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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润的星光

    时间:2021-03-02 07:53:0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作者简介:

    犹豫,本名宋晓斌,现居河南商丘。毕业于河南大学药学院。2002年就读于河南省文学院首届高级创作研修班。曾在《青年文学》《散文》《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莽原》《大观·东京文学》《青年文摘》等刊物发表作品。

    黑井千次的榫与卯

    相比于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甚至那个女诗人与谢野晶子,在我能读到的日本作家中,黑井千次都要显得更为陌生。说实话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甚至都没见过他的照片,也没见到过他的任何一本小说集的中文版本,只在一本世界文学短篇小说精选《小说里的小说》(亚非美洲卷)中,找到他的几个短篇。对我来说,黑井千次是神秘的,但黑井千次的神秘,像遗落在暗处里的珍珠,内敛与隐忍掩盖不住他小说的耀眼光芒。

    在《小偷的留言》里,一個人去偷一所宅院,对于小说来说这其实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但黑井千次展现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非凡功力。从小偷触摸到门开始,黑井千次就不停地营造着对立的榫卯关系。从最初感到门锁不好对付,到发现锁是坏的,其实根本就没锁上。这种轻嬉的效果就让人感到这篇小说不同寻常。就如同日出,小说一开头就呈现出一种瑰丽的色彩。

    在庭院里,在通往居室的过道上,小偷发现一只又一只的鞋,为了逃跑方便,小偷顺手将这些东扔西抛的鞋子归拢在一起。当他跨进卧室的一刹那,他发现地上仍然扔的满是鞋子。为了防止滑到,小偷又把这些鞋子整理好。打扫房间,整理衣物,清扫厨房占用了小偷大量的时间。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小偷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有着强烈的强迫症倾向的人。他在宅院里遇到的种种情况与他的初衷本无关系,但追求整洁与环境的井井有条似乎要比偷窃更为迫切。他已经没有再去偷东西的时间了。他愤怒地留下一张“脏得连偷东西的情绪也没有啦”的纸条愤然离去。黑井千次极其巧妙地把“偷”轻盈地转换成了“清扫”,小说结尾反而成了对“偷”这个概念的戏谑和反讽。

    榫与卯,这是我读黑井千次之后最先想到的词语。榫卯是中国古建筑里最基础的结构。它构成了木头之间最简单最直接的固定关系。在黑井千次的叙述空间里,事物都呈现出了完全的对应状态。就如同将榫头准确地嵌入卯眼里,构成高度的契合。使人最值得注意的是小说最后一句:“欢迎你常来光临。一个妻子被盗的男人。”你不是小偷吗?你虽然没有偷走任何东西,但我确实丢东西了,我丢失了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妻子。你是一个行为的凸起,而我有缺失的凹痕。小说最后给人留下了无限遐想的悬念。

    榫与卯让我们联系起各种对立的词语,如记忆与遗忘,松弛与紧张,真实与谎言,散漫与秩序,忠诚与背叛,死亡与重生,存在和缺失等等。它们相互对立,又相互依附。榫与卯在小说里面构成了最基础的关联。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中,巨大马林鱼的丰腴与最后鱼骨的空荡也形成了同样的效果。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表链相对于金表,梳子相对于秀发,也都是一种榫与卯的对应。爱使他们各自最珍惜的东西发生了位移,也使爱更加紧密,令人动容,使你我互成为榫卯。

    黑井千次触及到了小说的本质,触及到了平庸与无聊生活的本质。《幸福的生日》中妻子本来想用个善意的玩笑来为丈夫的生日增添一份别致与浪漫,但她略施小计换回来的却是深深的失望。幸福变成了煎熬,妻子的一盆花、一张留言纸片试出了生活的真相。最熟悉的人变成了最陌生的人。

    在《幸福的夜晚》里,黑井千次用最简洁的语言深入小说最深刻的内核,让失而复得这个感觉从我们心中升腾。珍惜和回味重新成为你我心中泛起的一片涟漪。而《雨伞》里,背叛与被背叛,构成了又一种榫卯关系。雨天里,一个男子跟一个女子共举一把雨伞,企图一次艳遇,却发现自己的妻子竟然和一个陌生男人举着伞与他擦肩而过——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渐渐远去的黑伞下面,一张娇小白皙的脸回头往这边轻轻一闪——他干什么,她也在干着什么。世界是那么对称,伞下的世界完全背离了他们的日常生活,《雨伞》里平庸的生活,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是情欲的暗潮涌动。像一个手性化合物的左旋或右旋结构,我们窥视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窥视着。伞下,他在望着她,而她,也在回望着他。榫和卯,你和我,都互为镜像,互为最熟悉与最陌生的存在。

