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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骨·鲜韭

    时间:2020-08-11 03:31:3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申长荣

    黑  骨

    电话比他们先到。

    车一进大门,水泥雨搭底下灯立刻亮了。一个有些瘦小的中年女护士,身影从门口一闪迎出来。她嘴巴闭得很紧,瘦削的两颊上的肉也绷得紧,颧骨更突出了,灯光暗影里,睁大着眼睛。

    解放车在台阶下一停,马宝利和老秦从驾驶室里跳下来。

    马宝利手直接去开车厢板。车上头刘敏已先一步跑后角那儿,掰开了车厢销子。

    苑六子站在雷子跟前,奓撒着手有点儿不知干啥好。

    马宝利他俩在下面扶着放下左侧的后厢板,刘敏和苑六子拉着褥子角,把雷子拽到了车厢边上以后,跳了下来。

    四个人各自抓着一个褥子角,上台阶,从雨搭底下进门。在女护士引导下进了一个屋子,把雷子平放在一个长条案一般的桌子上。

    马宝利瞬间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得把褥子从雷子身下拿走。没容他嘴动弹,提前穿好白大褂戴好口罩手套的大夫,已经挥手示意让他们出去了。

    他们隔着门,隐约能听到一些动静,但怎么也搞不清大夫和护士在里面做着什么,说的什么。

    一个顶着凌乱花白头发,桶形腰腹的女人从走廊那头拐过来,可能是个住院病人的陪床家属。

    她看看门,抬脸瞅瞅他们四个,亲近关心的语气打探着:“啧啧,急性阑尾炎啊?”

    他们几个都不瞅她。

    女人又站了一会儿,逐渐心虚气馁,两手托着胳膊肘,弓着腰慢慢溜回去了。这是夏天,她的背影像是走在寒凉的野地里。

    往屋里抬时,顾不上摸脉搏,马宝利还是腾出另一只手摸了雷子,脸仍然挺热乎的。不过,肚子好像比升井那会儿又鼓起了一些。那时他们几个就感到,应该是里边出了血。

    门终于打开了,大夫走了出来。他摘掉了手套,口罩挂在左边耳朵上。他得有五十多岁了,酒糟鼻子被螨虫搞得近乎失去了肉感,像个后换上去的胶质假鼻子,使他的脸格外显老显脏。

    护士在大夫身后又立马关上了门,但没有关屋子里的灯。

    大夫眼神疲倦呆滞,却一眼就清楚了谁是领头的。他只对着马宝利:“我已经尽了全力,不行了。”

    马宝利不知道该怎么说。

    大夫又说:“你有电话吗?”

    他们都没有。

    “那我给王老板打吧,他正开车往这边赶呢——孙兰,把2号病房给他们开开——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门刚才只在大夫护士相继出来的当口一开一关,马宝利他们几个,每个人都看清楚了。

    荧光灯底下,雷子全身赤裸,干活儿穿的衣服都被剪掉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脏线衣,一只袖子拖到水泥地上。褥子仍平铺在桌面上,但雷子的身体横转了过来。

    这么老半天,大夫和护士都忙活什么了?看着除了剪掉雷子的衣物,把他身体挪转了一个45度角,别的啥也没做。

    肚子仿佛鼓得更高了,高得他们看不见雷子的脸。两条腿正对着门这面,青白青白的,从桌沿垂下来,好像脚趾们异常沉重,把腿上脚上所有的关节都拽开了。阳具软塌塌地从黑毛里耷拉出来,似乎陷里面的部分也出来了一截,长得不可思议。龟头坠着,颜色也淡了。

    護士把他们领到那间病房,屁股还没有落稳,走廊里她轻快的脚步动静又转了回来。

    马宝利想:应该是二老板电话里吩咐他们立刻连夜去火葬场。这个小镇子离那里还有二百多里,穿山越岭,全都是土路。

    他们走到走廊转角,身后一个病房门开了一道缝。护士由于锁门仍在后面,她一扭头,暗影里那半张臃肿的脸一闪,门关了回去。

    护士轻脚快步赶到前面,到大夫门口站住。门开着,马宝利进屋,大夫隔着桌子伸胳膊把听筒递给他,手回来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烟叼嘴里,然后按着桌沿,把转椅向后推开了一段。脸转向窗户,点着了香烟。

    二老板问:“宝利,你知道雷子家的具体地址吗?”

    马宝利说:“不知道,从没见他家里来过信。前年秋天,他们一伙儿四五个人一起来的。”

    二老板顿了一下:“那几个人,现在还有在山上别人家干活儿的吗?”

    “别人年底就走了,没再见过。雷子自己在咱们这里过了两个年,平常跟谁也不唠家里的事情。”

    电话那头,老半天没出声。

    他们从井下上来时已近午夜,可正酷暑时节,忙乱中马宝利只跑工棚子里拽了雷子的褥子。刘敏和老秦都跟雷子一样,干活儿时候穿着套头线衣,苑六子总爱出汗,只穿跨栏背心儿。还好,马宝利在井上看绞车,穿了件破劳动布工作服上衣。

    把雷子又顺到褥子上,马宝利脱下工作服,瞬间有点儿不知应该盖雷子的脸还是下半身。老秦从垃圾桶里把那件破线衣捡了回来。马宝利把自己工作服,搭在雷子齐胸以下。雷子个子大,两条腿膝盖往下都露着。

    他们几个抬着尸体还没到门口,雨搭底下,灯一下子灭了。解放车立即融进了黑暗里。

    他们已经尽快了。回到矿山的时候,天还是放亮了。

    好在夜正短。除了个别几家夜班干活儿的井口,井台顶上偶然有人影活动,这条谷底和两边山坡有四十多个小井口相邻分布的狭小山谷,大部分仍然沉睡着。

    经过他们井口下面,老卢废坑旁边,卢月兰拿个塑料盆子,正从房门走向绿叶浓密的豆角架。她蓬松着头发,背上披了一件她男人以前的旧夹克衫,淡黄色的吊带衫和草色齐头短裤一样,显然夜里也是她的睡衣。

    看到马宝利四人,她两眼立刻瞪大了,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盆子沿。她裸露的皮肉一冷,从迷瞪里瞬间醒了不少。

    车窗开着,隔着四五米远,马宝利和她猝然对了下眼光。

    他毫不减速,呼啸过去了。

    极度疲惫和紧张酿成的一种异样亢奋里,他脑子里闪过惨白灯光底下雷子胯间垂着的阳物。

    她吊带衫后面,还残留着熟睡时的温热吧。

    昨天晚上,雷子本来没准备下井。吃完晚饭,他到卢月兰这里来过。可不一会儿,又回了井口。

    八成她又犯疯了,两人话不投机。也许,只不过是她来了月经。

    还挺顺利。

    马宝利送上刀闸开关,出水管弹跳两下,浑水从管子头喷出来,喷溅到井台下面的雪地上。抖动几下镇定下来,管子出水均匀了。污水流淌不远,收拢成一条暗色的水流,顺着山坡向下延展下去,水头所到之处,白雪迅速塌陷。

    卢月兰家烟囱已经冒烟了。她告诉他说,不要做饭了,她给他端上来。她从来不留哪个男人在自己屋里吃饭。

    上午,马宝利顺着二老板的皮卡车轱辘在雪上轧出的车辙印子上来,先进了她的屋。

    他手摸她脸。她脸皮居然有点儿发烫,皮肉丰盈,眼里流光溢彩的:“哟呵,你这团圆年过的,没累着咋的?”

