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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夜里逮一只黑猫

    时间:2020-07-06 03:57:59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走走

    男人摘下口罩正在抽烟。他的身旁是一辆快递员专用电动自行车。看见她离他只有几米远了,他赶紧扔掉烟头,用鞋底将其碾碎,重新戴上口罩。他接过她手里的包裹,很快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一天中,难得有这么一刻,她是一个人。二十四小时,可以说是整日整夜了,屋子里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变成了一种无声的纠缠,而她对这一切毫无办法。封闭的时间蚕食着她,封闭的三十五平方米的空间蚕食着她。她还要担心他的感受。毕竟,几年前得过抑郁症的人是他,不是她。

    政府并没有封城,只是建议大家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出行,做好个人防护。但自从除夕前一天武汉封城,他们就自觉在家,几乎不再出门。

    一个月前的圣诞节那天,他们一起在一家西餐厅吃了晚饭。西餐厅这种场合,让她很愿意好好打扮打扮。她穿上红色的丝绒连衣裙,戴上珍珠耳环。一杯红酒下去,他告诉她,他想辞职,也想离开她。他不想再浪费生命,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他打算做个自由摄影师,先去藏区上师的寺庙里住上一阵子,拍拍当地人的生活。这个决定让她不安,太一拍脑袋了,他怎么还那么天真。他解释说也许是中年危机,男人四十综合症。过完年,他就整四十了。她明白,他说这些的时候,内心是多么绝望。一个喜欢毛姆《刀锋》,喜欢苦行者拉里,却在一间小办公室里搞了十几年行政的男人。《刀锋》这本书,他收藏了好几个不同译者的版本。拉里想知道生命究竟是什么,生存的意义又在哪里,是否真的有上帝存在,他周游世界,做煤矿工人、流浪者,在印度跟随老师修行、静坐、冥想,去山上的小木屋里独自居住。找到自我的这个故事终于在他四十岁生日来临之际给了他勇气,让他站起身来,再走一趟冒险之旅。

    几年前他就出走过,去的是石渠,离巴格玛尼石经墙不远,那里有甘孜州最大的寺庙群。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才发现,他消失了。她走进他们的卧室,床铺好了,她睡的那一侧,被角贴心地向上折起,衣柜里少了好几件衣服。她对自己说,给他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后,他还是没说要回来。没什么好担心的,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会回来的,会回来跟她继续过日子,她没有催他,就这么等着。其实一个人上班下班的生活也没什么不方便,那么多剧,有的是办法带她沉入睡眠。但她常常会惊醒,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然后她镇定下来,再一次蒙眬入睡。她一次都没梦到过他,所以也并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过去他总是在每天的同一时间回家,敲响感应灯的脚步声就是能令她安心。她跟朋友谈起过,虽然听起来轻描淡写,但那句话在喉咙里也是逗留了很久。“那个人啊,是我黑夜的守护者。”还能不能在黑夜中放心地睡去呢?那些共同度过的时间,虽然谈不上多么幸福,但她毕竟放进了自己至少一大半的感情。这感情,缓缓地,安静地,浸湿了她的眼睛。

    尽管已经不习惯独自一人做决定,一个月后,她还是先坐飞机到西宁,再转机到玉树,然后坐了六个小时的中巴车。找到他时是下午三点多,天空出奇得蓝。在这种明亮下,她一脚跨进他所在的昏暗房间。小小的空间里,仅有几件必要的家具。靠墙放着一张床,靠窗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他正和几个小喇嘛玩牌,玩的是“算24点”。她感觉自己突然闯入了他的世界。看到她之后,他们停了下来。他带她去周围转了转,然后举起相机,将眼睛藏在镜头后问她,你喜欢这里吗?野花开得到处都是。不错啊,她说。她的真实想法还重要吗?但他笑了,靠近她,搂住她。“我要辞职,我会在这儿造一座自己的小房子,你会来住吗?”她点点头。事到临头再想办法吧。

