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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九年的爱情

    时间:2021-01-10 03:59:3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三十年前,他们的爱情被经济贫困、道德戒律禁锢,爱而不得,各自煎熬。三十年后,生活富足了,自由空间扩大了,人们的幸福感是不是也成倍增长?拥有更多自由选择的权利之后,控制并善用这权利,变得更加迫切。

    周武生站在麦地里对杨秀女说:“秀女子,你比特务都好看!”这称赞是周武生从中国电影里看来的美感,在一九七九年以及之前的中国银幕上,最好看的女人就是特务。只有特务才有乳房,把美式军装顶起来,周身线条凸凹有致,而女革命者们则一律是平板的……

    ——摘自第六章

    一九七九年的王团乡还只有一条黄土垫的街道,道两旁有一座乡政府,一家邮政所,一家大车店,一间杂货铺和一间铁匠铺,东头有一家面馆,西头还有一家面馆,这算是镇上全部的餐饮业。此外还有一家劁猪的也开了一间门脸儿,就在乡政府的旁边,乡领导在办公的时候常能听到猪被计划生育时惨绝人寰地叫,然后镇上就再没有什么了。过年的时候,镇上的商家们,包括杂货铺,铁匠铺,面馆,以及劁猪的,都会在店门前摆一个条案出来,条案上放着用细白面蒸好的馍馍,用石头压着一些钱,多的五元,少的也有三元,召得王团乡辖下四邻八村的社火队上门来献艺,献艺的报酬就是这些馍馍和钱。王团乡的人把这种耍社火的方式叫作“说议程”,字面上不知怎么解释,有点类似北京城里早年间打着羊胯骨上门去说些吉利话儿讨钱的行当,所不同的是,这些山民是穿着戏装画着脸谱敲锣打鼓地去说唱,想象力比北京人丰富多了。

    一九七九年大年初二这一天,崾岘村周武生的社火队先一步到了杂货铺门前,拉开了说议程的场子。周武生扮的是三国名相诸葛亮,他当时还一点皱褶都没有的脸上粘着胡子,摇着羽毛扇,踏着锣鼓点儿,朝店家一揖,唱念道:

    “诸葛先生我叫孔明,

    卧龙岗上我早扬名,

    众将官,朝前站,

    咱给掌柜的拜大年!”

    “众将官”也都是崾岘村的,也都把脸蛋儿勾描得五眉三道,精神抖擞地高声唱和。

    店家是个豁嘴,被周武生的拜年话儿招逗得漏出牙龈而笑,眉开眼笑之下,便拿起压在石头底下的钱要给周武生。这时候“哐啷啷”又一阵锣鼓响,另一彪人马抢进了场子里来,这是苏堡子村杨方利的社火队,也全部都勾描得红膛黑面。唯一没有画脸的是杨方利的闺女杨秀女,她在社火队里负责敲鼓。那年她二十了,属狗。杨方利扮的也是诸葛亮,也是摇着羽毛扇,在女儿敲出的锣鼓点儿中,走圆场,迈方步,也对店家一揖,唱念道:

    “诸葛亮,我也叫孔明,

    三国四方我也有大名,

    张飞,关羽,赵子龙——”

    杨方利的班底们齐齐吼一声“有”,站班出列。

    “咱给掌柜的来磕头!”

    杨方利率众给店家叩首行了大礼,在礼仪的厚重和虔诚上压过了周武生一头去。

    这便是斗议程了。说议程是可以争斗的。两支社火队,两彪人马,狭路相逢,可以争,可以抢,可以叫骂,可以涉及双方的八辈儿祖宗十辈儿先人,但决不可以动手,只能凭词语的机智和锋利硬硬盖过了对手去,最后赢得胜利。店家于是把钱又压回了石头底下,以豁露着牙床的嘴宣布让两个诸葛亮比赛着说,谁说得美,钱,还有馍馍,是谁的。

    杨秀女便开始激越地擂鼓。而对方崾岘村的鼓手也开始拼命地敲鼓。这是宣战,也是双方打响的前奏。周武生和杨方利,一老一小两个社火头儿,在各自鼓手的助阵下,彼此盯视,在琢磨着如何一出口就把对方说得屁滚尿流,败下阵去。

    杨方利琢磨了一阵后抢先朗朗开口道:

    “叫后生,你没高低,

    诸葛亮也是你叫的?

    昨黑你还尿炕哩,

    你妈给你晒被哩!”

    苏堡子村的“众将官”齐声唱和:

    “你妈给你晒被哩!”

    先笑起来的是杨秀女,她认为她的爹说得很精彩。她尤其认为她的爹说周武生尿炕说得好,这会让周武生当众很臊毛,让他后面的话儿就没法接了。杨秀女因此有了胜利的感觉,战斗的紧绷有一点松懈下来。她轻松地去看周武生,看他如何应答,她一下就想到眼前这个男人要是真的尿炕会是什么样的?杨秀女见过她的小弟弟尿炕,小鸡鸡小小的,像半截毛毛虫,那么小的一块肉却能把炕尿湿了一大片,周武生的当然不会是半截毛虫,他会是……杨秀女忽然觉得自己死不要个脸,怎么能想那个!她羞臊地赶紧低下头去继续敲鼓。杨秀女后来回忆周武生当时看了她一眼,目光炯炯如贼。杨秀女后来还问过周武生当时是不是看過她,是不是看见她脸红得像抹了鸡血一样?而周武生后来对于看杨秀女这一眼的回忆则完全是个空白,他后来对杨秀女说他当时完全没有看她,或者说根本不记得看过她,更不记得她脸是红是白,他完全都在盯着她的爹看,在紧张地琢磨怎么反击这个老柴棒子,他必须要把钱和馍馍赢来。

    周武生略一琢磨便开始反击,他在庄稼人里脑子是很快的:

    “叫老叔,你骂人,

    一股臭气从嘴里喷,

    怪我尿炕没看清,

    错把你的嘴当成尿盆!”

    崾岘村的“众将官”也是齐声唱和:

    “——当成尿盆!”

    王团乡镇上围观的乡民哈哈大笑,为周武生齐声喝彩。杨方利严重地被噎堵住,完全不知道怎么接了,愣怔在当场。周武生这时有了胜利的感觉,松弛下来,他这时倒是轻松地看了一眼杨秀女,他当时看到这个小丫头一张脸红扑扑的,怪好看,但那是急的,急得大冬天冒汗,她着急地边敲鼓边催促她爹赶紧往下说,而她爹却始终愣怔地傻站着。豁嘴店家这时候认定周武生这个诸葛亮说得美,让周武生过来拿钱和馍馍。周武生于是得意洋洋地过来用一条发黑的面口袋把条案上的细面馍全都装了,又去拿石头底下的五元钱——

    杨秀女大喝一声:“你等等!”

    杨秀女把还发愣的杨方利身上的戏袍、蟒带、髯口都扒了下来,自己穿戴上,又拿过羽毛扇,匆忙间也扮成了一个诸葛亮,跳上场来,对周武生叫板道:“来来,咱俩再来比过!——爹,你给我敲鼓!”

    围观的王团乡民顿时为猛然间蹦出来个女诸葛而集体沸腾,高声啸叫,这是这片山坳里多少年都没有出现过的事儿。豁嘴的店家也急忙按住周武生要拿钱的手,告诉他这钱先不忙动,馍馍也先放下,他必须要跟女诸葛再比过。周武生得意洋洋的笑僵硬在了脸上。杨方利在众人的啸叫中醒转过来,拿过闺女的鼓槌,一煞腰,鼓声激越而起。

    杨秀女随着锣鼓点儿走圆场,有板有式地唱念道:

    “我诸葛,字孔明,

    统领天下百万兵。

    左有关公一把刀,

    右有张飞十丈矛!”

    苏堡子村的“关公”和“张飞”们手持苞谷秸秆做的刀和矛踩鼓点走着圆场,嘴里“嚯嚯”有声,为杨秀女站阵呐喊,煞是威猛。乡民们为杨秀女跺着脚喊好,场上一片尘土飞扬。

    周武生在尘土飞扬的逆势中反击道:

    “叫众人,你看稀奇,

    两个诸葛有高低,

    她这个诸葛本事高,

    就是胡子挂不牢!”

    杨秀女的髯口是戴杨方利的,太大,老是滑落,她赶紧用手捂住,这引得乡民们一阵的哄笑,让周武生又高了杨秀女一头去。杨秀女迅即在哄笑声中反击道:

    “叫众人,你也看稀奇,

    他这个诸葛是个假的,

    脸上的胡子是猪鬃的,

    脚上的官靴是纸糊的!”

    周武生的髯口确是猪鬃的,毛扎扎地一团堆在嘴边。他脚上的“官靴”也确是纸糊的,在破棉鞋帮子上糊了一圈儿白纸,用彩笔勾画出云朵和鸟雀,便算是古时朝官的靴子,那勾画着图案的白纸已经破散了,在地上拖着。杨秀女的揶揄戳到了周武生的尴尬处,让乡民们更加大声地哄笑,还有叫好的,这让杨秀女很是得意,她斜着眼儿,有点小牛逼地瞅着周武生,看他还怎样说。周武生尴尬地讪讪地笑,随即反击道:

    “叫众人,你再看稀奇,

    她这个诸葛是个女的,

    走个路,俏俏的,

    两个奶子高高的,

    叫声妹子你快回去,

    你娃要找你吃奶哩!”

    全场笑炸了锅。那些男性的乡民又开始使劲跺脚、高声啸叫,而女人们则抿着嘴乐,无论男人和女人都为这性的反击而乐不可支。在山里,性总是快乐的源泉,周武生因此大获全胜,而二十岁的杨秀女则彻底失败,她下意识地捂着还从未被男人触碰过的胸,那里并不像周武生所说是“高高的”,只是一般地起伏着,但温润而绵软,她捂着胸在男男女女的大笑声中脸憋涨得通红,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瞪着周武生,使劲地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只能以这种表情予以反击。而这却让周武生更加得意和开怀。

    接下来就是周武生的一路风光。按照说议程的规矩,斗败的社火队必须要退出去,对余下各家的贡物都不得再取,全部归于胜家,周武生便领了崾岘村的队伍取了杂货铺的馍馍和钱,又取了邮政所和面馆的,连劁猪骟驴的也顺道拿了,最后一路敲敲打打地往乡政府而来。王团镇上的乡民呼啦啦地全跟着周武生涌去,挟裹着杨秀女也一路跟着走。杨秀女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还要跟着周武生来,周武生仿佛是有一根线扯动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走。杨秀女对自己的解释是,她必须要跟着周武生,她必须要继续拿眼瞪着周武生,必须要让他知道她恨他,她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于是杨秀女就横眉瞪眼跟着周武生走。

    周武生来到了乡政府,高声地唱念道:

    “前面来到了乡政府,

    给乡长大人道个万福!

    乡长大人很牛逼,

    兜兜里很多的人民币!

    花不完,你给几个,

    老百姓喊你青天!”

    周武生把乡长从乡政府里唱了出来。一九七九年的王团乡乡长穿着蓝布中山装褂子,戴着也是蓝布的扁舌帽,帽子和褂子上都有尘土,是山里的风刮上去的,他叼着两毛九一盒的飞马烟晃晃地出来,骂道:“周武生,你耍社火的好大胆子,要钱要到政府来了!”但他还是无奈地掏兜,心疼地给了周武生两块钱。过年时节,任何士绅官吏,都不能撅了耍社火说议程的面子,这也是这片山里自古以来的规矩。

    周武生接过钱,又唱念道:

    “乡长大人你好好干,

    明年就升到国务院,

    国务院里当大官,

    顿顿都吃羊肉面!”

    围观的男女老少都咧了嘴呵呵呵呵地笑。

    乡长又骂道:“妈的土包子!国务院的才吃羊肉面?那顿顿吃的都是羊肉串!啥好吃人家吃啥!屁都不懂。走走走,前头耍去!”

    当时乡里来了一个搜集民间艺术的省群艺馆的干部叫吴颖,她蹲在地上,笑得要岔气。

    被挤在人群里看的杨秀女,她的横眉瞪眼绷不住了,她也笑了起来,望着在乡长面前手舞足蹈口吐莲花的周武生,低声骂道:“不要脸的货……”

    随后便是晚上发生的事。

    晚上,没挣上钱也没挣上馍馍的社火队就跟着杨方利住在乡上的大车店里。苏堡子村离乡上还有好远,中间要翻一架山,走到天亮也到不了村,杨方利作为社火头儿只有把兜里最后的几角钱掏出来包了一间屋,让男男女女都挤在一盘通屋大炕上睡。晚饭只有洋芋,在炕洞里煨烤得焦黑焦黑的,扔在小炕桌上,谁吃谁拿。外面过年的鞭炮声和别人家喝酒猜拳的喧闹不断地传进屋里来。扮演关公的班底受不了了,先骂起来:“真是跟着狼吃肉,跟着狗吃屎!”关公,关二爷,把手里的洋芋使劲摔出去,那洋芋蛋儿在土墙上被摔成了一摊烂泥。蹲在炕头上闷头抽旱烟的杨方利也被摔得震颤了一下,但他没有吭气。是他把人带出来挣钱挣馍饃的,现在屁都没有挣上,别人骂什么他都得忍受着。爹的窝囊和忍气吞声让杨秀女心里堵堵的,她当时坐在炕洞前还在给大伙儿煨烤着洋芋,越想越是憋火,腾地一下蹿起来,扔了手里的洋芋蛋儿就朝门外走。杨方利紧着问闺女:“你上哪儿去?”杨秀女不理,冷寒着脸,像一只气憋的山涧里的跳蛙三蹦两窜就出了门去。

    周武生啃着啃着就十分地激动,他的手就伸到了杨秀女的棉袄里去,真的要去摸她的胸,嘴里说:“秀女子,你让我摸个羔羔!”“羔羔”是山里人对奶子的昵称。杨秀女用手挡住,说:“不行,不让你摸。”周武生央求地说:“秀女子你把我照顾一下嘛!”杨秀女还是不同意,说:“不行。我把你照顾了,你还要往下弄哩。”周武生说:“我保证不往下再弄!”杨秀女坚持说:“你肯定要往下再弄!我妈说,男人都猴急得很!”周武生着急地说:“秀女子,你来嘛,你来嘛,你来嘛——”杨秀女坚决不同意,委婉但坚决地说:“哥,我今天要让你弄了,你就把我看轻了。人家都说,馍馍不吃,在笼里放着哩,你急啥吗?我这个馍馍在这儿给你放着哩!到俺俩结婚那天,我这囫囵身子全都给你!哥呀,你快拿凉水冰个头!”周武生就拿马厩里的冰凉井水浇了头,又擦了身上,冷静了下来。

    于是在一九七九年的那个年夜开始,杨秀女就把自己给周武生留着。

    到山里开始种麦的时候,周武生却没有上门来提亲,自始至终没有登过门,而且连人影儿都不见了。杨秀女急得悄悄去过几趟崾岘村,都是翻山越岭走着去的,但周家门上始终都是一把铜锁锁死了的。村里没人知道光棍一条的周武生去了哪里。村里人说周武生常常就是这样神龙不见首尾地就消失了,一年半年地见不到人,忽然又一道金光地蹦了回来。村里还有人说周武生是去了越南,当然这是猜测,因为周武生哪儿都敢去,有一年他经四川走西藏竟然去了尼泊尔,差一点就死在了尼泊尔,难保他这一回不死在越南?杨秀女恨恨地说:“死了才好!”回家走在没人的山道上,她一阵笑一阵又啼哭。她笑的是自己那天晚上幸亏没让周武生弄,要让弄了,她现在就不是姑娘了,往后还能嫁给谁呀?岂不是冤都冤死了!啼哭的是周武生把她的嘴亲了,又不娶她了,像商店里买东西,掰了一块尝了又说不买了,真是个王八的蛋儿!她酸楚而伤心地在山道上放声啼哭。

    崾岘村的周家不来提亲,南碌村的刘家却来了。刘家上门来提亲的人竟然是个十九岁的女娃儿,她叫雪,是给哥哥刘长庆来向杨家提亲的。刘家大人都亡了,哥哥木讷胆怯,不会说话,因此刘家就由妹妹主事,连上门提亲也只能妹妹来。这引得苏堡子村的人那天都涌到杨家来稀罕地看雪。当着村里众人的面,雪的嗓门细细的,挂着女儿家抛头露面的羞涩,但说的话全在条理上,她说杨家借了刘家的钱,却不是一年借下的,借的也不是现钱,而是一片树林子。那树林子是父母在世时好多年前就种下的,想的就是日后家里儿子大了,树也大了,把树砍了给儿子娶婆姨成家。这些年,杨家连连遭难,大人病,家里种了几亩地核桃树也让天牛虫钻了树心枯死了,连到乡上卫生院买四环素都得赊,王团乡卫生院拢共只有一样药,就是四环素,治感冒用四环素,秀女子的妈治肠癌也是用这四环素,刘家这些年便把那树一棵一棵地砍了换了钱给杨家送来。现在,刘家的树是一棵都没有了,要想有,还得再种,还得好多年,但家里哥哥却老大不小了再也等不及。雪說:情况都摆了。我哪里摆得不对请杨家叔叔指出来。请杨家叔叔把亲事答应了,当初砍树的时候两家就说好是换亲的。面对雪的柔柔弱弱细声细语,粗粗大大的杨方利完全没有话可说。杨秀女在一旁万般地不情愿也是完全地没有话说。围观的苏堡子村的乡民也认为是刘家妹子说得在理,杨家必须答应。这账是不能赖的,要赖,山里就没有规矩了,山里就会有人在夜里点了你家的房子,把牲畜全下了药毒死,或是把成群的羊,要么是驴,赶进地里啃光你的青苗,让你在山里就活不成,自古这山里就用自己剽悍的乡风来维护着自己的乡规民约,不让坏了规矩。山里人家敢借钱给旁人,不怕赖账不还,依仗的就是这个规矩。

    小姑子雪就说通了杨家把杨秀女迎娶进了门,做了她的嫂子。

    娶亲的那天,雪把家里的羊杀了,又到地窖里去背了一筐洋芋,和头天去乡上供销社买的一捆粉条,统统切了剁了,下到一口大铁锅里去煮,又蒸了馍,而后把村里人都请了来,每人一碗菜两个馍,没那么多桌子凳子,让都蹲在院子里吃,算是替哥哥操办了婚礼。晚上,席散人走,院子里一地的残渣,狗在捡吃着骨头。雪让哥哥长庆到新房跟杨秀女去睡,而刘长庆却紧张地抖颤着,蹲在院里磨磨叽叽地不去,任凭雪怎样地说也不动窝。

    雪只好自己硬把长庆拽到新房门口,硬要让他进去。

    长庆站在新房门口,手愈发地抖,回头问妹妹,说:“雪,我进去,我、我咋弄呢?”