    他心里一动,手没就势往她怀里摸去。虽然第一反应本是奔着那里的鼓胀温热。

    往年春节过后,他也都比其他工人早回来几天,做些开工前的准备。去年和前年,雷子都住这里,他们两个干。

    年前腊月十八結完账,工人们临回家时,二老板就想到了这一层。他安排马宝利节后回来,临时去别家井口雇一个人。

    当时马宝利就想到了,听卢月兰说过,以前为姑娘时,给她哥看过绞车。

    两个人往这边上来时,一路她跟他仍然有说有笑。马宝利更认定了她这些日子的寂寞。

    到井台底下,向上看了一眼,她才收敛了笑容。

    马宝利心里盘算着:今天是初七,到正月十六老秦他们上来,他应该能帮她要出九个工来,三百六十块钱。

    得亏老板是省城里的人,二老板以前也当过老师,哥儿俩都在城里长大。要换这里土生土长,自己挖过煤的窑主,不要说卢月兰是半命人,但凡破了身子的女人,一靠近井台,心里就晦气得不行。

    天一点儿不冷,马宝利也不急着下井台。卢月兰下去时先进工棚子,把他这里的火生着了。屋子冻透了,烧热起码得好几个小时。既然她说给他端饭上来,那就别贱嗖嗖凑过去。这个娘儿们,说反性就反性。

    她不免有一点儿还自己人情的意思吧,人情是人情,一码是一码。

    雷子曾在这儿过了两个春节,但马宝利确定不了,他俩那时是不是整宿一起睡过。都知道的,她也从不留谁在自己屋里过夜。

    还是不起风,脚边红色的爆竹碎屑,在白雪上面一动不动。

    下面煤堆和工棚子之间,他俩过来时,雪地上只有皮卡车轱辘留下的印子,以及二老板的脚印。

    卢月兰说,大雪是大年初一开始下的。雪地的脚印清清楚楚,这七八天,她连谷底都没下去过。

    细一想也是的。一个女的到了这份儿上,独自这么住着,也没啥好怕的了。

    再细一步,马宝利就不去想了。

    他自小勤快,眼睛里留不得活儿的脾气老早就有了。但此刻却一点儿不急,过几天再把煤堆和整个院子清扫出来吧。

    煤窑都没有开工呢。白雪之中,整个山谷安静清洁。在他的感觉中,这些却都不像是真的。

    谷底,一个黑色人影从大道朝这边拐了过来,马宝利不由盯住了他。

    刚才,这个人从对面郎拐子井口出来,朝大道上走,马宝利就看到他了。在大道上走,他自然不以为意。

    这个人一身黑,穿得很厚,背着下午的太阳,正面在暗影里,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渐渐在马宝利眼里立体生动起来。天气晴好,马宝利眼睛也很好。

    他年纪显然不小了,尽管往这面爬着坡,腰背一点也不佝偻。一边走着,一边不时抬脸向井口上面张望,注意力的焦点,显然也是他马宝利。

    马宝利不错眼珠盯着老人走路的姿态,不知不觉,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魔术师催眠了似的。

    老人走近老卢废坑,正好卢月兰出来往道边泼脏水。她倒了水,左手拎着空桶在原地站住了。脸朝着老人,右手下意识在棉袄前襟蹭了一把。

    他们俩站在路边说话。卢月兰的右手急切挥动着,忽然脸朝这边转过来,直起胳膊朝自己用力指了一下。

    马宝利身上一凛,似乎有颗流弹擦耳而过。

    卢月兰朝他招手,他腿迟疑了一下没动弹。虽然这个距离,卢月兰不可能看清他的表情,他脸上却浮现出一种麻木迟钝,傻乎乎看不懂她手势一般的表情。

    卢月兰撂下脏水桶子,两手抓着老人胳膊往院子里拽。拉拽几步以后,绕到老人侧后,改成往前面推。老人只好顺势往院子里边走去。

    两人到房门跟前,卢月兰拉开门又用力推让了一把老人,自己返身回来。上了道一回身,老人还在门口站着并没有进屋。她挥一挥手,向老人又说了一句什么,径自往这边快步走来。

    马宝利从井台上下来,在那个老人远远注视下,迎着卢月兰走过去。

    近了,她的脸有点儿狰狞。有时她莫名其妙上了劲儿,赶他或者别的男人从她屋子滚开,便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卢月兰咬着牙根盯着他的眼睛,等到跟前说出话来,语气倒反而能自控:“是雷子他爹,找他来了。”

    “唔。”仿佛不太满意自己这声听着有点儿含糊,马宝利随即清了一声嗓子。

    “我说,他半年以前就从这儿走了。”

    “嗯。”马宝利又应了一声。她之所以顾不上老人起疑,非要过来找他,也是担心自己过去,跟她说岔开了。

    那天上午,她终于按捺不住,上来问。他说雷子半夜偷了别人钱跑了,他们没有追上。她当下骂了最恶毒的话,好长时间没搭理他们。

    有那么一阵子,她好像还心热过吧。但雷子没那意思。

    老人一直站在房门口,等他们两个过来。马宝利也是村子里长大的,一眼能看出来老人虽然满脸沧桑,但也不过六十上下的年纪。个子比儿子矮一些,体态面相和儿子很像。上了年岁,两颊肉少了,显得脸长了些。

    人老了眼里总是浑浊一些,可和马宝利对上眼睛一笑,却什么地方比雷子仿佛更明澈透亮。马宝利想:比一般这个岁数的老头,爽利硬朗多了。

    “叔——”

    “这孩子刚才说了,我才明白过来,敢情我就是盯着你的脚印儿上来的。”

    “我上午才回来的。”

    “我抽不了香烟那个味儿——你家里人过年都好?”

    “嗯嗯。叔——”

    “大概情况这孩子刚才都说了。我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下,雷子临走,跟你们唠没唠过打算去哪儿?”

