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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洁癖

    时间:2020-05-30 08:54:3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我最后一次见到郑文大约快有十年时间了。那时我正在为房子装修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甚至有点心力憔悴,每天晚上十一二点钟才能回到住处,躺到床上有时还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只能睡几个小时,早上有时五六点钟就醒了。幸亏住处就在办公室附近,中午吃过饭能美美地补上一觉,不然我的身体和精神都要崩溃了。

    那天我正在赶写一份材料,突然腰间的BP机嘀嘀嘀地响了。我摘下来一看,又是那个熟悉的号码,心中的怒火直冲脑门,头立刻就大了,接着脑子像灌了水一样懵懵地响。我立即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回了过去,果然是装修工呼的。

    我心急火燎地说,又怎么啦?

    小李在电话中说,小区办又把电停掉了。

    我说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我们这个小区是一个新建小区,除了一排一排新建的楼房,什么都没有。有经营理念的人在小区外面的马路边搭了一个简易小篷,开了一家小商店,卖烟卖酒卖矿泉水方便面,里面还有一部电话,装修工碰到什么事了就到那儿呼我。

    狗日的小区办!狗日的胡主任!我一边下楼推自行车一边在心里骂着。

    自从开始装修这套房子,我就没少和小区办打交道,除交了五百块钱的押金,又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协议,那就是没完没了地找我的麻烦,好像我不是业主,房子不是我花十几万块钱买来的,而是他们恩赐送给我的,特别是那个戴着一副瓶底眼镜的胡主任,特难讲话,稍不如意就拉闸停电。水表装得不是地方,停电!卫生间漏水,停电!厨房多装了一个管子,停电!昨天晚上我突发奇想,趁着天黑小区办下班,叫装修工把厨房与客厅连着的一个壁龛砸掉了,准备用玻璃做成一个酒厨,这样既增加了厨房的容量,又美化了厨房的环境,还能增加客厅的采光。

    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停电,停电,停电,现在干什么都要电,电钻电锯电锤,哪一样都离不开电,没有电什么也干不成,装修工正叫着嚷着要我赔偿他们的误工损失费呢!唉,这个胡主任……

    我把自行车踏得飞快,像一阵风向前刮去,人行道上的人一个一个像列车窗口外的电线杆子,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虽然听到声音马上捏闸,但是,自行车还是跑出二十多米远。

    我一只脚抵地将自行车的龙头调转过来,一边慢骑一边搜寻着发出声音的目标。

    我终于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看到一位男子,正龇着一张大嘴对着我笑。他看上去似乎有四十多岁,谢顶,脑门又大又亮,像中国的许多足球场,球门区一大片总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除了那满嘴宽阔的牙齿还能给我似曾相识以外,我实在认不出他是谁了。

    我对着他那张宽脸笑了笑,但我知道我笑得很勉强很节制。他还是不说话,依然咧着大嘴在无声地笑。我被他笑得有些恼怒,因为我心里正为停电的事火烧火燎呢。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只好先开口了。

    我尽量表现出对他非常熟悉的样子,用十分轻松的口吻说,你现在准备上哪儿去?

    去矿院。他说着,左手向前挥了挥。

    那时,矿业学院还没有改名,现在早已改成理工大学了。我突然想起他是谁了。

    郑文!郑文!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于是我用很知己的口气说,郑文,你现在去矿院干什么?还在考研究生吗?

    他可能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脸倏然一下红了,有些口吃地说,去,去,看一个朋友。

    我知道他这是鬼话,他在矿院有什么朋友!那几年,为了考研究生,他每年都要到矿院参加英语和高等数学等课目的补习班。至于会朋友我是不相信的,但我还是忍不住调侃他一句。我说,是看男朋友还是看女朋友?

    他的脸又红了一下。他的脸红似乎与他的年龄有些不太相称,如果放在十几年前,二十多岁时,说到女朋友脸红一下还情有可原,现在都是奔四十的人了,说到女朋友还脸红,实在有些令人不可思议。

    过了半天,他说他们村去年有个小孩考进了矿院,小孩父亲委托他去看看。

    我知道这是他临时编造的谎言,但我并没有打算戳穿他。

    我决定再为难他一次。我说,郑文,你结婚了吗?