    雪臊得跺脚,说:“哥呀,这事,我一个做妹子的,咋好跟你说呢!”

    长庆嚅嚅地说:“那我弄不来。我还回我那屋去睡呀。”他扭头要回他住的柴屋去。

    雪又急忙拽住他,望着木讷胆怯的哥哥,又臊又急,而后,她心一横,抹去了所有女儿家的羞臊,说:“哥,这事,本来家里应该是有个老人给你说的,可咱家老人都没了……哥,你进屋,你……你先自个儿脱了衣服,你都脱了,完了,你上炕,你先跟她说,你就说:‘你别怕,天冷,我来给你掖掖被子。你就去给她掖被子。完了,你……你就进她的被窝。哥,你好好待人家,手脚你都……你都慢着点,人家是头一回……这事,本来是家里应该有个老人给你说的。”雪又羞臊又很有些委屈伤心,一阵酸楚,不由得眼眶洇湿了。她忽然想到她不能哭,哥在家里是靠她的,她要一哭,哥就更加紧张了。雪又急忙抹了眼里的潮湿,对长庆浮起轻松的笑来,说:“哥,你记下了没?没事,简单得很,你只管进去。”

    长庆鼓足了全部的勇气,推开新房的门进去了。

    雪又凑到门上去听,她不放心。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刘长庆果然清晰地说:“天冷,我来给你掖被子,”雪偷偷地笑,随后耳热心跳,自己先羞红了脸,赶紧逃也似的到灶房去洗碗了。那借来的盛菜的硕大老碗,在灶台、在地上,到处都是,一摞一摞的,摞得老高。雪洗着碗,看着新房窗棂上的红喜字儿在月色下泛着银白的光,而房里则黑黢黢的,都睡了,寂静无声,她心满意足地笑。十九岁的雪像个妈妈。

    寂静中,新房里突然爆发出石破天惊般的敲钟声响。

    稍后,刘长庆光着身子抱着袄裤像个兔子似的蹿出来,那新房里的钟还在敲着,急促清脆连绵不绝的钟声如子弹一般地追撵着他。

    雪顿时傻了,呆看着,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咣当”一声。这碎响惊醒了她,她朝哥哥奔去,奔到跟前,顾不得哥哥还裸着,急切地问:“咋了?咋敲钟啊?哪来的钟啊?”刘长庆用裤袄遮着身子,大喘着气,他吓坏了,惊魂未定,对妹妹的问询一概顾不上说。

    钟还不停地敲。山里只有山洪下来了或者狼群进了羊圈才会这样地敲。钟声从新房里敲出来,越过院子,在村庄广泛地弥漫着。村里的狗先被敲醒了,高高低低地狂吠。接着村巷里的门一家一家地开启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把南碌村的男男女女都敲到了刘家,拥挤了一院子。这些人也是刚刚在刘家吃了菜和馍回去睡的。众人七嘴八舌地向雪询问为啥敲钟,而钟依旧在响,雪依然是不知道,因为长庆依然没说话,他刚刚顾得上把裤袄穿上。

    钟声停了,新房的门推开,杨秀女抱个小学校里上课敲的铁钟走出来。

    杨秀女朝众人鞠了一躬,说:

    “大爷、大妈、叔叔、婶子,钟是我敲的。我嫁到刘家来就带了个钟,在袄里藏着。把大家敲了来,也是为了说个明白。我嫁到刘家来是不情愿的。我家使了刘家的钱,还不上。我到刘家来,往后,家里地里,做牛做马我报答刘家,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拿我自个儿来干活抵债。但是我不让刘长庆沾我的身子。我夜夜都抱着钟睡。刘长庆夜里要还上我的炕,我还敲!大家……都不能安生。”

    杨秀女说完便反身走进屋去,关上了门。

    雪傻了。一院子南碌村的人都听傻了,院里好长时间一片静默,狗都不叫。

    杨秀女从此在这方圆几十里出名了。山里自古以来,哭着喊着嫁到婆家来的女人,有穿四五条裤子缝在一起不让男人沾身子的,也有怀里掖着刀子剪子的,但夜里敲钟的,杨秀女是头一个。那晚之后,有南碌村的爷们儿气不过,说婆姨不让汉子睡那是个啥球婆姨,就不信杨秀女夜夜都是这么硬,于是都撺掇刘长庆硬闯进去睡,把刘长庆灌了白酒,让他在那一刻杀人都敢。当刘长庆一身酒气扑上炕去的时候,杨秀女果然抓过钟来又敲,敲得愈发地铿锵激越,又把南碌村的人,还有狗,都敲到了院子里来,把刘长庆身上借着酒气硬起来的地方又敲软耷了下去,又把雪敲得心里苦不堪言。杨秀女声名更加震响。山里平常日子过得寂寞,这桩稀罕的事就让四邻八村的乡民们传得很远。杨秀女就是要敲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她那钟,其实是敲给周武生听的,她要传到周武生的耳朵里去,她要让如今不知在哪里的周武生知道:她说过为他留着身子,她就会为他留着!她现在夜夜为他警钟长鸣,守卫着自己身子的清白。

    但周武生还是影子都不见。而山里种下去的麦子开始灌浆了。

    山里麦子开始灌浆的时候,杨秀女嫁到刘家已是仨月有余。她夜里敲钟,白天则使劲地为刘家干活,那种拼命的劲儿让雪和长庆看得都吓了。她犁地、点种、间苗、除草、浇麦、上粪,样样都是要干的。她不让刘长庆来插手帮她,譬如犁地,两头硕大的犍牛拉着犁杖拖着她趔趔趄趄,让她的头发汗浸得像被水泼了,她吼着、喊着,吆喝着牛,来回地犁,刘长庆端个簸箕跟在后面点麦种,几次要上来替她,均被她坚决地拨拉到一边。她也不让雪来插手帮她,譬如浇麦,她踩水车,挽着裤管,有鲜红的血顺小腿淌下来,她来月经了,但仍不停地踩水车,血汇入水中,黄黄的渠水上漂着一缕细长的血线,这让来地里送饭的雪看得心惊肉跳,急忙要上来替换她,又被她坚决地拨拉到边上去。她在地里忙,收了工回家,她必定是到灶房去做饭,雪必定又是插不上手的,她搟面、蒸馍、烙饼、焖饭,一样一样地给长庆和雪端上来,服侍他们吃了。吃了饭,刷了锅,她必定是又要给牲口去铡草,铡夜草。她经常是铡着就睡了,立在那里睡,一惊醒,又铡,直到把草料铡到堆成一座小山,让牲口夜里足够吃的。而后她才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挪回屋去,在炕上躺下。她还要留着最后一口力气,以防刘长庆要是又扑到她的炕上来,她好敲钟。

    到了第三个月的头上,这一日,杨秀女从地里回来,撩起衣襟草草擦了一把脸上热出来的油汗,便又匆忙到灶房里去做饭。她要赶在雪之前,不然雪就会抢着把饭做了。她刚坐在灶前点着了柴火,却见那架在灶上的锅里已经在向外腾着热气,她诧异地掀开锅盖,锅里贴着苞谷面饼,中间蒸着一大老碗红烧鸡块,这是菜。雪已经把饭做了。杨秀女奇怪的是雪为啥烧这么好的菜?平时的菜就是酸菜擦洋芋丝,荤腥是绝对没有的。

    雪端着洗脸水进灶房来了,说:“嫂子,你来擦把脸吃饭。今儿我把鸡也给你杀了。”

    杨秀女的反应是冷淡着脸。她猜到雪的用心,雪这样是想巴结讨好她。杨秀女心里想:你把鸡杀了给我吃我也不会和你哥睡的。你就是把牛宰了,让我天天炖着吃、煎着吃、炒着吃,我和你哥这辈子不睡还是个不睡!

    杨秀女冷淡地说:“我不吃,不饿。”

    杨秀女从雪身边走出灶房去,也不去理会雪手里一直端着的洗脸水。

    杨秀女回屋去躺下了。她也没有去铡草,她发现雪把草料也早早地铡好了,于是她只有去炕上躺下。那个她敲了仨月的铁钟就放在炕头,在她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杨秀女望着铁钟,又想到周武生,想到那个死不要脸的货,那天晚上亲她的嘴,他不是亲,他是嘬,他把秀女子的嘴含到他的嘴里,使劲地嘬,像嘬吸骨髓一样地嘬,嘬得秀女子觉得自己的丝丝缕缕都要被他吸光了去,这个死不要脸的……杨秀女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雪推门进来了,她拿着两个面饼和那碗红烧鸡。

    雪说:“嫂子,你吃点饭。”

    杨秀女背过身子去揩了泪,依旧冷淡地说:“我说了我不吃。”

    雪说:“你吃吧。吃了饭,有事给你说。”她又朝门外招呼:“哥,你进来吧。”

    长庆从门外迟迟疑疑地挪进屋里来。

    杨秀女的身子顿时警戒地向炕里边挪着:“你俩要干啥?”她伸手去抓那钟,要敲。

    长庆急忙慌乱地摆手道:“别,别,别敲,天还没黑哩!”

    雪把面饼和鸡给杨秀女放在小炕桌上,自己在炕沿坐下,说:“嫂子,你别敲了。往后也不用敲了。哥,你说吧。”

    长庆却又蹲到墙角去,嚅嚅地说:“我说不来,你说。”

    雪只好又自己说。接着,雪便对杨秀女说了从此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事儿。雪首先改口叫杨秀女“姐”,不再叫她嫂子,说:“姐——我叫你姐吧——我家没老人,我哥又不会说话,啥事,那我就说了。姐,你吃了饭,住一宿,明天,你就走吧。好几个月了,看你也真是不情愿,你天天下苦,你熬煎,我们也熬煎。我哥的意思是,离婚手续啥时候办都行,看你。还有,你们杨家往日借的钱,知道你家也还不上,那钱,就算了。”

    长庆从地上站起来,头一回说了句硬气的话:“钱不要了,就是这话!”

    懦弱的刘长庆直着背走出他还没有睡过一夜的新房去。

    杨秀女愣怔之后是震撼,而后,哇哇地哭,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她一时间承受不了。倒是十九岁的雪来安慰比她大一岁的杨秀女,用袖子给她揩着泪,说,姐呀,快不敢哭了,乘热乎着,你快把这鸡吃了吧,这几个月你光吃洋芋擦酸菜了,一点荤腥没有,你明天还回家哩,肚里没油水你咋走这六七十里山道呀?杨秀女还是不停地哭,说,雪呀,你人不大咋这么会疼人呀,你人咋这么好呀,你哥也是好人,想想我也是不应该呀,你哥夜里进屋来,我不光敲钟,我还挠他,那天我还在他脸上挠了一道印子!雪叹了一口气,说,也不怨你,我哥也是有些猴急。你也别怨他,他都三十一了他能不急呀?杨秀女不哭了,她想起现实的问题,开始为雪和长庆焦虑,说,雪呀,那我要走了,你哥婆姨的事咋办呀?雪却又安慰她,说,姐,不当紧,又托人给我哥说了刘洼村一个女的,明天就过来两家相亲。姐你放心走你的,总之咋样也不能误了你一辈子!杨秀女这才释然,而后,就净是感激了,她抱住雪又哭,想到这么好的一个妹子,这仨月来,家里地里,她净给人家冷脸看了,人家却还口口声声地喊她姐,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鸡杀了给姐吃,于是更加哭得稀里哗啦的。杨秀女当时就想,日后这个妹子要是有事找到她的门上,就是要她割肉去卖,她也割!

    杨秀女在第二日的清晨离开刘家向村头走去,从那里踏上山路回家。雪没来送她,她和长庆要忙着招呼来家相亲的人。杨秀女还挎着她嫁过来时的那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放着那个铁钟。铁钟随着杨秀女身子的摆动而发出叮当的微响,这使杨秀女百感交集。她抱着钟来的时候,认定至少要敲上个几年的,直到把这钟敲得烂烂的再敲不出声响了,刘家才可能放了她回家,而现在她就要回家了,而钟声依旧清脆!杨秀女百感交集又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好像一扭脸刘长庆就会撵上来把她又拽回去。直到杨秀女在村头看见李信来了,才真切地相信刘家真的是又在相亲了,刘长庆真的是又要娶新婆姨了,刘家真的是重新又还给了她一个天高地阔!

    李信是走村串户照相的。王团乡不管谁家办红喜白丧,都会请了李信来照相。李信也是这片山里的农民,不安心种地,买个破海鸥135相机挨村地串,照相收钱。有钱收个三元二元,没钱给鸡蛋也行。同时李信还利用到城里照相馆洗印相片的机会,从城里听得一鳞半爪的新闻来,给闭塞的山村带来一点外面的新鲜。李信到哪个村都是哪个村的热闹,大人娃娃,还有村狗们,都远接高迎,一路追撵着他,想听外头的稀罕。

    南碌村的麻子队长是李信的忠实听众,他把李信从村头一路迎到长庆家的院子里坐下,洋溢着笑脸问:“李信,你狗日的这阵子又把国家的啥新闻听来了?给咱说说!”

    李信牛逼烘烘地给他的破海鸥相机装着胶卷,说:“我睡你妹子!国家的新闻,说了你麻子也不球懂!”

    麻子队长愈发灿烂地笑,他和李信关系好,李信又是他崇拜的人,因此李信骂他,说要睡他的妹子,他也不生气。麻子递给李信一支纸烟,央求道:“说说,说说嘛!”

    李信点着了烟,看在烟的份儿上,他继续装着胶卷,说:“国家的新闻嘛,这一阵子,就是让都改革哩!城里都改了,吃饭都改了,以后吃饭不让慢慢地吃了,让都快快地吃,叫个啥,‘快餐!叫都快快地吃了赶紧去劳动!这是主要的一条改革。”

    乡民们顿时嘈嘈切切起来,说:

    “咦,咋国家啥都管呀?咋吃饭快慢都管?”

    “李信,你问问政府,那要喝糊糊咋快快地喝?快快地喝把人不烫球死了?”

    “李信,那我要是没吃的国家管不?要发我个烧鸡,我就快快地吃!”

    李信装好胶卷站起来,指点着众人说:“我睡你们的妹子!毛主席,毛爷爷,早就说了,说国家的啥事都不当紧,当紧的就是要教育农民,说的就是要教育你们这伙子人,屁都不懂!我跟你们不是一个水平,我不跟你們说了——刘二!”他扭脸朝长庆家的正屋里喊:“刘二,你狗日的说成了吗?说成了我照呀!上马村李汉祥的爹死了还等着我去照哩!”

    正屋里传来媒人刘二的回应:“李信你急球啥呢?等着!正说哩。”

    正屋里,刘二的说媒已到了尾声,长庆低头坐在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捆自家地里种的烟叶,这是给刘二预备的,媒人说媒说成了要给谢媒礼。刘二正把两家商定的意见跟雪再最后核对一遍,完了,就可以拿长庆家的烟叶了。刘二说:“雪,那咱是不是就这么说定了——你和张成先结婚,完了,张成的妹子就嫁过来,嫁给你哥,两家换亲,钱财一概不算,是这话不?你要反悔就现在说。”

    刘二领过来相亲的男人腼腆地坐在正屋的暗影里,使门口围观的人看不清头脸,只觉得这个叫张成的显老,背也有些佝偻,一双露在阳光下的手皮皴着,很不年轻新鲜了。

    雪眼里翻滚着泪。但那泪始终在眼眶里裹着,不流出来。雪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决不能哭。雪说:“是这话。不反悔。”

    刘二又问长庆:“长庆,你是个啥话?”

    长庆头一直垂在裆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雪,眼睛里满是涩苦,憋红了脸说:“我——”

    雪阻断了长庆想开口说的话,说:“刘二叔,我家没老人了,我哥不会说话,我家我做主,我说的,就算。”她又转向那个缩在暗影里的男人,说:“张成,等收了麦,咱两家就换亲。再补充一条,我哥头几个月才成过亲,家里的被子都是新缝下的,你妹子嫁过来就不用带被子了。我嫁过去,我也就不带被子了,我家也没钱再缝新被了,你家还得再预备两条被子,你要觉得行,咱就定。”雪冷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儿。

    刘二兴高采烈地说:“行,行,那咱就这么定,张成,你再掏点钱,再缝几床被子,本来被子呀脚盆呀啥的都是女方的陪嫁,你妹子不用带被了,那雪也免了,公平。”他朝门外的院子里喊:“李信,你还在那儿胡吹个球呀,都说成了,快来照吧!”

    李信颠儿颠儿地跑进来,说:“快快,男左女右,往一块儿站!往亮处站!”

    雪起身站到了正屋的亮处。那个张成也拘拘谨谨地过来站到了雪的身边,把原来隐在暗影里的頭脸显了出来。堵在门口围看的南碌村的乡民齐齐“哦——”了一声,不禁发出无限的感叹。张成实在是显老,不光手上的皮皴,脸上的皮也皴着,皱巴巴的,完全没有一点的年轻新鲜。张成四十一了。

    李信端着相机瞄着,他嫌镜头里的雪表情不好,说:“长庆妹子,你笑一笑!”

    雪又一次想哭。但雪知道这个时候是更不能哭的,于是她竭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滚出来,这尽了她最大的力气,她还想按照李信的要求笑一下的,但无论如何再做不到了。李信只好作罢,准备就这样照,反正在他照过的婚照里,这种悲悲切切的样儿也不是少数。但悲切也好,寻死觅活也好,山里人,一辈子也都这么过了。山里人首先是活着不易,婚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在李信要按下快门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身后高亢地蹿出来,喝止了他:

    “这相不能照!”

    随着喝止声,杨秀女从人群中冲出来,从李信的镜头前拉开了雪。杨秀女很激动地对雪说:“雪,你咋这傻呀?你咋能答应嫁给个老汉呢?雪,这相咱不照!这亲事不能成!”

    南碌村的乡民,包括雪和长庆,又像看到这女人在夜里敲钟一样,被走了又来而且又是猛冲猛打的杨秀女弄得全一时蒙了。雪发怔地望着突然从天而降的杨秀女,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媒人刘二先从发愣中醒悟过来,他想起了他马上就好拿的烟叶,于是大声地喝斥杨秀女:“咦,你说不照就不照了?你算个干球啥的?”

    杨秀女把张成拉到了更亮堂处,让众人更看清他的头脸,说:“看,雪咋能嫁给他呢?两人往跟前一站,大家看,雪把他叫个老叔都成!”

    雪被捅到了最疼处,她再控制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刘二却骂杨秀女:“你就是个嘴上的功夫!刘长庆想再娶婆姨没钱,他妹子要不嫁张成,张成妹子又咋嫁过来?张成妹子不嫁,你让刘长庆这一辈子上哪儿抢婆姨去?你倒是说球的好,你咋不给刘长庆当婆姨呢?你咋都娶来了还要跑呢?你把人家刘长庆娶婆姨的钱都花了用了,你现在来说漂亮话,你算球个啥东西!”

