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渔民的跨国追索
时间：2020-10-10 07:58:3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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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菲石油公司的新麻烦才刚刚开始。渤海湾溢油污染事件发生一年来，这家被认为“在中国变成了坏公司”的跨国油企，一直试图将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消化在中国境内。但这次似乎不那么好过关了。最近，在中美两国律师的帮助下，本国起诉失败的中国渔民们把诉状递到了康菲美国总部的老家。
美国得克萨斯州当地时间7月10日中午十二点，休斯敦法院传出消息，包括贺业才在内的30名中国渔民和养殖户起诉康菲石油一案，将于2012年10月1日在休斯敦法院举行预备性听讯，以确定本案是否适合在美国法院审理。
获知这一消息，操着浓重胶东口音的贺业才向《新商务周刊》表态：“官司一定要打，赢不赢是律师的事，打不打是我的事。”
受损者
康菲溢油事故不同程度地污染了环渤海诸省的沿海地区。但此前的油指纹鉴定，只确认了辽宁、河北海岸区域的污染受损。而山东部分地区发现的大量油污，并未被考证是否同样来自于蓬莱19-3油田。
去年6、7月间，贺业才发现海面上时常出现成块的沥青一般的油污，随即，他又发现自己养殖扇贝大批死亡。9月，应该长到4公分的扇贝只长到1公分。扇贝养殖怀疑因油污而遭到重创：2000万粒海湾贝苗，按照正常养殖约有1.7万笼，但实际上只收获了3000笼。
2011年，贺业才购买扇贝苗、雇佣工人和购买燃油共投入近40万元，但实际收入不过10多万元。与他同样遭遇的养殖户在当地不在少数，损失幅度多在80万元到100万不等。
曲宝证是当地最大的海产养殖户，拥有最好的海区将近100公顷。去年，像曲宝证这样的大户损失更为惨重：购买了海湾贝苗5400万粒，另外加上人工、燃油等成本一共投入了62.8万元，而收益不到付出成本的1/30。
海水污染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一般会持续数年。这让养殖户们对今后的生计渐渐失去信心。“5月放苗、10月收获”是贺业才持续12年的生存方式。
这位精明的养殖专业户知道，继续养，扇贝在污染的水中很可能再次大批死亡；不养，损失永远补不回来。最终他狠心掏出12万元购买今年的扇贝苗，到目前为止，他养殖的栉孔贝已经死了三分之二。
今年，曲宝证谨慎地购买了2000万粒海湾贝苗，连去年的一半都不到，而到现在，死去的扇贝已经达到一半了。
据6月21日国家海洋局发布的公报称，溢油事故造成蓬莱19-3油田周边及其西北部面积约6200平方公里的海域海水污染，比8个新加坡还要大，其中870平方公里海水受到严重污染。溢油事故造成的海洋生态损害价值总计16.83亿元人民币。
公报同时提到养殖渔业、天然渔业资源的损失，但并未就这一损失的规模进行统计与公布。
跨境索赔
遭遇油污影响的中国渔民决定把康菲告上法庭。
2011年8月底，贺业才等渔民按图索骥，找到北京盈科律师事务所律师赵京慰，这位律师成功为河北乐亭受害渔民在天津海事法院起诉并被受理，成为唯一在中国法院得到受理的诉康菲案。不过这个一度带给山东渔民希望的案子，至今开庭审理遥遥无期。
即便如此，也已让河北乐亭另一批107位养殖海参的渔民羡慕。2011年底，眼看他们的案件也可能将被立案，年后十几天就传出康菲答应赔偿十个亿的消息，于是诉讼变成了行政调整。
而30户山东烟台牟平区渔民最终获得了贾方义的帮助。这位来自北京华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在接触此案前，并不被媒体所熟知。他以极大热情投入，并乐称自己为“渤海公益诉讼第一人”。贾方义将渔民诉状、证据材料分别以民事、公益、行政诉讼寄往天津、北京等地法院，但没有一家法院接受他们的诉状。11月中旬，寄至青岛海事法院的诉讼也不了了之。
贾方义向记者介绍，不光是山东渔民，在漏油发生半年之后，河北等地的渔民历经数次诉讼，但相关法院或是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诉讼请求，或是诉状干脆如石沉大海般再无回音。
令受损渔民颇感无奈的是，法院对他们递交的诉状既不受理，也不发出裁定，“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可使。”
一系列的诉讼引起了美国律师斯图尔特·史密斯的注意。史密斯是新奥尔良州的一位律师，在2001年曾代理过对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放射性污染物的诉讼，获得陪审团裁定10.56亿美元的赔偿。2010年BP墨西哥湾漏油事件之后，史密斯也成为了索赔律师中的一员，至今，他还经常在自己的博客上撰写大量的文章来声讨BP公司。