    在另一篇《老太婆与自行车》里,黑井千次让冰冷的铁物上生长出生命之花,金属的坚硬和冷光,变成音节的悦耳和轻盈,让人读出了一种温暖。让人想起辛格,想起《市场街的斯宾诺莎》里闪耀出的人性的光辉。街角处日渐锈蚀的破自行车,最后只剩下一只车铃。太可惜了,它比我年轻多了。这是留子老人对青春逝去的叹息。自行车是一个隐喻,是跟野花一样单薄又柔弱的生命,它缺乏抵抗的基本能力,任由风雨摧残,在时光里生命逐渐被锈蚀、蚕食、消亡。一个即将进入暮年的老太婆,青春耗尽,却有着童心般的浪漫。留子把车铃种在了土里,种在一片柿子树叶上。留子做了个梦,梦见车铃长成了树,树枝上挂满了闪着银光的车铃,在风中发出丁零丁零的清脆响声。我们读着读着,心中就涌动着无名的幸福和对生命的感恩。这是孤独里生长出来的希望之花,卑微里生长出来的小小的梦想,世界因此有着生长的温情。《老太婆与自行车》让我们感到秋天里的童话气息,让我们想到了消失与重生的对称。风铃在树上重新结出,充满了童话般的绚丽想象,具有浪漫的现实主义色彩。

    黑井千次让暮色逆转,让时光这个老人重新回到了童年,让苍老的日薄西山变成了飘着薄雾的晨曦。在《老太婆与自行车》里,黑井千次赋予冰冷的铁以生命,把铁变软,铁变成了能吸收水和氮、磷、钾元素的一粒种子。铁不再是铁,铁身体里面有了流动的汁液,具有了反重力向上萌发这一生物学特质,黑井千次让浪漫从铁里长出,种植和收获都有了淡淡的诗意。

    小说能表达什么,想表达什么,又如何表达?黑井千次用榫和卯给出了答案。有时候我想,榫和卯就像拉链上的各自凸凹的部分,黑井千次把字码齐,把拉链拉上,文字神奇地变成了小说,小说变成了经典,变成了小说中的爱马仕。世界上所有的人,包括你和我都想提着它,惬意地上路。

    科塔萨尔的莫比乌斯环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在河南博物院里漫游了一个下午之后,随意拐进了郑州街头一家人影稀疏的书店。在书店里,一本封面斑斓的《小说鉴赏》吸引了我的注意。在这本由美国人布鲁克斯和沃伦合编的不算薄的小说集里,我见到了我的导师墨白与李洱先生对我反复提及的博尔赫斯。那段时间,我刚刚开始在河南文学院的一个作家班学写作,对博尔赫斯迷恋至极。这本中英文对照的《小说鉴赏》不算便宜,权衡再三,最后我还是把它买了回去。博尔赫斯的英文小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借助词典,我一知半解地领略着英文版本的语言带给我的震撼和迷幻。

    就是在那本书里,我第一次见到胡利奥·科塔萨尔这个名字,书里收录了科塔萨尔的一个篇幅不是很长但异常精彩的小说——《花园余影》。还有比这更奇妙的小说吗?反复读过几遍之后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个小说动摇了我对短篇小说的认知,在很长时间里,它是如此深刻地打动着我——像一根闪闪的钉子揳进记忆深处。再后来,在我买的一套《短经典》(第三辑)里,有一本科塔萨尔的《游戏的终结》,翻开第一页我就见到了这个精彩的短篇。不过,在《游戏的终结》里,这篇小说被译成《公园序幕》。我感觉《公园序幕》阅读起来似乎更为流畅,但《花园余影》这个篇名要比《公园序幕》翻译得好,更贴合这篇小说。我个人更倾向于“影”这个字,有着扑朔迷离的动感,很迷人,带着诗意和虚幻。很有韵味。影影绰绰,捕风捉影,黑影幢幢,充满着阴郁的神秘与想象。“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多么迷人的情致。