    “快进屋快进屋——关大叔!你们爷儿俩正好喝两盅,慢慢唠着。”

    老人进屋之前,似乎还犹豫了一下。

    马宝利想:这老爷子身上,透着那么一股自己自幼熟悉的劲头。这种守老理儿的老人,平时在家跟过门多年的儿媳妇说话也端身份。要不是为打听儿子,不会轻易进一个陌生女子的屋门。

    卢月兰她哥当年把这工棚子盖得凑合,门口不高,老人进门低了一下头,腰板还是很直。

    炕桌已经放好了,卢月兰一叠声地让老人把黑棉布大衣脱下来。

    看她手伸过来,他就自己脱了:“你这孩子说的是,我是来得正好。”说着很连贯地叠好放在炕梢,棉帽子放在大衣上面,像是早早就看好了那里。

    卢月兰端来了酒菜,老人和马宝利相对而坐。

    老人的盘坐很稳当,每抿一口酒,吃一口菜,便把两根筷子整齐地放酒碗旁边,略等一下马宝利,一边自然说几句话。

    他喝得很慢,总共大约三两白酒,马宝利喝了差不多一斤。老人自始至终都把马宝利陪到了。跟他儿子差不多,他喝酒也有些上脸。但除了脸红,别处都跟没喝一样。讲话不急不慢,一句也不走板。

    说雷子的去向,用不了几句。其余他们三个都说些闲话。

    老人始终没有埋怨儿子三年都没有回家,老伴儿怎么怎么难过那样的话。

    说起来找儿子的目的,也没有蓄意婉转一点儿的意思。显然对他俩印象很好,确实没觉见外。

    小年儿头一天,孙子的姥爷打发儿子过来拜年,意思就是透个话儿,雷子媳妇从沈阳回来过年了。老两口寻思来寻思去,还是不要再负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一口闲气争不争的也没啥。儿媳妇人其实也不错。雷子一直总这么消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再怎么说,他俩还有个儿子,一起好好过对谁都好。往后,三口人日子长着呢。

    马宝利和卢月兰两个听了,什么话也接不上。

    眼瞅着天色晚了,这老人今夜必要住在矿上。卢玉兰很担心马宝利喝多了,说出什么失控的话来。

    马宝利走路有些不稳,把老人好好安顿在工棚子炕头上。说下去买烟,到郎拐子井口借个手机,走远给二老板说了老人的事。

    回来上井台,闭了水泵。进屋以后,酒劲儿才上来。一整宿像个死猪。

    一大早,卢月兰早早来招呼他俩过去吃饭,老人早上不喝酒。昨天说好开解放车送老人去镇里,马宝利也没喝。

    早饭吃得挺快,起身临走老人掏出二十块钱,说等卢月兰日后给孩子买点儿好吃的吧。

    卢月兰不留也就不留,本来没啥。只是她往回推时手劲儿太大,声调也太高,脸红脖子粗,眼泪要掉下来了似的。

    马宝利一旁恨不得上去揍她一顿:蹲着撒尿的总是不行——你要就要了,大不了自己小气一点儿,还能咋的。

    当然,即便卢月兰真的歇斯底里号啕大哭,他也没有法子。雷子的事,她和谁也没有正面说破过,而且一分钱也没往自己兜里揣。

    老人默默把钱揣回青哔叽中山装上衣口袋,嘴角眉梢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常常都是这个样子吧。人跟人初一见面,心里最容易热乎。等到了第二天,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就多了。

    山里路不好,雪厚,解放车也太老了,马宝利目视前方小心把着方向盘。有几次老人扭转脸,说了几句什么,笑脸总是没有昨天自如。后来,两个人就找不到什么话了。

    车窗外,冬天的林木潮起潮落一般涌来,绵延不绝。老人眼里像是疲惫积聚来似的,渐渐浮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困惑。

    道路右边,迎面过来一道两个山头夹峙的谷口。老人盯着那里看,解放车把那里一闪抛过。

    老人侧转了头,荒瑟的草木间,空出平坦的一条白。白雪掩盖的山路左边,有一棵孤立的青杨树,高大挺拔。

    老人嘴里轻轻咕哝了一句:“青杨都是一片一片的,这么单长的,可真不多见。”

    马宝利仔细盯住前面的雪路,手心和方向盘之间湿漉漉的。

    这百八十里路异常漫长,好容易到了镇子那个只有一间屋子的小客运站。老人让马宝利回去,马宝利也真想扭头就上车。离回县城的小客车经过这里,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呢,这滋味真是煎熬。

    可二老板昨天电话里已然吩咐过了,一定要他亲眼看老人上车。

    马宝利借故走开了一会儿,在镇子里几个商店里踅摸。他很想给老人买一点儿什么东西,眼睛落到货物上,又总找不到合适的。最后只随便买了一点儿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卢月兰整了那一出,他不敢多花钱。

    客车总算来了,老人上了车,一会儿又转回来,在车门那里朝他挥手。车门口对他太矮,这次,老人窝了身子。

    镇里有行人。开车回去的路上,马宝利任由自己淌着眼泪。

    从路口往山上一拐,远远看到卢月兰在房子旁边站着。车到跟前,她已经回了屋子。

    下午卢月兰上来,操纵绞车放他下井。把他拉上来,就转身下井台回去了。两人始终无话。

    马宝利晚上片了一大盘子肉,自己又喝了差不多一斤白酒。脑瓜子又浑又胀又疼,反倒勾起直接的情欲亢奋和一种无法说清的难受。那滋味执着强烈,又纠缠不清,简直要疯了,快死了。

    可疯不了,也死不过去。他爬起来,又灌了一缸子,一头扎到枕头上。

    第二天傍晚,电器修理铺的老古上来找马宝利,说二老板让他打电话。

    到了铺子里,拨通电话,古老板进里屋去了。

    “你是怎么整的宝利?不是讓你把他一直送上车再回来吗!”

    马宝利说:“对呀,我是亲眼看车走了,我才回来的。”

    二老板更烦了,要不是退休的知识分子,恐怕就得骂娘:“宝利啊,你咋还跟我撒谎——那个老头子今天下午都到派出所报案了。”

    马宝利一时说不出话,噎了一会儿嘀咕道:“绝对错不了,是上车走了啊。今天下午……那是走半道又窝回来了吧?”

    二老板反倒不去纠缠那个了:“宝利,亏着小李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咱提前能有个准备。今天晚了,明天上午他得到咱们矿上去调查。怎么个说法,你今天晚上想好,想周全了。那天晚上你们几个人之中,刘敏当时就回老家了,苑六子现在在老丁井口,咱先尽量当作不知道吧。你要预先想到正月十五以后,万一找到老秦头上,别让他跟你说到两岔去。这个事情我不好出面,咱们只能往雷子自己走了一条路上说。”

    马宝利一时心乱如麻,嘴上只是说:“宫叔,我知道了。”

    “宝利,当时的情况谁都没你清楚,咱实在是没有昧良心的想法——也真不差那几个钱,可就是联系不到家属嘛!那阵子正在风头上,报事故的后果够咱受的。没承想错进错出,弄到了这个局面。”

    马宝利试探的口气:“宫叔,我看这个老爷子人挺好的。”

    隔着电话,二老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不是一点儿听不进去,沉吟了一会儿,说:“得了吧宝利,这事儿可不像别的——我记着当时咱们是说,雷子拿了刘敏的钱跑了。这个老爷子来你咋说的?”

    “面对面唠嗑,我没好意思那么讲——咱都知道雷子平常的为人,人家是父子——我说因为涨工钱的事儿,跟你拌了两句嘴,一赌气结了账就走了。”

    “你呀你——看着你不像个糊涂人,其实就是假精神!你他妈的扯上我干什么呢?还嫌麻烦不够咋的?——改过来,就说当时看他岁数大,你没抹开说实情。”

    “他……”

    “他说儿子不是那样人就不是啊?有几个当爹的能那么说自己儿子?他说了算哪?——改过来!”