    草和泥土的味道。他们走得很慢很慢。还有其他像他一样,来寺庙住上一阵的汉人。好几个,有男有女,有单身,也有成对的。他对他们介绍:我太太。他们笑着看着她。晚饭后他们坐在上师的房间里聊天,突然停电了,一群喇嘛跑出去,随着灯光重新亮起再跑进屋。停电每天晚上都会发生好几次。他就坐在她身旁,他们不说话,他们看着别人说话。有一个年轻女人,话特别多,反反复复。她听出来,这是一个母亲,她刚五岁的儿子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高危四期,近期存活率30%,长期存活率只有10%。一次次抽血,一次次化验,一次次化疗,我的儿子,他还那么小……我只是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我只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女人哭着说。上师只会说简单的普通话,他告诉她:所有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听到这里她看了他一眼。一个灰蒙蒙的冬天早上,她陪他去精神卫生中心,出来后他们就决定,不要孩子。抑郁症虽然不是遗传病,但它却有一定的遗传倾向性和家族聚集性。父母是抑郁症患者,孩子出现抑郁症的风险是其他正常人群的十到二十倍。遗传的可能性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想想他们还煞有介事地讨论过名字,那时他们不会想到,他们永远不会成为父母。他问过她,后悔吗?眼前女人的哭诉让她回忆起这些,要是他们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呢?他的身体时不时微微转向女人那一边,而那女人也是。她注意到这点后又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们既没有交流过眼神,也没有过对话。但也许那些都是多余的。倒是有几次,她和那个女人有过短暂的对视。

    她在那里住了一星期。频繁停电的缘故,他们总是早早上床。寂静包围着他们。他最终同意,跟她回去。

    然而那些一直活跃在他脑袋里,困扰他的念头,那些让他在反复思考中失眠的夜晚,她又如何能感受到呢?她缩短了他们之间的时间和空间,将他们一起困进这间屋子里,他却一直试图逃离。和她摊牌的那天晚上他说起,他想过拿上自己的东西一走了之,就给她留张字条,但他做不到。我爱你,但和你在一起,我还是很孤独。这话让她震惊,确实,这一年多,他说起“无聊”这个词的次数越来越多,让她不知道怎么接话,但她对他的实际感受无知无觉。每晚入睡前,她都会枕在他的胳膊上。等她睡熟后他才会抽回胳膊。有几次她被惊醒,他似乎做了噩梦,面孔扭曲着,胳膊举起,晃动,似乎要挡开向他逼近的什么。她轻轻抱住他,抚摸他,在她怀里他慢慢安静下来。她一直觉得,这是一幅证明爱,证明亲昵的画面。漫漫长夜,只有他们俩,屋子外尽是荒凉,没有任何言语,她只是用她的身体守护着他。她从没想过,也许在梦中,折磨着他的那个人,就是她。

    她想她会一直记得圣诞节那个晚上。那个大厅里,男人们带去的女伴十有六七穿着红裙子。适合冬天的红裙子似乎都在那里了。各种面料各种设计,有的打着褶有的缀着蕾丝。她们的主人不管是不是貌美,脸上都有着喜悦的表情,除了她之外。这不是她想象中圣诞晚餐的样子。她想反问他,跟她在一起就不能做自由摄影师了吗?但她知道,说这些是没用的,实在是没必要挽留,但她还是想试试。她在床前跪下,向上帝祷告。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留住他呢?二十几天后,受到疫情影响,他们所在的小区,也开始实施封闭式管理。病毒就在他们的头顶生长,乌云一样,而他高举双手想要逃离的那个姿势,正被一点点抹去。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为他感到悲伤。这个来自病毒的捆绑、羁绊。但这遂了她个人的心愿,不是吗?

    不是的。

    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另一个人的关注。他们轮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走来走去。一个人要下楼做点什么,另一个就起身追在后面。哪天他叹气次数多了,她就忍不住担忧起来。但他不说,不笑,她尊重他的沉默。有时整整一个上午,他们没人开口。一个朋友在微信上告诉她,他家的厕所很神奇,总能听到邻居的声音,最近发现大家都在吵架。而他们呢,他们是不是太静了,静得都有点不太真实了。没人给他们打电话。那些诈骗电话、营销电话,一直要到二月底才重新响起。

    在他起身去电脑前下载影视剧的时候,她就去窗前的沙发那儿坐下。屋子里能坐着看看风景的地方只有那一处。冬日的阳光下午两点以后就开始惨淡。坐在沙发上,只要向右偏一偏头,就能看到他的侧影。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跟他说话,各种群,各种消息,真的假的,她想跟他分享这些内容,顺便听他打打假。他比她理性得多,比如看到画面上人物穿着夏装,他会反问她,现在是几月;看到Polis,他的第一反应是查词典,告诉她这是土耳其语,意大利语应该是Polizia……看着他一一辨伪,她感觉像是在证明,他是她值得爱的。

