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祖国最后一个站牌
时间：2020-04-18 07:57:1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一共设下了33个站牌，除了31个省、市和自治区，还有港澳地区。几十年来，跟着自己的感觉，我一个站牌一个站牌的记着、数着。十几年前，就数过了32个。直到2006年的3月，也就是十几年之后，我才走过了自己亲自设下的最后一站。
(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
这是已故台湾女作家三毛《橄榄树》中的歌词。我也是为了小鸟、小溪和草原，在我永久追求的世界里，也离不开它们。而这次我辗转去台湾，是为了圆一个梦，一个储于内心几十年的梦。也是为了说出压于心中几十年的一句话：我走遍了自己的祖国。自从踏上旅行这条人生之路，就向往着一步跨过那道海峡，哪怕走上一段田间小路，呼吸几口阿里山清新的空气，啜饮一杯日月潭的山泉，与那里的同胞讲几句话，本生本世的旅游生涯就算有了说法。过去曾经出现过两个机会，是因别的不便脱身的原因而擦肩而过。当走过祖国内地每一个省份和港澳地区，又从亚洲之外的五块大陆回来之后，再抬头看看不远处的那个台湾岛，而且又多次从上面飞过却不能落地，作为一个中国人，你想是一种多么复杂而难堪的心情!
这样的一种心态与感情，这样的一个人，我在二月底的一个傍晚，乘坐“港龙”A300空中巴士，终于降落在桃园中正国际机场。后来听导游讲，近几年来，已有50000名大陆同胞到台湾考察参观，我恰恰就是那个第五万号。闻此，心头并不了然，因为是来晚了。若是第5号，第50号，最多500号，那心中的感觉就会完全不一样。
8天时间，说长也长，在欧洲，足够转完“德法荷比卢”了。如今只转一个岛，那就够长了。其实呢，还是只能匆匆忙忙地围着岛子转了一圈。要想细细体味和感受，没有半年几个月时间，谈何容易!
(二)
第一夜歇在离台北市区20公里的台北县新店市的“中信商务会馆”。在此用餐，无论来自何处，必须自己拾碗捡筷，这让我回忆起了大陆“文革”期间一些饭店招待所的做法。
当晚，这是盼望了多年的第一个夜晚，放好行李就跑出去钻小街小巷。离饭店不远的一处街边，有辆带篷的四轮小货车，车上有蔬菜和水果。货主是位四十几岁的女子，中等身材，健壮的体格，是位典型的中国劳动妇女形象。我买了几斤水果，价钱与广州相差无几。于是，我借故与她攀谈起来。车主姓吴，祖籍安徽，她是人籍台湾的第四代，儿女已是第五代了。她的丈夫是出租车司机，四个孩子，最大的20岁，边读书边照看弟妹。夫妻二人拼命挣钱，也只能供子女读书，几代人想回一趟安徽祭祖至今未能实现，这个愿望看来只好留给第五代去完成了。说完，吴女士流露出一脸的无奈与伤感。
这是我第一次在海峡对岸的土地上与台湾同胞面对面交谈，这与在世界的天涯海角或大陆的东西南北什么地方谈话，得到的是一种从未拥有过的心情，为了寻求这种天地良心，骨肉深情的感觉，我是一天一日地等待了几十年。
两天后，我们沿着东海岸到了花莲县的新城乡。花莲的石头比莲花还美。
我家里也有从世界各地捡回的一些石头，还煞有介事地置于案头或放进博物橱。比之收藏家的石廊，我之所为只不过是小孩过家家而已。这里盛产的玫瑰石、水墨石、冷翡翠、奇石、台湾猫眼和花东玉石等，构成了一座石头的殿堂。我也知道，玩赏石头，要向哲学家们谦卑地学习妙慧，向诗人们寻借情思，向美学家讨教艺术，才能学着入门。比如雅石类，那是云之根、地之骨、以流水为雕刀、风雨为彩笔所塑造出的一件千百万年自然的骨董品……我正在欣赏和揣摩花莲美石奇石，老板赶回来了，墩墩壮壮的汉子，大嗓门，但带有沙哑：“我有事回来晚了，请各位同胞谅解。我是中国国民党的老党员，到了这里就是到家了，一切请诸位放心……”
刚听到这里，心里咯咚一下，并感到一丝紧张，这是什么时代的语言?解放前，国共两党分分合合，又相互争斗几十年，各把对方视为敌人，弄不好甚至是要杀头的。那么多年的一对老冤家，怎么今天一见面就变成老朋友了呢，我没有听错吧?
