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肺结核之忧：岂止江苏师大
时间：2020-11-07 15:44:3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10月18日下午4点20分，江苏师范大学科文学院潘安湖校区一名辅导员匆匆走进人文与艺术学院的一间教室，宣读刚拿到手的通报：2019年8月21日至2020年10月14日，科文学院潘安湖校区共发现在校学生肺结核病例22名……2020年10月9日至13日对疫情集中班级及前期PPD（结核菌素试验）筛查强阳性师生进行CT筛查，发现CT影像异常43例，正委托徐州市传染病医院进一步诊断排除。
记者就排查结果多次致电江苏师大科文学院（下文简称“科文学院”）及其所在地贾汪区疾控中心，均未获得回复。“江苏省疾控和省医院结核病专家已经在徐州市传染病医院指导排查，市疾控专家13日就下去检查了，正在学校调查传染源头。”徐州市疾控中心结核病防治科一名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今年10月肺结核感染的源头是什么、如何传播的、学校是否存在瞒报或延误处理等问题？学生和家长都在等待一个说法。
感染或可追溯至2018年
与通报不同，在大三软件工程专业1班学生周磊的记忆里，早在2018年入学军训时，班上就有一名女同学因患肺结核休学回家治疗。这位同学后来是否治愈或复学不得而知，军训后学校组织学生做过PPD和胸片检查，周磊当时的PPD结果为阴性。
结核病由经常感染肺部的结核分枝杆菌引起，通过空气在人与人之间传播。当患有肺结核的人咳嗽、打喷嚏或吐痰时，就会把结核菌喷到空气中。世卫组织官网介绍：“人们只需要吸入少数几个这类细菌就会获得感染。”
周磊大二时，班上一名关系较好、一起打过篮球的男同学因感染肺结核休学回家，这名同学今年复学成了周磊的学弟。“入学后，每年陆续有人休学，几乎都是肺部的病，有的是胸膜炎，有的是肺积水或肺炎，大一班上79人，现在还在学校上课的就65人。”周磊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大二秋季开学后不久，辅导员又通知他去做肺结核筛查，虽然觉得奇怪，并没追问原因，当时左手臂PPD测试的肿块不大，意味着未被感染。
科文学院2018级软件工程专业2班陈斌回忆，去年班上就有3名同学“得了肺结核”，今年9月中旬辅导员又通知他做筛查，陈斌和同宿舍3人今年PPD结果均为阳性，“学校让我们自己去做CT排查。”陈斌说。
今年国庆假期，2018级软件1班两名PDD检测阴性的同学自行检查CT后称“感染了肺结核”。“他们PPD阴性的人都确诊了，我的PPD结果是阳性，学校却说我是健康的，我肯定也要查一下才安心，没想到确实中招了。”2018级软件2班一名女同学接受采访说，她与同班4名同学在国庆后自发到徐州市传染病医院检查，确认感染肺结核，这才引起学院重视。
据江苏师大通报，10月10日至11日，学校对前期检查中PPD强阳性及重点班级的师生又进行了CT筛查，共发现43名学生胸部CT异常。但据周磊回忆，他PPD结果一直为阴性，且软件1班、2班是12日一早才被拉到传染病医院排查的，医生看过他的CT胸片后让他留院观察，2班有6人当天缴费住院，周磊因无法缴齐1000元住院费，当晚同另外二三十名同学一起被大巴车拉回学校，集中住在刚建好的G组团宿舍楼隔离，每人一间，第二天才被安排住院。
江苏师大是江苏省与教育部共建的本科院校，而科文学院是江苏师大的独立学院，在国家教育部《2016年全国高等学校名单》中的备注为“民办”。据企业征信机构企查查显示，科文学院成立于2000年，注册资本2000万元，学院法人费春在1999年任徐州师范大学（今江苏师大前身）政法学院副教授，目前是科文学院院长。
10月14日，费春向媒体表示“这几天每天都是忙到晚上12点以后。”但被问及科文学院是否对潘安湖校区肺结核疫情进行积极控制等问题时，费春并未进行正面回答。
此次出现肺结核感染的潘安湖校区在2018年后投入使用，位于徐州市东北角，距离科文学院本部泉山校区30余公里，目前只有大一到大三的学生，大四学生仍留在泉山校区，学院现有在校生9900余名。
