吴向葵后悔看那部从头哭到尾的电影,后悔电影结束没有送她打车回工地,后悔让她陪他去开了宾馆,还让她进了房间,并且住了一夜。所有这一切的药引子,都可以算在那部电影的头上。即便找到冤头债主又能怎样,即便他把那部电影嚼来吞下去又能怎样,事情是他做的,结果已经出来,眼前的一切美好说不定又将被打乱。罢罢罢,现在他只想知道这女人要做什么。

    “一个高龄产妇,医生都不敢采取措施,你想给咱上什么终止措施?”潘慧跟吴向葵怼上了。

    吴向葵没吭声。他能说什么呢?他能想象到那个叫朱可以的洁癖知道潘慧怀上吴向葵的孩子,还会跟她继续发生瓜葛吗?而潘慧知道自己怀上吴向葵的孩子却始终不吭声,说明潘慧从来就没想过吃回头草、走回头路。他在等待潘慧开价。只要不是漫天要价,一切为了孩子成长的费用,他这二百多亩地还是长得出来的。

    潘慧见他没有吭声,以为他下了矮桩,便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你放一万个心。打你这个电话,既不向你要抚养费,也不会来投靠你。咱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小儿子已经三个月大了。出生日期6月23号上午9点11分,农历五月二十一,星期天。”说罢嘟一声挂掉电话。

    话还没说完怎么能挂电话?潘慧现在在哪里?靠什么生活?有没有给孩子取名?叫什么?吴向葵立即回拨过去,包头的号码关机;吴向葵拨打潘慧原来的号码,空号。如此尝试了五六遍,都是如此。吴向葵找到潘慧的微信,语音通话,呼叫失败;发微信,被对方拒收。看来早被潘慧屏蔽了。一年没联系,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呢?

    吴向葵又拨打朱可以那一串“4”的电话,空号。九成仙和马四维的电话号码他没有。一年的时间过去,龙珠骐达工地早已结束,这帮人是散了,还是转战其他工地,谁知道。吴向葵木愣愣坐一阵,他知道,潘慧这是安了心从此不再跟他联系了。他不禁悲从中来:那孩子不仅没有故乡,连他这个亲爹,都可能永远不被知道!

    “向葵,快来帮帮忙!”

    孙小涓的声音再次从厨房里传来,她在那头等了好大工夫了。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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