    杨秀女顿时被刘二说得哑口无言,灰头土脸地立在那里。

    雪哭着过来扯杨秀女:“姐,你咋走了又来了?姐你别管了,这事只能这样,你走吧!”

    李信催促道:“哎,还照不照了?不照我走呀!”

    雪抹了泪,又恢复了与她十九岁的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对李信说:“叔,俺照。”她伸手去扯站着发愣的张成,说:“你来呀,咱两个照!”而后她主动把脸靠在张成佝偻的肩上,让李信重新来照过。

    杨秀女看得红头胀脸血脉偾张。在李信又一次端起相机来,她心一横,一把又将雪从李信的镜头前扯了过来,说:“说死都不能照!这亲事说死都不能成!刘长庆他有婆姨,刘家就用不着换亲,他妹子就用不着嫁这个张成,刘长庆的婆姨,他婆姨今天就在这儿站着哩!要照相也行,长庆,你过来,今天咱们婆姨汉子就照一张!”

    雪惊愕住。长庆更惊愕住了,迟迟疑疑地扭着身子,却是不动窝,不知怎么办好。

    杨秀女也将长庆扯了过来,也将脸靠在他的肩上,让李信来照。

    李信笑了,说:“给谁照都是个照,都是一个壶配一个盖!来,长庆,你和婆姨笑一个!”

    当李信果然要照的时候,杨秀女有一点后悔,她后悔她已经走出了村子就为了想看看热闹又返回来;她后悔她即便回来就偷偷地躲在人群后面看,然后就走,不要这样出头;她有一点后悔她二十岁的年轻、好奇和冲动。而后杨秀女就想到这或许就是她的命了吧,命里注定她就要在南碌村和刘长庆和雪过一辈子。杨秀女也想对着李信的镜头笑一下,她一咧嘴,却委委屈屈地哭了,她赶紧背过身子去揩泪,李信就在这时“咔嚓”一声照了。

    杨秀女又住回了南碌村刘家,又住回了她嫁过来时的新房里去。她进屋,把挎的包袱取下,又取出那钟来,再次又放在了炕头上。铁钟在窗外透进来的月色的映照下又幽幽地闪着冷光。临睡前,杨秀女端了洗脚水出门来倒,她看见长庆闷着头夹着条被子从新房门前走过,朝自己住的柴屋走去要睡。本来秀女走了他是要回新房来睡的,现在却是又睡不成了。杨秀女望着长庆,心里有些不忍,但她依然没说什么,拎了脚盆转身回屋子去,就在她一转脸的时候,她看到了雪——

    雪正站在她自己的屋门前,期待地充满哀恳地望着杨秀女。

    雪的目光碰疼了杨秀女,她垂下头苦涩地默了一会儿,开口叫长庆:“哎,你——”

    刘长庆闻声站下,不解地望着杨秀女。

    杨秀女说:“你……你来屋睡吧。”

    杨秀女说完便走进屋去,但她没有关门,就让那木门为长庆敞着。

    雪一阵惊喜,低声催促哥哥:“哥,你快去呀!”

    长庆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站在新房门口,望着没有点油灯而黑漆漆的屋内,站了许久都不敢进去,最后还是雪又一次抹了女儿家的羞臊过来,硬将哥哥推进了门里去。

    杨秀女已经在黑漆漆的屋里炕上躺下了,身上盖个被。长庆进来,按照雪先前教给他的程序,自己先脱了衣服,而后爬上炕去,再而后一只手去掖秀女的被子,哆哆嗦嗦地说:“天、天、天冷,我、我来给你掖掖被子,我、我……”

    杨秀女说:“都五月天了,还冷啥。啥都别说了,你来吧。”

    杨秀女自己掀开了被子,像怕打针似的皱眉闭上了眼睛。

    雪又一直站在门外听,她还是害怕哥哥说不定又被那钟敲了出来。雪听到在一团黑暗中,先是猛烈的动作声和粗重的喘息声,那是长庆的,声音持续良久,给人一种在撕裂着什么揉碎着什么的疼感。声音渐渐平复。而后是死寂。而后,“吱——”的轻轻一声,犹如从水底浮出来的一个气泡,杨秀女开始小声抽泣。抽泣声愈来愈响,继而痛哭起来,最后,哭声大作,悲号像母狼般的凄厉。

    第二日早上,雪看见秀女子从新房里出来,眼有些肿着,她怀里抱着那钟。她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一使劲,把那钟扔了出去。那钟在院子的地上骨碌碌地滚着,最后撞在一个石凳上,发出在雪听来石破天惊的“当”的一声。

    杨秀女从此不再敲钟,使这寂寞的山里又少了一份儿热闹。那铁钟,最后被刘长庆拿到王团乡上的铁匠铺子里去,熔化了,打成了一把镰刀。

    又一晃,山里的麦子黄了,该割了。

    南碌村的麦子黄了要割的时候,周武生来了。

    周武生来的时候,杨秀女正在割麦。跟杨秀女一块儿在地里割麦的是省里群艺馆的干部吴颖,她来南碌村采风,被麻子队长安排在了长庆家,和长庆家人一起吃住,还参加劳动。一九七九年时的干部下乡还劳动,像一九七九年时的火柴还卖二分钱一盒。当时杨秀女和吴颖蹲在麦垄里,天空炎阳如火,麦海一望无际,光着脊梁的男人们散落在麦海中割着麦,光脊梁在麦浪中起起伏伏着,像海上沉沉浮浮的漂流物。吴颖喘着气说:“热死了!秀女子,咱们也把衣服脱了吧,也脱个光膀!”杨秀女吓一跳,说:“女人家,这咋敢?”吴颖说:“咋不敢!”就脱了外衣,只戴个鲜红的乳罩,说:“秀女子,你也脱了,脱了凉快!”杨秀女还是不敢脱,说:“那边不是有个男人在么!”吴颖说:“你只当那儿长了棵树!”杨秀女不禁笑了,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女政府很有意思,而后她叛逆的天性被吴颖激发了出来,也豪迈地说:“脱就脱!管他妈的嫁给谁呢!”于是几下便把衣服也扒了。吴颖也哈哈地笑,觉得这个乡下的小媳妇儿也很有意思。杨秀女扒得只剩个蓝布肚兜,她却又瞅上了吴颖的红乳罩,羡慕且央求地说:“吴干部,你这才好看哩!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东西!咱俩换了穿行不?你就让我在地里穿一小会儿!”吴颖说:“那我送你了!”她当下就解了乳罩,和杨秀女换了穿上。第一次戴乳罩的杨秀女从麦垄里钻出来,迎着风,站在天地间,在天地一片金灿灿的黄中,她的这一点鲜红,格外地耀眼。杨秀女心情大好,她本来就疯,扯了嗓子就开始唱,唱山花儿:

    “上去(者)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嘛)开了一朵牡丹!

    牡丹(者)开花实在是艳,

    艳艳的(嘛)花开你来看——”

    不远处割麦的男人被这唱引得直起腰望过来,一望之下,惊愕地大眼瞪小眼。

    吴颖倒紧张了,去扯杨秀女,说:“你还敢唱!快蹲下!那男人真看你呐!”

    杨秀女不蹲下,她眼睁睁地去看那男人,愈发高亢地唱道:

    “叫一声(者)大哥你朝这看,

    你看我这牡丹(嘛)艳不艳?”

    那男人半晌才大张着嘴吐出惊呼来:“啊哟哟哟哟,现在的婆姨真是要造反了!”倒是他羞臊得把头埋到麦垄里去。

    杨秀女哈哈大笑。吴颖也笑。杨秀女在吴颖笑过之后还笑,她不停地笑,她许久都不笑了,她嫁到刘家来就没有笑过,她不停地宣泄般地笑着,把自己笑哭了,眼泪滚出来,她还在笑。当杨秀女流着泪笑着一扭脸时,笑声戛然而止,像一柄刀劈过,把声音齐齐砍断在了嗓子里,她惊愕地僵硬住,顿时不会动了。她本来应该把丢在麦垄里的外衣赶紧捡起来裹住上身的,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让自己袒露着。

    杨秀女在一扭脸的时候看见了周武生。

    周武生和刘长庆一起站在前方的麦田埂上。一早的时候,杨秀女叫长庆去王团乡镇上找个麦客来家帮忙割麦,山里都是这样,怕麦子黄了割不过来,一下雨,麦子就倒伏了,一季的收成就糟践了,因此麦黄时节家家都去乡镇上请个麦客来帮着抢收,山里把这叫作抢黄。王团乡镇上,每天也都有一帮一伙的麦客蹲在那里,等着主家来请。杨秀女万没想到自己男人请来的麦客竟然是周武生!她在一瞬间就被击穿了,脑子一片盲空地呆愣着。

    周武生看见了杨秀女的奶子。杨秀女的奶子放在吴颖小小的乳罩里,一多半都争先恐后地游出来,翘着。这是周武生先前调侃地唱过的,是他魂牵梦绕的,是他没有见过的,周武生也万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场合陡然地撞见了,他真切地看到了他魂牵梦绕的。周武生想起了杨秀女说过的要把自己给他留着,说馍馍不吃先在蒸笼里放着,她胸前的这两个“馍馍”她答应过是要给他留着的。周武生心潮翻卷地望着在这里陡然相见的杨秀女,他一时也忘了应该先过去把衣服给他的女人穿上。

    最先醒转过来的是刘长庆。他开始也被他从未见过的杨秀女胸前的乳罩惊愣住了。须臾,醒转过来,他对杨秀女的袒胸露乳极为生气,像豹子一样地扑过来,这和平时木讷的他判若两人。他甚至想打杨秀女一下,但他还是不敢,他在杨秀女面前是怯懦惯了的。他扑过来后所做的动作是捡起杨秀女的衣衫赶紧给她裹上,他不能让旁人把他婆姨的肉看了去。而后他嘟嘟囔囔地埋怨杨秀女,说,你看哪家的婆姨像你这样?简直把你疯死了!

    周武生心里狠狠酸了一下。刘长庆对杨秀女的举动把他打回到了现实里,他酸酸地清醒过来:他的馍馍已经让人吃了。

    杨秀女脑子一直是蒙蒙的,之后长庆领周武生走,说先把麦客领回家去安顿下,再之后是她和吴颖继续割麦,之后太阳就落了,她和吳颖收工回家去。雪把晚饭端了上来,她大概记得她好像说了她不吃,之后她就回自己屋躺下了,这样她就避免了和周武生在饭桌上见面,这一切她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的。杨秀女在炕上一直大睁着眼躺到了黑夜,刘长庆进屋来把油灯点上了,在油灯亮起的时候杨秀女清醒了,眼里开始湿润,这说明她开始对现实有了感觉,现实像猎隼的爪开始抓挠她的神经,然后那湿润一团一团地扩大,一股一股汹涌地从里向外翻卷。她赶紧起身下炕,她怕长庆看见她哭出来,她对长庆说她要去喂牲口,家里的牲口在夜里是要添一遍料的,然后她低头匆匆地出门去。

    杨秀女在牲口棚里才开始无声地哭。她手里端个笸箩,里面盛着草料,那泪就扑簌簌地落在草上,和草混搅着,一起被倒进食槽里喂着牲口。

    陡然从食槽后面蹿起个人来,是周武生!他叫她:“秀女子——”

    杨秀女泪也顿时吓了回去,甫定之余,她冷下脸来,扭身就走。

    周武生迅疾绕过来捉住了杨秀女,说:“你总得听我说句话吧!”

    杨秀女挣脱着,说:“你啥也别说了!”

    周武生说:“你不想知道我为啥这时才来?我干啥来了?”

    楊秀女骂了句粗话:“我不想听!你的事跟我有个球的关系!”女子一结婚,经过了男女之道,人就变粗了,说粗口。

    周武生却嘿嘿地笑,这一笑又像那个赖叽叽说议程的周武生了,他说:“你骂我说明你心里头稀罕我,你稀罕我你才骂我哩,嘿嘿嘿,你再骂。”

    杨秀女冷着脸说:“我还骂驴骂猪骂狗哩!我就那么稀罕那些畜牲?”

    周武生被噎得僵硬了笑容,说:“你是不是怨我没早过来提亲?”

    杨秀女说:“我怨你干啥!幸亏你没来才让我遇上个好男人。我男人老实也会疼人,从里到外我都知足得很!我不会再跟你好的,我求你赶紧走吧!”

    周武生说:“你没说实话吧?”

    杨秀女说:“我向政府保证我说的是实话!你赶紧回你的屋去睡,睡醒了,你就走。你也不是真心来当麦客的。”她说着,捡起地上的笸箩抬脚就走。

    周武生又一把捉住了杨秀女,不让她走,他承认他不是真心来当麦客的,他说他在王团乡的街面上蹲了四天,他就专门等着南碌村刘家来招麦客,只有这个理由他才能住到刘家来,他来就是要瞅机会带她走。接着周武生情火迸发地抱紧了杨秀女,又要去亲她的嘴。杨秀女坚决不让他再亲嘴,她挣扎着,却又不敢高声喊,长庆和雪都在屋里睡着,情急之下,她捡起搅食棍就朝牲畜们使劲打去——

    驴和牛高高低低地嘶叫起来。

    长庆被叫得从屋里推门探出头来,朝牲口棚这里问:“咋了?”

    周武生松开了手,但他倔强地站着,并不躲,他不怕被长庆看见。杨秀女心慌慌地跳,她赶紧把周武生压到食槽后面去,对那边的长庆说:“窜进来个狗,把牲口惊了!”

    长庆说:“把狗撵出去,回来睡吧!”

    杨秀女答应着:“我这就回去睡!”她“去、去”几声,装作是撵狗,而后她朝食槽后面投去一眼,见周武生缩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她,满眼都是对她的央求,她头一低,脸也扭了过去,她是怕周武生看见她眼里有泪涌出来,而后她匆匆走出牲口棚,回屋去和长庆睡了。

    周武生从食槽后面站起来,朝着杨秀女和长庆的住房这边,悲伤地望了许久。

    翌日清晨,杨秀女从屋里出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看见周武生在院里磨刀,磨镰刀,那刀已经被他磨得十分锋利,但他还在磨,透着一股狠劲,把那铁刀在石上磨得“咔咔”地响。杨秀女左右看看院中无人,赶紧走过去,低声地说:“你咋还不走?别磨了,赶紧走吧。”周武生却继续磨刀,不停手,说:“我不走。我要走就带上你走。这辈子,你该是我的婆姨!”杨秀女又羞又急又恨,爆发道:“你——”她一掉脸,又把话硬硬地掐断:她看见雪走了过来。

    雪换了新衣衫,头发也用碱水仔细地淘洗过了,蓬蓬的,从里到外都透着鲜亮。这在雪是少有的,平时她操持家,里外地忙,衫也不换,早上用凉水蘸一把脸就算梳洗了,使十九岁的雪平时看上去像三十多岁样的苍老。雪端了早饭鲜鲜亮亮地过来,将新烙的面饼和绿豆稀粥放在石桌上,害羞地招呼周武生:“麦客大哥,吃饭吧。”

    周武生却不抬头去看雪,继续发狠地磨刀,说:“不忙,把刀磨了再吃。”

    长庆这时也从屋里出来了,他看看那镰刀,说:“兄弟,刀够快的了。”

    周武生抬头看一眼长庆,眼里异常地阴冷,说:“刀还得磨。麦客嘛,耍的就是个刀快!这刀,不光要能割麦,必要时——”他抡起那镰刀凌空劈下,一道白光在众人眼前掠过。

    杨秀女不禁打了个冷战,心一下揪紧了。

    照相的李信恰恰这时一脚踏进了院子。李信的来,使刘家院里似乎要发生的剑拔弩张一下子喜洋洋了起来。李信是来送上回照的照片的,他去城里已经洗印出来了。围着李信一起涌进刘家院子的,照例又是村人和村狗们,麻子队长照例又在其中。麻子队长又蹲在李信跟前,讨好地问李信:“李信,这一阵子国家又有啥新闻?还号召快快地吃饭不?”

    李信在他那一包的零七八碎里翻找着照片,照例又骂麻子:“我睡你妹子!那叫快餐,说了多少遍都记不下!毛主席真是说得对对的,农民就是要教育!”

    麻子队长又并不生气地嘿嘿惭笑,说:“农民嘛,就是傻嘛。李信,那国家这一阵子还号召吃那啥‘快餐不?”

    李信先说:“烟。”待麻子赶忙又巴结地递过一棵纸烟来并且为他点燃后,李信才说:“国家这一阵子嘛,快餐嘛,不咋号召吃了,这阵子,主要号召都让抓鸡哩!”

    村民们顿觉新鲜,又嘈嘈切切起来:

    “咦,咋又号召让抓鸡呢?”

    “李信,咋城里还养那多鸡?”

    李信说:“不是养的鸡,说的是人!说是现在南方那边,有些不要脸的女子,夜里拽了男人进屋,脱了裤子就卖大炕,那就叫鸡!国家号召都让抓哩,报上的名词叫扫黄。”

    麻子队长十分地不解了,说:“李信,那不是过去窑子里的婊子么,咋又叫个鸡?”

    李信又很不屑地说他:“真是个农民,啥都不懂!那些女子,拉男人进屋来睡了,收了男人的钱,完了,就送你一只母鸡让带上走,让男人吃了补补身子下回好再来,这就是鸡!这是外国那边的臭规矩,传过来的,资本主义的臭规矩!懂了不?”

    麻子队长说懂了,而后,又感叹道:“啊哟,那要当个婊子,一月得预备多少鸡送啊,开个养鸡场怕是都不得够!资本主义的婊子也不好当啊!”

    吴颖正蹲在她住的西厢房门槛上刷牙,笑得把漱口水都喝了进去。

    李信终于找到了照片,交给长庆,说:“长庆,咱两清了啊。”长庆喜滋滋地接过照片来,一看,却沮丧下脸来,说:“十个鸡蛋哩,咋就照了个这?”他为花费了十个鸡蛋却照成这样而感到很亏。杨秀女凑过来一看,忙说:“挺好的,挺好的,照得好哩!”周武生从两人的样子中感觉到了异样,他也凑过来想看看照片,杨秀女却把照片迅速地收起,走回屋里去放下了。这让周武生疑惑大生,他提着磨得雪亮的镰刀,刀锋上闪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寒光,眼睛眯缝成一条,瞄着杨秀女走进屋去,在想着这是一张什么照片啊,为啥藏着掖着的?