    他的脸又红了,而且比刚才红得更狠。他说,没,没,还没有呢。

    我说你怎么还不结婚?要求太高了吧!

    他停了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到哪儿去找呢?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他在婚姻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真诚和无奈。

    我看他说了真心话,也不打算再为难他了,就真诚相劝。我说你条件也不要那么高啦,随便找一个结婚算了,人一辈子就那么回事,结了婚也算是对父母有个交待。

    他说,谁说不是呢,他们为我的事都操碎心了。停了停,他又说,现在就更困难了,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开工资了,谁还能看得上我呢。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的话表示肯定。

    他的话让我心酸,但我又无能为力。

    郑文第一次接到女孩子的信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在郑文的意识里,这件事似乎已经非常遥远,遥远得仿佛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那时他还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中专生。

    许多年之后,郑文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封仅仅几十个字的信,竟然是一封情书。从严格意义上说,这还不是一封信,只能算一张约会的字条。这是郑文平生接到的第一封情书,也可能是最后一封情书了,可是,他当时竟然把它当作一张普通的废纸随手扔在地下。每当想到这一幕,他就恨不得将这只手立即剁下来。

    这么多年来,这张纸片就像一只翅膀已经长硬但还不愿离开窝的小燕子,始终盘旋在郑文记忆的房梁上。无数次,他在睡梦中把这只小燕子攥在手里,然而,醒来时那只小燕子已不翼而飞。但那纸片上的字,一个一个像钢煅铁铸般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闪现。

    这封信是坐在郑文前排的一个叫菊的女生写给他的,虽然信的开首没有写他的名字,后面也没有署菊的名字,但他从那娟秀的字体上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菊写的字。

    信上,她约他周末某时在某一个非常私秘的地点会面。

    郑文是在上午上第一节课之前打开课桌抽屉时发现这封信的。他以为她又在跟自己开什么玩笑。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女孩子总是喜欢和他开一些这样或那样的玩笑,比如上晚自习时,她趁他转身不注意时,把他正在看的书偷偷地藏了起来,等他找啊找,找得快要发疯时,突然一转身发现书就摆在桌子上。原来是她趁他不注意又悄悄地把书放到他桌子上的。有时她趁他不注意,将他的钢笔偷偷地塞进他的衣服领子里,让他一晚上写不成一个字。

    菊就是这样一个热情开朗,甚至有些疯疯癫癫,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子。

    郑文有时上晚自习去迟了,时常在楼下就能听到菊在教室里那爽朗的笑声。

    有人说,菊就像那山野里的一朵野菊花,有一种野性的美。

    郑文把那封信拿在手上默念了两遍,正准备责问她为什么开这样的玩笑时,上材料力学的钟老师已经走上了讲台。随着班长的一声起立,全教室里的人都站了起来。郑文在站起来的同时,也将那张纸条像废纸一样随手扔在地下。

    钟老师在讲到金属材料在应力集中时容易断裂时,郑文还瞄了一眼地下那张纸条,正落在菊的脚边,如果菊的脚稍微动一动,那张纸条就可能被她的脚带起来的风卷走,或被她踩到脚底下,但菊的脚始终一动没动。

    上完第一节课,下课铃声一响,郑文就随同学们一起向门外拥去。

    等他上完厕所回到教室时,那张纸条已经不见了,菊也不在座位上。

    这一天,郑文在教室里再也没有看到菊的身影。

    上晚自习时,郑文似乎听见前面的女同学说,菊生病了。当时他并没有往心里去,谁没有个头痛脑热的呢。生病了,不上课不上晚自习也是正常的。

    当郑文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菊再也没有主动找郑文说过一句话,郑文每次找她说话她都很冷淡地应付一下就过去了。