    马宝利答应一声,以为对方要摔电话。但是没有,二老板啧了一声:“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扭转雷子他爹的念头。所以说,话是得改过来,但你还是更要注意态度,别弄太僵了。他儿子找不到了,脑袋瓜子虽然思路不一定清楚,可心里头憋着说不明白的火,正要找个对头还找不着人。真叫他和咱们结了梁子,那可能就真不好弄了……要不,还是按你那个说吧。”

    “就,就是说……”

    “就是说,还是要攻心为上。李所长说,老头子也就是一个怀疑,啥具体情况也提供不了。其实,就是不搭理他,也不要紧。是我说的——别介呀,小李,人家千里迢迢过来,儿子下落不明多上火,咱要能帮就帮上点儿。反正咱们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你明天尽管调查。就是他愿意坐你们车上来也可以,我们全都配合。宝利,你可得千万注意语气注意态度。我估摸他起了疑心,一定是你在细节上出了什么问题。所以你千万别把态度搞敌对了,轻描淡写一些,尽量别让我出头露面——你听着呢吗宝利?!”

    “听呢听呢,宫叔……”

    马宝利回来的时候,天擦黑了。路过卢月兰的房子,正好窗户里边唰一下子亮了灯。

    他拉开房门,正好卢月兰揭开锅盖,从里面端热好的剩菜,瓷盘子热,垫了块抹布。瞅一眼他没出声,端着饭菜往里屋走。

    马宝利跟在后头,盯着她毛衣后领露出的一截白颈子肉,心想:要不然,赖个二皮脸,在她这里吃一口吧。

    今天上去跟他一块儿干活儿,还是有点儿别别扭扭的。她要是能跟他喝一杯,接下来心情就温存了。这个女人,比他小四岁。

    但他心里毕竟压着事,过了一会儿忽略了自己肉体的欲念,对女人的怜惜也稍纵即逝了。

    “月兰,雷子他爹没走。”

    她停住嘴,眼睛盯住他。

    這口酒好像格外辣,他嘴唇艰难地闭紧,喉结蠕动了一下,好像把苦涩也吞到了肚子里:“他要派出所帮他找人。李所长明天要来调查一下情况,说不定雷子他爹也一块儿来。要是来问你,你该咋说就咋说。”

    “该咋说?”

    “知道啥就说啥呗,如实地……”

    吃完早饭,卢月兰在自己屋里干点儿这干点儿那,耗了好长时间,才过去给马保利开绞车。她还是把时间算早了,警察得到点儿上班,再大老远开车过来。她把马宝利放下去,不时往道上张望,心里怨马宝利干活儿太磨蹭。

    马宝利上来,井台顶上鼓捣一点儿别的,卢月兰一旁呆着。马宝利手上没活儿了,两人就在井台呆着。脸朝着下面山沟的路,没什么话说。

    一辆吉普车终于从路上出现,拉近。卢月兰看看车又去看马宝利,他面无表情。吉普车从道口那儿往上拐,马宝利迈步往井台下。他一动弹,卢玉兰如影随形。

    老人真跟着警车上来了,看到两人在一起,下车先打招呼,脸上总是有点儿难掩歉疚。

    “你们两口子山上过的年啊?”马宝利作为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见过几次李所长,但李所长对他毫无印象。他旋即为自己的随口失言,呵呵笑了起来。

    尽管这小误会打了个岔,另外三人心里还是别扭。

    他们三个里,马宝利的设想相对具体一些,明白大体就是做个调查笔录。可他全程心里仍然十分紧张,当李所长把笔录内容核实一遍,让他在“我上面讲的全是事实”一句底下按手印的时候,他竭尽全力才没让自己的手指头哆嗦起来。

    李所长对这个女人,觉得可有可无。既然她和马宝利不是一家的,而且旁边一直住着,问起来也认识失踪者,于是也问卢月兰做了一张。内容简单明白,不过半张纸上写了三五行字。

    她表现倒不错。就是印泥按得有点生硬,指纹在纸上模糊了。

    生硬了点儿也自然。过这个年三十二岁了,白纸上按红手印,她以前也只按过两次。一次是和男人结婚登记,再就是男人出事,签赔偿契约的时候。

    李所长做笔录的过程中,老人一旁专注地听着,始终没有插话。事前他显然也不太清楚警察会具体怎么调查,所以直到笔录结束,他脸上的疑惑仍然持续了一阵子,然后如梦方醒似的,竟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起身出屋前,老人对马宝利和卢月兰点头寒暄时,目光仍是有些躲闪。其实,他也用不着这样的。明摆着,他们再不会见面了。

    如果不是李所长临别的一句话,马宝利和卢月兰心里会大大松一口气。

    李所长把那几页纸放进公文包拉上拉锁,大盖帽重新戴好,说:“暂时就这样吧。如果有什么新情况需要,我再上来,或者打电话让你们下去。”

    实际上,不过是他说惯了的一句话。结果害得他俩在车屁股消失后还原地站了半天。卢月兰临回去,仍不自觉抬脸看了眼马宝利。样子活脱脱一个在男人面前,一贯拿不了大主意的胆小女人。

    晚上,卢月兰没有赶他走。

    马宝利一直弄不明白,也懒得往明白弄:干一次和睡一宿,到底能有多大不一样。

    他从她身上翻下来,一边等身上热津津的汗冷却,一边思无头绪地想着:反正有了头一回,就有第二回。

    他一条胳膊还被卢月兰的脸压着,半拉身子被黏黏地紧贴着,她身上还很热很饱满,毫无绵软的迹象。

    第二次总不像第一次那么容易终结。时间更长动作更强烈,临界点迟迟不到。持续凶狠攻击之下,卢月兰喉间含混的呜咽里透出凄哀。

    他躺在黑暗的寂静里,紧闭着眼睛。

    卢月兰背对着他。后来被子悄悄哆嗦起来,啜泣像暗流一样流淌,纯粹而透明,丝毫不再裹挟情欲感动带来的杂质。

    马宝利装死一般,一动都不动。

    李所长不像有的大盖帽对一般老百姓态度生硬。回去一路上,他仍然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随随便便和老人唠家常嗑。多年的职业锻炼,他也类似优秀记者似的,能让别人说起话来。其实,他就是喜欢闲侃。听老爷子说到,年轻时候当过十来年生产队会记,李所长找到了兴奋点,话题就比较集中了。

    李所长小时候,他爸是生产队长。他说起小时候碾子房里的风车和碾子;牲口圈里的槽子和缰绳;场院里的谷子垛麦秸堆,生产队仓库里面,高粱秸秆穴子围起来的粮食囤子——那可不是谁家小孩都能随便进去的——李所长回顾到这里,快乐地笑出了声。

    李所长沉浸在往昔岁月的童年欢乐里,他的健康情绪无形中感染到老人。老人心底不知不觉中,为自己无端又给一个好人添了麻烦,歉疚感越来越浓。

    吉普车回到镇子,实实在在进入到房子中间,李所长不觉兴味索然,这段路程太短暂了。

    他把老人送到小旅店的门口,右手扶着老人胳膊说:“大叔,要再有啥事儿,随时过来找我呵。”

