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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脸红

    时间:2021-02-27 07:54:4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1

    说起来脸红。

    每到填写职工履历表时,在“文化程度”一栏内我都如实写上“简易师范”四字。此处之所以用“如实”一词来限制,皆因1960年春季我确实在营山简易师范结业,当年8月便正式分配到县内一所新办的区级中学任教务处职员。现在想来,我上的简易师范也确实称得上“简易”。每周内开设了两节政治课,音乐、体育、美术各一节;《小学语文教学法》和《小学数学教学法》,便是我们的专业知识课。顾名思义,这两门功课都纯属技术性的课程,并没有提高学生相关基础知识的任务。

    这之前我读过公社农业中学,第三学期开学不久,我便失掉了这难得和宝贵的读书机会。因为公社文工团急需演员,只好让我去滥竽充数。此生唯一的一张盖了大红印章的正式文凭,是1954年7月我在灵鹫完小获得的一张高小毕业证书,校长是我敬爱的张素莲先生。

    现在想来,这一纸文凭倒是真实的,至今我还珍藏着;而获得这一张文凭的我,其相应的学业却又是不全面的。因为我并没有从小学的一年级起正式开蒙,循序渐进地学完六个学年的基础课程——我三公阳从贤先生在龙井沟他的住宅里办了所私学,专教我(阳)道和大叔读中医学之类的书,族中子弟谁愿进学者,一律来者不拒,而且免收学费。我姐姐(阳春芳)就进了这所私塾。已记不清是我四岁还是五岁那年的春天,我对母亲说我要跟姐姐一起去读书,母亲答应了。书是从家藏的图书里寻出来的,开篇第一课只有12个字:“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上学。”还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课是:“火火火/东洋鬼子放的火。”如此这般,越往后学,课文的句子就越长些,渐渐过渡到短文。已记不清到底在这所私塾里读了几天书,后来姐姐辍学,我又在邓家祠堂和文昌宫上过学,都是时断时续,一学期不足两月的样子,就自己给自己放假了。当时,哪一所学校都不教数学。直到1950年文昌宫开办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所村小,我幺公阳际春先生执教,才开始上算术课了。我本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逐级而上,那样或许我的学业会带给我的是另一种人生收获,不想当时鬼使神差好高骛远,乘数是两位数的乘法还计算不准确呢,1952年春季我又瞒着母亲,偷偷地跑到灵鹫完小考起了高小(从五年级读起)。根据那时的学籍管理,期末考试凡两门功课不及格者,下学期开学后可补考一次,依考试成绩论升留级;若三门功课不及格者,期末成绩通知单上便印着大拇指头一般大小的“留级”二字,鲜红鲜红的,十分醒目。五年级第一学期我就属于后者,其中便有数学不及格。现在的学生要留级得靠关系“开后门”,可我处的那个学生时代留级就跟耻辱划等号。从此,我便在某些亲友和同学中,屡遭白眼和歧视。我从小就寡言少语,性情孤僻。但又特别自尊,为此我老是抬不起头来。以后的三四学期我再没有留级,文字科的成绩还不算差,只是除小学毕业考试各科均顺利通过外,修业期间每学期都补考一次数学。小学毕业后我没报考初中,在家劳动两年之后,1956年秋季我进营山城守镇民办补习学校读书,补习了一年,数学还是难以补习起来,报考了初中名落孙山,这比当年留级带给我的奇耻大辱还要深沉,还要锥心,因为我是多读了一年书的复读生哪。由此可见学习任何知识都要遵守循序渐进的规律;也由此可见我的智商是何等的低下。

    上面我噜噜嗦嗦地向读者朋友如实交代我的学业根基,我的本意是想说,虽然我在自己的履历表上的“文化程度”栏内如实填上了“简易师范”四个字,倘若把我的数学成绩摊出来,我连“简易师范的牌子,小学文化的底子”的资格都够不上!在眼前这文凭吃香的时代,我这个既无文凭又无实学的假老冒,用不着他人轻视嘀咕,我自己都觉得脸红。