    但他常常沉默,虽然他对她有问必答,但她还是觉得,他把她排斥在外。早晨冲澡时他开始反锁上房门,他没有主动解释为什么,似乎对她不再信任。有天夜里她突然醒来,发现他不在身边,他把自己的上半身隐藏在了窗帘背后,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在那样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他究竟能看见什么?她下地,穿上睡袍,靠近他。没法肩并肩,他比她高一个头。但至少,他们眼睛注视着同一个方向。夜里是黑漆漆的安静。就算我们不再那么相爱,起码,这会儿的背影看起来,两个人还是很和谐的吧,她想。然而他的沉默和他要离开她的念头,还是在她心里凝结成一片空虚的雾气。她想让他回到床上,但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先去睡。于是她放任他在深夜里独自一人,面对黑暗。她钻进被子,在温暖的包围下昏昏欲睡,却又强撑着,想等他躺下,从背后搂住他发散着寒气的身体。

    她醒来时他已经坐在了沙发上,裹在厚厚的法兰绒睡袍里,睡袍灰灰的,跟他的脸一样灰。今天几度,她问道。他告诉了她,但又跟上一句: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反正我们也不出门。不管怎样,城市还是会跟着鸟叫苏醒过来。天终于亮了。

    这天他的心情看起来不错,在电脑上一张张浏览着自己拍摄的照片,她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问他在找什么。我在找美,他回答她。他下载了一些图片,自己排版做了一本画册。画册的其中一页,是她在一树花下。她记得扬州的那个园子。她记得天空无比清澈,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她记得她抬起胳膊,用手压住头发。时光就此停止。他拍照的速度很慢,她知道他在寻找光,寻找明暗对比下的轮廓。他拍其他什么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后,看看朋友圈。看着这张照片,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在记忆中重新显现。他再次走到她身边坐下。那个语言班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常常一起出去吃饭、淘碟、逛书店。他还教她学会了乒乓发球。抛起,俯身,平推出去。抛得高一点,他喊,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她等待一些更亲密的事情发生,后来终于发生了。他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放心。他给她读过《刀锋》,跟她说,没有自由就没有爱情。他还说再等一两年,有点存款了就想辞职。她觉得这有点不靠谱,在她看来这是一种逃避,但他挺帅。她喜欢他们一起手拉手走在街上。

    因为这些回忆,她在桌前坐下,列了列他们去过的地方,还试图回忆起他们每次出行住过的酒店。她突然想到,扬州之行是在九个月前,那之后,他们再没一起旅行过。那之后,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又是什么呢?也许,她一直在等待,等待着有一天,生活突然开始,或者突然终结。疫情发生,就像幕布缓缓拉开,一出大戏开演。期间发生很多事情,产生全新的历史分界线:疫情前时代和疫情后时代。但如果他和她之间没起什么变化,那就什么都没发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起变化的呢?

    在他得抑郁症之前,她先得了一场重病,肺癌。微创手术,左胸中间部位多了一道十厘米的疤痕。一开始她不敢照镜子,感觉不再是自己。但他似乎不曾注意到她变老变丑。他还是牵着她的手出门,在那段时光里,他说过什么没有?她试图回忆起遗漏掉的部分。似乎只有一次,他说他不敢辞职了,万一……她想起这个细节,却又不是很确定。这让她不安。但他走过来,把做完的画册拿给她看。她按动箭头,一张张翻过。她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还在师父那里吗?”她问道。“在,她儿子后来没了。”她想说点什么,但找不到话。她想原来他们一直有联系啊,这种感觉偏偏又和对丧子的同情搅在一起。这让她感觉不自在,而他沉默,他是在为那个女人难过吗?她站起来,抱住他说:“啊,我不知道……”他對她说,你不知道你运气有多好。他说:“生活就是这样。”为什么是你,不是我们?如果她和他先后出现在那个女人面前,她敢认出她吗?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念头,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露水的世,这是露水的世。然而,然而。

    那天晚上她早早入睡。梦把她带去了石渠那个地方。她在一群暗红色的喇嘛中间,一个人吃力地放着巨大无比的风筝,没有风,又不在风口,她奔过来奔过去。他也在那里,他发号施令。牵引点选对了吗?你看它还在打旋。快点,向后收线再放线。你向后跑两步啊。她手忙脚乱,眼角余光却瞥到,有个孩子坐在他肩膀上,那是他自己的孩子,看起来非常健康活泼,她连孩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风筝一直没能飞上天。他转身走了,那个女人也转过身去,他们一起走向远处,消失在她视线里。