    老人未必直接领会其中例行公事的味道,但也明白,这是一句平常话。

    从一种氛围清醒到现实来,两个人是一样的。

    破吉普背着一个车轱辘的后屁股,在卫生院围墙拐角那里一闪,消失了。

    老人茫然望着那里,卫生院大门跟自己是斜对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后来,一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夫妇从卫生院大门里出来,女的搀着男的,后者明显是脑血栓后遗症患者。

    他们俩慢慢磨蹭到他跟前。

    女的注意力全在老伴儿身上,所以老头儿根本不管自己脚下在冰雪路面上一步一拖的。他扭脸看这个明显比自己健康的同龄人,表情可不像通常有这种病症的老人那么漠然模糊,毫无自卑,反而含有一种本地人看外地人的挑衅似的。

    一个不自甘于被生活渐渐遗弃的人,日薄西山的莫名激愤吧。

    雷子爹转移了目光。

    到客运站那儿买一张票,现在赶那趟车还来得及。

    他在这个陌生山镇的路边,又站了好半天,终于转身回了小旅店。

    下午,除了突发情况,门诊一般都不会有人来了。

    走廊里护士的声音:“对,大爷,就是那个开着的门儿。”

    大夫把报纸撂在桌子上,抬脸看进屋来的人。他比自己大几岁,不是这镇子里的人,也不是镇子管辖下的哪个村子里的。

    “大夫——”

    “坐下吧。”

    他没坐。好像还在斟酌着怎么开口:“大夫,我能不能麻烦麻烦你……”

    大夫等着。

    “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说吧。”

    “得有半年了吧,说是七月二十号左右——应该差不多的吧——你这里接没接过一个叫关春雷的?”

    “什么名字?关春雷?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是,关春雷。个子比我高半头,三十三。”

    “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你等着,我给你查查,要是有的话……”

    “那会儿他在山里边,宫老板的矿上……”

    “哦?”大夫手在那本紙上摁了一下,“矿上。”

    一个高颧骨的女护士站在门外一侧,不知什么时候在那里的。看大夫抬起脸,她从那里离开了。

    大夫翻到那个时间段,一张一张仔细看着。然后略微往老人面前推推:“你看看——确实没有。”

    “大夫,给你添麻烦了。”

    “呵,没事儿没事儿。”

    老人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要不,你到县里的医院再问问?虽然道远,一般矿上出了工伤,还是直接奔县城的多。毕竟,咱们这里医疗条件比较有限……”

    “那个老头子进了城,挨个医院打听,求外科大夫给查病历。”

    “嗯。”

    “完事儿,又上公安局了。”

    “不是不够立案的条件吗?”

    “是不够。可他也不死心哪。”

    “没有一点儿事实依据,他干啥一个劲儿钻这个牛角尖儿——还是谁露了什么马脚?”

    “话是谁都能说圆全了,但情绪气场什么的,不一定总是能对上点儿。父子连心呐,就算说不出什么道道来,当爹的也难免什么地方有直觉。”

    电话那头儿,半天没出声。

    “从医院、公安局出来,他就满大街四处溜达来溜达去,整整两天了。”

    “是不是精神……”

    “神经是完全正常,他应该也是不知道咋办才好。现在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挨个电线杆子上盯着小广告瞅。”

    对方不接话,等他接着往下说。

    “我寻思这不是个事儿,他要是拿定主意了,到处贴起寻人启事就真不好弄了。”

    “那是可以禁止的。”

    “到时候找人出面,就更不好了。听说,他以前当过大队干部,应该是有些见识的。想出什么咱俩想不到的主意,也说不定的。”

    “你说说,他能调查出个啥来?”

    “嗨呀,老五,你怎么这么粗心哪?这年月,只要肯悬赏几个钱,就会有人动心思。再说又没火化,当时他们几个直接就给埋了。那时候天是热,到现在也才过去半年。就算现在去转移,又是冻土又是雪的,痕迹弄不彻底不说,人掺和进来越多越容易事儿多。”

    “……你说,咋办好?”

    “最好,他能转化了心思。人都是这样,心里越没个头绪就越郁闷,越郁闷疙瘩就越大。所以说:得攻心为上。”

    “二哥,你能不能说明白点儿。”

    “我的意思,咱再出点儿钱呗。”

    “钱没事儿——给谁?”

    “给这个老头儿呗,这就是个心领神会的事儿。”

    “什么?!你这不是明告诉他是咋回事儿了吗——直接给咱们自己留把柄。你忘了老话儿怎么说的:宁堵城门,不堵水口!”

    “还怎么堵城门?你咋想的——可别扯太远喽!老五啊,这么办也是堵城门。亲人自己都没事了,别人谁管闲事?你看看,咱比一般的多拿点儿行不行?”

    “钱多少没啥——你再说明白点儿——钱怎么给他?”

    “方式嘛,总是个小事——当然了,哪怕就是让他走路一脚绊上了,也不能出面明着给,也不能说破这是什么钱。我也不放心,亲自去,一边好好端详端详他的面相:这肯定不是个混人。一宗一件,方方面面的,慢慢的,他能捋明白。”

    “还是好好琢磨琢磨细节,别再留下漏洞……”

    ……

    正月十五,次日就要有工人回来了,马宝利想把活儿都收拾利索。

    但他还是留了个尾巴。

    电铃忽然急躁地哇哇响,半天不间断不停止。显然上面卢月兰一直不放手。

    马宝利回到井筒底下,仰脸看一眼上面的亮方块,手里钳子敲敲那根白色二寸口径的空塑料管子,然后缩回身,右耳朵贴在管子口上。小竖井不算深,垂直高度六十来米,井口上下,并无电话。井筒一角塑料管子自上而下绑着。

    卢玉兰的声音顺着管子内壁滑下来,由于激动急切,变形严重,把马保利耳膜敲得难受,却听不清楚她说什么。他又敲敲管子,卢月兰纠正了声调。马宝利钻进罐笼里,打了升井信号。

    那个从坡下上来的人影,是雷子他爹。

    两人对望了一眼,略微隔了一隔,仍是马宝利在前,慢慢走了下去。

    两人站在工棚子旁边进院子的地方,老人远远冲他俩温和地笑着,简单明确地示好。

    他挎了一个新帆布包,跟马宝利和卢月兰他们小时候上学背的那种绿书包差不多。现在只有劳保商店里还能买到。

    “过来了,叔。”

    可能从老家出门前没想到带刮脸刀,胡茬子比上回来更密实了,黑的白的,相拥相间,从两面颧骨一直铺到喉结上面。好像植物太茂盛吸走了土地的营养水分,他的脸枯涩贫瘦了,血色淡了。眼睛陷进去一点儿,里面仍浮着笑意,没有了头两次来的探寻和疑惑,更趋近平淡惯常了吧。

    “进屋吧,叔。”

    老人嘴里答应,站在了他俩跟前,又冲卢月兰亲切笑笑,然后转向马宝利:“孩子,我过来,是想求你点儿事儿。”

    “客气啥呢?”

    “我寻思老板总不在这里,八成会给你添麻烦。转念又一想,不像我家那里,谁一辈子也难得见过煤是啥样子,这里就是产这东西的地方,我就来了。”

    “叔,这还算个事么?”