    2

    按理说,我应该是个忠实于土地的农民,之所以此生死乞白赖与神圣的文学搅缠在一起,几十年来难舍难分;现在想来,这恐怕与我的家庭环境、我青少年期间所处的时代,以及我的个性等诸种原因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父亲阳映璧是教师,虽说在我两岁多时他便咳血而亡,但儿时常听母亲对我讲起父亲生前的志趣爱好,说他白天教书,晚上在桐油灯下苦读至深夜,准备日后写书。这对我影响极为深刻,从小便对写书产生了神秘感。我祖母(熊昌德)出身于乡间一个并不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里,在环境的感染下,其见地胆识,似乎可以说超出了她生活圈内同时代的一般七尺男儿。她虽无文化,但一生爱听书,爱看川戏,而且记性特好,口才极佳。从我有记忆起,白昼闲暇,她就跟我不厌其烦地讲《西厢记》、《柳荫记》、《白兔记》、《白蛇传》、《恩鸽记》、以及包文正等人的故事。讲到动情处,还能仿其人物语调绘声绘色地大加渲染,令我越听越有兴味。不过,最令我感兴趣的,还是她领我去看的川戏。失学后我不好意思出门见人,祖母常对我谆谆教诲“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成天窝在家里不出门要不得”,“家好不如国好,你要到世面上为国家做事”,“你娘还年轻,家里的事有她操持,自古尽得到忠来尽不到孝,忠孝不能两全”……。前面这些零碎的记忆,祖母刻在我幼小心灵里这些片言只语,想来就是我在未成年时期接受的家庭环境影响和所谓的艺术教育吧。

    同时,1950年代的学校教育,老师除了教课,每学期都安排几次生动活泼而且颇有意义的课外活动,尤其重视对学生进行前途理想教育。这些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刻而宝贵的烙印,与我接受的家庭教育很好地对应起来,而且两者顺利地形成默契,在我幼小的生命里产生了共鸣。随着年岁的增长,总觉得要立定志向,搞点什么名堂出来才没枉活一生。

    于是乎,自小学毕业失学待在家中起,骚动和不安,似乎就构成了我的主要心态——当然,其中也含着浓浓的希冀和快乐——尤其是到了1959年夏天,我开始读巴金先生的书,追求理想的根,更加牢固地深扎于我心灵的土壤之中。似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大半生以来,我一直在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追寻着、奋斗着。

    在灵鹫完小上学期间,学校开展的那次理想教育活动,老师要求我们在作文里写出自己理想的具体内容,我斗胆写下“我要做个人民教师。”在经历了一番失学之苦以后,才觉得那只是个美丽而诱人的肥皂泡。但我并未灰心丧气,又开始寻找别的理想之路。因为在祖母的感染下我从小就爱好川戏,而1950年代川戏的兴旺和轰动效应并不亚于1980年代初的流行歌曲;看了几场川戏之后,真令我陶醉、倾倒和欣羡。于是我朝思暮想定要做个川剧演员才得甘心。惜乎几度寻寻觅觅却无广大的神通助我曲径通幽,这个美丽而诱人的肥皂泡又一次无情地破灭了。

    在经历了一番番失意和痛苦之后,在不知不觉间我又萌发了去实现亡父没来得及实现的理想:写书,当个作家。

    那一年我15岁。

    3

    现在想来,多么天真无邪多么幼稚可笑啊,那时候的我!在我这里,难道,难道做个作家比学川戏还要容易么?

    不过,在我这看似软弱的性情中,也有倔强的一面,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就要坚决做到底。自那以后,不管上帝给我安排怎样的命运,不管生活的小舟把我载到什么地方,也不管天上结什么云彩,地上刮什么巨风,都没有什么力量能动摇我实现当作家之理想的意志。

    我家住在营山和渠县交界处的界兴场附近,现属灵鹫镇辖区。这里的经济和文化都是相当落后的。祖上原也留下不少藏书,虽说随着历次社会变迁,已损失不少,但到我想弄文学的1955年也还有大半箱线装书;只可惜开卷后生字连连,又读不断句,实在拿它没有办法。就在那年的秋季,有天我去离家30华里的小桥镇变卖自产的草帽,在下街有个小小的书摊上买到两本书。一本不足100页,小32开,书页约巴掌宽,书名叫《雷电的故事》。它应该属浅近的科普类读物,每一篇都从讲生活小故事入笔来宣讲一个科学道理。譬如其中一个故事是:小王庄有个小伙子被雷击丧命,村人说他是因不孝父母才招致的恶报。作者便顺理成章地详解雨天扯闪打雷的科学原理,以及人畜有时被雷击的真正原因。另一本书其书名为《语文》,封面呈淡黄色,显得庄重素雅,专供高小毕业生自学而编辑出版的。此书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篇童话《寒号鸟》,还有一篇是前辈作家杨朔先生的散文《雪浪花》,以及马烽先生的书信体小说《韩梅梅》。那时我还不可能说出一篇作品的优长,只是反反复复地阅读着,觉得越读越有兴味。又过了两年,即1957年夏天,我在营山新华书店里买到一本丛维熙先生的短篇小说集《曙光升起的早晨》。这是我此生购阅的第一本完整的短篇小说集。自然,那时我还不懂得什么小说“大说”,皆因书中各篇所反映的全是当时崭新的农村生活,加上作者文笔优美,语言流畅,描述生动而准确,自己又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觉得书中各篇的人物事件与自己的生活十分贴近,读来亲切易懂,感受到很多东西。此书早已不在了,但书中某些篇什的主要人物、主要事件和场景,都在我心中留有鲜明的印象。