    假如她早知道会发生封闭这样的事,她也许会说服他换个大点的房子租。这些年,他们过得很节省。他一直幻想,有了存款就能辞职,到处走。十几年过去了,朝九晚六,他没有跨出一步。似乎这个幻想本身就能让他渐渐接近他所寻找的东西。

    他们在一起十几年,一共住过三套房子。第一套房子是最大的,两室户,但离地铁站有点距离,得再招呼一辆“摩的”,或者在站前停辆自行车,那时还没有共享单车,得骑上好一会儿才能到。房子在一个新建不久的小区里,四周没什么商业店铺。第二套房子在市中心的老公房里。多亏了内部道路两旁密植的树木,小区走进去景色还算不错。一室一厅,卧室的窗户朝着一排树。除此之外,墙壁是斑驳的,各种污渍、裂痕,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她喜欢搬家前做新居的清理工作,拉开每一个抽屉,打开每一扇橱门,总是有些被遗忘的痕迹让她想象前一任房客的生活。比如一张车票,一张明信片,一本杂志。在他们现在居住的第三套房子里,在衣橱最深处,她发现过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人流一周后去医院检查的B超报告单。

    住进第二套房子时他已经有了失眠的迹象,深夜或是清晨,他一个人几小时几小时凝视着黑暗,等着窗帘的图案渐渐清晰。后来他不再苦等,他去客厅盘腿坐着冥想,有时她醒来,就去找他,在他身边坐一会儿。“你说,鸟叫的声音和电钻的声音有什么区别?本质上它们都是噪音,都影响我集中注意力。为什么我们判断事物,总是凭着喜欢,或者不喜欢?”她努力理解这句话。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说,倘若有一天他离开了,并不是不爱她了,但也别再去找他。

    对她而言,他就是个谜。她后来不去想这些了,只是试图在他们狭小的空间里营造些大自然的气息。阳台上摆满了花,都是她从网上买来的,土培加仑盆带盆栽好,送货上门。她都没怎么摸过那些泥土。她试了两次和他一起冥想,十分钟就觉得漫长无比。他说过她,你总是待在电脑后面。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她的活动半径离家不超过两公里。而他却喜欢去公园,记住那些植物的学名。他很乐意告诉她这些。有一次他们在林子里散步,她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两个人的相处,就像一片林子,林子上面的阳光是恒定的,就那么多,如果枝叶太多,光亮就透不进来。为了他,她可以把自己身上的枝叶都砍去。让光进来,她想。那以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跟随,点头,照做。尽管这让她看起来毫无个性可言,但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省心感。

    他们眼下住的,打开门就是厨房,厨房的一边是厕所,厨房再往前就是他们的卧室。床就是屋子的中心。一个被书本、电脑桌、沙发、电视机柜、冰箱、洗衣机、晾衣架、挂烫机包围的中心,衣物杂乱地堆在几把椅子上。只有床是她唯一每天早上仔细整理的地方。那片平整让她觉得,那是乱糟糟的丛林里唯一安宁的湖面。

    封闭刚开始那几天,她整日躺在床上,看书,昏睡过去。她睡得并不安稳,醒来还是很疲倦,起床吃点什么,很快又回到床上继续睡觉。她把自己卷进鸭绒被这个更小的空间里,但她知道,他的视线笼罩着她。于是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重新用拇指刷起朋友圈。相似的求救信息,相似的绝望情绪,它们快把她淹没了,让她越发烦躁不安。

    然后,那天晚上,封闭以来,她第一次流泪了。“心跳已经停了,但还是上了ECMO,没有停机器。”那时是22点57分。满屏的蜡烛。她一直哭,想象遥远的某处病房,灯火通明然而冰冷。他已经吃了两片安眠药睡下了,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手指抽动一下。朋友圈有的是人陪着她。每隔几分钟她刷一次屏,一直到第二天凌晨2点58分。她只睡着了一会儿,几乎和他同时醒来。几个小时的泪痕已经消失。而他看起来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他们在厨房小边桌旁坐下,桌布上沾了几点油渍,她把靠墙的小花瓶挪过来,盖在它们上面。一朵红艳艳的假玫瑰奇怪地杵在了他们中间。厨房朝北,需要终日开灯照明。青色的日光灯昏昏沉沉,白天与黑夜的边界变得模糊。她告诉了他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他沉默了片刻,起身给她泡了一杯茶,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他们相对坐着,“你为什么那么伤心呢?”如果是小说,这里大概率会出现类似他耸了耸肩这样的句子,但这是生活,他只是捧着杯子看着她。她想了想:“一个有两次死亡时间的人……”她喝了口茶,他们眼神交错,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并没有躲闪,但她觉得,他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袋泡茶,不苦,不涩,味道一成不变,除了香气还算浓郁。“算了,你也不能做什么。”“那你怎么看这事?”“没什么好多想的,我也不愿意去想。”