    不过,在这篇小说里,科塔萨尔并没有给我们带来这么温柔轻盈的梦般的意境,恰恰相反,随着阅读的深入,小说渐渐透露出一股阴森的气氛来。在这样一个短小精致的篇幅里,蕴藏了大量的信息:在悠闲的下午,一个富足的庄园主端坐在落地窗前翻阅着一本前几天中断阅读的小说,他惬意地靠在高靠背扶手椅上,享受着小说里即将发生的风流韵事,以及落地窗外拂过栎树林的晚风的快感。一个反复被提及的道具——椅子扶手上绿色的天鹅绒——被科塔萨尔强调了三次:“他用左手来回地抚摸着它,他感到自己的头正舒服地靠在绿色天鹅绒高椅背上。”

    他正在看的一本小说里面,一个女人在山上茅屋里跟她的情人碰面。像初夏雨季来临前即将伏击猎物的猛兽,他们有着按捺不住的轻微的癫狂和躁动,肾上腺素引发的兴奋令人无法平稳地呼吸,他的匕首已经被暖热,拒绝了她暧昧的爱抚。

    狗没有叫。管家也不在。这个男人对庄园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像一个失明的人,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身边黑暗里的一切。按照女人指示的准确时间和精心策划的路线,他进了一间蓝色前厅,然后是走廊,上了铺着地毯的楼梯,在书房的门前,他手握着匕首,看到落地窗外的光线,看到绿色天鹅绒扶手椅的高靠背后那个正读着小说的男人的头颅。

    在《花园余影》里,科塔萨尔展现出了惊人的想象力。在这里,时空发生了扭曲和偏转,暗杀者从纸面的文字站立起來,穿透纸张走向真实空间。“短篇小说是一种连续的、本身封闭的作品。为了产生效果,它要求高度的完美。”在《科塔萨尔论科塔萨尔》里,他这样说。《花园余影》就是科塔萨尔为读者精心设计的一个数学模型:莫比乌斯环。把一条纸带扭转180度之后再黏合在一起的一个奇异的拓扑结构。一只蚂蚁可以沿着它整个曲面爬行,而不用横穿纸条的边缘。科塔萨尔用奇异的想象力,不可思议地颠覆了我对平面文字的认知,毫无察觉中,我们跟着小说中的人物从二维的平面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不知何时发生翻转的三维空间里。

    这种顺滑的莫比乌斯环让我想起了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刀疤》。一个脸上带有险恶伤疤的人,向人讲述着一个有关友情与背叛的故事。故事结束的时候,他向背叛者的脸上刺了一刀。很明显,小说里的背叛者就是叙述者自己。博尔赫斯的叙述转换也如科塔萨尔一样精准与巧妙,圆润而不露痕迹。就像那只爬行的蚂蚁,不知不觉中就爬进莫比乌斯环上自由转换着的曲面。

    读后我恍然大悟,我被科塔萨尔和博尔赫斯给玩儿了。他们的高超技艺矜持、含蓄地隐忍在文字里,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我似乎听到他们低沉的、狡黠又充满玄智的善意笑声。就像一个高超的魔术师,在观众刚缓过神来的时候,面对一个又一个满是惊诧的面孔时呈现出诡异的微笑。像一个斗牛士,站在斗兽场的中央,向观众展示他手中的牛耳。魔术师和斗牛士是外向的,充满表演的仪式感和炫耀感,而科塔萨尔和博尔赫斯则是内敛的,谦和的。

    这就是短篇小说的魅力。

    任何一个阅读过《花园余影》的人,心中都会升腾起一个巨大的问号:阅读小说的这个庄园主最后到底是死是活?那个女人是谁?或许是女仆,但更大的可能是庄园主的妻子?小说带给阅读者想象的空间无比深邃,和博尔赫斯一样,科塔萨尔让我们迷失在小径分叉的花园的余影里,沉溺于偷情、觊觎、逃离、背叛、谋杀等词语里无法自拔。