    后来我曾多次自责,应该从《曙光升起的早晨》开始,一本接一本地广泛认真地阅读;学习成功作家的经验,通过这条带规律性的途径来获取丰富的文学营养,以开发和润泽我这愚钝的心智,为日后的写作打下坚实的文学基础,去迎接我理想中的“曙光”。可惜我急于求成,想一锄挖个金娃娃,不知天高地厚,也就是在1957年的夏天,正在营山城守镇民办补习学校读书的我,想起一位长辈讲的故事:解放前夕,某地有两个农民被溃退的国民党军队抓去当了民夫,强迫用滑杆抬着一个内心惶惶的军官潜逃。在艰难行走了三四个时辰后,他们路经一座山巅时,一个民夫问另一个民夫:“伙计,你丢不丢得下你婆娘娃儿喽?”另一个民夫回道:“丢得下。”“你丢得下,我也丢得下。”接着二人不约而同地说:“我们一齐丢吧,丢!!”话音落,二人将坐在滑杆上的军官一家伙就丢下了山崖,撒腿就跑了。现在想来,这个还有明显破绽的短小故事,顶多只能说明这两位民夫智慧不凡,在此利用“一语双关”的暗示作用,巧妙地逃脱了劳役,获得了自由。然而我却在此基础上发挥想象展开虚构,利用课余时间偷偷地写成2000余字的长文,题为《一个有趣的故事》,还偷偷地寄给了《南充日报》编辑部。投邮一星期光景,我几乎天天在午学后都得绕道行至县城邮政局营业厅的贴报栏,寻找《南充日报》上我写的那个“有趣的故事”。如此等寻了好长一段日子,实在不耐烦了,我就去信质问编辑部:人家的文章都登出来了,而我写的你们为什么迟迟不发表呢?编辑同志立即复信,耐心地作了解释:并非是所投稿件篇篇都能见报,编辑部用稿是根据报纸的需要择优刊用;还鼓励我写些贴近生活的好稿寄去。几十年过去了,只要想起我这第一次投稿闹出的笑话,我就为当时《南充日报》的编辑老师的崇高的敬业精神、平等对待作者的态度所感动,也为自己当时的幼稚无礼感到歉意;同时,也更为自己没有任何写作基础就急于写作,并想急于发表的轻率和狂妄的写作态度而脸红。

    4

    从此,我打消了给报纸写稿的念头。但写作的欲望仍在膨胀,发表的欲望也仍在膨胀。同样没有创作准备的我,两年后的1959年二月下旬,我又以当时农村人民公社没收社员的锅儿鼎罐砸烂了投进土炉炼钢铁,强迫社员吃公共食堂,这些当时普遍存在的事象为素材,写出了我平生第一个短篇小说《锅》,并寄给了沈阳出刊的《青年文学》杂志社。已有前车之鉴,我再没去信质问该刊编辑老师为何不登我的小说,只是到了当年夏天我把我的新地址写信告于他们,请求退稿,因为我已离家去营山卫生学校读书了;至今我还保存着那份盖有该刊红印的退稿,有时翻开看看那一页页发黄的抗水纸,只见密密麻麻的涂鸦,错别字,病句俯拾皆是,真不知道那时是怎么好意思把如此低劣的文字寄给编辑老师的。

    写了这第一个短篇之后,我的写作又一次中断了。为减轻国家经济负担,营山卫校仅办两月余便解散了,其间最大的收获是购得一本《巴金文集》(14卷本,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3月北京第一版),该集中收入了小说《灭亡》、《新生》等篇什(两年之后,即1961年3月,我又有幸购得一本《巴金文集》,同样是14卷本的第四卷,该集中收入“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读大师的作品便被迷住了。当年(1959)秋季,经过幺公阳际春先生介绍,我去灵鹫陈家潭民办小学任教师,算是正式踏上了人生旅程;按照老祖母的说法,我已经“到世面上为国家做事”了。这以后的两三年里,我的生活极不安定,加上我不会办事,不会应酬,更不会敷衍恭维,想过正常的日子都是一种奢望,怎容得下让我弄文学!