    难得的对话,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结束。他再次站起来,往蒸锅里搁进几只菜包。几分钟后那盘菜包放在了她的面前,带着肉眼可见的热气。“早饭多吃点,增加营养,提高免疫力。”一副轻松的表情,至少他装作轻松。和他相反,我的脸上应该掠过一阵阴影,她想。她到底希望他怎么做呢?握住她的手?拥她入怀?那些小说可不会这么写。她的悲伤、愤怒,不是一只手能够抚平的,也不是一具中年开始发福的身体可以消解的。事实上,他们还曾一起经历过SARS。让如今四十出头的她感到恐慌的,很可能不是病毒本身。马路上巨大的空寂,那时只给她带来自由的想象,那是一个又一个美好的下午,他们不用上班,手拉手到处逛,甚至没有戴过一次口罩。

    那时的她,会在各种论坛上浮沉,明亮、喧闹,相信会有一个更加幸福的世界,因此会为某些不如意而气愤、落泪。前尘往事,悄无声息。如今她已经不再相信了。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来着?

    寄完快递,进屋后她扫了一眼,他还是坐在屋子尽头,窗前的沙发上,手里是一本《正见》。有时他会给她朗诵几段。他抬起頭盯着她看,逼着她提起了嘴角。开窗通风的缘故,屋子里流动着冷冷的气息。封闭开始后,她在淘宝上下单,购买了一只风筝。一米四长的凤凰,三百米长的线。窗前就是小区绿地,她把镂空轮固定在靠近地面的枝杈上,风筝飞了起来,像是不舍得离去,在她视线所及的一小片天空中飞舞、盘旋。有一天夜里打了雷,下了雨,第二天她再去看风筝,它不见了。

    每天他们几乎同时醒来,很早,五点多钟,黎明刚刚破晓。一成不变的日子让两人都陷入了麻木。他们一整天都穿着厚厚的睡衣。过去她偶尔在深夜穿着睡衣去小区入口处的便利店买东西,他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如今去扔垃圾还是去领APP上买来的菜,他们都穿着睡衣。几十天,他们没在楼道里遇到过其他邻居。只有在小区门口,认领各家的东西时,大家走来走去地寻找,短暂的混乱恢复了片刻的日常气息。

    没有了明确的不同的活动场所、时间、人物、事件,逝去的一个个小时不再具有时间的意义,每一天都过得无法命名。为了让连续的日子有个大致分割的时间点,她开始有意识地向他提问。第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必须被关进一个封闭空间过上一年,除了生活必需品外,还会带上什么?一两本一直想看却没工夫看的书,他回答。她被这个数量词惊住了,不会无聊吗?如果是她,一定会选择词典,比如《英汉百科图解大辞典》、一套二十二本五千多万字的《汉语大词典》。你知道的,我喜欢轻装上阵。她想起来,他看任何一本书,都要看上好几个月。好几次他跟她说,他有一个计划,要读完谁谁谁的书。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刀锋》,他再没读完任何一本小说,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家里堆着溜冰鞋、空手道服、新版《中日交流标准日本语》……热情只能持续那么几周。有过几次坐火车的缓慢旅行,不带任何书的他为了让自己不无聊,报出各种建筑的名字。

    要不,带上你喜欢的书。他想了想补充道。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本?她花了一两个小时思考这个问题。在书架前反复拣选,抽出一本翻上几页,再塞回去,抽出另一本。没有。居然一本也没有。她一直以为自己喜欢读书。跟朋友见面时,她跟他们讲述她刚看完的书里的故事。你选好了吗?他问。书架最里面塞了一本相册,她把它递给他,就带这个好了。里面是他们年輕时的照片。在树下,在湖边,在山顶,在园子里。每张照片上的天气都很好,让他们回忆起不少过去。看起来,他们总在夏天出游。她穿着轻薄的花裙子和平底凉鞋,他穿着短袖T恤。你都没怎么变,他说,我运气还不错。但在她眼里,那个自己已经消失了。认识他时她才二十出头,在人群里还有那么一点存在感。如今她的皮肤还不算黯淡,但脸部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