    到了中午时分,照片就露了底。

    中午时分,杨秀女独自一人在地里割麦。雪回去做饭,长庆则牵着牲口到河里去饮了。在密不透风的麦垄里,杨秀女独自汗流浃背地挥镰向前一路割去。四周静静的,只有夏虫的鸣叫。杨秀女闷头割完一丛,又惯性地伸手去揽下一丛麦子来割,一揽,却揽了个空:前面竟然没有麦子了,露出一块方空来。她讶异地抬头望去,顿时被惊吓住——

    周武生在前面蹲着!

    周武生把麦子地割出一块方空来,他就蹲在方空里,让四周密密匝匝的麦丛遮掩着他,他在麦丛中光着脊梁拄着镰刀,目光炯炯地望着杨秀女。

    杨秀女清醒过来,转身就往回逃窜。

    周武生豹似的蹿过来捉住了杨秀女。

    杨秀女厉声说道:“你丢手!我说了,我现在心里只有我男人!你再不丢手,小心我把我男人喊来砍了你!我男人就在那边饮驴哩!”

    周武生并不惧怕,胸有成竹地说:“那你喊,你喊呀!”

    杨秀女噎住了,她果然是没有喊,只是在周武生手里无声地挣扎着。

    周武生又牢牢地捉定了她不放,说:“你不喜欢你男人,你不情愿嫁给他,对不?”

    杨秀女急了,去咬周武生钳着她的手,说:“那是你说的!我就喜欢我男人我就情愿嫁给他!你放手!”她使劲地咬,想用牙齿撬开周武生的手指头。

    周武生任凭杨秀女狠狠咬他也不放手,坚定地说:“我不放!你骗不了我!早上我到你们屋里去偷偷把照片拿来看了!”他腾出一只手来从兜里摸出那照片,拍在杨秀女面前。

    杨秀女又一次被击穿了,她哑口无言。照片上的杨秀女正在哭泣,李信恰恰把她当时的那一瞬间进行了定格。杨秀女哑口无言地望着照片,气馁了,挣扎也软耷了下来。

    周武生心酸地望着他的女人,去摸她鼓起的眼圈,“秀女子,”他轻轻唤她,“你肯定过得不好,你肯定天天哭哩吧?”

    杨秀女心底已经要结疤的痛又被周武生一点点地撕开来,眼圈泛红,嘴角也开始抖颤,无限怨恨地说:“那我也不会再跟你好!”她怨恨地挡开周武生抚摸她眼圈的手。

    周武生的手又搭了上来,他坚持去摸杨秀女的眼睑下面,那是一种绵绵细细的、会让女人心里暖洋洋的温柔。周武生抚摸着,一边竭力试图化解杨秀女的怨恨,一边辩解道:“秀女子,我知道你怨恨我,怨我说话不算话,可我,我当初就跟你说好了的呀,我得先去挣钱呀,我没钱咋娶你呢?我挣钱去了呀!”

    杨秀女依旧怨恨着,冷冷地说:“那你挣下的钱呢?拿来给我看看呀!”

    周武生脸憋得通红,说:“我没挣下钱。”

    杨秀女更加不相信他,愈发冷嘲地说:“哦,那你挣下金子了!金子也行,拿来我看呀!”

    周武生却豪迈地说:“金子银子没有,可我挣下了个这!”

    周武生于是从挎包里拿出了那个从此将改变杨秀女一生的物件来。杨秀女初看是个薄皮铁器。电镀的。有键,手能按下。比砌猪圈的砖要大一些,比村边古长城的古城砖要小一些,形状像砖。她听周武生说,过完年后他就去了广东陆丰县,在一个香港人开的饭馆里打工,当白案,说好干满半年工钱六百元。他想挣了这六百就回来娶杨秀女的。干到日子头上,饭馆倒了,香港人欠了一河滩的债,他去要他的工钱,香港人没钱,给不了,就给了他这东西,是从香港那里偷偷带过来的,算是抵了工钱。周武生说这在香港那边八百元都买不来,那香港人说的。然后周武生告诉杨秀女这砖头一样的薄皮铁器就叫作录音机!

    杨秀女从未听说过“录音机”这个词儿。南碌村的人几百年里也从未听说过这个词儿。在一九七九年的中国,五千年都走过来了,也没有几个国人能叫得出和认得这物件。杨秀女当时瞅着这铁器,看着是个铁盒子,感觉着它的体积,去王团乡供销社买盐,最多也就能装个两斤,就算是铁做的,比家里装盐的瓷罐儿贵,但又能值钱到哪里去呢?周武生居然说这要抵六百元!六百元要买盐,能腌一南碌村人过冬的菜了!杨秀女愈发认定周武生是在撒谎,他就是亲了她的嘴,谎说要去挣钱娶她,不知野到哪儿去了,钱也没挣来,现在人回来了,脸上臊得挂不住,就胡编出了这一大套,真是张说议程的嘴!杨秀女伤心地且撕开脸来对周武生说:“你就好好编瞎话来哄我吧!你是不是上回想弄我没弄成你还惦着?所以你又找我来了是不?你要想弄我你就明说呀,大不了我不要脸了我就在這地里让你弄一回,你干啥要编这一套来哄我呀?周武生你真没良心啊,你连我都哄骗!”

    周武生让骂急了,他索性不再解释,先按下了铁器上的一个键,说了一句粗话:“我要是哄秀女子我就是驴日下的!”而后他又按下一个键,把机器捧到杨秀女脸前,让她听。

    杨秀女于是听到了奇迹!她分明看见周武生的嘴并没有再动,但那薄皮铁器里却清楚地蹿出来他的声音:“我要是哄秀女子我就是驴日下的!”杨秀女顿时惊愕得目瞪口呆。

    周武生又按下了录音键,鼓动杨秀女说:“秀女子,你也来说上句话耍一耍。”

    杨秀女惊愣着,半晌,而后,哆哆嗦嗦地开口道:“喂——”

    周武生按下放音键,薄皮铁器里传出抖抖颤颤的一声:“喂!”

    杨秀女猛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惊吓得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周武生哈哈地笑,又鼓励她:“你再说!”

    杨秀女于是再提起了胆,又对着这薄皮铁器说,她这回说得流畅了些,但神情依然惊愕不已:“你、你、你是个神仙么?咋你还会学人说话呀?咋你说得还跟我一样一样的?你、你、你莫不成真是个神仙?”

    周武生再次把杨秀女的声音放给她自己听。杨秀女又听到了她那声音依旧抖抖颤颤地问:“……你莫不成真是个神仙?”杨秀女惊奇不已稀罕不已地笑了起来,她相信这要值六百元了,最重要的是,周武生没有骗她,她相信了,这让她很高兴,没有什么比周武生对她依旧真挚而让她心里暗暗高兴的。杨秀女抚摸着那薄皮铁器,现在她知道那叫录音机了,惊叹地说:“这还真是个稀罕宝贝!”

    周武生把录音机连同提包一并都交到杨秀女手里,说:“给你了!”

    楊秀女一下又惊住了,说不出话来。

    周武生又说:“我来就是想把它给你的。以后,我挣下啥好东西都给你!”

    杨秀女心里暖暖的,眼角眉梢都不禁浮起笑来。但她依旧不说话,不表露她的意思,就让那笑浅浅地矜持地挂住,决不洋溢出来。

    周武生却情绪激动地又捉住了杨秀女,带着央求道:“秀女子,跟我走吧!现在日子慢慢开始要变好了,你看,我都能把这好东西挣来,以后,啥好日子咱挣不来?走吧!”

    杨秀女心里又被狠狠割了一下。周武生这次冒出来,总是一下又一下地割裂她。杨秀女脸上浮起的笑褪了下去,心里激荡翻卷着,捧着那录音机悲伤酸楚地立着。

    长庆远远地过来了。他饮完了驴,牵在手里,远远地沿着田埂朝这边走过来。

    杨秀女把录音机放回到周武生脚边的地上,对他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有男人了,我不会再跟你好的,我更不会跟你走。你还是走吧,明天说啥得走!”

    而后杨秀女沿着田埂朝自己的男人迎过去。

    轮到周武生悲伤而酸楚地望着。那扔在脚边的录音机还在响,录下的话已经放完了,只有磁带还空转着,和麦穗儿被风吹动一样沙沙的声响,在麦浪上飘啊飘。

    周武生不走。

    第二日周武生依旧住在刘家的东厢房里,他依旧早早地起来在院子里磨刀,依旧去吃雪端来的早饭,而后依旧夹了镰刀下地去割麦,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天天这样。他天天还要把那录音机拿出来,放在杨秀女看得见的地方,譬如饭桌上、牲口棚、院里的水井边,以此提醒杨秀女他对她的央求。杨秀女一概视而不见。这倒愈发把雪撩拨了起来,雪天天用碱水洗了头,衫也是穿那件新的,红着脸凑在周武生身边,把那录音机稀罕地捧在手里看来看去,央告周武生:“麦客大哥,这东西能学人说话哩,你让它学学我说话行不?”周武生敷衍着她,说:“行,行,等闲了,我让它学你。”他跟雪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瞟着一旁干活的杨秀女。杨秀女冷着脸干自己的活,看也不看他。

    在地里,周武生也是千方百计地想乘没人的时候和杨秀女在一起,但无奈长庆天天都在地里和他一起割麦,这让周武生沮丧而又焦急。到第六日的时候,来了一个机会,长庆正割着麦,突然想起,说:“秀女子,我回哩!我才想起来,早上出门走得急,我牲口拴在圈里还没喂哩,我回去赶紧把牲口喂了。”说着就要走。这让周武生一阵欣喜,他低头遮掩着,不让长庆看到笑意正从他的眉眼口鼻各个地方钻了出来。杨秀女却一把拉住长庆,说:“你别回。到晚上再喂,牲口饿不死。”长庆心疼那些驴啊牛的,还想走,说:“我去了就来——”杨秀女硬硬把他拽了回来,厉声地说:“我让你别回你就别回!这些天,你就跟我在一块儿,我在哪儿,你在哪儿,我不走,你也不能走,记下了没?”长庆惧怕秀女子,从她敲钟的那天就怕,所以也不敢问她什么,就老实地应诺了,留下来继续割麦。周武生原本洋溢着笑的脸顷刻变得铁青,他一挥镰,只一下,把好大一丛麦子齐齐地割断,说是试刀,然后恨恨地跳到另一块地里去割麦了。杨秀女用眼瞟着他离开,不无得意地偷笑。

    杨秀女就紧傍着长庆在这边地里割麦,让周武生无机可乘。割到地头的时候,两人听到麻子队长在不远处喊起来,那沙哑的公鸭嗓急急喊着长庆:“长庆,长庆,你狗日的钻到哪儿去了?你们家牲口圈没关严,驴都跑了,跑到河里去了!你还不赶紧回去弄驴!”

    长庆急忙从麦垄里跳起来,左右看看,一片麦浪,不见麻子,想是在近旁哪块地里割麦哩。长庆说:“驴跑河里去了!我赶紧回呀!”扔下镰刀就蹿出去了,向村里跑去。

    杨秀女这回没有拦他,让他去。一是驴跳河了是大事,二是队长就在跟前,不怕。

    杨秀女放心地又顺着麦垄从地头往回割着。麦垄密密实实地遮没着她,使她隐蔽在其间,这隐蔽也让她有一种放心的感觉。但麦垄里闷热,她就把外面的布衫脱了,只戴着吴颖给她的红乳罩,在胸前兜着小小的一抹,好在隐在里面也没人看得见她,她就这么光滑得像一条鱼在麦海里一路游去。

    突然从麦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像有另一条鱼破浪朝这边游了过来,等杨秀女刚反应过来,去抓地上的衣衫想裹住身子的时候,周武生就从麦丛中钻了出来,拦在了她的前方。这让杨秀女在惊吓之后又羞又恨:她又一次让周武生看见了光洁溜溜的她。

    周武生笑嘻嘻地看着杨秀女,说:“秀女子,你比特务都好看!”这称赞是周武生从中国电影里看来的美感,在一九七九年包括之前的中国银幕上,最好看的女人就是特务。只有特务才有乳房,把美式军装顶起来,周身线条凸凹有致,而女革命者们则一律是平板板的。周武生嬉笑着,朝比特务都要好看的秀女子凑过来。

    杨秀女用衣衫裹紧了身子朝后退,警告说:“我告诉你,队长就在跟前哩!我喊队长了!”

    周武生又不惧怕,继续赖赖地笑,说:“你喊,你喊呀。”

    杨秀女果真就喊起来:“队长!队长!队长——”她一声比一声喊得紧迫而高亢。

    没有人应答她,四周静静的,还是只有夏虫的鸣叫。

    最奇怪的是周武生依旧不怕,他一点都不在乎杨秀女喊得地动山摇的,依旧在笑,笑着从他一直不离手的破提包里拿出那个小录音机来,对杨秀女说:“你的队长在这儿哩!”然后他按下一个键,让杨秀女听。于是杨秀女又听到了麻子队长在那薄皮铁器里沙哑地喊:“长庆,长庆,你狗日的……”末了,她还听见“噗”的一声,那分明是麻子抽了纸烟后朝地上吐痰,一模一样的声音。

    杨秀女愣怔住了,一时脑子懵懵的,不能明白。

    周武生特别得意,说:“我学麻子的。我可是唱戏说议程的,我是头牌好手!”

    杨秀女醒悟过来了,沉下脸骂道:“不要脸的货!”

    周武生不生气,又赖赖地笑,“不要脸就不要脸,”他说,边继续往杨秀女跟前凑,“秀女子,现在地里就剩咱俩了,该咱俩好好说说话了。”

    杨秀女又朝后躲避着,说:“你别过来!你赶紧走!”

    周武生笑着,但却是坚决地朝杨秀女靠拢过来:“我就不走!我就要过来——”

    杨秀女一把抓起脚下的镰刀将刀锋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过来我就抹脖子!”

    周武生一下呆了,不敢动了,蹲在原地。

    杨秀女用刀锋死抵着脖子,死死盯着周武生,她死也要将他逼退了去。

    周武生软了,说:“好,好,我不招你了。”接着,他眼里滚出泪来,杨秀女的举动让他十分悲伤,他凄凉地说:“秀女子,你现在宁可死,都不愿跟我说句话了?”

    杨秀女斩钉截铁地说:“对!我跟你说了,我现在心里只有我男人!”

    杨秀女说完站起来就走,镰刀也扔下不要了。

    杨秀女一直走,走过一块麦地,又走过一块麦地,来到一条溪,连鞋都不脱就蹚过去,而后在一道水渠边坐下。这才开始哭。四周依旧无人,风燥热着,远远的山梁上,那棵孤树依旧站在燥热里,杨秀女放声地哭,她把所有的伤心委屈怨恨思念渴望都倾倒出来,翻江倒海地哭着。她哭了很久,又开始诉说,拿根柳条使劲抽打着渠水,像在抽打着人,泄着心中的怨,泣诉道:“周武生,你这个货!我那阵儿白天盼夜里盼盼着你来提亲,你咋不来?我嫁到刘家来,我夜夜敲钟,你咋不来?晚上,我跟长庆睡,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稀罕的是你!我夜夜想的是你!想着我炕上睡的男人就是个你!那阵儿你咋不来呀?你这个货!你这个货!你这个货……”

    杨秀女就这样哭哭打打说了好久,直到累得周身都疼,才止了。

    杨秀女哭够了又回去割麦,闷着头割,一直割到夕阳西下倦鸟归林,一直割到长庆和雪远远地在地头上喊她回家,才汗淋淋地住了手,提着镰刀朝地头走去。周武生又顺着麦垄一路窸窸窣窣地跟过来,杨秀女站下了,眼一瞪他,周武生忙说:“别别别,你手里有刀,我不招你!”而后凑近杨秀女说:“秀女子,我现在知道了,其实你心里全是我没有你男人!”杨秀女冷嘲地说:“你以为你是钱,世界人民都爱你?”周武生不说话,直接从提包又拿出那個录音机来,按下键,让杨秀女听,于是杨秀女又听到了她刚刚在渠水边哭诉过的话:“周武生,你这个货……”周武生连她最后擤鼻涕的声音都录了进去,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杨秀女怔住了。

    “我刚才偷偷跟着你,我开始是怕你出啥事。”周武生这次没有得意,话里面却含着酸楚,说:“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说,我实在是该早点来的。”

    杨秀女清醒过来,不禁紧张地朝地头树下的长庆和雪望过去,她实在怕那俩人听见。

    周武生说:“你放心,离得远,听不清。不过,我准备回家就放给你男人听。”

    杨秀女吓一跳:“你敢!”

    周武生神情悲凉,发着狠,斩钉截铁地说:“我咋不敢!我的女人,让别人搂着睡哩,我都到这一步了,我还有啥不敢的?我就要让你男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我啥都不管了,头掉了有血身子在哩,砂锅子捣蒜,我死活就这么干了!”

    周武生拎起录音机顺着麦垄就大步走去,他自己回刘家去了。

    杨秀女呆呆地望着他,心都揪紧了。

    杨秀女从傍晚到天黑心一直揪着。吃晚饭的时候,家里连同吴颖五口人一起围着小桌喝绿豆稀饭。杨秀女以为周武生要当众放她的话了,因为那录音机就放在他脚边,她的心怦怦地剧烈地跳。但周武生没有,他阴沉着脸喝完稀饭,拿着录音机起身回他的屋去。倒是雪又羞涩地跟在他后头,缠着他问这问那的,跟着他去了。杨秀女洗了碗回屋,长庆偎在炕头抽着旱烟,她脱了鞋上炕去,从褥子底下拿出昨天没缝完的褂子来缝补,心绪更加不宁,心依旧怦怦地跳,她怕周武生会随时破门进来放给长庆听。直到天黑透了,长庆下炕去将房门上了门闩,准备和秀女子两个睡了,周武生也没有来。杨秀女确定周武生不会再来了,才慢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想着周武生这个货,也就是个嘴上的劲儿。这时候她的手和脚都极度冰凉,她紧张过度手脚就会像腊月里的冻柿子,六月天,也要拿棉被来捂,才能慢慢缓过来。于是杨秀女就从炕上的躺柜里取出冬天的大棉被来捂。

    第二日清早,雪又把稀饭和馍馍端到了院中的石桌上,杨秀女看着周武生走过来吃早饭,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在心里恨这个耍嘴的货害得她大夏天拿棉被捂手捂脚,她别过脸去不理他。周武生过来在小桌边坐下,待长庆和吴颖也围过来坐定后,周武生咳嗽一声,就像乡里的乡长在发言之前都要先咳嗽一声,他也装模作样地咳一下,然后他说话了。

    周武生说:“大家先别忙着吃,我让你们先听听这个。”

    周武生然后把录音机拿出来放在石桌上,同时按下了放音键。

    杨秀女脑子轰然一声,心脏顿时像被细细的钢丝勒紧了,她闭上眼睛,等着那细钢丝将她勒死。杨秀女想到了法场上被枪毙的人,想那些人在要死之前大概就是这样了。

    录音机里响起的却是一个女子清亮的唱:

    “十九的阿哥好心肠,

    羊肚子手巾包冰糖,

    包上块冰糖骑上匹马

    夜里头来找妹妹耍,

    半夜来敲妹妹的门,

    狗就叫得弄不成,

    耍了个心眼走后门——”

    杨秀女惊愣住了,她睁开眼懵懵地听,一时不能明白这是咋回事。

    倒是雪惊奇地叫了起来:“咦,这不是我唱的嘛!”

