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读懂毛泽东与鲁迅的民主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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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发表于1945年10月19日重庆《大公晚报》上题为《鲁迅先生九周年祭》的纪念文章中，柳亚子先生将毛泽东半个月前给他的复信中的一句话，与鲁迅在中国人民中的影响力，以及八年前毛泽东在延安陕北公学所作《论鲁迅》演讲中对鲁迅的崇高评价，巧妙地结合在了一块。
国共合作时期的老朋友
1925年9月至1926年5月，毛泽东以国民党中央候补执行委员的身份，由刚登位国民政府主席的汪精卫推荐，替代自己任国民党中宣部代部长一职。其时，柳亚子居上海，担任着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及上海通志馆馆长之职。1926年5月，也就是毛泽东即将辞去国民党中宣部代部长、离开广州的前些日子，国民党中央在广州举行二届二中全会，柳亚子奉召自上海前来广州出席。会议期间，柳亚子与毛泽东得以晤面。在这次二中全会上，蒋介石向全会提出了《整理党务案》，旨在排斥共产党，全面掌控国民党党权。会上，毛泽东坚决抵御共产党总书记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旗帜鲜明地反对蒋介石独裁政策，坚定不移贯彻孙中山先生生前倡导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而柳亚子先生，则不惜与同为南社创始人的国民党右派中坚叶楚伧反目对阵：他和何香凝、彭泽民等国民党左派（被当时的国民党右派报纸公开辱骂为“叛徒”与“会场三怪”）支持了毛泽东，并在公开发言中反对蒋介石的以限共、排共为终极目标的《整理党务案》。柳亚子此举，在毛泽东头脑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1941年，柳亚子先生在香港所作的《寄毛主席延安》一诗中，曾有“粤海难忘共饮茶”的瑰丽诗句。而毛泽东1949年进入北平后，曾于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渡过长江、捣毁国民党蒋介石定都22年之久的南京8天后的4月29日，兴奋之余，赋诗一首《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其诗首句便是呼应柳亚子先生1941年赠予他的诗文中“饮茶粤海未能忘”的佳句。
柳亚子先生1941年作赠诗《寄毛主席延安》时，正是其与蒋介石分道扬镳之时：因公开发表演说与撰文谴责蒋介石灭绝人性制造“皖南事变”，被蒋介石操控的国民党开除了党籍。1944年，也就是毛泽东莅临重庆出席国共和谈的前一年，逆流而上的柳亚子先生，于重庆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从而成为共产党最为坚定的盟友之一。
1944年11月21日，毛泽东在闻讯柳亚子加入“在野党”民主同盟后，于延安修书一封，托周恩来转交给了他。信中，毛泽东情真意切地写道：
亚子兄：
广州别后，十八年中，你的灾难也受得够了，但是没有把你压垮，还是屹然独立的，为你并为中国人民庆贺！“云天倘许同忧国，粤海难忘共饮茶”，这是你几年前为我写的诗，我却至今做不出半句来回答你。看见照片，样子老一些，精神还好罢，没有病罢？很想有见面的机会，不知能如愿否？敬祝
健康！
毛泽东上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渝城重晤谱新篇
1945年9月6日，距毛泽东自延安飞抵重庆，才不过一周左右的时间，这一日，老友情深的毛泽东和周恩来、王若飞一道，前来柳亚子寓所探访。毛泽东还泼墨手书“旧作”一幅赠予分别了19年的老友，以示感谢柳亚子先生长期支持共产党人的正义之举。这幅“旧作”即为毛泽东作于1936年2月的《沁园春·雪》。
柳亚子先生接诗读后，自然大为感叹：不仅毛泽东书法笔走龙蛇，气势磅礴，而且诗文内容也极具上乘，撼人心魄。毛泽东离开重庆后，柳亚子将毛泽东这首诗词交与一些挚友传看，于是，便有了重庆《新民报晚刊》11月14日的刊出。刊出后，重庆街头万人争相阅读传诵，新民报一时洛阳纸贵，众多报刊纷纷转载。
这首词气势磅礴，傲视苍穹，颇具“山大王”气慨，词曰：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睛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在毛泽东赠予《沁园春·雪》之后，柳亚子先生也即席挥毫赋诗一首以答。诗曰：