    “匕首”使我放下《花园余影》,重新翻出来博尔赫斯的另一篇叫《南方》的小说。对博尔赫斯和科塔萨尔两位大师的阅读总是那么地令人激动——他们,一个在日内瓦“缓慢”的黄昏里,缅怀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庭院,门厅,带着刀的硬汉子,带栅栏的窗子传出的吉他声;另一个则坐在巴黎拉丁区街角的咖啡馆里,想象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拱廊街区混合着薄荷糖片的罪恶的阴影,在疾劲吹过街角墙边蔷薇花的夏风里营造着一个拓扑结构。而我,更像是一个可以在任何节点上进入莫比乌斯纸环的那只蚂蚁,在大师的叙事里任意滑顺地爬行。同样是手握匕首的人,一个是匕首闪着刺眼的寒光,走向漫无边际的平原;而另一个,则穿过楼梯,走向书房,走向那个靠在绿色天鹅绒靠背上正读着小说的男人的头颅。

    和博尔赫斯一样,科塔萨尔留给我们的一把匕首,同样是遗留在时空里深不可测的悬念。我依然怀念着多年前那个夏日的黄昏,我抱着那本厚厚的《小说鉴赏》走出书店时的那种莫名的兴奋。傍晚,车灯与路灯的光都有些昏暗中的灼热,而那些镶嵌在纸页上的文字,就像沉睡在河南博物院里的青铜器,闪耀着来自时间深处的光芒。

    温润的星光

    就让我们说说那星光吧。

    谁能忘记那些绽放在时间和文字深处的满天星辰?

    也许,听完了我的叙述,你才会明白我为何对十八岁那年夏夜的星光具有特殊的记忆。夏夜,星空,永无休止的蝉鸣里的酷暑。那个夏天总是没有风,风总是在凝固,风被风干成了一块琥珀。风像蝴蝶被固定在松香之中,失去了对流动和飞翔的向往。那段日子,几乎每个夜晚,我都露宿在那个植物园里的水磨石广场边。乘凉的人们手中的蒲扇像濒死的飞虫在拼命扑动翅膀,空气里有时会透过来一种西瓜皮的味道。飞旋着的蚊虫不停撞击着广场边的高压汞灯,就像艾萨克·辛格《市场街的斯宾诺莎》里那些扑火的飞虫一样。

    在植物园明亮的汞灯下,我身上的衣服呈现一种幽灵般的荧光,就像高考后的我的心情,失意、懊恼、迷茫,万念俱灰。夜变得越来越深,苇席下透出来的余热逐渐减退,人语和灯光随着那些伞形的合欢花悄然飘落又逐渐消失。而我几乎彻夜难眠,透过合欢树枝叶的缝隙,眼前那些稀疏的星光竟然不停地回旋、凝聚,它们总是汇成一张女孩的脸庞,那是你。

    你越是频繁地穿越过我家门前那一大片合欢花树的浓密阴影来给我送书,我越是感觉到你离去之后的无助与失落。你考得不错,你预感能上一所挺不错的外国语学院,而我呢?我不知道。你给我送来了无邪的笑容,夏天的轻盈,以及一本本《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加缪中短篇小说集》《追忆似水年华》……那个夏天的后半部分,我以拼命的阅读来掩饰我内心的焦躁和爱欲之火。那是我打发闷热中的无望时光的唯一方式。

    我躺在夜空下,仿佛忍冬花的气味一伸手就能触摸到。这种气味在我傍晚的漫游时已经开始了。我不停地闻到它们,闻到它们在星光点点中悄然开放。我想起白天翻阅的《喧哗与骚动》。我总是看不太懂,但仍能感觉忍冬花的气味在小说里频繁地飘荡。而忍冬花,那种在植物园里到处可见的白色棒状的花柱,在我周围更为浓郁更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幽香。其实忍冬花就是金银花,我们俗称它为“二花”——一种在黄河南岸开得漫天遍野,甚至在美洲大陆都随處可见的忍冬科植物。后半夜的天空更为幽暗,闷热使世界都昏昏欲睡,而独剩我和星空醒着。我想象着这种忍冬科植物毛茸茸的花蕾,洁白如玉,在星空的滋润下渐渐变得微微发黄,一如你一袭白裙骑着单车消失在夕阳里。

    星的记忆之夜。你与我短暂告别之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我望着的每一颗星辰都浸润着我的失望与忧伤。星光多暗淡,我的心情就有多暗淡。在星空下我几乎关闭了所有的感官,像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外壳。我想象着星空的深邃、浩渺、细腻。墨蓝色的背影里,那些微弱的星光像柔软的平绒和散发着柔和温润色彩的皮毛。舒朗或暗淡的星空与我一同失眠。星空像一面无垠的透镜,星空使我的想法无处可逃,窥视我内心卑微的秘密,窥视着我那遥不可及的短暂的微薄的梦境。