    郑文在全班50多个同学中年龄最小,但学习成绩一直是最好的,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晚自习时,菊经常会转过身来,扒在郑文的桌子上,向他请教学习上的难题。

    一个月后的一天,郑文突然发现,坐在自己前面的不再是菊,而是一位叫昭的女生。原来菊和昭不知什么时候调换了座位,菊坐到原来昭坐的靠窗户的位子上去了。

    两个月后,他们全班去外地的工厂实习,然后就毕业分配了,从此各奔东西。

    3

    离开那家工厂已经好多年了,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我是不愿回去的,一是避免衣锦还乡的嫌疑,二是不想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特别是近几年工厂开始走下坡路,工人们凄凄惨惨的形状我实在不忍目睹。仅有的几次回去我都是陪朋友一起去的,来去匆匆,办完事就走。一次办完事正准备走,一辆黑色的轿车吱的一声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我正在愣神儿,车门开了,厂长王君从里面走了下来,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并一定要留我们吃饭。

    我拗不过,只好客随主便。

    王君是我的中专校友,比我高两届,和郑文是同班同学。我离开工厂时,王君只是销售科的科长,我走时搬家的行李还是他从科里派的车帮我拉的。

    中午饭安排在八仙居大酒店,我们一共喝了两瓶五粮液加一箱啤酒。

    酒桌上我问王君,厂里现在怎么样?王君知道我的意思,笑着说,再不怎么样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孬好你们也是市里领导,接待上面来人也是应该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郑文,我说郑文现在怎么样?我想去看看他,我走好几年了,一次也没有见到过他,我们毕竟是在一起抗战过八年的室友。

    王君带着微熏的醉意,吞吞吐吐地说,你还是不要去看他吧。

    我正在疑惑,他是不是当了厂长就忘了同学之间的情义?

    王君忽然说,他现在不在厂里,想看也看不到。

    我有些激动,又有些惊诧,忙问,怎么不在厂里?是出差了?还是考研究生考走了?

    王君半天不说话。

    我想他真不愿说就算了,也许他当厂长以后,对老同学关照不够,内心有愧,不想说。

    过了一会儿,王君笑笑,似乎是对我,似乎是自言自语。他说,郑文回老家去了,已经几个月没上班了,厂里对他不错,我对他也不错,几个月不上班,工资一分钱不少。

    我说,毕竟是老同学嘛!他回老家干什么?他到底怎么啦?

    王君看我一脸焦急和惘然的样子,就说,他神经出了点毛病,我派人打电报叫他父亲把他接回去了。

    我说,怎么回事?是考研究生考的吗?

    王君说,好像不是的,有一次我安排他到芜城出差,办完事他到一位女同学那里玩,回来后脑子就有点不正常了。

    我说,是不是一个叫菊的女同学。

    王君说,对,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曾听他对我说过,在学校时,有一个叫菊的女孩子对他表示过好感。

    王君笑笑,没再说什么。他们都是同班同学,他不说我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出了八仙居大酒店,王君一定要用车送我们。

    我说,你忙得很,你还是忙你的去吧,附近就是公共汽车站,方便得很。

    王君也没有再客气,坐上那辆黑色的轿车,一溜烟地走了。

    我一向对车没有感觉,我问朋友,王厂长坐的那辆车是什么牌子的?

    朋友说了一个名字,好像是一个新牌子,当时没有记住,现在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价格依稀还记得,好像是二十多万。我记得我当时还感叹,简直就是一座楼的钱了。

    当我再一次看到郑文时,他除了比我想像中的形象要苍老以外,并没有发现他神经方面有什么毛病,我反而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正常了。

    为了证实王君曾经说过的话,我想当面问问他。

    我说,我前年和朋友一起到你们厂里去办点事,办完事王厂长非要请我们吃饭。吃过饭我准备去找你的,当时你不在厂里,王厂长说你回老家去了,是真的吗?