    果然从录音机里又传来雪羞臊的声音:“底下还有词儿哩,都是姑娘家不能唱的,骚得唱不成,我不唱了,臊死我了……”

    雪惊奇且满心欢喜地叫道:“哎哟哟,麦客大哥,你把我唱的酸曲儿都放进这盒盒里去了!这盒子还学我说话哩!你是咋弄进去的呀?”

    周武生说:“昨晚,你来我屋,你在那儿唱,我给你弄的。你不是要让学你说话吗?”

    周武生边对雪说,边对杨秀女偷偷地挤着眼笑,又是赖叽叽的样子。

    杨秀女周身都软软的,那是从绷紧到极点又猛然松懈下来的虚脱。而后,她冷着脸站起来就走,跟谁也不说,拿着镰刀就出门下地去了。弄得雪、长庆和吴颖都奇怪地看着她。唯有周武生心里明白她是恼了,他不笑了,有一点懊悔,他本来是想逗弄她一下的,没想到她真的恼怒了。周武生也想起身跟着杨秀女去,但碍着雪、长庆,还有省里的吴干部都在,他不好这样明目张胆的。周武生熬到了吃完早饭,才拎了提包和镰刀慢悠悠地出门去。刚出得门来,他便拔腿一路狂奔,奔到麦地里,四下张望,寻杨秀女。四下是各家的麦地汇成的麦海,摇摇曳曳延展到天边,杨秀女的踪影一点都不见,不知隐在哪里了。周武生又不能喊,山里空旷,喊声会传得很远让长庆和雪听到,即便是喊了,他想秀女子也是不会应的。周武生只好沮丧地猫下腰来割麦,又像一条窸窸窣窣游动的鱼,向前而去。

    陡然从麦丛里蹿起个人来,扑到他身上,用拳头狠狠地砸他。杨秀女狠狠地打周武生,骂他:“周武生你不要脸!你耍戏我啊!我今天就把你这个货捶死哩!”

    周武生抱着头嘿嘿地笑,也不躲,就让杨秀女来捶死他。

    杨秀女打够了,又瞪着他,说:“你不是说你啥都不管了,你就那么干了么?”

    周武生又不笑了,看着杨秀女,真心地说:“我开始是真想放给你男人听的,我真是憋得不行。我后来又一想,我要是放了,你男人烧了心,半夜里往死里打你,受罪的不是你吗?我哪能不管你呢?我宁可去死我也不能让你受罪!”

    杨秀女又拿眼瞪他,但眼神里透出来的多是温柔了。随后一股暖暖的湿湿的汁液涌到眼窝里,以至于她克制不住地要溢了出来,她忙躲避着别过脸去,转移了话题,看着扔在周武生脚边包里的录音机,又想起来刚才的一幕,不由得惊叹道:“你这盒子真是不孬,还能学人唱曲儿哩!”

    “不光是唱曲儿,”周武生又把录音机从包里拿出来,让杨秀女看个仔细,“你现在说句话,我给你存到里头,过上个几十年我再放你听,你的话还在里头哩!你现在说句话。”

    杨秀女不信:“我不说。过上个几十年你又在哪儿呢?你早一道金光跑得不见了!”

    周武生发誓地说:“哪怕过一百年哩!我哪怕爬也要爬着去寻你!我要是一道金光不见了就让我们家灶塌了!”让灶塌了是山里人最重的毒誓,家里灶塌了就生不了火做不了饭,意味着家就灭了,山里人家以吃饭为最大的事儿,周武生就拣最大最毒的说。

    杨秀女心里又暖暖的,她望着那录音机,想到果真要是几十年后还和这个冤家腻在一块儿说话,她脸上已经尽是沟沟壑壑了,他会不会还亲她呢?会不会还稀罕她的奶子?她红了脸,跃跃欲试,想说一句几十年后还记得的话,话到嘴边又羞了,扭捏半天,对周武生说:“你,你先说。”

    于是周武生就先说。他按下了录音键,道:“秀女子,我整天都想你,我想你想得牙齿疼,馍馍有哩我吃不成!”

    杨秀女不禁眼角眉梢又要溢出笑来,她赶紧绷住,冷着脸说:“嘴巧。你不要个脸。”

    周武生又说:“我想你想得头发疼,梳子有哩我梳不成!”

    杨秀女使劲绷住不笑,骂他:“你不要个脸。”

    周武生再说:“我想你想得眼珠疼,眼泪有哩我哭不成!”

    杨秀女还绷着:“你死不要个脸!”

    周武生又再一次说:“我想你想得浑身疼,心肝有哩我却活不成!”

    楊秀女再绷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再骂他:“你不要脸,你不要脸,你死不要脸……”

    周武生一把捉住了笑得乱颤的杨秀女,“秀女子,”他凑近到她的耳边,脸也贴住了她的脸,“我说的虽然都是酸曲儿上的词儿,可都是我的心里话,这些日子,我在外头就是天天想你,没有你我就是活不成!”

    杨秀女低头憋着,使劲地憋,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转身像只蛾子飞扑到周武生的怀里,“哥!”她哭着叫他,眼泪像河一样地淌,“哥你咋才来呀!我等你都等死了!我夜夜都为你敲钟你知道不知道呀……”她哇哇地号哭着,原本静静的麦地里炸炸地响

    周武生抱着杨秀女也哭,说:“我听人说了。秀女子,”他又哭着去堵杨秀女的嘴,“咱俩快不敢再这么哭了,小心让人听见。”

    杨秀女收敛一些哭声,但仍腻在周武生的怀里,说:“哥,我还想再听你说!”

    周武生又像使劲嘬似的亲着她说:“你想让我说啥呀?”

    杨秀女让嘬得酥软的眼都合上了,呢喃地说:“就是你刚才说的,说你想我。我就欢喜听你说你想我……”

    周武生于是又按下了录音机的放音键,让那薄皮铁器说给她听,他自己的嘴另有任务,忙不过来。而后他抱紧杨秀女朝麦垄里伏倒下去,继续去嘬她。麦丛像床接住了他们。

    那录音机就躺在麦丛里,响着刚才录下的话:“秀女子,我想你,我想你想得牙齿疼,馍馍有哩我吃不成/嘴巧。你不要个脸……”

    声音在俩人身边萦绕着,像翩翩飞舞的蝶。

    若是站在山顶,从山的视角很高远地看下来,就看见了被麦垄遮掩住的杨秀女和周武生。麦海如毯铺向天际,杨秀女和周武生,两个小小的、紧紧缠抱在一起的身影在其间翻滚着、碾压着,使硕大无朋的麦毯被压出一个不断被扩大开来的裂口来。在裂口的四面,是天风卷着麦浪一波一波地涌动。

    那录音机也能隐约看见。小小的,像一粒泥巴搁在那里。但声音却大,在静静的天地间,唯有那声音在响,于是被寂静烘托放大了,带着回声响着:“我想你想得头发疼,梳子有哩我梳不成/你真不要个脸/我想你想得眼珠疼,眼泪有哩我哭不成/你死不要个脸/我想你想得全身疼,心肝有哩我却活不成!/你不要个脸,不要个脸,死不要个脸……”

    天炎炎地热烧着,地表一层雾般蒸腾着白汽。山上的狼都热得蹲在山梁上喘。这山里还有一首酸曲儿就是唱这热的,说:六十度的烧酒烟袋锅,正午的太阳热蒸馍,都热不过妹妹的俩酒窝,妹妹和哥哥亲了个嘴,热得那太阳往下落……

    周武生抱着杨秀女在麦地翻滚着,他激动万分,伸手就去解杨秀女的衣衫,嘴里哆嗦地说:“秀女子,我得病了,我活不成了!”杨秀女明白他的意思,她也激动,但她抗拒地推搡着周武生,不让周武生的意思实现,说:“哥,这不行!”周武生却扯开了杨秀女的衣衫,他又看到了那一抹妩媚的红在杨秀女的胸前闪耀,这让周武生更加热血沸腾,他急切地要去解下那红红的胸衣,说:“我不管!天王老子在这儿我也不管了!”杨秀女竭力地抗拒,她死死揪住那护卫着她的最后一道屏障,不让周武生将它解下来,嘴里央告着:“哥呀,哥呀,这真的不成呀哥!”周武生不再说话了,他激动得已经不能抑制,不管杨秀女怎样抗拒和央告,他都锐猛无比,坚决地要将那窄窄的一条布扯下,直到杨秀女尖利地喊起来,像一个雷陡然地炸开。

    杨秀女尖利地喊道:“哥!刘长庆他是个老实人,我不能欺负他呀!你也不能欺负他!”

    周武生被这尖利的炸雷炸中了,惊愣住,随即松开了攥住杨秀女的手。

    杨秀女看着呆愣的周武生,她心疼地过来捧起他的脸,将自己的脸挨上去,眼泪扑簌簌地掉出来,“哥,哥呀,”她泪水飞溅地说,“我不是不想让你弄啊,我自己也想啊,可我实在是已经答应了要给刘长庆当婆姨,他一家都是老实人,是好人,我就不能欺负人家啊!还有,哥呀,我,我已经怀了人家的娃了!我就更不能……哥,这些天,家里地里,没人的时候,我就想好好地跟你说说话,我有好些好些个话想跟你说!我把你在的这些天当成一辈子来过。等到割罢了麦,你走,我这一辈子,就算过完了。”

    周武生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掉出来,从沾满麦秸和土的脸颊上一颗颗地淌下。

    杨秀女用嘴给他一颗颗地嘬去眼泪,说:“哥,你快去喝些凉水冰冰身子,别难受坏了!”

    周武生木然地站起来,木然地向河走去,去喝水冰凉身子。

    到收工的时候,割下的麦子要往家背,不然搁在地里会让别人背了去,杨秀女不去背麦子,她让来送饭的雪和周武生去背,自己拿着雪拎来的饭篮和碗筷先回家去了,她怕和周武生单独在一块儿,他又会火烧火燎地难受。雪很乐意地和周武生背了麦子回家,两人走在盘山道上,远远地看过去,只看见麦子看不见人,只看见两架扎得高高的麦捆像两座小山似的慢慢移过来。

    雪走着,不住地偷眼看周武生,挑起话头跟他说话,“武生哥,”她直接就唤他的名字,不再叫麦客大哥,“上回你让那盒盒学我唱酸曲儿,我都不相信是我唱的,我都赶上城里头剧团唱戏的了!”周武生情绪不高,闷头走着,敷衍着她说:“你唱得好嘛。”雪又说:“武生哥,上回我只唱了一半,我跟你说,底下的词都是姑娘家唱不成的,我就没唱,你还记得不?”周武生依旧敷衍地说:“啊,那天晚上你是那么说的,你说底下的词都骚得很。”雪不语,羞了,垂下头去红着脸走路。须臾,她抬起头来,鼓足了勇气说道:“武生哥,那我现在把底下的也唱给你听,好不?”周武生一惊,愣愣地看着雪,一时有些发蒙。雪的脸更红了,她掉过脸去,不敢看周武生,只看那远处的山峁和树,唱起来:

    “打开了后门就迎进个人,

    擦了根洋火就点上盏灯,

    小妹妹我就解开了怀,

    胸脯子上——

    一对白鸽儿就飞出来!”

    周武生更加惊愣地看着雪,像看一只变成了蓝色的羊。

    雪大臊,脸绯红,背着麦捆就朝山脚下跑去,飞快得倒像受惊的羊了。

    周武生驚愣之后不由得笑了起来,嘀咕道:“这女娃,人大了,想要男人了。”他背着麦子一边继续朝前走,一边想着有空的时候要给秀女子说一下,也该给雪找个婆家了。

    周武生一直没有机会跟杨秀女说雪的事儿,他很快就陷入了自己巨大的悲伤中而根本顾不上其他。抢黄几天后就结束了,刘家只剩下不多的几块地自家人就能割了,刘长庆就跟周武生算了工钱,又买了酒,晚上全家人在一起喝了,算是送行,说定明日一早就借麻子家的马车来送他走。周武生真的要走了,在饭桌上,他喝着酒,眼泪汪汪地直看杨秀女。杨秀女心里慌慌地跳,不敢看周武生,她匆忙间喝了一杯,说累了一天,她晚上还要起夜来喂牲口,就先回屋里去躺下了。躺在炕上,她眼泪一直汹涌地无声地流着。

    杨秀女直到起夜去牲口棚里喂牲口,眼窝还是潮润的。她拿根棍给驴和骡子搅着草料,心潮又给搅动了起来,眼泪又扑簌簌地掉进食槽里。陡然有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环抱住了她,她惊了一下却没有失声喊叫,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周武生,他要是安然地去睡了他就不是周武生了。杨秀女没有喊叫,也不挣扎,只是低声地说:“周武生,你放手。”

    周武生不放手,他死死地抱住她,说:“我不放!明天我也不走!”

    杨秀女让他抱,她最后再让他抱抱,但她低声地提醒他:“我跟你说了,等割罢了麦子,我跟你的这一辈子就算过完了。你放手,走吧。”

    周武生坚决地说:“我不会走!我也不放手!”

    “周武生,”杨秀女于是警告他,“你不放手我可喊我男人了!”

    周武生根本不相信她会喊,他甚至还有趣地笑了,笑着说:“那你喊呀。”

    杨秀女果真就放声地喊起来:“长庆!长庆!长庆——”她的喊声在静静的夜里又像个雷似的尖利地炸开,引得食槽里的驴、牛和骡子又都高高低低地嘶叫起来。

    周武生顿时傻了,松开了环抱着杨秀女的手。

    刘长庆睡眼惺忪地从屋里探头出来,问:“咋了?人喊驴叫的?”

    杨秀女远远地还朝他招手:“你过来!”

    长庆果然就披了衣服朝这边走过来。

    周武生更傻了,慌亂地赶紧贴着墙根溜出牲口棚,抹黑溜回他的厢房去。

    长庆走进牲口棚,问整着衣衫的杨秀女:“衣服咋皱皱的?啥事啊?”

    杨秀女支支吾吾,说衣衫下午就皱了,背麦子背的,而后没话找话地说:“我才想起来,你明天不是要套车送麦客去乡上吗?咱家那几根木头打结婚就放在院里了,老说要找个木匠来打房家具,你明天顺便在乡上就找个木匠来家把家具打了吧,我就想跟你说一声。”

    长庆不满且狐疑地嘟囔道:“就这事也失急慌忙地半夜里喊?明天一早说也行嘛。走,回屋里去睡吧,别把牲口再惊出病来。”他扯了杨秀女就走。

    杨秀女就跟长庆走回屋去睡。她走着,回头看周武生住的厢房,那屋里的灯刚刚亮起来,周武生的头投在窗棂纸上,一个圆圆的剪影。她想着这个偌大的汉子,这个像嘬一样亲她嘴的孔武有力的汉子,刚才让她吓得像个老鼠般地窜溜跑了,她想笑的,却没有能笑出来,她的心正一点一点冰冷地沉下去。

    回到屋里,长庆想跟杨秀女做性事,他怯怯地去扯动杨秀女的衣袖,说:“来。”他从来不喊杨秀女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该怎样亲昵地喊她,想做事了,他就说“来”,他扯动了一下杨秀女的衣袖,又扯了一下,再次怯怯地说:“来,来,咱来。”

    “你今天晚上要再跟我说咱来,”杨秀女看着长庆说,“我就死!”

    而后,她凄厉地哭。

    天亮时分,周武生走了。

    杨秀女这一整天没有下地去割麦,就在炕上躺着。等到雪下地回来,已是傍晚了,夜蝙蝠都出来了,悬挂在刘家的屋檐下蠢蠢欲动,开始准备夜间的飞翔,杨秀女还在炕上躺着。雪进屋来问杨秀女是不是打葵了?这一片山里的土语把中暑叫作打葵。杨秀女不想让雪看出来什么,就顺势说是的,是打葵了。雪就去灶房烧了一大铁锅热水,又硬把杨秀女拽进灶房去,脱了衣服让她洗身子。山里把这叫作刮葵,把身上的暑气刮了去。雪自己脱了衣服也一道来洗,天热,她在地里蒸烤了一天,她也要刮刮葵。

    灶房里水汽弥漫着,屋外残存的夕阳余晖从窗棂透进来,在弥漫的水汽中刺出道道金线。杨秀女给雪搓着后背,雪的白身子在金光的映照下让杨秀女看得连连感慨,“雪,你像个棉花!”她禁不住在雪的光胳膊上咬了一口,爱死了那水灵的白,“你小心让男人看见,把你当白馍吃了!”

    雪却情绪黯然,忧伤地说:“我倒是想有个男人来吃了我。”

    杨秀女闻听雪话里有话,停下给她刮葵,问她:“雪,你是不是看上谁了?”

    雪黯然不语,眼眶开始慢慢地泛红。

    杨秀女陡然想到了,恍然大悟,说:“雪,你是不是——你是看上那个麦客了?”

    雪还是黯然不语,神情更加地忧伤了,眼泪也滚落了出来,滴在她白馍一样的身子上。

    杨秀女傻愣住,不禁脱口而出:“冤家,真是冤家!”

    “嫂子,”雪不禁狐疑地望着杨秀女,那泪珠还在她的眼睑处悬垂着,她就这样睁大着泪眼去审视杨秀女的神色,“嫂子你是咋了?”

    杨秀女连忙掩饰她的失态,说:“我没咋。我、我是为你可惜得慌。你早跟嫂子说啊,现在他,他人也走了。不过,雪呀,你是该寻个婆家了,这些年,为了你哥,这个家啥苦啥委屈你都受着,把你自己都耽搁了,赶明,嫂子一定给你寻个好男人!”

    雪却幽幽地说:“我就看着他好。”

    杨秀女尴尬地涩笑:“他就是好他也不在了呀……”

    院里这时传来了响动,这响动及时地救了杨秀女。院里传来的是大车被赶进来的动静,挂在骡子脖颈下铃铛的摇曳作响,以及胶皮轮胎碾过地面石子的嚓嚓声,还有长庆咳嗽的声音,这让杨秀女解脱了尴尬,她趁机转移了话题,对雪说:“是你哥送那麦客从乡上回来了。说不准他把木匠也从乡上找来了。”她推开木窗棂,探出头去看,果然就看到了她的男人,一身山道上带来的尘土,她问长庆:“你是一个人回来的?让你找的木匠呢?”