“近两年，经常有大陆同胞到我这里来，看到你们，我就更有了信心和力量。台湾有那么几个人要搞‘台独’，妄想把台湾从祖国分裂出去，大陆同胞不答应，我们在台湾的所有国民党员也不答应；‘台独分子，是白日做梦!”
老板的父母是广东梅县客家人。有16个子女，女10男6。父亲已去世，母亲年满82岁，天天坚持游泳，游完了就到店里像伙计一样上班。她身板笔直，说话清晰，衣饰现代化，脸上有淡妆。儿子仍在讲他的美石和国民党，我与老太太在一旁聊家常。她说小时候常在梅江边上玩，看水起水落、草长花开。发水时，亲眼看见几个人掉进水里淹死了。她说家乡的柚子最美嘴，现在台湾的水果店里也有袖子，就是吃不出当年梅江边上的那种味道了。
我明白老太太为什么吃不到当年的味道，因为那是一种思乡的味，是一种忆旧的味，是一种两岸情缘的味。我也有类似的感受，从北方到南方，少时最喜欢吃的那几样东西，如今走遍天涯海角也吃不出那种当年的味道，其实与过海到台湾的老太太是一个道理。
儿子用石头抗“独”，母亲在梦中思旧，这就是他(她)们眼前的心态。以前，儿子的石头出口日本。因日本对钓鱼岛的野心，他停止了与日本的出口贸易，改为出口大陆。现在，花莲的美石不断地运往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地。
告别花莲，经过两天的行车，到达岛子的最南端垦丁公园里的猫鼻头。这里伸向大海的巨石，活像南非好望角鳄鱼巨爪的缩影：而海涛从太平洋卷过来的强劲风头，犹似瓦胡岛大风口常年狂风不息的风格。
汽车不能向着大海开，于是回头又沿着西海岸回驶。第二天中午，停在了阿里山下一间工艺品和山区土特产商店门前。老板娘是江西人的后代，相貌寻常，可普通话却讲得异常纯正流利。她嫁的是山里邵族人，该族全岛仅有281人。她有儿子、媳妇和女儿，儿子高大帅气，女儿水灵俊俏，几人组成了一个家庭商店。我对店中货品并不在意，却对墙壁上的大照片倒是很感兴趣。因为上面只有蒋介石、蒋经国、马英九以及大陆人士张铁林、赵薇等人在店里留下的大幅照片。我问他们为何不挂李、陈两人的照片。店主人激动起来了：“他们是来过，照片也有，我们就是不挂。因为他们反对‘三通’，影响了和大陆做生意。”老板娘是生意人，她想的是要多做生意，多赢利。“三通”实现不了，就影响了她的生意，对于为“三通”制造障碍的人，她怎样支持和宣扬呢?
(三)
台湾北接海坛、马祖、大陈以及舟山群岛，南接东山、南澳、海南以及南海诸岛，各岛衔接若链，形成弧状的海上长城，是我国东南
沿海诸省天然的海上屏障，而台湾正处在中段，其本身的位置非常重要。历史上一直有着这样的说法：“东南锁钥”、“七省藩篱”。“台安一方乐，台动天下疑。”因此，自古它就是殖民主义者觊觎的对象。
就是这样漂浮在大海上的一个岛子，欧洲荷兰人在17世纪初统治过38年，19世纪末日本人又占领了51年，美洲人在那里住过大兵。以往，每当从它的空中飞过，看到机翼下那块长溜溜绿色的土地，灵魂总会与那里的山水发生对接。飞机早就过去了，可思维却久久地留在那里。如今当我真正一步踏上了这个被称之为的宝岛，那种感触、体会、满足与幸福与到达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因为台湾是古老中国的亲骨肉，台湾本岛本是“华夏古陆”的一部分，只是在“更新世”后期，由于全球性气候转暖，大陆冰川融化，致使海平面上升了100多米，淹没了闽台山间低谷，形成了最深处只有80多米的台湾海峡，把台湾变成了孤立的海岛；虽有一水相隔，但是我们看到的那海底“岛根”，却是永远紧紧地钉在大陆架上!