    他们放假时间很长,是因为这个冬天不怎么冷,煤炭销路不好。

    煤堆像个小山包,半包围着井台,上面仍覆盖着白雪。马宝利一直没有扫。

    只有对着工棚子门口最近的地方,少许露出一些。马宝利回来那天,卢月兰开头弄出来的。

    马宝利过去,靴子踢了几下,又露出来一些块煤。

    老人走到跟前,蹲下,手扒拉着挑。大一点儿的,亮一点儿的。一块,两块,才第三块,帆布包差不多就满了。系好盖严,从外面摩挲一下,把帆布包盖子弄弄平整。然后站起来——他一蹲一站很自如,一点儿不显老年的艰难——回身朝他俩还是那样笑。

    卢月兰仍然满脸迷惑。

    凉和疼透彻了马宝利每一塊骨头。

    “叔,进屋。”

    “我得趁早往回赶。”

    “今天赶不上回城里的车了。咱们进屋,我换衣服,开车送你下去。”

    “给你添麻烦。”

    卢月兰盯一眼马宝利:“反正也赶不上车,我做顿饭,吃了你俩再走。”

    话出口,不待二人答言,掉屁股就去了。

    换衣服时,马宝利坚持把雷子爹一同让进了工棚子里。尽管老人那样子,好像更愿意在院子里站一会儿似的。

    二人出工棚子,老人略迟疑一下,走到解放车跟前,将帆布包从肩头摘下,放在了脚踏板上。

    马宝利脸扭到一旁。

    卢月兰做了三热一凉四个菜:一只剁碎的炖鸡,一条鲤鱼,一盘回锅蒸过的肘子肉片,一小盆大拌凉菜。连洗带切,锅上灶下的,她虽是个家务干净利索的女人,菜上了桌子,天还是傍黑了。

    马宝利一时有点儿恍惚,这四个菜很像自己打小记事开始,就刻进脑子里的一顿年夜饭。这个刚过去的除夕,卢月兰一个人的年夜饭,她是怎么弄的呢?

    他又不去细想了。

    老人还是上次那样在炕头那个位子盘着腿,稳稳当当坐着。他冲她笑,像是什么客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你也快坐下,咱们爷儿仨一块儿过节。”

    卢月兰坐炕沿蹬掉鞋子,回腿坐在马宝利旁边,给老人和马宝利碗里斟了酒。

    “小马,你给她也倒点儿。”

    卢月兰端起碗,三人碗沿彼此轻轻碰了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撂下碗。夹凉菜,嚼了咽下,冲卢月兰轻声笑说“搁了糖”,两根筷子顺势又习惯性地齐齐撂在碗旁,眼里笑吟吟对着他俩。卢月兰往他面前空碗里,夹了一大箸子鱼肉。他又点点头笑,两只手在饭桌子底下相互握着。

    每次夹菜,筷子从来不过盘子的中线,吃口菜,就撂下筷子,两手那么自然地放在桌子下面。样子安然满足,像坐在自己家炕上,跟儿女一起过节。

    马宝利顾自喝得很快,大半碗酒没多长时间就下去了。

    拿着玻璃瓶子往自己碗里续酒的时候,外面通的骤然炸了一响,他手一哆嗦,酒水差点溅出了碗外。

    三个人把脸扭向窗玻璃。

    那一声犹如号令,紧接着一些井口和谷底的一些住家,也相继燃放起来。

    斑斓绽放的烟花高过山顶,他们几个人脸上的光影也随之变幻闪烁,熠熠生辉。

    雷子爹和卢玉兰安静下来,样子似乎有些出神。

    马宝利仍大口喝着酒,他脸越来越白。醉眼觑着老人女人两张脸忽明忽暗,脑子里纷乱飘忽。

    他们三个原本的陌路人,奇怪地来到寒山野岭中这间屋子里,像一家人一样坐在饭桌子旁边,在焰火幻化的光影里过元宵节。

    那个把他们三人聚在一起的大个子健壮男子,青杨树里边山洼一块冻土下面,骨头上大约仍附着未尽的皮肉。

    马宝利醉得越来越深,但有一根神经越来越清醒:面前这个生出那个男子的老人,带着那个绿帆布包,今夜一定得再一次从那棵青杨树旁经过。

    鲜  韭

    半夜有雨声,凌晨沙果树里麻雀一片啾唧。她比往天醒得早,为自己身子的轻松和饱满感到惊奇,仿佛有点儿难为情。她想要在梦里多呆一会儿,躺在原处不动,眼睛没睁开。

    年轻是梦里,身边是大女儿,那个人不在了。火化后他只剩些象征遗体的碎骨,昨天埋在了村西北山洼里,一片桦树林跟前。

    他不是一个人,前妻陪着他。她的坟,原先在新坟北面一百多步远。那个高大健壮的女人当年是土葬,山里孤单躺了五十四年,骨殖被重新装殓在一个新的小木头棺材里,到底与自己的丈夫重逢了。

    山里埋葬的时候从来极少有女人到场。她坚持要去,儿子们也就没有坚持。于是,两个女儿和大儿媳妇也跟着到了墳场。今天是个日新月异的年代了。

    他的骨殖装进一个小棺材里。山里人遗体火化遵守了政府的政策,可坟包个个依旧。慢慢人们也不再用骨灰盒,还是棺材。棺材小了很多,坟包却一点儿也不小,依然占用原先那么大一块土地。

    提前砌好的墓穴里,两口刷着红漆的小棺材并排放在一起,男左女右,中间搭了一双裹着红布的筷子。女人右边留了一块地方,那是给她留的。

    到时候她来,不能在男人的左侧,而在那个女人另一边,显得多余似的。

    有人会把她和前妻之间也摆上一双那样裹着红布的筷子。筷子象征桥,帮他们跨过阴间的河流,在地下团圆。

    大儿子轻轻摇着头,像是在责怪这种规矩。大女儿一旁扶住了她的手臂。

    有的孙辈可能一旁偷偷忍着笑。儿女们,包括这两位前房留下的儿女,为她觉得些微尴尬,为那口贸然出现的棺材占据在主位上,感到哪里有些荒诞。

    大儿子和她一样都属狗,只小一轮。在他的心里,生母也只是一个模糊遥远的影子。生者们在这次葬礼时,才又想起了她一次。

    那个女人沉默了五十多年,现在终于出现在了她应该在的位置上。

    她心里释然,墓穴中这两口棺材说明了某种真相。

    “麻嫂,这里才是最长久的家,你们俩以后见面了可不要吃醋打架。虽说你排行小,但活得岁数大,要多担待从前的大嫂,你到底占了便宜……”一个老头子说着笑话。

    那个人活了八十四岁,喜丧,坟场上气氛并不压抑凝重。

    那年,夏锄和秋收之间一个晴好的下午,她还是一个虚岁十九的姑娘,踏进了这个最靠村子前边的院子。

    她是作为公社一个工作组里的一员来的,工作组一共四个人。

    夏初结束,响应县里号召,公社专门召开了规划新农村的会议。会议精神层层贯彻下去,社员们的积极性却普遍不高,家家户户依旧散漫杂乱的老样子。公社书记骑着自行车走了一趟,于是工作组下来了。