这次感染及疑似感染肺结核的学生主要来自科文学院2018级软件工程专业的两个班，目前住在徐州市传染病医院5号住院楼进行治疗。据住院学生自己统计，2班有11人感染，1班感染十余人。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陈斌自己住院治疗，父母并未陪同。“他们对学校挺气愤的，但来了也帮不上忙，还可能被感染，从外地赶来比较远。”陈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只有两三个同学有家长陪护。
软件工程专业是科文学院人数最多的专业，每班70余人，徐州本地学生只有个位数，百分之七八十來自江苏本省，多来自“一般家庭”。按受访学生的说法，一个月生活费本来只有一千多块，不吃不喝也不一定够住院。目前，科文学院已口头承诺学生将承担后续治疗费用，陈斌已经收到了每天补助的30元生活费，学校还定期送了牛奶和水果等营养品。
起病隐匿诊断难
周磊也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自己PPD是阴性，痰检也是阴性，医生仍根据胸部CT影像将他诊断为肺结核感染者，并开始对其抗结核治疗。根据治效果决定住院时长，为2～4周。
结核菌的感染不等于发病。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病科主治医师孙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从被感染到真正变成活动性肺结核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出现咳嗽、咯血等症状的被认为是具有传染性的活动性肺结核，可以理解为浮在海平面上的冰山，水面以下其实有更多人处于潜伏感染的状态。
所谓肺结核潜伏感染，是指人身体已经接触过或体内有少量结核菌，但没有发展为活动性结核。这类人数量很大，因日常入职体检不包括肺结核检查，多数人不清楚自己是否为潜伏感染。据世卫组织估算，全世界人口约有1/4的人感染了结核菌但未发病，而感染结核菌的人一生中有5%～10%的几率会患上结核病。潜伏感染者无症状，不咳嗽不排痰，不造成飞沫，基本不认为有传染性，一般不用治疗，可以靠自身免疫力控制。
病原学阴性、但有结核病临床症状的患者，需要医生结合患者胸部影像学和病史等因素做出判断，相对主观，这也是备受争议的地方。
湖北省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传染病防治研究所副主任技师周丽平等人曾发文回顾该省2010～2013年的10起学校结核病聚集性疫情，总结了几个原因，其中一条就包括无症状患者的隐性传播。
这次江苏师大科文学院感染肺结核的多名学生也表示，“没有任何症状”。周磊没有咳嗽、发烧、出汗、体重下降等症状，他一直不相信自己会得肺结核。
“起病隐匿，不易追查，这是结核病的一个特点。”中国疾控中心结核病预防控制中心政策规划部原主任姜世闻分析说，主动检查包括流调发现的排菌病人中，2010年全国流调也有26%以上患者没有症状，很多无症状的活动性肺结核患者是通过每年体检拍片筛查出来的。
PPD试验，是通过皮内注射结核菌素，根据注射部位的皮肤状况诊断是否被结核杆菌感染。据原国家卫计委2017年发布的《肺结核诊断》，PPD反应硬结≥15mm及以上或存在水泡，坏死，淋巴管炎等为结核感染强反应。
孙峰解释说，从潜伏期到活动期，没有所谓的检测“金标准”。PPD检测理论上希望将潜伏感染和活动性肺结核都检测出来，但由于中国人普遍在婴幼儿时期接种过卡介苗，身体对结核蛋白会产生免疫反应，从而出现PPD的假阳性，而根据每个人体质不同，还可能出现假阴性的情况。不过，姜世闻也表示，“PPD假阴性、假阳性率很低，从全球范围来说仍是首选的筛查方法。”
他还解释说，一般情况下，如果拿到结核病原学阳性结果，即痰涂片、痰培养和分子生物检查任何一项阳性，则可判断为活动性肺结核，需要进行治疗。是否为“活动性肺结核”，直接影响“治不治疗”“花不花钱”和“停不停药”的问题。
然而，活动性肺结核还包括病原学阴性患者，痰结核菌检查阳性的检出率不高，约为30%～50%，因此病原学阴性、但有结核病临床症状的患者，需要医生结合患者胸部影像学（包括CT影像）和病史等因素做出判断，相对主观，这也是备受争议的地方。