    真正坚定我文学志向的是1961年3月31日,从某区级中学下放回乡支农以后。其时我已意识到广泛阅读对一个文学爱好者有多么重要,其间我幺公(阳际春先生)送给我一本1952北京初版的《鲁迅小说集》,一本苏联小说《海鸥》等三本书;到当年夏天,我又在一友人那里借了18元人民币,加上自己的几块钱,6月25日冒着酷暑专程去县城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兜文学书籍:矛盾的《子夜》,《艾芜小说选集》《柔石小说选集》《叶紫小说选集》《草明小说选集》……,除了劳动挣工分,就是认真阅读。可惜这样的阅读没有持续多久,我忍不住又一次提起笔来了。

    1962年困居台湾的蒋介石叫嚣要反攻大陆,大陆开展了一次从上至下各种形式的、全民性的教育活动。某个夏夜的晚上,我在大队部(王家祠堂)参加了社员大会,在返家途中行至沙坑梁,遥望夜空没有月亮,但星光灿烂;广袤的大地黑乎乎一片,这自然是触发情思的佳镜:饥饿还没有结束,台湾海峡那边又蠢蠢欲动叫喊“反攻”,只为实现自己的所谓理想,“家好不如国好”,按照从小老祖母给我灌输的这个道理,一旦国不好了,纵然实现了个人的理想又有何意义呢?不行!我应该参加战斗,像鲁迅先生那样,像巴金先生那样,快快拿起笔来!

    于是我第一次开始给省、地报纸写稿。已有5年前投稿的经验,我只埋头写,写好便投邮,不再过问是否发表。不想写了几篇之后,当年秋天便有稿在《南充日报》上发表了,那个兴奋劲儿,自不待言。孰料第二年春天,刊于《南充日报》1963年4月2日第三版上的《珍贵的陪奁》一稿严重失实,报社收到灵鹫公社党委的检举信之后,编辑部来信向我本人作了调查,又组织了一组批评文章,刊发于该报当年出版的某期《通讯业务》上,对我进行了理所当然的严肃批评。当时我读那些批评文章如坐飞机一般,云里雾里,什么“无产阶级新闻观”和“资产阶级新闻观”之间的区别,什么“客里空”这类似的名词术语,于我高深莫测得不知所云。我不单自尊且胆小,面子思想也重,一时感到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文革”初期,一位友人私下里告诉我,从灵鹫公社所在地传出消息,造反派组织要揪出写假报导的刘阳示众,清算其给党报造成的严重损失。这令我成了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还有一个原因,虽说我父亲过世早,但我母亲(刘远德)娘家和婆家的政历都是“清不得”的。那年头啥事都得联系“该员的家庭出身”,我实在害怕把写假报导和家庭政历问题联系起来进行总的清算。那期间每参加一次批斗会,看见那些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黑牌子,脸上糊着锅烟子或墨汁的“黑帮分子”们低头埋脑站着接受批斗的情景,我就想起不知哪一天我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什么什么“分子”,就不能不暗自心惊肉跳,害怕某天会大难临头。好在这消息风传一阵之后,并没有如传言那样的行动,我的心才渐渐地放下来了。

    其实,我之所以犯了这个写作错误,原因是《文学青年》1959年1期上刊发了著名作家杨沫先生《谈谈<青春之歌>里的人物和创作过程》,文中说书中的人物“都是真真假假的”,我又联想起我曾经阅读过的李树谦和李景贤二位先生合著的《文学概论》中有关作家创造人物形象的一般方法,于是我也如法炮制,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方法来写人物通讯,这怎么不使我写的报道失真呢?