    我在读艾萨克·辛格。星空带给我就是如此深刻的记忆——我已经有了在文字里寻找星空的习惯。星空每次在文字间打开,就宛如你在我眼前浮现,就有好像我能偶遇你的那种莫名的欣慰。辛格的《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常常使我感到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一种轻盈与温情,一种严寒冬日中偶尔透出的一块暗红色煤块的热度。辛格使我感到了人的渺小与星空的伟大。那个苍老又善良的菲谢尔森博士也经常仰望星空,一个眼前飘过的飞虫,一个流星的陨落都使博士感到惋惜。他向窗外望出去,看到的是他头上布满繁星的天空。他抬头望向苍穹,意识到了那无限的延伸。他也是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是用跟天体相同的物质构成的,菲谢尔森博士感到这也是一种安慰。他体会到心灵的最高度的一种完美。

    像一株干枯已久的卷柏,衰老的菲谢尔森博士遇到了心地善良的多比。一个老姑娘像水一样,使得博士这棵干枯的卷柏日渐变得饱满,变得生机勃勃。他再次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穹布满了繁星,仿佛延伸成了无始无终的物质,与永恒、无期限的宇宙化为一体。

    而加缪,更加使我感到了星光的力量。这个嘴上时刻叼着烟卷的法国作家,在《不贞的妻子》里,为何要让这个叫雅妮娜的女人,在凌晨时分登上沙漠城堡的天台,去看漫天的星辰?

    在她家的门店——光线暗淡的拱廊内,苦闷、孤独,二十年的重负,愈发使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朵干燥发霉的蔷薇花,一只干枯的被虫咬空的石榴,悬挂在虚空岁月的枝头。日子就是一种缺乏情趣的毫无层次的晦暗生活。她向往那种贫穷的自由,一无所有但不用伺候任何人,这样的想法让她心头唤起浩茫的愁绪。这种感觉她称之为“如此的甜蜜”,就像长途客车上那个同行者,一个棕褐色的长脸军人无意或有意间递给她的那粒槟榔糖。

    一个让平庸的婚姻、单调的生活搞得心烦意乱的女人,雅妮娜。她仿佛一只烦躁不宁的鸟,它闪着荧光的美丽尾羽轻微的抖动,让人感觉到了它的不安。我感觉到了,你也感觉到了,我们都感觉到了,但雅妮娜的丈夫始终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至关重要。她不能逃离,也无法逃离。

    在星光温柔的抚摸中,雅妮娜觉得永远无法逃脱和规避这样的生活。她无法逃脱这种无形绳索的束缚,她已经没有了独自飞翔的欲望。继续回到她丈夫身边,听着他浓厚的鼾声,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与其说她把自己交还给了自己的男人,毋宁说她是把自己交给了星空。星空像一把柔软的毛刷在她心间拂动,瞬间的温情宛若初春的野花悄然盛开。她拘谨,又小心翼翼,想被某种事物打开又瞬间封闭了自己,而雅妮娜,在寒冷、平庸、孤独无助、死水微澜的生活里将永无宁日。那只是一趟旅行的遭遇,更大的深渊在后面,还有多长的日子等待她去穿越?

    只有星空。温润的星空。星空是巨大的母体,起着安定片一样的药理作用,让她有着婴儿般的短暂安详。

    从心底涌出来的那种悲悯,那种宽广坦荡的原谅,在我们的阅读中产生出来。这是渗透在字里行间的作家的精神之源。这是文字的力量。作家的力量。在得知加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福克纳发电报给加缪:“向永恒地自我追求、自我寻找答案的灵魂致敬。”如果那时的我能早一点读到艾萨克·辛格,读到菲谢尔森博士站在市场街的临街公寓里,在黎明中观望黑沉沉的天穹,如果那时我能读到加缪,读到雅妮娜在午夜时分独自爬上北非沙漠里城堡顶上的平台,我其实就不用那么忧伤,不用以忧郁的眼神与星光对望,在星光之下倾听忍冬花飘落的声音,不用感觉到一朵花比另一朵花更加得迷茫。