    把村前头一家的工作做好,以后才好展开。本来他们的任务主要是督导,没办法只好自己下手了。

    女主人带着一个刚能蹒跚走路的小女孩在家。面对他们的入侵,她像一只戗毛■翅的愤怒的母鸡。那些好端端的篱笆要拔掉,篱笆上缠着青绿的豆角蔓子,还要祸害一些正在好时候的茄子和辣椒,只为了让篱笆成为一条直线。

    她就见过她那一面。个子好大,肩膀宽厚得像个男人,急吼吼地大吵大叫。他们工作组长的凛然正气不由短了起来。一旁的生产队长偷偷忍着笑,找个缘由走掉了。

    “你家男人是会计是党员是小队干部,你家不带头谁家带头?……哎呀,我不和你讲了……”他们来的时候,组长听说这户人家是个小队干部曾欢喜地直搓手,虽然他们在生产队并没有找到会计本人。

    那个人扛了一捆网走回来,原来去水塘打鱼了。

    他在院子里放下渔网,组长过来和他说了一些话,他笑脸相迎。

    他觉悟当然比家庭妇女高,马上笑嘻嘻说出了个法子。他们家四不靠,和谁家也不会打架,就外不就里,篱笆修整齐就是了。

    在场的人里,她还是个刚长大的姑娘,也听出来这主意有些扯皮,这不是就着他们的手,变相扩大自己家园的边界吗?

    就这样,女主人还是不同意呢。

    他对自己的女人也嬉皮笑脸的:“长豆角的就麻烦他们先留着,等秧子死了我来弄嘛。”

    说完,他蹲下身去整理渔网,根本没有跟他们一起动手的意思:“今儿晚上,你们都来家喝鱼汤呵。”

    渔网有些粘结。

    女主人抱着膀子。组长有些发愣。小女孩离开母亲,右胳膊拐着爸爸膝盖,身子拧来蹭去的。

    到今天她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近旁的她莫名其妙蹲下身来,伸手麻利地帮他理顺了打结的网片,好像小时候帮父兄做着这样的事情。

    于是,工作组驻扎在村子里。

    第二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听说那家的大个子女人夜里忽然病了,肚子疼得很厉害,折腾了一宿,她男人找了支书和生产队长,借了钱,套了生产队的马车,天还没亮,就赶着马车去公社卫生院了。

    “就让他们给气的——”他们吃派饭人家一个十一二的小女孩,狠叨叨地对她姐姐说了一嘴。

    进入到新的人家,进展同样别别扭扭。晚上吃饭闲聊,说马车还没有回来。

    第三天白天,传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整个村子里的每个人一时间都把手里的事情住下了。那个健壮的女人竟然死了,才二十七岁。

    公社卫生院的大夫误诊,把阑尾炎当成了急性妇女病,打上吊瓶一个多小时,病人不再那么要死要活折腾,便放松了警惕,所以又耽误了一天。

    夜里,看病人很衰弱了,大夫才发了慌,连忙让家属转院。再连夜赶马车到县医院切开肚子,人已经不行了,阑尾穿孔的时间太久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一时间的确让所有村里的人没法接受。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组长的信心也不知不觉气馁了,仿佛整个村子里说不清来由的怨气,愈加有道理了似的。

    她也觉得,他们这个工作组真是何苦。家家户户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们一来没毛病找出了毛病,没矛盾挑出了矛盾。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有点灰溜溜的。

    这个试点工作不太成功,不过公社书记倒没有发火。前两天他骑自行车栽到了沟里,脚脖子崴了。

    他们回到公社的时候,书记正坐在公社院子里和其他几位领导说着一件修水利的事情。

    两把木头椅子,书记坐了一把,那条腿横在另一把椅子上。妇联主任半蹲半跪的,一边也说着工作,一边手指揉捏着书记的脚脖子。椅子的一角,摊放着一贴白布膏药。可能卫生院才熬好送过来的,味道很大,大约还热着。

    她一下红了脸,眼睛溜到一边。其实她想错了,根本没人看她。在场的成年人们,都没有觉得怎样。

    队长汇报的时候,书记眯着眼睛看着别处,并没有多说什么,好像不怎么记得了。溫热的膏药刚贴到脚脖子上,想必很舒服。

    其实,是县里的领导再也没有说过这件事情。于是那个新农村规划试点,不了了之了,他们工作组随之解散。

    她很想借机回家里看看。到妇联主任跟前,两个人眼光对上。她低了头,没张开嘴。当晚,仍回公社食堂给大师傅打下手。

    她到食堂半年多了。食堂本来两个人,一个大师傅,和一个以前做过大师傅的管理员,多她少她,领导们每顿饭都和以前差不多。正好那个工作组抽人,妇联主任看她大半年整日吊吊的,不由一时心生怜爱,跟书记说了一嘴,就把她带上了。

    怎么说她也是个孩子,妇联主任也拿她比开春刚来时真心亲了疼了好多。在食堂吃得好,她比来的时候好看了,个子明显高了,更有了大姑娘样子。

    春天,她来公社食堂,同时姐姐去大队小学校当了代课老师。姐姐其实只大她半年,她五岁的时候,后妈带来的。她俩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都和几个弟弟妹妹有。

    妇联主任有个儿子,二十三,个子比她略微矮一点,胳膊腿都短,单瘦,说话声音有一点儿尖。

    国家干部不能像一些老百姓,还跟旧社会那样,马马虎虎便让他们圆房。她冬月生日,再过百十来天满十八周岁,够结婚登记的年龄。

    妇联主任合计得很好:先在食堂里养大半年,她还能再长长身体。半年饭是小事,关键结婚后仍然继续待在那里,以后慢慢学好手艺,大师傅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即便学不好厨师,再不济也能以服务员身份一直干下去,早晚想法子转成正式职工。

    她没来之前,大师傅常年住在食堂。

    食堂中午最忙,其次是晚上,但是家在县城的公社书记和从别的公社调来的刘副社长,需要吃早饭。

    时间长了,她也能弄几样简单的菜了。有时候公社书记回家,或夜里偶然住在了基层没赶回来,大师傅早上有时候就偷个懒不过来。刘副社长胃口好将就,对她弄的饭菜一样吃得挺香。

    秋收大忙,书记和副社长都在下面蹲点儿,大师傅又回家去了。

    傍晚,未婚夫到食堂来说:妈让你回家去吃饭。传过话,她答应一句,未婚夫站着等了一等。两个人接下去无话,未婚夫便转身自己慢慢回去了。

    他的脚步声在食堂门口消失,她一直也没有去看他瘦小的背影。

    时间拖沓越长,越不愿意动弹。最后,她还是锁上了食堂的门。

    平日里,若不是妇联主任催得紧,她从不去她家。好在妇联主任总是挺忙。

    妇联主任刚打县里开会回来,带回来几块崭新的花布。她托了几个人,才好不容易从县联社里买出来的。妇联主任把那几块布抖开,逐一举着展示给她看,嘴里兴奋地说着:这一块可以裁一件什么样的上衣,那一块可以缝一件什么样的袄罩。