“科文学院这些学生如何诊断与治疗，还要看当地疾控和医疗专家组怎么看待这件事。在舆论压力下，整个医疗卫生系统趋于谨慎和保守，选择治疗，以免有学生在一年半载后发病。”一位曾经参与处理其他学校肺结核聚集性感染事件的专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江苏师范大学科文学院潘安湖校区。摄影/本刊记者 李明子
校园肺结核感染频发
中小学以及大学学生群体并不是中国肺结核病的高发人群，据《2010年全国第五次结核病流行病学抽样调查报告》，肺结核患病率随着年龄增加逐步增高，在75～79岁年龄组达到高峰，约为1500/10万人，是15岁及以上人群活动性肺结核患病率（459/10万）的三倍，但校园却常常爆发聚集性肺结核疫情。
2017年8月，湖南省桃江县四中364班暴发肺结核聚集性疫情。截至2018年3月19日，桃江四中高三学生共有确诊肺结核病例79例，其中78名学生已报名参加高考，1人办理休学手续。
苏州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结核病防制所主管医生张晓龙等人曾在《现代预防医学》杂志发文，从2015年1月到2017年12月，苏州市就发生过至少11起校园结核病聚集性疫情，其中1起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共确诊肺结核患者68例，其中痰涂片阳性患者9例、涂阴患者54例、结核性胸膜炎患者5例。
肺结核已成江苏省第一大传染病多年。江苏省卫生计生委公布的2015年第三季度全省法定报告传染病疫情统计，肺结核报告发病数居江苏全省首位，每月发病数都在3000人左右。南京市建邺区疾控中心精神卫生科科员邱晓慧曾对《金陵晚报》表示，“从肺结核发病来看，超过9成的结核病聚集性疫情发生在学校。”邱晓慧分析，学生有时候营养跟不上，生活没有规律，不注意卫生、饮食等生活细节，喜欢熬夜上网，导致自身机体抵抗能力降低，易感染结核。另外，网吧多封闭空间，结核杆菌的浓度相对较高，也增加了感染几率。
“学生只占中国结核病总发病人数的5%左右，不是主要发病群体，只不过校园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控制不好会出现暴发流行。”姜世闻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学生中只要有一个排菌的活动性肺结核患者，一旦控制不好，在人群聚集的教室、食堂和宿舍楼中，很容易造成聚集性感染，根据《学校结核病防控工作规范》规定，一所学校在同一学期内发生10例以上有流行病学关联的病例，就构成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原本计划毕业后参军，如果确诊是肺结核，学校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周磊气愤地说。另据媒体报道，《江苏师范大学科文学院学生在校群体感染肺结核家长的一封信》中写道：“从2018年9入学江苏师范大学，就陆续有学生被确诊为肺结核。校方不重视。从事发到至今3年时间，校方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第一时间也没有对校园工作人员排查，管理不当，导致现在病情大规模交叉感，故意隐瞒病情。”
在周磊和陈斌印象中，整个大一大二，学校都没通报过肺结核病例的情况，没有做隔离、消毒等措施，没有人做晨检，也没人询问班上同学是否有发烧、咳嗽等症状。科文学院潘安湖校区多位大一、大二学生表示之前没收到过任何学校官方通知，直到12日在学院“表白墙”看到一名2018级感染后复学者的自述后才自发戴起口罩。但不久前学校还组织过开学典礼，学校只有一个食堂，比较拥挤，并未提示注意保持距离。
姜世闻曾参与过多起学校肺结核病聚集性感染疫情的调查工作，他最后表示，“我不在现场，不了解具体情况，对科文学院的事情无法评价。正常情况下，学校如果做好旷课原因调查和每日晨检这两件事，就能早发现，如果没做好，有学生出现咳嗽等症状而没有及时就医而产生的结核病集聚性疫情，那学校可能会有责任。”。
（文中受访学生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