史密斯在博客中如是写道：“一个全球石油巨头，在一块环境脆弱的海域进行深海石油勘探时发生一系列事故，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试图掩盖。但与此同时油污迅速地在海面上扩散开来。海域污染，渔民的生计受到影响。这个案例和墨西哥湾漏油事故唯一的主要区别在于：受损的渔民完全被阻挡在了司法系统之外。”
对于一个和BP公司以及美国当局“斗争”2年之久的律师来说，“不能得到公正的审判”是史密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故事结点。他决定接手康菲案子。
史密斯律师主动联系到了贾方义律师。多次电话沟通和商议之后，决定由德美国的3家律师事务所共同组成一个律师团队来代理这个案件。美国律师团承担该案在美国诉讼所发生的一切费用。
美国德克萨斯州时间2012年7月2日，来自山东的30位渔民委托美国律师团向美国康菲石油公司提起民事诉讼。
8天之后，法院传出了10月1日进行预备性听讯的消息。至此，山东渔民个人对康菲的追索迈出转折性一步。为康菲溢油事故污染所累的他们，获得了一个美妙的编号—“Case 4：12-cv-01976”，也即在美国法院起诉康菲石油公司的起诉书编号。
前景未明
由美国律师团签订代理诉讼协议的山东渔民人数，目前已达500人。山东烟台市牟平区30户渔民为首批吃螃蟹的人。而该起跨国诉讼面对的前途如何，业内猜测颇多。
据媒体披露，乐亭、滦南及唐海有几十个养殖户跟一位民间代理人签了（跨国诉讼）代理合同。该代理人拿给养殖户的代理协议中，并没有写明具体协议内容，却约定了高达50%的风险代理费。对渔民们而言，想要敲开美国法院的大门，并非易事。
一些业内人士认为不确定的因素很多。北京中咨律师事务所律师夏军在阅读整个长达21页的诉状后，觉得更像是一篇“激情四射的‘战斗檄文’”。诉状抓住了中国环境司法的短板，在诉讼请求部分，不仅主张已经发生的经济损失，还包括将来预期的潜在损失，具体包括物质损失、精神损失、环境资源损失、惩罚性赔偿等，颇有公益诉讼的色彩。
“在康菲案第一季，原被告辩论的着力点集中在：中国和美国究竟哪一国的法院管辖本案更为‘方便’。如果中国的环境司法被判定为无能、失效，实现公平正义超过了调查取证难度的考量，康菲案将留在美国法院继续审判。”夏军对《新商务周刊》说。
夏军律师称，虽然诉状读起来令人酣畅淋漓，但全面的索赔很容易使案件陷入持久的拉锯战中。另外，美国对于环境污染案件并不实行“举证责任倒置”，而说明康菲溢油与水产品死亡的直接关系并不容易。
长沙理工大学副教授姜明分析这一诉讼前景时提到印度博帕尔案。这一发生于1984年的化工厂金属物泄露致使当地2000多名当地居民丧生（在随后的几年里死亡人数上升至4000人左右），二十多万人受到损害，周边的环境受到毁灭性破坏。1999年，肇事方美国联合碳化公司印度子公司被事故受害者根据美国“外侨侵权诉讼法”诉至美国法院。今次由美国律师团操刀的对康菲公司的诉状中同样多次提到“外侨侵权诉讼法”。但最终，美国法院以“不方便法院”为由做出了驳回诉讼的裁决。
另一影响案件前景的法律障碍是美国的“揭开面纱制度”，也即美国律师团如果仅起诉康菲总公司，而非连同康菲中国有限公司一同起诉，还需证明子母公司之间存在明显的操纵关系。姜明判断，此案面对的难点诸多，很可能以和解告终，通过诉讼对康菲公司施加压力，从而达成谈判。
渔民之困
对于渔民们而言，赢得索赔需要旷日持久的等待，而眼前的生存困境则迫在眉睫。
河北乐亭浪窝口村的养殖户段金宗告诉《新商务周刊》记者，海参的生长期是两年，去年的损失其实相当于之前的两年都白干了，今年，他在新苗上的投入差不多100多万元，而收获情况也要到明年才能看出来。
另一位渔民说，当初他们还在考虑康菲的10亿赔偿是会依据实际损失还是依据每户的使用面积，但现在看来这个考虑似乎有点超前。负责此案的赵京慰律师向本刊介绍说，目前为止，河北乐亭的康菲赔偿金分配工作还没有进入到操作阶段，进展非常缓慢。
山东渔民们的索赔之路更为艰难。面对近海环境的恶化，不少渔民转向赴远洋捕捞。而更多渔民上岸，以海洋养殖为生。贺业才所在的烟台市牟平区姜各庄镇南松村紧邻渤海，距离出事油田约350公里，居住的120多户人家大多都在从事水产品的养殖。
由于水产养殖既累又苦，挣钱还不多，年轻人并不愿意从事这个行业。出海的工人们在分苗的时候每天四五点就要出海捞苗，运回来分装之后再到海里种苗，每天来回作业十几次。有时候海上起浪不起风，危险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就会降临。出海工人每年能挣5万元左右。忙时，临近村子的中年妇女会来做短工，帮忙分苗灌笼缝网，每天工作10个小时，能拿到40块钱的工钱。即便是像贺业才这样的大户，也会亲自动手干活，省下一个劳力的钱。
而溢油污染的阴影将在更长时间内笼罩他们的生活。原中国环科院研究员赵章元说，渤海的突出特点是三面环陆的内海，海水交换能力比较弱，通常渤海水交换一次需要大约三十年的时间。因此除了少量康菲溢油可以被微生物分解之外，大部分石油将在很长时间内无法降解。
贺业才这些年做水产养殖积累下一些积蓄，但他的家却更像是一个工厂，院子里堆满了养殖的工具，房子只简单用水泥石灰刷了墙面。
受损的渔民和养殖户把希望寄托在这场跨国诉讼上。但眼前，生计依然是不能承受之重。水产养殖业就和海上的风浪一样让人无法预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