阔别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弥天大勇诚能格，遍地劳民乱倘休。霖雨苍生新建国，云雷青史旧同舟。中山卡尔双源合，一笑昆仑顶上头。
在这首词中，柳亚子对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新一轮国共和谈，建设一个团结和谐的新中国，寄予了莫大的希望。“弥天大勇诚能格”，柳亚子指的是毛泽东能以民族利益为重，不惧风险前来重庆与蒋介石会谈，表示由衷的钦佩。“中山卡尔双源合，一笑昆仑顶上头。”显然，柳亚子先生仍然怀念着孙中山先生在世时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和谐氛围，以及孙中山先生提倡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卡尔，指的是马克思，意合国共两党之间的亲密合作：“霖雨苍生新建国，云雷青史旧同舟”。
距毛泽东此次拜访离去二十多天后，柳亚子致信毛泽东，询问他与蒋介石会谈的进展情况，以及未来中国的走向。为此，毛泽东于1945年10月4日复信柳亚子，信首，在甚为关切地问候柳亚子夫人郑佩宜“清恙有起色否？”后，回答了柳亚子先生前信的问询：“时局方面，承询各项，目前均未至具体解决时期。报上云云，大都不足置信。前曾奉告二语：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吾辈多从曲折（即困难）二字着想，庶几反映了现实，免至失望时发生许多苦恼。而困难之克服，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此点深望先生引为同调。有些可谈的，容后面告，此处不复一一。……”
仅仅相隔三天，1945年10月7日，毛泽东再次致信柳亚子，对柳亚子先生的一连串提议，包括提请毛泽东发表公开谈话，详细阐述共产党主张，给历来不守信用的蒋介石施压等，一一作答。毛泽东认为：“赤膊上阵，有时可行，作为经常办法则有缺点，先生业已了如指掌。目前发表文章、谈话，仍嫌过早。人选种种均谈不到（此处指柳亚子去信询问计拟中的联合政府人选——秋石注），置之脑后为佳”。之后，毛泽东对上月来柳府探访时所赠旧作《沁园春·雪》，作解释道：“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填过一首词，似于先生诗格略近，录呈审正。”
毛泽东在此信中反对“赤膊上阵”的说法，与鲁迅生前的主张，竟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早在毛泽东写出此信十年前， 1935年3月13日鲁迅在写给萧军萧红的第19封信上，就萧军所提自己身上的“野气”要不要改掉的询问，语重心长地嘱告道：“装假固然不好，处处坦白，也不成，这要看是什么时候。和朋友谈心，不必留心，但和敌人对面，却必须刻刻防备。我们和朋友在一起，可以脱掉衣服，但上阵要穿甲。您记得《三国演义》上的许褚赤膊上阵么？中了好几箭。金圣叹批道：谁叫你赤膊？”
毛泽东离开重庆八天后，1945年10月19日，柳亚子先生在《大公报晚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鲁迅先生九周年祭》的纪念文章。这是一篇有的放矢的纪念文章——借纪念鲁迅，结合当前国内局势，尤其是刚刚结束的国共和谈，亿万人民极盼有一个和平、民主、治疗战争创伤休养生息欲图腾飞的新中国的热切愿望，精心写就的，所以，文章一开头，柳亚子先生就意味深长地写道：“在今年的十月十九日来纪念鲁迅先生，总有些和往年不同底感想吧。”
紧接着，柳亚子套用了毛泽东十月四日给他的信中的一段告诫语，“活学活用”地将他这篇纪念鲁迅的文章有的放矢地结合在了一块。柳亚子先生写道：
毛泽东先生说得好：“中国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那末，鲁迅先生便是光明的大灯塔，是道路的纪程碑，无怪毛先生要称他做“中国现代的圣人”了。
鲁迅先生主张青年要“敢哭敢笑敢打敢骂”。又说，要做一个现代的中国人，就不能做出“有悖于现代中国人为人的道德”的事情来。这些话都是绝对正确的，但也是某种人所极为头痛的，所以，每逢年年鲁迅先生的忌辰，总有些不愉快的笑话闹出来。这些，大概是大家都没有忘记的吧。
鲁迅先生的遗嘱，有一条是不做空头文学家。这当然也是极度正确的。我以为空头文学家要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没有作品的文学家，这当然大家都能了解的。另外一种呢？作品倒是有的，但他除了机械的文学观以外，对于“现代中国人为人的道德”，却一点都不懂得。那末，这种所谓文学家，头脑是空空的，不会思想，所以要叫他做空头文学家了。这些人，虽然著作等身，但对于国家民族和人民大众，全无好处，有时且会发生传布毒素的作用。所以鲁迅先生要警告大家，不要做空头文学家吧。