    综上所述,无论是给《文学青年》杂志投稿,还是给《南充日报》投稿,都说明我没有做好写作前的准备,任其写作欲和发表欲自由泛滥,原本是为了学习前辈作家用自己的笔参加战斗,结果适得其反,给人民的新闻事业造成了损失。这件事虽说过去几十年了,但每念及此,我就为当年那无知的胆大和轻率的写作态度而惭愧脸红。

    5

    如此沉重的一击,这对一个刚20岁出头的小青年来说,真有点难负其重压,其教训也是深刻而惨痛的,我深深认识到,要走上作家之路,补习文化基础知识于我有多么重要。恰好这年(1963)秋季我又开始重操旧业,任灵鹫公社苏家湾民办小学教师,有缘拜营山小桥中学资深语文教师李德杰老师为师,从初中一册语文从头学起。每星期交一次作业,分为钻研课文的笔记和一篇作文,经李老师严格的读写训练,其收获是肯定的,可惜学完初中语文第四册就中断了这种形式的学习。因为自“四清运动”开始,各种名目繁多的政治学习几乎就没间断过,星期天多被占用是常事,有时晚上也得到完小或公社参加没完没了的这样那样的会议。加上家务拖累、健康关系,因而不得不中断其学习。只是没有中断我手中的这支笔。除了给地方报纸写稿,而且还增加了写作内容。从1963年冬天写成的小歌剧《生日请客》,于1964年春节在灵鹫完小内公演之后,几乎是“一发而不可收”,除曲艺之类的演唱材料之外,10余年我写了歌剧话剧共7个剧本,供地方业余剧团演出。其中在那个小范围内略有影响的是1976年参加县里汇演的歌剧《迎春苗》(孙致平谱曲,任琼芳、朱仕国主演);以及早在1964年冬写成,1965年春节在灵鹫公社公演的话剧《银水上山》(胡梦久主演)。

    《银水上山》是以灵鹫公社在陡坑修建四级提灌站为题材写成的一个8场话剧。剧本是该公社当时的武装部长苏正荣同志组织我写的。他领着我通过走访调查获得了一手材料后,因临近期末,要组织学生复习迎考,迟迟未能动笔。苏正荣同志几次催稿,索要剧本排练,我不得不日也写,夜也写,只花了三天课余时间仓促成篇,纯粹粗制滥造。写成后公社办公室负责人李学文同志刻印并装订成册,约30余本。记得春节期间公演后,又曾在公社、县川剧团(内部演出)各演出一场,县委宣传部和地区文化局领导,先后分别观看了演出,都提出了具体修改意见,准备让该剧代表营山参加地区下届举办的群众文艺汇演,说定若在南充地区汇演中获得了名次,还可代表南充地区参加省里举办的群众文艺汇演。同时在县内被发现的还有一个剧本,通过比较,《银水上山》很幸运,地区文化局领导看了演出后在接见演员和剧作者的座谈会上说:“《银水上山》代表了营山地区群众文化生活的水平。”想起我在习作道路上举步维艰,眼看我就要沾《银水上山》的光了,于是来了背水一战的决心,不遗余力改好本子,让其成功,决定以后就走剧本创作这条路子。不想“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各级各类各种形式的汇演都一概禁止,我花了近一年业余时间重写、改定、清抄、复写好后,演出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话剧《银水上山》,按当初之约定寄给了县委宣传部,领导们还没来得及审阅,就撞上了毛主席非常革命的红卫兵小将,查抄单位时当“黑材料”一火而焚之,作者满怀希望所投入的热情和付出的辛劳也就这样随之而消亡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写剧本,写演唱材料,也是缺乏这方面的理论指导的。之所以写出来还像那么回事,恐怕是因与我爱看戏有关,恐怕是因与我从小便参加业余演出读了些剧本有关。然而在《银水上山》惨遭厄运被“火葬”之后,我冷静思之,习作剧本于我来说并没有良好的外部条件。因为自己还没有取得挂靠到一个固定演出单位的资格,像那些职业剧作家那样,创作的剧本一旦脱稿,便交导演导排,演出后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再作最后修定才交杂志社发表或交出版社出版。有了这样的认识我虽然仍在为地方业余剧团写剧本或写演唱材料,但业余时间的主要精力依旧在不倦地练习小说。那时提倡“写中心演中心唱中心”,于是上面说要巩固集体经济,我就写某队长、某贫农,如何为巩固集体经济而出力;上面号召要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就写某党员,某支书如何带领群众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上面号召要响应毛主席“农业学大赛”的伟大号召,我家乡就掀起了改土的热潮,即在粘土里掺上沙土,在沙土里掺上粘土。我跟即以此为写作材料,写出了我平生的第一个约七万来字的中篇《改土记》。在《改土记》刚成形时,“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张了,我又在这个中篇后面栽个尾巴,让其形成一个长篇。开笔时我25岁,历时近10年,六易其稿,30来万字,这六次重写累计多少字很容易计算出来。它撞了两家出版社之后,废纸篓成了它唯一而妥当的归宿。以后陆续写出的东西,其命运与之无异。