    他们住到一起后不久,夏天就来了。有天晚上两人散步,发现离家不远的弄堂里新开了一间酒吧,走进去,里面有个挺大的花园,树枝茂密繁盛,每张餐桌上都放着一小瓶鲜花。花园深处有个木制舞台,舞台上搁了一把躺椅,一条狗懒洋洋地趴在那上面。忽然间,一种想要轻轻摇摆的冲动涌上她心头,在她按部就班的人生里,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但也有可能,她只是选择对其视而不见。回去的路上他们都有些兴奋。明天下班后先别回家,一起去那里坐坐,我们也泡泡吧。他建议。第二天下班后她还是先回了趟家,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她自己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简直变了个人。她穿了件吊带裙,化了妆,头发编了个低麻花辫,踩了一双人字拖。辫梢在肩膀那里扫来扫去。她想取悦这样一个夜晚。他果然夸了她,你这样真好看啊。那段日子,他们频频光顾那里,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服务生很快跟他们熟悉起来。一人一杯酒单上指定的鸡尾酒,Happy Hour,买一送一。他们听音乐,也听传来的别人的谈话。月底他看了看信用卡账单,建议以后他们一周去一次,比如周五晚上。他说。可是那种感觉一去不复返了。又去了几次后,她开始抱怨酒吧的嘈杂,还有,总是有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以后的日子又变得和从前一样。下班后,先后回到家,他漫不经心地上上网,打打游戏。她炒两个菜,味道也总是平平。

    她突然很想回到过去的那个夏天那种生活里去。她把相册从他手里拿走,放回了原处。

    天开始阴,下起雨来,房间也陷入一片昏暗。这种昏暗让她内心隐隐不安起来,她把卧室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橘黄色的灯光带来了一些暖意。她在担心什么呢?

    他生病那两年,总是睡得很早,而她的睡意却来得很晚。昏睡毁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她试图带他去公园,带他去看展览,但他拒绝进入人群。他蒙着被子蜷缩起来的身影让她心神不宁。周末他又拿起了外语课本,当年跟她一起学的那一门,他只是在出神,坐在桌前,眼睛盯着书上的某一页,药物让他变得温和、迟缓。看到她站在身旁,他也不声不响。她真想阖上他根本没在看的书,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把那个健康的有生气的他喊醒。但她只是叹一口气,圈住他的肩膀紧紧抱一下,然后去厨房给他端一碗热牛奶。

    后来他从单位里带回来一本笔记本,一遍遍抄写某个单词。每个字母都斜成漂亮的六十度。一整张纸,反反复复一个单词。她怀疑的目光让他局促不安,啪地合上本子。陪他去复诊的时候,她带上了那本本子。坐在桌子后面上了年纪的主任医师看了一眼,告诉她,这就是抑郁症患者逃避现实的表现。这就是他在一个个周末,远离她,一个人躲着的地方吗?她想象他坐在黑线上,抱住膝盖,身体前倾,弓成六十度。他已经成功地混进那些字母里面,接下来,他会做些什么呢?她抱住他,脸颊摩挲他的头顶,他任她抱,却并不抱她。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看,眼睛不是心灵之窗吗?她多么希望能发现什么,可以指引她,让他不再离她那么遥远。但是他掉过头去,继续面对那本本子。

    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早上是当天的天气,晚上是第二天的天气。或者,想吃些什么。吃饭时他把头埋进碗里,一天中他们连四目相对的机会都不太有。她不是不爱他,但对他精神上的痛苦只能袖手旁观,只能指望药物起到作用。他入睡之后,她收拾完厨房,小心翼翼走进卧室,地板老旧,随便踩踩就会咯吱作响。其实吃完药后他什么都不会知道,她却守着他,一开始,她连灯都不敢打开。他朝她翻过身来,她就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他是她的病孩子呀。有时她会握住他的手,一个人一集接着一集看剧,没人管她,没人跟她说时候不早了,也没人啪一下把她电脑关掉说该睡觉了。

    几个月后,她忍不住在MSN上跟一个大学同学说了说。大学四年,那个男同学和她之间,也是有意无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们在网上聊天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几次,她完全忘记,身边还躺着他。临睡前,为了平静一下愉快的心情,她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把脸,带着那种清冷的气息,在他身边躺下,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偶尔他也会因为尿急坐起来,自己下地,自己去卫生间,她看着他机械的动作,像是看一部默片。他重新躺下后她会再去一次,戴上橡胶手套,用卫生纸抹一抹马桶圈,夜里他从来不会记得翻上去。洗手时一抬头就是镜子,冷冷的光里,她读出自己脸上无情的耐心。