    长庆在院里卸车拴着骡子,说:“咳,咱还到乡上去寻的啥木匠,木匠都是现成的,你看我又把谁拉回来了——”他朝自己身后指,让杨秀女看。

    浑身披挂着斧、锛、凿、锯等木匠工具的周武生从后面闪出来,撞进了杨秀女的眼睛里。

    杨秀女像雷击似的呆住了。

    长庆还喜滋滋地向杨秀女解释:“武生大兄弟他就会木匠活儿。大兄弟还说了,这些天在咱家,处得不错,也算是认下个亲戚吧,人家说这回不要工钱,就算再来亲戚家帮几天忙。大兄弟在乡上他舅家借了这些斧啊锯啊啥的就又跟我回来了。”

    周武生望着杨秀女,冲她偷偷地挤眼笑。

    杨秀女呆若木鸡。

    雪也从窗棂里探头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周武生,喜出望外,喜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嗨!”喊出口,才觉得失态,不像个姑娘家,不禁羞红了脸,臊了,放柔了声音,“哥,”她笼统而亲昵地叫着武生和长庆,“你们还没吃饭呢吧?我给咱做!”反身回来,匆忙地擦身子,穿衣裳,烧水,和面,捞酸菜,把个腌萝卜用刀在案板上欢快地剁得当当响。

    杨秀女呆呆地看着她忙碌,觉得那刀的每一下起落,刀刀都剁在她的心上。

    院中的牲口棚第二日就兼做了木工坊,周武生早上起来在食槽的旁边搭起一个案子,在上面开始解木头剖成板子。院里没人,刘家的人早早都下地去了,雪临走时细致地把稀粥和馍给他摆在石桌上,还把一碟咸菜也用香油拌了,也一并给他摆着,周武生却无心去吃,就让那早饭一直在那儿放凉,他用刨子机械地刨着板子,让刨花连绵不断地从他的手底下流泻出来,神情焦虑着,在想怎样才能跟秀女子单独说上话?他还想再有麦子地里那种天高地阔尽情挥洒、让人血脉偾张的机会。

    陡然一把斧子“当”地一声剁在案子上,周武生手里正向前推着的刨子一下便撞到这斧子上,溅出几粒火星来,他愕然地抬头望去,不禁喜出望外地笑了。

    不知何时独自返回家来的杨秀女一脸冷霜地瞪着他,“下午你就走!”她说,同时把已经捆好的周武生的铺盖卷儿扔在他面前,“这回没啥可说的!”

    周武生被杨秀女的冷视收敛起了笑,“我不走。”他坚硬地说,“要走,你跟我一道走!”

    “我跟你说了我怀了人家的娃了!”杨秀女急出了眼泪来,“我不会跟你走的!你赶紧走!”

    周武生却绕过木案子朝杨秀女凑近过来,“这回就是天雷把我劈了我也不一个人走——”他一把抱住杨秀女,随即唇就压实了上去,又像嘬似的狠狠去亲她。杨秀女死命挣扎着,挣扎不脱,周武生的双臂像焊死了一样地箍着她,唇也像长在了她的唇上。杨秀女大急,张大嘴一口咬住周武生亲过来的下唇,狠狠地咬,她要咬得他松开。

    周武生钻心地疼,但他不松开杨秀女,忍着,就让她咬。

    杨秀女便狠命地咬,她要一直咬烂了他。

    周武生依旧箍紧着杨秀女,嘴噘着,他就让她咬烂。果然就咬烂了,一缕鲜血从周武生的唇上淌下,然后是更多的血涌出来,涌到杨秀女的嘴里,使她像吃了满嘴的草莓。

    杨秀女哇地一下哭了,倒是她撑不住先松开了她的牙。她哭着,去抚摸周武生嘴唇上的溃烂处,“周武生你这个货,你咋不知道松手呢?你不疼呀?”她哭着说,无力地催促他:“你赶紧走,你走,你走,你走……”

    “我不走。”周武生依旧坚硬地说,随后他还淌着鲜血的嘴又朝杨秀女的唇上压下来,再一次想含住杨秀女的唇。杨秀女酥软了,唇有一点迎合地凑上去,就让他含住了。

    十几米远的地方正站着雪。

    雪站在牲口棚外的阴暗处,没人看见她。她手里捧着她的草帽,草帽里是几根从地里摘的黄瓜,还有一捧桑葚,黄瓜和桑葚她都在河里洗净了,她是想着周武生干活要是口渴了可以当水喝,她是回家来给他送“水”的。雪捧着黄瓜和桑葚,直勾勾地看着牲口棚里翻江倒海的杨秀女和周武生。风儿卷起棚里满地的刨花飘过来,飘落在雪的头上、脸上。

    雪就顶着满头的刨花一动不动地站着。

    雪在傍晚的时候想去跟哥哥刘长庆说破这件事情。

    雪冲动地一脚踏进房间,刘长庆正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旱烟锅,喜滋滋地欣赏着摆在炕桌上的一双婴儿鞋。那鞋小小的,小得让人不觉得那是鞋,小得让人感动,仿佛是从人心尖上摘下来的一小瓣肉。长庆看见雪进来,笑逐颜开地把鞋拿给雪看,说:“雪,你看这好看不?我前天到王团乡上买的。你嫂子冬天就生了,我把咱娃的鞋先买下。”

    雪迟疑了,这双小小的鞋让她把要说破的事儿又酸涩地挡了回去。

    长庆迟钝地根本没有看出雪脸上的变化,他沉浸在自己的憧憬里,“要是你嫂子能生个男娃,”他小心地吹去落在小鞋面上的一丁点儿烟灰,怕把他儿子的鞋污了,“那我这一辈子就啥都不想了,你哥嘛,我人窝囊,嘴也笨得像个棉裤腰,以后我就好好带咱娃,让咱娃念书,让咱娃有出息。雪,以后咱娃大了,会说个话了,他把你叫个姑姑哩!”

    雪想哭。雪看着长庆幸福满满的样子,不禁心里扎扎地想哭,她不敢想,要把哥哥这可怜的一丁点儿幸福猛然间剥夺了去,又会怎么样。但雪不能哭。雪从十四岁起就知道遇到事她是不能哭的。雪十四岁娘过世以来由她当这个家,她就知道,家里遇到大大小小的事,她要是没了主意,只会啼哭,那这个家的天,就塌了。

    迟钝的长庆依旧没有看出雪情绪的变化,他还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小小盘算里,絮絮叨叨地说:“我还想给咱娃买个长命锁,给咱娃挂上,让咱娃命长长的。王团乡上没有卖的。等过上几天,那麦客打完了家具回去,我让他路过城里买上一个,给咱娃寄来。”

    雪儿不禁脱口道:“那麦客,怕是拿棒打他他都不会走了!”

    长庆不明白,懵懵地问:“咋?他还在咱家住下不成?”

    雪不回答他,她已经彻底决定不向长庆说破,而要由她自己来解决这件事情,就像这么些年来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样。雪抚摸着那双婴儿的小鞋,又思忖了许久,下了决心,对长庆开口道:“哥,我也大了,我想……也该给我自己寻个婆家了。”

    “该。”长庆把思绪从儿子的鞋上收回来,放在了妹妹身上。他又问雪:“雪,你看上谁了?不行再让刘二给上门说亲去,咱家再搭上些烟叶和鸡蛋。”

    雪说:“不用搭鸡蛋和烟叶。”而后她告诉哥哥:“我就看上那个麦客了。”

    长庆有些突然,想想,也觉得好,称赞说:“行哩。那人做活倒是不孬!”

    雪冷静地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哥,你去给他提个亲,他要是真不想走,你问他愿意不愿意给咱家做个上门女婿?我打听过,他在崾岘村,爹和妈都没了,一个妹子,也嫁到甘肃庆阳县去了。等成了亲,我守着他,都在一个大屋里住着,大家都是亲戚了,他也不好再干啥。我再好好地对他,好好地伺候他,日子久了,兴许他就能收了心,你和我嫂子也能好好地过日子,等娃生了,女人么,有了娃,我嫂子也就没别的念想了。”

    长庆依旧迟钝懵懂地听不出什么来,说:“行,上门好!一家人,住得热鬧。”

    雪果决地说:“哥,那你明天就跟他去提亲。”

    长庆为难了,“哎呀,”他搔着头皮说,“我又不会说个话么,事又是这么大的事……雪,你让你嫂子跟他去说吧。你嫂子会说话。”

    “我嫂子?”雪失控地愤怒地叫起来,少有地爆发了:“哥,你咋就这么窝囊呢?人前你咋就不能说句硬话呢?啥事你都让外人做你的主,猫儿狗儿的都敢欺负你!你让我这个当妹子的……”她哽咽住,伤心地掩面抽泣。

    长庆却对雪的突然伤心发怒懵懂不解,怔怔地说:“雪,你是咋了?我、我就是在人前不会说个话么。再说了,你嫂子,她也不是外人呀。”

    雪眯缝着泪眼长久地望着这个哥哥,最后,无奈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周武生在家里继续做木活儿,雪和杨秀女下地去割麦。雪就挨着杨秀女割,身子和她的身子紧傍着。杨秀女心里藏着虚,不自在了,手里的镰刀飞快地舞动,麦子像雪崩似的被割倒下,一路向前蹿去,想甩开雪。雪看出了杨秀女的心机来,也将一柄镰刀舞动得飞快,麦子也一如砖垛塌了似的纷纷倒下,她也一路蹿去,不让杨秀女甩下她。

    “嫂子,”雪紧跟着杨秀女,开口道,“那个麦客他又回来了。”

    杨秀女躲闪着雪,支吾着:“啊,回来了。”

    雪不让她躲闪,把话紧贴上去:“我跟你说过我看上他了!”

    杨秀女一震,还是支吾着:“啊,看上……看上好啊。”

    雪更加紧地将话贴上去:“嫂子,你去替我向他提个亲行不?我想嫁给他!”

    杨秀女更加剧烈地一震,支吾不了了,惊愕地脱口而出:“你让我……向他去提亲?”

    雪紧紧逼视着她:“嫂子,你不是说你要给我找个好男人吗?”

    杨秀女尴尬地涩笑,道:“那、那是说的个话,真要给人做媒,我、我也不会。”她极力掩饰着慌乱,又快速向前割去,想再次甩开雪。

    雪不能让她逃窜,她飞舞镰刀紧紧粘上去,说:“嫂子,你不想帮我这个忙啊?”

    杨秀女掩饰地搪塞道:“不、不是,我、我是真不会给人做媒。”

    雪緊逼着她:“又不是给外人做媒,你是我亲嫂子呀!嫂子给小姑子去提亲,嫂子,你有啥张不开口的?”

    杨秀女一时语塞了,她无法反驳雪的话。

    雪进一步紧逼着她:“嫂子,你莫非是有啥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想帮我这个忙?”

    杨秀女慌乱地连忙摆手:“不、不是……”

    “那好!”雪更进一步地紧逼她,“嫂子,你今黑了就去跟他提亲行吗?”

    杨秀女大为慌乱:“不,不行!我说不来。要说,让你哥去跟他说。”

    雪说:“我哥他在人前就说不成一句囫囵话。嫂子,还是你去说!”

    杨秀女躲避地将脸扭过去,道:“我、我不说。让你哥去说。”

    雪把她的身子又扳过来,脸看着她,央求道:“嫂子,还是你去说好!”

    杨秀女又将她的脸别过去,道:“我不说!你让你哥去说。”

    雪绕过去又脸对脸地仰望着杨秀女,再次央求她:“嫂子,你去吧,我哥他说不成话!”

    杨秀女让雪纠缠得烦躁了,高声大腔地说:“你就让你哥去说!他是你哥嘛——”

    雪“扑通”一声给杨秀女双膝跪下,迸发地叫道:

    “嫂子,我哥他是个老实人啊!”

    杨秀女惊愣住,所有的烦躁慌乱和心悸在一瞬间都凝固了,化作一团突兀显在脸上。

    十九岁的雪哭了起来,她开始以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倍感委屈而放声大哭,好些年的积郁都团在了哭声里。她心酸地哭着,说:“嫂子,我哥,他确实是个老实人。他从小就老实,猫儿狗儿的都能欺负他。我妈临死的时候,跟我说,‘雪呀,你可千万不能撇下你哥不管。你撇下他,他自个儿怕是连个热乎饭都吃不上。再咋难,你也得给你哥娶上婆姨,成个家!好容易,家有了,眼看,娃也快有了。这些年,为了我哥,我……嫂子,你要不帮我,不帮咱这个家,这个家就散了!”

    秀女惊慌地要去搀扶雪:“雪,你、你、你起来,你先起来!”

    雪儿不起来,她就跪着,连连给杨秀女磕头,头使劲地一下一下磕在刚割下的麦子上,皮破了,麦秸秆上洇了一层淡淡的红。

    杨秀女的心脏缩成了一团,她别无选择地说:

    “好,今黑了,我就给你去说亲。”

    天漆黑的时候,雪把晚饭摆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她炒了鸡蛋,用油煎了河里下网捕来的两条鲇鱼,又到隔壁刘义家里去借了一瓶白酒来,开了盖,让哥哥长庆给周武生倒上。周武生捏着酒杯疑惑不解,问雪:“我家具还没打完呢,我又不走,你们这是——”

    雪不说话,回头央求地望着杨秀女,让她说。

    杨秀女于是开始笑。她竭力让自己对周武生微笑起来,因为太过用力,她的笑在脸上一跳一跳地颤抖着,“武、武生兄弟,”她颤抖地笑着说,“你来咱家,也有些个日子了,都觉得吧,你、你人怪不错,就想……就想给你说门亲,看你愿意呀不?”

    周武生先是不可思议地愣住:“你给我提亲?”继而,他问:“提的谁呀?”

    “就是——”杨秀女手抖抖地指着雪,“我妹子,雪。”

    一旁的刘长庆如释重负地说:“对,就是这话!”

    雪红着脸勾头坐着,羞涩而又万分紧张。

    周武生震撼地愕了。随即,一股被戏弄的愤怒涌起来,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秀女,像两个锥子朝她刺过去:“这是——是你的主意?”

    杨秀女本能地扭过脸去,避开情人目光的盯视,她需要缓冲一下才能承接这锥刺一样的锐利,她做不到一下就坦然地迎上去。等杨秀女再扭过脸来的时候,她眼里已经是准备毅然割舍什么的坚定,道:“是我的主意。我想把我妹子说给你,看你愿意呀不?”

    雪飞快地偷瞥了周武生一眼,她想看他是什么反应。她看到的是周武生死死攥着酒杯不吭气,尽管一滴酒都还未喝,脸却赤红。雪知道她想要的这个男人,血正朝上翻涌着。

    杨秀女接着说:“你要是愿意,家里房子都是现成的,家具嘛,木头还有,你再多费点日子,再打几件,想添点啥,你和雪,你俩商量去。咱选日子就把亲事办了。你看行呀不?”

    周武生还是死攥着酒杯不说话,他沉默地看着杨秀女,眼睛里却全是他想要向她说的:愕然,疑问,伤楚,哀惋。到最后,这个男人竟像个女人了,眼中竟有几星泪花闪动。

    杨秀女撑不住了,她无论如何再说不下去,她又躲避开周武生的目光向旁侧扭过脸去,不想再说什么了。她一掉脸,却看见了雪——

    雪正哀楚央求地望着她。

    雪的目光又把杨秀女硬硬挡了回来。她的心脏又让雪缩弄成了一团,冰凉地向下坠。终于,她一横心,对周武生冷下脸来,说:“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家,也不留你了,你家具也不用打了,明后天,你就走吧。”

    长庆懵懂不解:“咋家具也不打了?木头都锯了,家具还得打。”

    杨秀女决然地提高嗓门说:“家具不打了!你走!这也是我最后要说的话。”

    周武生周身都震颤地抖了一下,不认识似的看着杨秀女,像看一棵陡然结出西瓜来的柳树。

    杨秀女却又笑了。她命令自己对周武生微笑。她硬着心肠微笑着,搂过羞眉垂目的雪来,对周武生笑得更灿烂了些,说:“我妹子,这么水灵个大闺女,白给你当婆姨,你还不愿意呀?你还不……还不叫我嫂子呀?”

    周武生实在克制不住,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蹾在石桌上,那薄薄的瓷片随即就碎裂了。这让杨秀女、雪和长庆都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周武生。周武生没有让这惊恐持续太久,他将粗暴转为凄凉的一笑,说:“让我走?我崾岘村家里的人都没了,我一个人走,你让我往哪儿走……”他凄凉地顿住,又粗暴起来,说:“行啊,你们能收留我,把个大闺女白给我,天大的好事,我穷光棍一条我还能不愿意!但是,雪妹子,有些话我得先说到头里,我这个人野惯了,没啥本事毛病可不少,往后一块儿过日子,两句话不对,没准就会摔锅砸碗,急了,保不住还会对婆姨动手动脚,你跟了我,是福是祸,你自己可得掂量清楚。”

    杨秀女闻言不由得脸色一紧,担忧地望着雪。长庆在一旁脸也黑了下来。

    雪却依旧低头坐着,不愠不躁不恼,柔静地说:

    “我愿意。男人嘛,还能没个脾气。”

    第二日,接着又过了半日,到第三日的晚上,婚礼就举办了。雪坚持要快办,谁劝她从容一些都没有用,她就像抢黄一样,要快快地把麦子收回来才彻底安心。雪彻夜不眠地缝制了新被新褥,又杀了一头羊,又和洋芋粉条一起下到锅里煮了一大铁锅羊腥汤,又用红纸剪了喜字覆盖在一只只菜碗上,又把村邻们请了过来吃席,村邻们又都揭了菜碗上的红喜字朝天上扬去,漫天的喜字又在刘家的院里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地飘落。

    雪在那天就成了周武生的婆姨,俩人当晚睡在了一个炕上。

    杨秀女从雪成亲的那天晚上起,自己屋里的窗户就用黑纸糊严实了,她不能看见雪和周武生屋里的灯光从那边折透过来,也不能听见那边的动静。她对长庆说她害眼,怕光。而后灯也不让长庆点,好多天都这么黑沉沉地过。好多天临睡前,她都把脸浸泡在脸盆里,让眼泪流在洗脸水里,尽情地流,流干净,抬起头来,长庆只能看见她一脸的水珠,分不清是泪水还是井水,而后她用手巾揩了去睡觉,她不想让长庆看见她躺在炕上流眼泪。到了第七日的晚上,她刚把脸从水盆里抬起来,有人叩门,轻轻地敲但持续不断,非要把门敲开了。她一脸湿淋淋地去开了门,看见雪站在门口。雪脸上也是湿的,刚哭过,额上还有一块青紫,被人打的。杨秀女吓了一跳,自己的泪倒先止住了。

    长庆急急地披衣服下炕过来,问雪:“雪,咋了?”