    从上面这些冗长而拉杂的如实叙述中,读者朋友自然可以看出,我这个文学爱好者不单没有文才,而且致命的是也没有锐敏的思想,更没有一个文学人最宝贵的洞察能力。当时的时局那样糟糕,我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却在一个劲地响应什么号召跟着潮流追“中心”写“中心”,可见因为没有锐敏的思想和宝贵的洞察能力而导致出我的幼稚盲从,毫无是非辨别能力。当然,文学创作要概括时代反映时代,还要敢于剖析时代。巴金先生的《家》,周立波先生的《暴风骤雨》,杨沫先生的《青春之歌》,以及柳青先生的《创业史》等脍炙人口的文学名著,无一不是紧贴时代之作。但他们却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塑造出了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艺术形象,通过人物形象来概括反映他们各自的时代,以感动和感染读者,达到其创作目的。而我则是追着时代的脚步跑,良莠不辨好坏不分,凭着自己盲目的热情,盲目的冲动,尽写些表层的东西,与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并不沾边。如此盲目写作的结果是,费时旷日,白白地浪费了宝贵的青春和精力而终成无效劳动。更令我痛悔的是,没有做到厚积薄发,以至于年过5旬了命笔仍有力不从心捉襟见肘之感。若与我同代的文友甚至比我年小若干的文友相比,他们是著作等身硕果累累,一路挥毫高歌,收获创作丰收的喜悦;而我呢,唯一的收获就是一堆堆在别人眼里毫无价值的废稿,一封封在我看来无一不浸透编辑老师心血的退稿信。当我闲来思之,当我闲来忍不住翻翻这些废稿和退稿信,就自然引动起复杂的感情:自愧、自责、悲壮……这些时候,我就不能不脸红。

    6

    追溯我这50余年的生命历程,种种原因,令我生活得很不景气;变化无穷的生活,几乎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推向绝境,我就像那狂风巨浪里的一叶小舟,颠簸不定孤独无助。即便如此,在我的精神生活里,总有一股强大而不竭的力量在支撑着我,在鼓舞着我。这是因为在我刚入青年期就读过(排名以阅读先后为序)奥斯特洛夫斯基,读过巴金,读过鲁迅等人的著作。他们的战斗精神和他们塑造的崇高而不朽的艺术形象,一直鲜活地储存在我记忆的宝库里,而且在不断地发酵,不断地转化成强大的精神能源,供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使到了内外交困进退维谷的境地,我也能感受到人生的美好,“活着毕竟是一件美丽的事情”(巴金语)。凭着这点个人经验,我重新认识了少时就追求的所谓理想。认为继承父亲遗志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对——梅葆玖先生继承其父梅兰芳先生的遗志成为梅派第二代传人——在我青少年时期它还给了我人生大厦强大的支撑力量。但是,如果把弄文学当成继承亡父遗志的唯一目的,那样势必太狭隘了,势必亵渎了伟大而神圣的文学;那样也很容易把文学变成作家个人专用独享其利的工具,只顾抒一己之情,泄一己之愤,而忘却了天下苍生。文学跟教育和其他工作一样,都是人民事业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都与国家、民族的利益和前途密切相关;我是教师,不但愿把我的心血奉献出来浇灌祖国的幼苗鲜花,而且还甘愿为伟大而神圣的人民文学献出我这只拙笔。

    ——写下上面这番话,看得出我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因为时下好些人都不谈什么人生理想事业追求之类的话题了。谈这样的话题会被视为观念陈旧,遭人耻笑。但这实在出于无奈,我的认识过程真是这样,就只能这样如实写来。由此可见,我不但不识时务,而且还是个顽冥不化更不会变通的人——

    基于对少时所追求的理想有了这样新的认识,虽然我的心灵经历说得上是苦难重重磨难叠叠,其中之况味,也许是我身边的朋友们未曾品尝,也未曾想象得到的深沉和揪心;但是,理想,就像夜行前方的一盏明灯,一直在时刻不停地吸引着我,昭示着我,令我心甘情愿踏着遍地荆棘永不停息地朝着它奔驰而去;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任灵魂流血,任身心受损,也再所不惜。即使我不能走进伟大而神圣的人民文学的殿堂,我也会信心百倍无怨无悔地坚守着、坚守着……。