    最终,她在那个男同学那里放纵了一回,在另一张床上,在另一种男性气息里,她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激情,却成了一个事实上放荡的女人。他们都小心翼翼,注意不在对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冲洗时她内疚地想,这些爱抚、亲吻,这近两年,她都未曾给予过他。她如常回家,带着与以往一样的神情。夜里她删了男同学的MSN,电话也拉黑了。

    几天后他告诉她,可以停药了。那神情和告诉她今天会下雨没什么两样。但她一直担心,哪天回家,他又一个人蜷缩在床上,蜷缩在黑暗里。然而内心里,她又有些怀念那些一个人独处的夜晚。在没听到他的鼾声之前,她是不自由的。她渴望他的鼾声快快响起。

    但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就不怎么碰她了。他从网上买了一些二手摄影画册,这些画来自不丹、尼泊尔、缅甸……他还开始每天早晚两次打坐。是因为他觉察到什么了吗?应该不会……但她宁愿他发现,跟她大吵一架。对付吵架,她比他有经验得多。小时候,她的父母经常吵架。母亲喜欢冷笑,父亲喜欢摔门。有一次,他们正吵得起劲,她突然拿起手边一个杯子,朝他们扔了过去,杯子落在他们中间的水泥地上,砰的一声碎了,他们吓了一跳,没人再大声说话了。其实她不害怕这些,大喊大叫算什么呢。他曾经告诉过她,他父亲常常在夜里打他母亲,一阵阵闷在被子里的响动和呜咽,他听见了,只会蜷缩起来。“比起你父母,我更害怕我妈的泪水。”她抱住他,心里充满热乎乎的母性的爱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起这么多旧事。窗外的雨势逐渐和缓了。静。街上是静的,屋里是静的,人是静的。不像安静,这种静黏黏乎乎,粘在她的皮肤上。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这静里缓慢地挣扎。以后的作家们,会怎样描写这几个月呢?一个个惴惴不安的家庭,一条条冷冷清清的街道,一张张戴上口罩没有表情的面容,还有那些知道自己得病的人,那种绝望……但也許,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们顶多在提起2020年的时候,依稀记得一些什么。就像2003年,那些文字里才被刻画的场景,似乎并不真实存在。身边没人得病,就没什么难以释怀的。

    “你就看一下孩子上课有那么难吗?你自己玩手机比你儿子的学习还重要是不是?”邻居家争吵的声音穿过墙壁传来。大家都想从这种没日没夜的相处中解脱出来吧。仅仅是这样一种个体微小,结构简单,只含一种核酸,还必须在活细胞内寄生的非细胞生物,就让原本还能对付着过下去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变成了一场慢慢的撕裂。新闻上说,疫情结束后,预计有四百五十万对夫妻要离婚,而他们,会不会就成了这四百五十万分之一呢?

    她起身,戴上口罩出门。碰上门锁的声音启动了楼道里的感应灯,昏黄的灯光把走廊照得昏昏沉沉。她下楼,走到小区的公共绿地前。绿地前没有一个人。她摘下口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潮湿的空气。黑暗里,脚步声响起。她就知道,他会跟着下来。他们绕着这片绿地走了几圈,一开始还并肩而行,因为无话可说,渐渐变成一前一后。

    和窗内疲倦、乏味、昏昏欲睡的气息相比,窗外的景色却可以说是生气勃勃。叶子带着渴望,从枝条上一片片钻出来。天空亮白,街区静谧,草坪上不时落下几只鸟,清脆的叽咕声在新鲜的空气里回响。

    他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脚步沉重、缓慢,她被这股厌烦的情绪笼罩。为了摆脱一大早就到来的疲惫,她往香薰机里滴了几滴甜橙精油。刚切开的橙子一样的甜香,在屋里弥散开来。她环视四周。老旧的牡丹花墙纸,泛了黄,花瓣黯淡,有些地方已经辨不清轮廓,整个卧室都浸在一种半暗的气息里。“要不,我们买些自粘墙纸吧,换换颜色?”她提议,“像这种钴绿色,絮纹,就很好看。”她一边翻阅网店图片,一边自言自语:“这种浅粉色,蝶舞,也很不错,淡淡的粉。我们可以先换墙纸,再买张地毯,还有窗帘,一点一点,通通换掉。”她想和他一起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但是他说:“不用吧,租的房子就这样,又不是你的房子,换来换去,还不都一样。”她愣住了。他向窗子走去,把窗户推开:“很快外面那几棵梨树就开花了。”她盯着那些牡丹花看,看着看着,那里出现了另一个上午。不是这么死气沉沉的,也没有陈旧得这么厉害。大约七年前,他们手拉手来看房子的时候,这房间还挺新,收拾得也干净。那个时候,他正试图多存钱,摆脱打卡的枷锁。他们后来添了不少简易家具,塑料抽屉柜一个接一个摞起,书架沿着光秃秃的墙向上生长,房租也从三千二涨到了四千五。