    雪不看长庆,只看着杨秀女,说:“嫂子,他不和我睡。都好几天了。他一直打地铺睡在地上,衣服也不脱,他碰也不碰我……嫂子,你去跟他说说,让他跟我睡吧。”

    “我?”杨秀女震撼地呆了。

    雪强调地说:“嫂子,这只有你去跟他说才行。”

    长庆听不懂,“啥事啊?”他懵懂地问雪,“咋还非要你嫂子去说?”

    雪儿看了一眼哥哥,依旧只看着杨秀女,只對她道:“他不和我睡,是他……心里一直有另一个人。嫂子,只有你去跟他说,他才能死了这份心思。嫂子,你去说说,让他今晚就跟我睡吧。”

    杨秀女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只有木木地呆愣着。

    长庆依旧是迟钝和懵懂地听不明白,又问雪:“啥他还有一个人啊?有谁呀?”

    雪一切都不说破,她还是只看着杨秀女,不说话,苦楚地、央求地、哀惋地看着。一瞬间,少年老成的雪又是十九岁了,又成了一个小姑娘、一个妹妹,在哀求地看着嫂子。

    杨秀女再次被雪的目光击倒了,她声音抖抖的,再次别无选择地说:

    “好,我去说。”

    杨秀女跟着雪踏进她住的东厢房的时候,屋里黑漆一团,油灯是有的,但不点,雪的日子也是黑沉沉地过。杨秀女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桌椅,看不见炕,也看不见周武生在哪里。“嚓”的一下,一根火柴在屋子的角落里红亮了起来,接着油灯也燃着了,昏黄的光在屋里弥漫地铺开来,杨秀女看见了周武生,他坐在角落的地铺上,靠着因年久和潮湿泛起一层白碱来的墙壁,像一尾土拨鼠,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你咋……”杨秀女硬着头皮问他,“你咋不跟雪睡呢?”

    周武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从负着气的炯炯逼视,渐渐柔软、迷蒙、模糊,有水汽蒙住了瞳仁,然后他眯缝起了眼睛,把男人软弱的一面遮藏了起来。

    雪走过去坐在了炕上,她的被子已经在炕上铺好,有两个荞麦皮枕头,一个被睡下去一个窝,是雪自己的,另一个鼓鼓饱饱的,没人睡过。雪的枕头边是一块白布,是新婚之夜用来验红的,王团乡在一九七九年的时候依然还有这个乡俗,那布依旧雪白无瑕,没有被使用。雪说:“嫂子,你去把他的被褥抱过来,你让他上炕来睡吧。”

    杨秀女只有走过去拿。她从地铺上抱起周武生的被褥,低着头,不敢去触碰他的目光。暗中,在油灯照不到亮的地方,周武生突然伸手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死死攥住。杨秀女浑身一颤,想抽回自己的手。周武生死死攥着不放。秀女哆嗦起来,她竭力咬住唇不让自己叫出声,使劲抽出手,抱起被子和枕头走过去,她依然低着头,她也不敢去触碰雪的目光,将周武生的被子在雪的被筒旁铺好,又将一对鸳鸯枕摆在一块儿。她的目光落在那块白布上,心里锥刺似的疼了一下,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她觉得如果这也要替雪在炕上铺好,她会死。

    雪脱了小褂,只穿件肚兜,她背过身去,说:“嫂子,我这系了个死疙瘩,不好解,你帮我解开吧。”她说的是她贴身肚兜背后的系绳疙瘩。杨秀女于是又替雪去解那绳子疙瘩。薄薄的一件肚兜从雪身上除下,她丰腴的身子光光洁洁地袒露出来,左肩膀上有一粒痣,像白白的面上落了一粒蝇子。

    周武生依旧蹲在地铺上不过来,他最后哀惋地看着杨秀女,希望她能说点什么。

    雪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了。雪光着身子低头说:“嫂子,天不早了,你再说说他。”

    杨秀女于是让自己的声音坚硬如铁,说:“你过来跟雪睡吧。你啥也别想了,你想也没用!”

    周武生在地铺上怪异地笑了起来,笑声像夜鸟的叫在黑黢黢的屋内回荡。他鸟叫般地笑着说:“你放心,我睡!白给我个女人让我睡,我再不睡我是……”他恶狠狠地说了句粗话,很粗的话,直戳人的心窝。

    杨秀女逃似的走了。

    杨秀女逃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长庆问她咋样了?俩人在一起睡了吗?她不说,躺在炕上,大睁着眼望着房梁。长庆只好自己趴在窗上侧起耳朵去听雪那屋的动静,果然那屋就有些动静传过来,是周武生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哼儿哈儿的呻叫,周武生成心要把声音搞得很大,长庆欣喜地让杨秀女也来听,说:“你听,你听!”杨秀女听见了,她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直立起,凶恶地对长庆道:“听啥呀,咱俩也来弄!”她一把扯过长庆来,三下两下扒去了他和自己的衣服,跨上去,就凶猛地弄。长庆惊呆了,杨秀女在炕上从来都是木木地躺着,一如死了的胡杨林倒卧在沙滩上。长庆惊愕地呆望着杨秀女在他的上面插秧一样地动,万般不可思议,旁的感觉他倒是一点都没有了。杨秀女不管长庆的感觉,她也放声地叫,她要让自己的声音盖过了那边的声音去,她要用自己的声音筑起一道屏围来,把自己藏在里面,从而听不见那边的响动。突然一声女人的呻叫刺破她的屏障穿透进来,这是雪在呻叫。雪决不是在快乐地叫。继而雪的呻叫声越来越响,连绵不断地穿透进来,似乎是正在被人厮打。雪的叫声中还夹杂着武生含糊不清的骂声和砸碎什么物件的乒乓作响。杨秀女和长庆赶忙停止了运动,双双套上衣服,下炕向雪那屋跑去。

    杨秀女和长庆跑进屋来,看见雪坐在炕上,低头强抑制着泣声,披头散发着,一头的乱发垂盖到脸上,在遮挡着什么。而周武生则仰躺在炕上,一副浑不吝的样子。杨秀女走过去,欲撩开雪脸上的垂发去看,雪极力地阻拦,但被杨秀女强行撩开,她看到了雪额上的青紫未褪,脸颊上又新淤了一块。

    杨秀女不禁愤然地将目光砸向周武生:“雪到底咋了?你刚打了她,现在又打她!”

    雪却抢着说:“没啥,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把错事做下了,惹得他不高兴。怨不着他。没啥事。”

    杨秀女缓和了下来,问雪:“那总得因为点啥吧?为啥打你呀?”

    雪支吾着:“啥、啥、啥也不为……”

    “我来说为啥吧,”周武生尖锐地开口说道,“刚才,你们让我和她睡,我也和她睡了,我也抱了她,我也亲了她,我也……可我嘴里喊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想着我抱着的亲着的是另一个女人!她不乐意了,眼泪水子流得没完没了,哭得我烦了,就为这我打她。我说了我脾气不好。”

    杨秀女不禁怔立当场,傻了。而雪再掩饰不下去,她掩面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像一把刀,把还遮掩着的一层薄壳劈开,将底下的苦涩悲凄都剧烈地翻搅起来。

    长庆却还懵懂着,他听懂了一些,但更多的还是听不明白,“咋你还有个相好啊?”他问双眼赤红的周武生,“是谁呀?”

    周武生不看他,也不说,他也只看着杨秀女,更尖锐地问她:“你让我说吗?”

    杨秀女脸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雪看到了杨秀女的语塞,语塞就说明她顾忌,顾忌就说明她心里还有,这使雪更加伤楚,愈发地恸哭不已。

    “号!号!号!”周武生暴怒地对雪吼叫,他从荞麦皮枕头底下拿出那个小录音机来,对雪晃,对长庆晃,最主要的是对杨秀女晃着,道:“总有一天,我憋不住了,我就把这放出来,我全都放给你们听!”

    杨秀女的心再一次被这薄皮铁器窒息似的缩紧成了一坨。

    又到了第二日,早上,周武生说他今天不打家具了,他说他今天不在家里待,说老待在家里他会憋死,他说他要下地去割麦,于是他又重新拎了镰刀出门去了。在地里,周武生发泄地割着刘家最后的两亩麦子。四周的麦田许多已经割空,大片的土地都裸赤了出来,割麦的乡民都背了麦捆回家,在远处的田埂和更远处的村道上,走成了逶迤的一条线。唯有周武生在剩余的麦海里游弋,他身后割空的麦垄像船划过拖出的长长一道水痕,他不断延长着水痕向前推进。突然周武生伸向前面麦丛的镰刀扑了一个空,前面没有麦子了,被人割空了,割空出来一个圆,周武生讶然地抬头望去,怔住。

    杨秀女拄着镰刀蹲在圆空里正等着他,像他上次蹲在麦地里等着杨秀女一样。

    杨秀女冷视着周武生,她扔了鐮刀,脱去了小褂,身上又只剩那个艳红的胸罩,她一狠心,把胸罩的一侧带子也从一条胳膊上褪了下来,隐约地露出半边奶,说:“周武生,你抱着我妹子睡觉你嘴里喊的是我!你倒是会欺负人啊!你抱着她你想着我,你不是老惦着我的身子吗,好啊,我让你耍,我这阵儿就让你耍个够!”

    周武生“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他手抖抖地摸出烟卷来吸。

    杨秀女说:“你来耍我呀,你来弄呀!”

    周武生一下扔掉刚吸了两口的烟卷,手捂住了脸。

    杨秀女喊起来:“周武生你来耍我呀!”

    周武生捂着脸竭力克制着发出了抽泣。稍后,他哽哽咽咽的抽泣变成了低哭。再稍后,他完全地痛哭起来。这是一个男人绝望的哭,和风掠过麦梢刮起的声音混在一起,发出哗啦哗啦的啸响。

    杨秀女不想对周武生心软,她对他的哭依旧报以冷视,她想跟他彻底斩断一切。但那哗啦哗啦男人的哭像一只手拽着她向很深的地方陷进去,她无法摆脱和自拔。渐渐地,她让周武生哭得眼也潮了。再渐渐地,她的泪水涌出眼眶,流过脸颊,她也想放声地哭。但她竭力忍着,她还是不想跟周武生一起哭,她觉得要不然她想和他彻底断了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周武生却不哭了,他泪眼婆娑地看着杨秀女的脚,说:“秀女子,你的鞋烂了。”他看到杨秀女脚上的布鞋磨破了一个洞,而地里割下来的麦茬很硬,这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在号,他怕把杨秀女的脚戳烂了。

    杨秀女大哭起来,她以为周武生傻了,这时候他还看见她的鞋!脑子整个傻掉了。杨秀女认为是她把周武生害了,她大哭着扑过去抱住周武生,一切的遮遮盖盖都丢了,哭喊着说:“哥呀,我以前跟你说的都不是真的,我心里有你哩!我啥也不管了!天崩地裂,天雷把我劈死我也不管了!我要跟你好!我就要跟你好!这往后,地里、塬上、山沟沟、崖畔下,没人的地方,我就是你的婆姨,你就是我的男人,咱俩就好!咱俩就往死里好!我啥都不管了!”

    周武生又疯了一样地抱紧杨秀女,又像嘬似的去啃她。而杨秀女就让他嘬。周武生把杨秀女的一副嘴唇像皮筋一样地嘬起来,又像粉条一样地吸进嘴里,这使杨秀女两腮的肉都牵扯着疼,但她心里滋润着,她就让那疼一直长长地疼着。

    陡然旁边的麦丛里传来哗哗啦啦的一阵响动,一个人蹿起来,奔跑出麦子地去,走了。

    杨秀女惊得从地上坐起来,她看见了那个人,脱口叫道:“是雪!”

    周武生也愣了一会儿,随即他把杨秀女又放到了地上去仰躺着,接着去亲她,说:“不管!她看见就让她看见去!你刚不是说了吗,往后,地里、塬上、山沟沟里,没人的地方,逮个空儿,咱俩就好,咱啥都不管了!”

    杨秀女横了心说:“对,不管了!”

    背麦子的村邻们又返了回来,来背第二趟,四周割空的麦地里又渐渐弥漫起了人,杨秀女和周武生分开了,一个接着割麦,一个则又牵了牲口去河里饮,避开众人的眼目。俩人说好,明天一早,说是上山去砍柴火,俩人都到山里去,那里从早到晚都没有人,俩人就在那里好!杨秀女红着脸跟周武生说,让他把牲口棚里装麸子的那条麻袋也悄悄拿上,山里地上尽是蒺藜棵子,扎人,铺上条麻袋就不扎了。杨秀女想,明天在山里把自己给周武生,她说过有一天要把自己给他,到现在还没给哩。

    周武生一直在麦地里磨蹭到很晚,到天黑尽了,夜蝙蝠都出来了,成群地沿着小河边低低地飞,他才顶着星星回家去。他还是有点儿心虚,怕和雪碰面,尽管他知道这应该是不怕的,吵开了才好。周武生回到家,雪已经睡了,灶房里给他留着饭。他有些愧意地吃了那饭,雪给他做的饭,灯也不敢点,也摸黑上炕去睡了,裹着被子缩在一个角落里窝下,远远地躲着雪。待周武生一觉醒来,天已灰亮了,没有亮透彻,还早,他想起和杨秀女的约定,赶忙蹑手蹑脚地起来,穿了衣服下炕去,他想先去牲口棚里拿麻袋,雪却从门外进来了,她更早地就起来了,她做好了早饭用木托盘端着,又给周武生端来了。周武生一时愣愣地看着。雪过来把托盘放在小炕桌上,早饭很丰盛,烙饼、咸菜、一盆粥,还有几个煮鸡蛋。雪取了碗给周武生盛粥,说:“你吃了饭再下地去吧。我磨了新麦,早起烙的饼。”

    周武生心有些慌慌乱乱的,有一种羞愧的感觉。他索性发狠地把话挑明了说,让自己显得凶恶和无耻一些,好把心慌压下去:“我今天不下地,我进山哩!”

    雪继续盛着粥,只是淡淡地说:“哦,你进山呀。”

    周武生进一步挑明了说:“我不是一个人进山,你……你知道我跟谁一道进山吗?”

    雪顿了一下,说:“知道。”然后雪把盛好的粥端到武生面前,把筷子给他摆好,又坐下来,给他剥白水鸡蛋。

    周武生倒顿住了,“那你、你——”他有些结巴起来,“那你咋还要对我这样?还这么来伺候我?”

    雪幽幽地说:“我就是不高兴,能挡住你不和她去吗?”然后雪把剥好的一颗白水鸡蛋放在小碟里又摆到周武生面前,鸡蛋旁边她还精细地放了一小撮盐,让他蘸着盐吃,说:“你快吃吧。吃了你走。我知道这时她在门口等你哩。”

    周武生心更有些慌慌乱乱的了,像被人在抓挠,“你别对我这样!没球用!”他凶恶地瞪着眼睛说,“你就是对我这样,我……我也要跟她好!”

    “行,你就跟她好去。”雪说,她的眼泪同时也蹿了出来,她很痛恨自己这时候掉泪,她使劲地挤和眨巴着眼睛,把泪水逼了回去,又说:“我想过了,我现在就是哭啊闹的,也挡不住你跟她好,只能让你更见不得我。我想好了,你要实在想跟她好,明里暗里,你俩亲热去,你亲热够了回家,我……我还给你做吃喝。反正我啥都顺着你,我好好伺候你,我不惹你不高兴。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子久了,你俩新鲜劲儿过去了,你就会稀罕我,好好跟我过日子的。”

    周武生埋头大口地喝粥、大口地吃饼和吞咽鸡蛋,他心里不光是慌乱而是发毛,有些受不了了。他使劲地吞咽食物,仿佛是顾不上听,也仿佛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地听,继续保持他的冷漠和恬不知耻。

    雪接着给他剥余下的煮鸡蛋,央求地说:“我就有一条,算我求你们俩了,你们俩好,千万别让我哥知道。我哥太老实了,他太可怜了。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了。女人嘛,天生就是受苦的,啥苦,让我这个当妹子的一个人受着就行了。”

    周武生心里剜刺般疼了一下,他再吃不下去了,一口鸡蛋含在嘴里像含了一嘴锯末。

    雪见周武生的脸沉了下来,以为她的凄婉惹得他火了,忙把剥好的鸡蛋都放进了他的碟里,说:“你赶紧都吃了。吃了你跟她去。我没不高兴。”她含泪的脸上努力对武生浮起一个笑容来,以证明自己正在快乐着。她笑得近于谄媚。

    周武生心里被雪的笑狠狠撕扯了一下,不再只是剜刺地疼一下,面上一直绷着的故作冷漠、凶恶和恬不知耻都扫荡一空,他第一次久久地望着朝他哭着笑的雪,说:“说真的,雪,你是个好女子娃,咱俩是没缘啊,我要是没有秀女子,我……”他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还该怎么说,逃也似的走了。

    周武生跨出门来,又一下有些意外和愕然地站住。

    杨秀女就站在门口。她果真就像雪判断的那样在门口等着了。她也换了新衫,仔细地洗了脸,脸上搽了“万紫千红”牌的雪花膏,这是一九七九年中国城乡女人们共同的美容品,有一股甜腻的香飘过来。她手里拿著的,是那条麻袋。

    周武生低声说:“你早早就把麻袋拿来在这儿等着了?”

    杨秀女不说话,她木然地站着,痴呆了一般。她显然这样已经站了很久了。

    周武生心沉了下去,说:“你……刚才都听见了?”

    杨秀女还是不说话,还是木然地站着,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

    周武生小心翼翼地催促她:“那咱……咱快走吧,啊?”

    “树”动了起来,杨秀女把手里的麻袋扔了,扔到院子里,狗溜过来,以为是个什么物件,叼上走了,杨秀女告诉周武生她不去了,而后她走回自己的屋去,关上了门,整整一天没有再出来。

    晚上,杨秀女去了吴颖的厢房,当晚她就住在了那里。她把什么都告诉了吴颖,还借了周武生的录音机来,把那段录音也放给了吴颖听,而后她就呜呜地哭。

    吴颖听完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沉默着,“秀女子,”她最后替杨秀女揩拭着不停涌出的眼泪问她,“那你……那你现在准备咋办呢?”

    “姐呀,”杨秀女哭着说,“我又能咋办呀?我想,不行,就跟雪把家分了,让她跟武生两个搬出去另过,我跟长庆就在这儿这么过吧,我把娃给他生了,啥心思往后我也不再有了。好也罷,坏也罢,人嘛,咋还不都是一辈子?农民,人老几辈子,不都是这么过的。”

    吴颖断然地反对,坚决地反对,她激动地拿起那个小录音机来,像拿着一个号角,激动地说:“秀女子,现在都啥年代了,现在中国都开始用上这东西了!毛主席都没见过这东西!是啊,农民,人老几辈子都是这么过的,可你奶奶你妈你七姑八婆能那么过,你不能再这么过了!你不能这么就把你的一辈子打发了!”