“不做空头文学家”，实际上，柳亚子先生在这里告诫国民，切莫以为一纸和谈协议签订，便万事大吉了，“但对于国家民族和人民大众，全无好处，有时且会发生传布毒素的作用。”在这里，柳亚子先生以毛泽东前些日子给他的两封信中的开导为借鉴，结合鲁迅的不要做空头文学家的遗嘱，清醒地看待当前的局势，以及毫无信义可言的蒋介石未来会做些什么。
在鲁迅与毛泽东之间
架设相知桥梁
在《鲁迅先生九周年祭》一文中，柳亚子深情地回忆了他早年与鲁迅先生的一些交往，鲁迅日记中记载的有三四次。
1932年10月12日鲁迅日记记有：
“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除鲁迅日记中记载的有关两人交往的一些情况外，在柳亚子头脑中记忆清晰的，还有一次，是在1932年“一·二八”日寇掀起闸北战火以后，共产国际在华情报人员牛兰遭蒋介石当局逮捕之后关在南京狱中绝食以示抗议。为营救牛兰夫妇，在上海的文化人由郁达夫发起，在虹口一家酒家聚集起一些人开了一个茶话会。到会的有鲁迅、柳亚子、茅盾、丁玲、田汉、洪深、陈望道、楼适夷等人。议决的结果是：打电报给南京国民党政府的司法院院长居觉生，请愿放人，签名者计36人之多。
1933年，柳亚子与鲁迅、宋庆龄、蔡元培等人一起加入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
鲁迅先生逝世后，逢鲁迅忌日，柳亚子先生也总是感慨异常，或出席纪念活动，或撰文以纪念之。
在《鲁迅先生九周年祭》中，于弘扬毛泽东，痛斥蒋介石暴政的同时，柳亚子先生还写了一首诗，诗云：
禹甸尧封笔阵昌，瓣香早拜鲁灵光。
孔妪法乳传茅盾，瑜亮同时有鼎堂。
定论延京尊后圣，殊荣莱妇附周行。
举杯遥祝春申浦，景宋海婴尽健康。
诗中“定论延京尊后圣”，乃指的是毛泽东1937年在延安陕北公学所作《论鲁迅》演讲中，对鲁迅的崇高评价。
至于说到柳亚子与毛泽东的情谊，则在建国前后达到了高潮，除写于1949年4月29日开首有“饮茶粤海未能忘”的《七律·和柳亚子先生》（毛泽东此诗和柳亚子两诗：1941年的《寄毛主席延安》、1949年4月的《七律·感事呈毛主席》）；还有写于1950年10月的《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此诗和柳亚子日前呈毛泽东的《浣溪沙》，系柳亚子10月3日于中南海怀仁堂与毛泽东一道观看来自西南、新疆、吉林延边、内蒙古各民族文工团联合演出的歌舞晚会时，应“毛主席命填是阕”而作；观摩中央戏剧学院舞蹈团演出《和平鸽》舞剧之后所作《浣溪沙》，和之）。值得一提的是，1949年5月1日毛泽东对柳亚子说：你现在可以赤膊上阵发表文章、讲话，现在与蒋介石时代不一样了，你的人身安全是有保证的，你的意见会受到尊重的。
柳亚子与毛泽东之间的友谊，及至到了1954年又有了新的发展与高涨，并且又一次在毛泽东与鲁迅之间架起了相知的桥梁。这一年2月22日，临近古稀之年的柳亚子先生，将自己历经战火、离难，精心保存了22年之久，鲁迅1932年10月12日赠予他的含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自嘲》诗，转赠给了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柳亚子先生还特地在这帧238×5 3. 8公分的特长竖幅诗笺上方题道：
此为鲁迅先生在上海时亲笔题赠之作，其诗万口争传，对广大人民群众起极大的革命教育作用，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余宝藏至今，题诸座右铭。兹逢全国人民解放军盛典，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柳亚子先生曾任民革中央常委兼秘书长）全体同志愿以此幅献之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毛主席、朱总司令，以表崇敬之忱，此举深获我心引为光荣，特掬诚奉献并恭誌数语云尔。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十日
柳亚子敬题（朱印）。
难能可贵的是，柳亚子先生不以鲁迅亲赠于自己的这幅具有民族精神结晶的珍品为个人所有，而是将它作为“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全体同志”的共有财富敬赠给人民共和国领袖的。而毛泽东、朱德获赠后，也绝不据为已有，摆放在自己书房或中南海的任何一处厅堂内，而是将其作为中华民族共享的精神瑰宝，在观赏之后，很快移交给了初创时期的北京鲁迅博物馆。不仅如此，毛泽东还不断以鲁迅先生的这两句诗教育全党、全国人民，并且频频展示给来华访问的五大洲国际友人。
志同道合，肝胆相照，体戚与共，柳亚子先生是一位真正读懂了毛泽东与鲁迅，并且有机地将他们结合在一块的民主革命斗士、著名文化人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