    他后来生病那会儿问过她: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会选择我?这个问题时不时出现在她脑海里,但她没问过他。她认识他时已经分了两次手,坏事不过三,那时她就决定好了,这辈子只谈三次恋爱。他是她第三个男朋友。他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夜后的第二天早上,她走进厨房,发现他已经买来了早点,正在看报纸。包子和豆浆都已经凉透了。在等微波炉加热的时候,她打量着他的侧影。有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食物的香气开始在空气中飘散,她却在想,怎么才能抓住那缕光?也许,这样的早晨就是一个开始。她其实不是很懂他。“每个人都是一个谜啊,我也不懂我自己。”他安慰她。“你理想的梦中情人是什么样的?”她问他。“有趣的。”“可我很无趣。”承认这点让她有点脸红。他笑了,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想说,你是那种岁月静好的女生?”她还想再问些什么,但他把包子和豆浆推到她面前:“先吃你的早饭吧。”

    她跟女朋友笑着说起这些。朋友却撇了撇嘴:“你难道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宁愿和有趣的人吵架,也拒绝和无趣的人岁月静好。”她就没继续往下说了。

    但是安静两字成了她的心病。什么时候,安静里充满了隐隐的不安呢?

    封闭之前,她从未想过,夜以继日的朝夕相处,这种突如其来的强迫亲近,会漫长得仿佛永远,难以言喻的死气沉沉。他和她,她的身体和他的身体,都已经不再需要亲密。这个人,这个她在朋友圈亲昵地称为“我家先生”的人,竟然还是一个陌生人。近距离看,他的眼睛四周已经都是皱纹,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开始衰老。她突然渴望碰触他,她伸出手,手指轻轻擦过他眼角。他有些惊讶,用奇怪的眼神看看她,问她怎么了。她该如何解释这种渴望,这种感到人的脆弱而产生的想要紧紧相拥,共同向后退去的渴望?

    渐渐地,在他盯着窗外的天空时,她习惯了他的叹气。

    “你在想什么?”她问他。

    “想一个人。”他回答。

    “你是在想一个人还是想一个人?”但他没再回答。

    也许她是适合他的,百分之八十都适合,但她缺那百分之二十。于是他站起身来,要把自己献给那百分之二十。这是一种欺骗。到了那个世界,他会渐渐发现,他将缺失的是百分之八十。当他意识到这点时,已经为时过晚。

    封闭的这些日子,她看完了《刀锋》。吸毒、酗酒的妓女麦唐纳,却让拉里甘愿与之结婚,究竟是同情还是爱呢?

    那天夜里,他们做了爱。她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他们以沉重而缓慢的方式做爱。她知道他流泪了,没有一点声音却把她鬓角的头发弄湿了。这个带着泪水和她做爱的男人,她要离开他。她决定了,封闭日一结束,她一早就出门,去寻找另一间屋子。她将拿上自己所有的东西离开,不写一句告别的话。不,等等,或许可以写上这么一段:

    “在黑夜里逮一只黑猫,有人说,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此。尤其是,如果我们四处找寻的夜里并没有猫。”

    有一年冬天,她晚上回家时,不知不觉,身后跟了一只黑猫。只要她回过头去,那只猫就停下来,假装看着地上。她上楼时加快了脚步,回头看,那只猫并没有跟上来。她放慢脚步,突然,那只猫直接出现在了楼道右侧的窗台上,它轻盈地落在她面前。她想赶走它,开始嘘它,又跺了跺脚,但都白费力气,它就是跟着她。他们只好一起进了屋。它在屋子里待了一整个冬天,有时跳到床上,有时跳到沙发上,看她待在哪儿。黑猫翘起尾巴,转上几圈,然后挨着她,蜷成一个球。她不知道叫它什么好。它没有名字。冬天快结束的时候,一天早晨,她出门时它跟着她,自此便消失了。黑猫没有回头看她一眼。那时她还不知道那个瞬间将意义非凡,它像一个隐喻一样,为她暗示出所有的解释,在她周围的一切都快分崩离析时。

    她相信它走进了另一种生活里。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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