    杨秀女不说话,望着那薄皮铁器,不停地哭,哭了一夜。

    一个多月后,杨秀女走了。之前她去王团乡卫生院把孩子打了,和刘长庆离了婚,而后她去了广东。那是周武生拿回那薄皮铁器来的地方。临走,杨秀女把周武生又约到了麦子地里来,麦子全割空了,地里正在灌水,山里又准备开始种洋芋了。杨秀女和周武生站在变得空荡荡广阔无垠的麦地里,周武生激动地要跟杨秀女说什么,杨秀女却不让他说,说,你啥都不用说,我就跟你说一句话,我要走了,再不回来了,临走,我想跟你要个东西,留个念想。周武生说,行,你要我的肉,我现在都给你割!

    杨秀女就要了那个砖头样儿的录音机,带上走了。

    二零零九年,又是农历新年的时候,杨秀女在三十年后回到王团乡来。

    王团乡的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一起出动迎接杨秀女、杨总。杨总是从上海回来的。杨总打工创业在广东,发展在江苏,奠定基业在上海。王团乡也颠覆性地变了,大约十多年前,这里发现了稀有金属钽,钽矿的开发在十余年的时间里将王团乡进行了天崩地裂般的重新塑造,旧有的几乎都抹光了,抹得像汶川地震,但“说议程”还有。乡里的领导为了欢迎杨秀女,特地为她组织了一场,就在乡政府大厦前演出给她看,并且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告诉杨秀女,王团乡已经决定将“说议程”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讨钱的“说议程”如今也要和世界接轨了!杨秀女听着那久违的唱念敲打,想着那一年为了三五块钱和几个细面馍馍,和周武生在这里争斗得剑拔弩张,之后俩人忽然又春风化雨……她不禁感慨万千,思路延伸到久久远远去,看得痴痴迷迷。渐渐地,杨秀女的激动一点一点冷却下去,她看出那里面的刻板和假来了。现在的“说议程”,因为不再需要讨钱了,没有了生存的驱动,那种为了吃饭的拼争,那种缠斗,那种变化,那种机巧,那种随时的智慧闪现,统统都没有了,变成了仅仅只是在表演,一如塑料花一样刻板的华丽。现在林林总总的申请文化遗产的项目,都没有了创建它时那种原始生命力的灵动,都仅仅只是在表演了。表演结束后,王团乡的领导们一再殷勤地对杨秀女说,欢迎杨总回来,欢迎杨总投资家乡,欢迎杨总报效故里,欢迎杨总点菜,杨总的午饭今天由乡里安排。而杨秀女则一律地说好好好,好的呀,这末一句“好的呀”已经带一点上海话的尾音了,杨秀女用偶尔也带一点上海话尾音的语调对她故乡的父母官们说,好的呀,投资和报效故里,我一定会考虑的呀。但饭她就不吃了,她中午必须要赶到南碌村去,有个孩子要结婚,她就是为这个三十年后回来的。

    是周武生和雪的儿子结婚,中午在村里举行婚宴。

    南碌村的形状已经没有了。南碌村现在是王团乡南碌经济开发区,放眼看去,戳起了一堆的楼和正要戳起又一堆的楼。周武生和雪把儿子的婚宴订在了夜巴黎大酒楼,那是过去村头打麦场的地方。从杨秀女的车队驶抵旧貌已逝的故地,她的司机打开车门躬身迎她下来,她就一直激动着。杨秀女先看见了站在酒楼门前的吴颖,吴颖是接到了她的通知特地赶来跟她相见的。杨秀女欢快地抱着吴颖说:吴姐姐呀,当年我拿了你一只胸罩,现在我要送还你一车的胸罩呀,全是香奈儿的,我要让你上午戴一个,下午戴一个,晚上再戴一个,我让你转着圈儿地戴呀!咱俩再到麦地里去唱去!吴颖却没有跟着杨秀女像当年一样说笑,有些凄冷地笑笑,说:我的两个乳房都割掉了。杨秀女顿时哑然。接着杨秀女看见了长庆,又看见了长庆后来娶的婆姨,一个温顺敦厚的甘肃女人,两个农村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太,怯生生地挨在一起站着,像山里崖畔上并排长着的两棵老酸枣树,倒也十分和谐。杨秀女想跟长庆说几句话的,这是她的前夫啊,这个酸枣树一样的农村老汉是和她在一个炕上睡过的,她想起来简直恍若隔世。但长庆见了如今的杨秀女,他更加地拘谨和怯懦了,愈发地手足无措,他的甘肃婆姨也是低眉垂目不敢看杨秀女。杨秀女笑笑,便什么都不说了。这世上的很多事是不能说也是不需要说的。然后杨秀女看见了雪。杨秀女和雪的眼泪是同时涌出来的。杨秀女眼泪涌出来的一刹那,她想起的是那个晚上,雪让她帮着脱了肚兜,然后让她去叫周武生上炕来睡。杨秀女看着泪水盈盈的雪,她肯定雪此刻想起来的也是那一幕。就是那个晚上改变了一切。杨秀女和雪唏嘘地交谈,她把眼泪又压了回去,告诫自己要平静,否则一会儿见了周武生,她更会哭得稀里哗啦的。等到周武生大步朝她走了过来,杨秀女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是猛然间有一点陌生,这陌生把许多的激动都遮盖和淡化了去。三十年的岁月把周武生雕成了一个半大老头,他的门牙也缺了一颗,正是这缺失的门牙让杨秀女尤其感到陌生,她陌生地想:这是像嘬一样亲过我的那张嘴吗?

    真正让杨秀女开始激动不已的是她看见了周武生的儿子,那活脱脱是当年的周武生啊!他摇晃着身子朝杨秀女走过来,那完全是周武生在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朝她赖叽叽地走过来,手里捧着那个小录音机。他的身材修长,他的胳膊粗壮,他的牙齿像玉一样地闪着光,一颗都不缺,那完全是周武生当年的牙啊!杨秀女又感到了自己的牙齿在轻微地磕响,那是周武生的牙齿磕碰的,三十年来她一直都没有忘记那磕碰,像是核桃在牙上轻轻地敲过。

    “大姨,”周武生和雪让儿子喊杨秀女大姨,儿子喊着大姨,并且把新娘也叫过来一起亲昵地喊,向杨秀女敬酒,那敬酒的样子又活脱是周武生当年在麦地里递给她水喝。

    杨秀女克制着激动,她把那杯酒喝了,然后她乘机咳嗽起来,以剧烈的咳嗽来遮掩慌乱,再然后又开始东拉西扯,把激动岔开去:“你们,结婚,东西都备齐了吗?房子有了吗?”

    儿子告诉杨秀女房子倒是有了,家里就在开发区给他买了一套商品房。那新娘,周武生和雪的儿媳,话里有些委屈地跟杨秀女说:也没花多少钱啦,算上家具,也就才四十来万。

    “才四十来万!”杨秀女克制不住激动地叫起来,她想说我跟你们的爸爸当年只要有四千块!不,两千块!……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周武生和雪,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只有万千感慨地对吴颖说:“吴姐姐啊,现在日子真是好了呀!”

    吴颖也感慨地说:“是啊,现在是想爱就能爱了,就像春晚那个小品——不差钱。”

    和当年的周武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亲昵地搂着杨秀女,这让杨秀女有些晕眩,儿子热络地说:“大姨,我们结婚,你给我们送的啥呀?没说的,大姨肯定是大手笔啊!”他的新娘也亲昵地靠过来,也偎依着杨秀女,也热络地说:“那当然!大姨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当年大舅娶大舅妈,就是大姨寄来的钱。大舅家现在那一院子的房子都是大姨拿钱给盖的,是不是大舅?”被唤作“大舅”的长庆憨厚地感激地嘿嘿笑,表示千真万确,他的老实厚道的婆姨也对杨秀女感激涕零地笑着。儿子接着又说:“我爸办饲料厂,也是大姨汇来的钱,一把就是五十万!要不我们家哪有今天?”周武生和雪都不看杨秀女,都低头喝着杯中的水,浅浅地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儿子更亲昵地搂紧了杨秀女,把谄媚进行到底:“所以说大姨只要一出手那就不能是一般的水平!”他的新娘又接着帮腔道:“所以说大姨要不是大手笔,那还有谁是大手笔——”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小人别给我灌药了。”杨秀女笑着喝止了两个小人的曲意迎逢,她把这看作是小辈们向长辈撒娇讨要礼物,何况还有点当年周武生赖了吧唧的风格,她倒并不讨厌。而后她正色地对两个小人说:“你们结婚,你们喊我大姨,礼物我当然是有的——小洪,你去把车里的东西拿来。”她吩咐邻桌的一个女子去拿礼物,待那秀丽清爽的白领女子起身离去后,杨秀女对吴颖介绍她:“我的秘书,洪太阳——听,她叫这么个名!这女子娃是个海归。”

    洪太阳取了礼物来放在杨秀女面前,是个锦缎的匣子,显出贵重的样子来。两个结婚的小人都兴奋不已,眼睛炯炯放光。杨秀女打开匣子,在同样是锦缎的衬底上,放着那个小录音机。三十年的岁月流淌而过,那薄皮铁器几乎还是新的一样,有一些镀的漆皮掉了,露出些许的斑斑点点来,像人脸上长出的老人斑。

    周武生的儿子和儿媳愣住了,连周武生和雪都愣住了,甚至连长庆都惊异得很。三十年前他是见过这个东西的,连他都禁不住伸手去抚摸那薄皮铁器,像抚摸一个久不见面的老友意外归来。

    “秀女子!”周武生开口叫杨秀女,声音不正常。这是这次碰面后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唤杨秀女,像当年他唤她一样。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叫如今的杨秀女,一直支支吾吾躲躲闪闪的,透着拘谨和生分。周武生情不自禁地去了拘谨和躲闪,激动地脱口说:“秀女子,这么些年了,你……你一直留着这个呀?”

    雪没有说话。白发已经苍苍的雪看着那三十年前的物件,心里也是万千的感慨。

    杨秀女看了一眼周武生,又看了一眼雪,而后将目光落在了他们的孩子身上,那一对小辈还在愣怔地看着杨秀女,杨秀女就对着那愣怔不解的目光说:“我想我还是不送给你们钱了,因为送钱其实是最让人记不住的,有多少钱最后都花了,然后就忘了,谁能记住他十年前花的那一百块是啥样儿的?我就送你们这个吧。这东西旧了,是个老物件,但没坏,听个磁带啥的,声音还很清楚。虽说现在不兴听磁带都听碟了,但在上海,好多人还花大钱淘换留声机来听哩,那更是个老物件,物件老到一定的年月那就是宝了。我送你们这个,主要是想让你们看着它、听着它,好好珍惜今天的好日子!大姨是真心希望你们能珍惜现在,好好相爱,能白头偕老啊。”

    现场一片静谧。

    雪在一片寂静中对两个孩子说:“还不快谢谢你们大姨!”

    周武生则什么都不说,直接伸手把儿子的脑袋朝杨秀女按下去,给她磕了一个头。

    杨秀女忙搀起那儿子来:“不用这样,不用这样!”她停停,把酸涩的情绪沉淀了下去,又欢快地对两个小辈说:“这里面还有当年的录音哩,要不要大姨放给你们听听?”

    周武生慌忙双手按在那录音机上,喊道:“别放!别放!别当着娃放!”

    杨秀女哈哈地笑,不放录音了。

    婚宴后,杨秀女谢绝了一切人的邀请和安排,她让洪太阳开车,拉上吴颖,到她们俩当年交换着穿肚兜和胸罩的麦子地去,那也是周武生像嘬一样亲过她的土地,三十年了,她要去看看。那地埂边的一棵白杨树还在吗?那树下永远流淌不息的渠水还是漂着一层细粒的羊粪蛋吗?那羊儿还在喝水吗?……待车子开到记忆中的地方,杨秀女唏嘘不已:没有麦地了!渠水、羊、白杨树,都没有了。在原先是一片金灿灿的黄,那金黄原先一直翻卷涌动到天邊去,现在已是一座城镇。这城镇和上海、广东的城镇别无二样,一切大同小异的现代元素也都粘贴在了这里,一样是密布着摄像探头的街,也是彩色地砖铺就的人行道,道旁的商铺和陈设你在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都能看到:上岛咖啡、加州牛肉面、国美电器……以及被偷了电话机的街头电话亭。那间洗头房是她头一回戴胸罩的地方吗?能确定是她光着身子唱酸曲儿的地方吗?那家必胜客比萨店应该就是周武生抱着她啃的地方了吧?那些密密匝匝遮掩过她的麦穗儿是长在那个玻璃转门的脚下吗?杨秀女看着这面目全非了的故地唏嘘不已。

    洪太阳从司机座上把一个食品袋递向后座的杨秀女,将食品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是那个刚送出去的录音机。洪太阳说:“杨总,这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杨秀女一时有些发蒙:“这、这怎么在你这里?”

    洪太阳说:“你侄子刚才把它扔了。我看见了,又替您捡回来了。”

    杨秀女彻底蒙了,口吃起来:“他、他、他,他为啥要扔啊?”

    洪太阳说:“人家以为你这么个大姨,这回怎么也得给个十万二十万的,没想到给了个这!我听见你侄子扔的时候说:‘这老太太,现在精子都随便捐了,她还玩这情调!”

    杨秀女更加唏嘘不已,天爷呀,那像极了周武生的人,那简直就是周武生又晃着二十岁的一头卷发回来了,他有一口周武生二十岁时的好牙啊,他居然能把这扔了,还轻蔑它!杨秀女伤心不已地对吴颖说:“你看,你看,他给我扔了!”

    “还有事儿呐!”洪太阳慢慢开着车,在街上慢慢地转,接着说,“我还听见您侄子和他的新娘俩人为这在酒楼大堂就吵起来了。我听见新娘子讽刺您侄子,说我还以为你大姨能把半拉银行给你搬来哩!说要知道是这样,我根本就不跟你过!您侄子就骂她,说你他妈的贱,不过咱就离!俩人这就要开始离婚了。”

    杨秀女惊愕地说:“这就要离婚了?现在的人,感情基础是这样的脆弱吗?”

    “杨总啊!”洪太阳咯咯地笑,笑杨秀女幼稚的认真,“现在能举行婚礼的那感情基础就算是牢固的了,还能撑到举办婚礼的那一天。现在哪还有你们当年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呀,现在谁还相信有爱情呀,现在很多人根本就不结婚,像我,我就不结婚。”

    杨秀女说:“小洪你今年有三十了吧?”

    洪太阳依旧满不在乎地笑:“小生今年三十有四了。”

    杨秀女不知再说什么好,她捧着那被丢弃的录音机,对吴颖唏嘘道:“吴姐姐啊,你说,这算啥事呢,啊,这算个啥事呢!”

    吴颖劝慰她:“算了,算了,不说他们了,咱们还是拉咱们的话吧。哎,秀女子,你这里面真是三十年前的录音啊?就是那一年你让我听的那段?你今天真要放给大家听啊?”

    杨秀女苦笑一声,说:“不是的。我逗周武生哩,三十年前他老威胁我要放给大家听。我哪能真当着孩子们的面放呢。这里面,是那一年我去广东,临走那天早上,在村口,树底下,我录的。我当时是不准备再回来了,我想,在外面我要是实在太想家乡了,就放来听听。”她按下了已经陈旧的键盘,把储藏在那薄皮铁器里的声音放了出来。

    是鸟叫。吴颖听到的是画眉的声音,随后又听到了斑鸠,贺兰山蜂鸟的叫声也夹杂在里面,短促的细细尖尖的。鸟们清脆地叫着,能想象到清晨树梢的露水晶莹剔透。

    “这是三十年前的鸟叫啊!”吴颖不禁感慨万千,“这也算纪念品了吧!”

    车缓缓行进着,杨秀女望着车窗外缓缓向后移去的城镇,说:“现在日子变富了,麦地都变成城市了,可是,鸟也没有了。”

    吴颖探出头去仔细听了一会儿,也苦笑起来:“真是的呀,真是再听不见鸟叫了!”

    杨秀女说:“再想听鸟叫,就得听这纪念中的了。”

    那纪念中的鸟叫婉转低回着,从车里飘出去,在喧嚣的城镇上空飘飞。

    吴颖听着鸟叫看着杨秀女,“秀女子,”她忍不住开口说道,“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你现在依然是一个人呢,还是——”

    杨秀女不说话,她依在车窗口,听着那像露水一样清澈透明的鸟叫,看着外面车鸣人喊狗吠的新兴城镇,眼角已经密布网纹的眼窝里有水色在一闪一闪着,她在默默地哭。

    吴颖于是什么都不再问了。

    鸟叫继续着。两个女人都泪眼迷蒙地听着这些三十年前的鸟儿在三十年后还在叫着。这些鸟儿应该是看到过三十年前麦子地里那一幕一幕的啊,于是两个女人都觉得它们叫得仿佛在召唤,在声声啼唤着那逝去的以往。吴颖想,如果此刻这是一部电影最后的镜头,那画面一定是这样的:鸟儿叫着,鸟叫和城的喧杂一起混響着,笼罩着城中的人来车往。渐渐地,那声声啼叫的呼唤脱颖而出,逐步明亮,城的喧嚣慢慢褪去,城变得寂静无声和黑白,所有的人车都在黑白中默默地移动,仿佛被那呼唤所感染,都屏住了声息,只剩下清脆的鸟鸣像一根丝弦在城的上空飘啊飘,飘啊飘。再渐渐地,城隐去了,没有了,土地再次原始地赤袒着,沧海又作桑田,鸟的鸣叫开始汇成宏大的合唱,风也开始吹了,那是夏日的风,给谷物催熟的风,于是那金灿灿的黄在旷野上显现了,先是一点,后是一线,再而后一片……

    那无边无际好稠好密的麦子地啊。

    2009年写于天津杨柳青寓所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09年第10期】

    李唯,男,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供职于天津电视台,国家一级作家,在多个国家文学艺术协会担任职务。创作《腐败分子潘长水》《暗杀刘青山张子善》等中、长篇小说多部,两次获《北京文学》奖,两次获《小说月报》百花奖,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获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获庄重文文学奖,获老舍文学奖提名奖等。创作《黑炮事件》《美丽的大脚》等电影、电视剧多部,获金鸡奖最佳编剧提名奖,两次获夏衍电影文学奖,获建国七十周年优秀电影剧作奖,获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优秀电影剧作奖,作品获金鸡、百花、华表、飞天、金鹰等所有奖项,三次获得“五个一工程”奖,被授予德艺双馨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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