宋代大学者朱熹登福州鼓山占地脉后，见此地"“五虎出入海，首皆东向。”就推断闽省群山“气脉渡海”，贯连台岛诸峰，并叹道：“龙渡沧海!五百年之后海外当有百万人之郡!”因“龙”已渡海，海岛上已不只是百万人之郡，而是二千三百万人之郡。
如果要从人种上讲，岛上的居民主要由高山族及闽、粤移民的子孙后代组成，其中闽南的苗彝占了八成。经过和他们交往交流，从他们嘴里流出的方言，我也能分辨出主要是高山族语、闽南话和广东话。但是，我这个讲着山东‘普通话’的大陆人，在全岛各个角落如鱼得水，畅通无阻，决不像进入了上海、福建和广东的一些乡村，常常使我在语言上受到一些困惑。而在台湾，人们以北京音为标准音的现代汉语“国语”通行全岛。语言是无形的桥梁，有了这座桥梁，人们就会在桥上交流；语言又是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它会使一方不会漂流而去。这条纽带如同一条牢固的线，风筝飞得再远，也不会飞落得无影无踪。
中国人的骨子里有种不变的传统、有种奇特的血脉，有种数千年不散的魂，那就是民族的‘根’。近十几年来，我一直跟踪中国的国际抱养事业。3、4个月大的小东西，只不过是个小肉蛋蛋，就被抱养到了异国他乡，外国父母、外国语言和外国的环境，等她(他)们一过10岁，就有不少孩子要求回到她原来的那个国家“认祖归宗”。虽然已找不到亲生父母，也无人知道出生地点，但她们把自己被捡到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出生地，把最初发现自己或带过自己的叔叔阿姨当成父母，一旦认定，便常回来探亲。一个孩子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台湾的那些炎黄子孙，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祖辈是在大陆的哪省哪县，甚至哪乡哪村!
谁都知道，台湾是个美丽的宝岛。但让我感触最深的并不是阿里山和日月潭，也不是猫鼻头和101大厦，而是那种血浓于水的文化。我没有去过台湾，第一次踏上宝岛的土地，竟然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而且有种回家的满足。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嘴里吃到的，就连鼻子里闻到的，也是从小就闻惯了的中国气息，不是黄油、奶酪、薄饼、比萨、沙拉和生鱼片的味道。不仅舞台上风行着南曲、梨园戏，高甲戏、福州戏和歌仔戏等，行程途中，你是在经历一场传统的中华文明的展示，思其根源，那就是一水之隔的大陆母体。在国民党总部大楼，首先看到的是中山先生的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在日月潭旁的文武庙，有着这样的对联：“道贯古今德参造化，忠昭日月义薄云天。”在台南的一个农村，我记下了这样一副春联，大红的纸张依旧十分鲜艳：“全家幸福迎春节，万事如意过新年”。横幅是：“四季平安福满门。”看到这样的对联，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孔孟之乡过春节，家家户户张贴出的也都是这样的对联。无论移居何处，那种深入到灵魂血液的风俗习惯是很难被遗弃的。
我外出旅行，喜欢独自钻小巷串小街。只要你睁开眼睛，就会在街道、商号、大厦和建筑上看到一些这样的名字：景顺、六合、五福、中正、满汉、皇城和吉祥等等。大陆地方名字更多：广东，广西、桂林、福建、青岛、南昌、成都、安庆、上海、重庆，还有西安、大连、长春和哈尔滨等到处都是。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让我感到又好奇又好笑的是，在台北的一条小巷的墙上，我竟然一不注意发现了一个既传统又古老，而且还带有些迷信色彩的牌子：“泰山石敢当”。很小的时候，我家附近的小巷里的影壁墙上，就嵌刻着这几个字。自从离开那个乡间小村，快50年了，再也没见着。如今大陆的年轻人，谁会知道这五个字的含意?谁又知道石敢当是传说中泰山地区能够降妖捉怪的一个农民的名字?真的出乎意料。这几个字，用句通俗的话，是对我的召唤，那就是民族心、故乡情。台北的人们，既然能保留下来这样一块小小的古董，那又说明了什么呢?
阳春三月，我已从台湾归来。这是我走过的我们的祖国最后一个省份，这次所获得的那种满足感远远超出了以往的任何一次旅行，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因为，我终于可以说出多年来压在内心的一句话，那就是，我走遍了自己的祖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