    我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把这不太光彩的事遮掩过去的。

    没想到他非常干脆地说,对,那时我身体不太好,回家住了大半年。

    4

    我与郑文同龄,按月份我还比他大几个月,但他早我两年毕业,上班比我整整早两年。

    那天,我拿着公司开的介绍信到厂政工科报到。报过到政工科范科长叫孔干事带我去行政科安排宿舍。孔干事把我带到一楼的行政科,交给行政科的马科长。马科长又安排办事员小牛具体落实。小牛交给我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然后接过我手上的行李,就向那一排红砖平房走去。

    我们走到一个油漆斑驳的木门前。

    小牛说,就是这一间。

    我以为给我安排的是一个单间,开了门我才发现,房间里共有三张床,另两张床都有人睡了,靠门的一张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滑床板。

    小牛把我的行李往光板床上一放,说你就睡这张床,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打开行李卷,铺好床,感到非常疲倦,就靠着被子躺了下来。没想到这一躺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锁孔里钥匙的响声才把我弄醒。原来我一迷糊竟然迷糊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是中午下班时间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来,看见一位个头不高,方头大耳,厚唇大嘴的小伙子推门走了进来。

    他先是一愣,接着咧开大嘴一笑,说你就是新分来的?叫,叫,叫什么来着?

    我说,我叫尚林。

    他说,对对对,我听说了,听说了。然后,他又说,我叫郑文,早你两年毕业。

    我说,你是师兄,以后还请多关照。

    他忽然又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足有十几秒钟。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浑身不自在,赶忙从晾衣绳上抽下毛巾,准备去卫生间洗个脸。忽然,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令我非常意外的话,他说,我发现你是我们这些校友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

    我没有吱声,我知道我的脸肯定红了。我感到我的脸微微发烧。一个大男人被人夸成长得漂亮,实在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最近全国各地的大小报刊上,正在大肆批判正在走红的一些漂亮男演员,说他们是奶油小生。一些漂亮女孩趁机起哄,说什么,中国哪来的高仓健?

    就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位戴眼镜的小伙子。他大概听到了郑文刚才说我长得漂亮的话,就笑着对郑文说,又在嘘了,又在嘘了!

    郑文忽然把脸一绷说,跟人家比,你差远了!整天烧得倒不轻!

    我看他俩为我发生争执,有点不好意思,赶忙上前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各人少说一句。眼镜好像并不在意,眯着眼睛笑着对郑文说,哟——哟——

    郑文忽然阴转晴天,咧开大嘴一笑,露出一嘴宽阔的牙齿来,说,吃饭去吧,吃饭去吧。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简直被他们俩弄糊涂了。

    我们各自拿着碗筷像上学时一样,向食堂餐厅走去。

    这就是郑文给我的最初印象。

    我到工厂上班不久,单位的单身宿舍楼就建好了。我们要搬到新的宿舍楼去了,原来做宿舍的那栋红砖平房改做工厂的原料仓库。搬家时眼镜坚持要我和他面对面睡靠房间里面的床,郑文睡靠门的床。我说这样不好吧,毕竟你俩是先来的。眼镜狡黠地一笑说,没事,叫他睡外面。果然,等郑文扛着被子进来时,看见里面的两张床都铺上了被子,也就默默地把被子铺到靠门的那张床上去了。

    第二天,眼镜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两抽屉的条桌,靠窗子放在我们两个床的中间。条桌抽屉上的搭扣都是现成的,我到外面的商店里买来一把小锁,这样我和眼镜每人就有一个私密的小空间了。我正在为自己比郑文拥有更多的资源而内疚时,眼镜又从车间里拿来一把铁锤两根铁钉一卷铁丝,乒乒乓乓,一会儿就在房间中间横拉了一道铁丝。我以为铁丝是用来晾毛巾的,为了表达对眼镜这种做法的支持和肯定,我把挂在门后面铁钉上的湿毛巾转移到铁丝上。没想到眼镜却说,明天我俩到街上一人买一块塑料布挂到上面。

    这时我才知道,眼镜是想把房间一分为二,与郑文隔绝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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