    “没有生存的痛苦,就不会热爱生活。”加缪在《西西弗神话》自序里说。

    书架上有一本布鲁诺·舒尔茨的《肉桂色铺子》。买过来很长时间了,却一直没顾得上看。闲时找出来翻了翻,一下就爱不释手了。除了辛格、加缪,舒尔茨也不约而同地把视角瞄向了星空。星空是有气味的。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说:“草的芬芳,星的馥郁。”而舒尔茨把七月之夜比作一朵巨大黑玫瑰的花蕊,他也这样描述星空的气息:“一颗星星在天边闪耀,散发着怪异的芳香。”

    舒尔茨,这个敏感而柔弱的男人,他的星空里充满了欲望、隐秘,饱满的色彩与韵味,诡谲又晦涩,像幻象般的迷宫。如果说星空下的忍冬花在《喧哗与骚动》里丧失了清热解毒的功效,弥漫着的忍冬花气味隐喻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欲望的话,那么,在舒尔茨的星空下,反复显现的紫罗兰气息,则氤氲出一种无法捉摸的迷幻与幽深的性启蒙的气息。

    舒尔茨的迷宫般的叙述有时又让我联想到了博尔赫斯。星空在博尔赫斯眼里更加浩荡无垠。要是有人认为,对于一只眼睛全瞎,另一只眼睛部分失明,只能区分绿色、蓝色和黄色的博尔赫斯来说,观察整个星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就错了。我敢说,对博尔赫斯来说,星空在他心中的位置要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为重要,他也比任何人都看得更為清晰。所有的书籍,所有的文字在他心里都是点点星光。他说:“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

    “舒尔茨的语言像柔软的旧桌布,他有时候写得像卡夫卡,有时候像普鲁斯特,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过的深度。”让星空变得博大起来的辛格,向沉迷在星空里漫游的舒尔茨表达出了敬意。尽管他们对星空的描述如流星一样飘忽而过,转瞬即逝,容易被人忽略——但我捕捉到了。

    思南路。多年以后的我竟然和你偶遇在上海街角的一片阴影里。这是多么让人感到惊讶与幸福的一件事?坐在咖啡馆里一株夏威夷竹边,你捧起饰有蓝孔雀图案的杯子,跟我聊起加缪、辛格,聊起博尔赫斯和舒尔茨,聊起各自的生活,曾经经历或将要经历的日子。你坐在我对面,在天鹅绒靠椅里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你的脸庞已呈现出岁月的痕印,但依然露着迷人的微笑。

    在午夜或拂晓时分仰望星空的人,他们的心境各自不同,就如同那个夏天。但浩渺的太空中微微闪烁着的微弱星光,却像一个施展催眠术的魔术师,使他们进入安静平和的半沉睡的状态之中。你我互相讲述,互相倾听。我说,也许,人活着最大的意义,就是发现了活着的漫无意义?

    一旦人致思于他的无家可归,这就不再是不幸之事了。你说,这是海德格尔说的。

    我们惊讶于各自的冷静、淡泊和对岁月的感恩。你说那是因为阅读,是阅读的力量,是文学的力量。是阅读中体验到的满天星空的力量。当青春之河被一种叫岁月的雨水灌满后,星空见证了我们的经历,见证了我们的从容。星空给了你我呼吸与思辨的力量。

    我借给过你好多的书。你说。

    还有一本,你都忘了。

    你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卡内蒂的《获救之舌》。

    我突然感到有些无话可说。我向宽大的落地窗外望出去。璀璨的灯火映亮了半个夜空,玻璃被喧闹的浮华所遮掩,里面是闪动着的霓裳,飘浮着的乐音,你与我,与一只咖啡杯上孔雀的模糊倒影。但我知道,那些幽暗平静的星光依然在那里悬浮着。虚幻与现实,就像眼前的满天星光深不可测,它让人陷入关于时间、生命、欲望的沉思。

    在宇宙尺度上,生命是何等的脆弱与短暂,与映亮夜空的恒星相比,生命瞬息即逝。那么多的人对星空无法释怀,而星空又让他们全都释怀。星空是巨大无垠的子宫,而点点的星光闪烁的是来自无形脐带传播过来的微微搏动。多年以后的我望着它们,心中瞬间变得安详,温润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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