    然而只怨自己少时无学,悟性极差,起点极低,尽管我的坚守像教徒似的虔诚,像初恋般的狂热,其实这只是我一厢情愿。严格地说,我一直没得到文学这位美丽而傲慢的女神多情的一顾。倘若从我热爱文学那一年算起,倘若从我给《南充日报》投去的第一篇稿子算起,倘若从我写的第一个短篇《锅》算起,这些都应该算作一个一个不短的时段呵。当然,要是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这几个时段都只是短暂的一瞬。然而作为个体生命,一个人能有几个40年,能有几个38年,能有几个36年?这么长的时日虽痴心不改坚守如初,至今却落得个镜中看花,水里捞月,却又不改其志,不愿抛弃。因此,在我生活的圈子内,善解我心者给予热情鼓励真诚支持,但不解我心者则视我为异类;个别亲人出于好意劝我放弃以求得安闲,甚至抱怨指责;于我有成见者却毫不吝惜自己的冷脸白眼,甚至还暗中动手“捏拿捏拿”。凡此种种,年轻时我曾深感屈辱深感痛苦。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对自己少时理想的重新认识和领悟,渐渐地对来自外界方方面面的压力便习以为常,只好默默地承受着,忍耐着。一个人只要把自己所做的事情与人民的事业联系在一起,融入在一起,再大的压力也顶得起,撑得住。如是这样,越往后边活,我就越来越发现自己内心里那个灌满了人生正确理想的气场越来越坚定,它击不垮,破不碎,教学之余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伏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写着。像饥饿的蚂蚁在啃着坚硬的骨头,一口一口地;像负重的骆驼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跋涉,一步一步地。只是饥饿的蚂蚁啃骨头或多或少终有所获,负重的骆驼在广袤的沙漠里跋涉终有归期。而我几十年的笔耕,除了在地方报纸上发表过短文,除了给地方业余剧团写过随演随扔的几个剧本和一些曲艺之类的演唱材料 ,除了在地方内刊上发了两三个短篇,我真切而痛苦地感觉到,真正意义上高层次的文学,我还没有沾上边。而今已过不惑之年,回首我在文学小道上迂回跋涉的情形,向读者朋友摊出我的习作经历,我不能不脸红,不能不脸红啊!

    7

    光说这些令我脸红的话有什么用处呢?

    我早就产生了一个想法:决定在我写成的旧稿中,将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习作挑选出来,经过重新加工修定,出一本中短篇小说集。一是请各位方家和读者朋友批评指教,以有益于我以后的习作,二是籍以此书纪念那逝去的写作岁月(为此,我在每篇文末都署上了写作日期)。

    这个决定作出来之后,为该书取个书名却令我颇费踌躇。想从所选小说中挑一篇出来采用其文题作书名吧,觉得那样不能统括全书的内容;想用《XX中短篇小说选集》吧,又觉得那是成功作家才有资格惯用的书名,我用则实不敢当,也不合适。思之再三,反复斟酌,还是《说起来脸红》这个文题帮助我打开了思路;我想,不如将书名与之对应起来,就叫做《脸红集》吧。虽然里面的“集”字在我看来十分扎眼,与作者的身份和作品质量不太相符,但书名中的骨干词——脸红——却十分符合我的真实心境,况且详查新华词典上对“集”字的解释,其中有一义项为:“汇合诸多文献或图片编成的书:小说集、论文集、故事全集”,它并没有确定谁有资格用,谁没有资格用。由此看来,像我这样的非成功的习作者也能用“集”字参与书名之中。

    《脸红集》这书名和这本书就这样诞生了,这个难产而丑陋的孩子!

    世人都说再丑陋的孩子父母也是很喜爱的,我也有同样的感情,对《脸红集》,虽然她磨得我很苦,虽然她的面世并不能证明什么,也不需要她证明什么。但是,除了前文所述的两个目的之外,书中的每一篇都是我几十年来长途跋涉在文学小道上留下的一个脚印,这些歪歪斜斜且不起眼的脚印,虽说丑陋不堪目不忍睹,倘热心的读者朋友能委屈自己耐心地翻阅几页,那将是对作者几十年来苦苦坚守于人民文学的最大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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