    出于顺从和附应,她的手也触碰到了布料。动作有些僵硬笨拙。

    妇联主任对她这表现没有什么不满意。她自己也是贫农家长大的女儿,苦出身,活了四十几岁,也从来没摸过这么好的布料。姑娘反应有点木,说明孩子朴素。要是眼睛直了嘴巴合不拢,手都撒不开,说不定妇联主任反而扫兴了。

    吃完晚饭,妇联主任留她住下。她也不是没住过,刚被妇联主任从家里带到镇子第一天便住过一晚。不过五月节和八月节,并没有依照民俗来过节,妇联主任要带头移风易俗。

    看她执意要回食堂,妇联主任真有些扫兴了,脸色能看得出来。她毕竟是长辈,是干部,一闪就过去了。她叫儿子把她送回去,天那时已经晚了。

    正是个满月之夜,他俩一前一后在木头篱笆之间的狭窄街道中间穿行。走了一阵子,未婚夫便跟得不那么紧了。她心里反而稍许有些不落忍似的,脚步放慢了一些。

    到食堂门口,她把钥匙掏得很慢,钥匙挨到锁孔,感到未婚夫还没有走开,飞快瞥了一眼。

    他正盯着锁头,月光底下,眼睛灼灼放光。

    她手倏然抽了回来,向旁边躲了一步。

    他的目光一慌,闭紧嘴巴,薄薄的鼻子尖仿佛有点歪。

    瞬间她怕得要命,嗅到了一种异性动物本能勃发的怒意。那个对峙若隐若现很短暂,他一转身走掉了。

    进食堂以后,她把门从里边拴死。身子筛糠似的打起了冷战。

    食堂很空旷,她在窗子这边,小心警觉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确定那个小个子身影没在外面像幽灵一样游荡。

    回到那间睡觉的小屋子,身子松弛了一些,在床边坐下,她想自己哭一通。痛痛快快哭一阵子,也许就能好受多了。

    这半年多,遇不顺心时,她夜里哭过几次,过后都舒服了一些。过后她笼统地觉得委屈,大抵都因为自己想家。此刻她明白了,再往内里细想想便是另一回事。

    再有一个多月自己到生日。妇联主任今天在县里联系了两床被面,还有白布和棉花。她说到这些时候眼睛看着她,显然想得到一些积极的回应。大饥饿刚过去,这两年乡下的年轻人们结婚普遍很草率。

    妇联主任感叹着:自己吃了半世的苦,操了半世的心,都是为了谁呢?

    她明白妇联主任的那种热烈的眼神,但实在回应不出来什么。

    凭一种将为儿媳妇的直觉,她知道那是自己后半辈子都要看的。她后半辈子都得满怀感激。

    就要进那个家了,新里新面新棉花的被子和褥子,那个小个子无论如何都要睡在身边。

    他的嘴角皮肤有一小块异样的白,偶然见面,他衣领在她跟前总是竖得很高。有一回他弯腰拿什么,她眼睛还是被刺到了一下。那个瞬间和有一次采野菜,差点摸到了蕨菜下面盘着的一条灰色的蛇感觉差不多。

    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床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影,由于走神,不知何时衣服脱到一半儿停下了。外面很静,大概快要半夜了。打开一扇窗户,皎洁的月光洒进来,比油灯的光均匀明亮。虽然入了秋,这晚空气倒不算凉。

    未婚姑娘胸大历来为丑,犹如前辈女人缠小脚,她也穿着一件睡觉时也不脱的束胸小衣。月亮照在两只光溜溜的胳膊上,她把束胸衣解掉,勾着头两个手掌捧起乳房,虽然最热的夏天也时时紧箍着,它们还是长了那么多。

    这次,眼泪真来了。

    关上窗户,重新将自己搁在黑暗里。

    后半夜空中浮过寒气,地面上凝结了一层轻霜。乘着月色,一个小村子里的十几个男人,在生产队副队长的带领下,在山脚下一块田里割大豆。

    副队长打头割得很猛,落在最后头的是个长着娃娃脸的青年。他刚从半拉子转为正式社员,岁数虽然够了,更多的地方却还像个半大小子,趔趔趄趄,跟不上普通社员的身手。昨天晚上贪了黑,今天又起了大早。霜并没有把豆子坚硬的茎秆浸润多少,他稚嫩的左手有两处已经刺破了。他对凉和血的刺激反应麻木,迷迷瞪瞪,身体干活儿,脑子一半还在梦里。

    忽然他抖擞一下子,清醒的白天从那一刹那开始了。

    渐渐清晰的光亮里,一个年轻女子挽着一个小布包,正顺着土路走过来。他以为是个回娘家的小媳妇,近了,原来是个头上梳辫子的大姑娘,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他也知道,同岁的姑娘,比自己更像是大人。

    她好像已經走了很远的路,从豆子地旁边经过,朝山里走去了。

    姑娘的背影在山脚那里消失了,他仍然禁不住回过头,朝那里看了两眼。

    她后来一辈子,都经常反复回想那个晚上和接下来的白天。

    在食堂小屋子里哭着哭着到底睡着了。后来鸡叫了,她起来穿好衣服,挽着仅有几件换洗衣服的小布包,在月光底下梦游一样出了屋子。

    脚在路上发出的声响不大,还是醒了镇子里的狗和鸡。叫声一路伴着她,稀稀落落,此起彼伏,直到出了镇子好远,身后刚停下来,看不清的前方又接续上了。

    虽然路边遇到的村庄很少,眼睛看不到的村庄更多一些,但鸡鸣狗叫提示着它们离得不远。她脑袋里疼,恍恍惚惚的一点儿不感到害怕。

    脚下的路牵着她,她不清楚自己是去哪里。

    天放亮的时候,在一个小山头跟前,遇到了一伙打早垄的社员,回到人间的感觉清晰真实了。跟那个收割豆子的半大小子相仿,她实实在在的新的一天也好像从那时真切开始了。

    从年轻一直到老,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啥朝山里的方向走,而不是向着山外,越来越广阔的天地。

    她那一茬山里姑娘和前辈女人们一样胆小。有的去趟大队供销社,都要和别人搭伴。很多妇女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公社所在地的镇子。她还在那个镇子上,一个人生活了半年多。

    这条路原来是前些日子他们那次下乡走过的那条。她一直往前走下去了。

    山谷里太阳没有冒头,天光便大亮了。人声人影浮动,村子活了过来。遇到一伙去下地的社员,她低着头闪到路边。

    “你是哪个村儿的?这是干啥去呀?”一个妇女禁不住搭了腔,“还没吃早饭吧?可别是和你妈赌气啊——亲戚家要是路远,先跟我回家吃口饭吧。”

    她边急急地走边扭过身一下,红了脸向那个妇女摇了摇手。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像是笑她害羞胆小,也像笑那个女人多事。

    他们那次下乡的村子是大队部所在地,比多数村庄大一些,面向她脚下走的这条路。向第一户人家偷看似的瞅了一眼,瞬间有点心惊肉跳,仿佛担心一眼撞到那个面红耳赤的大个子女人。她的男人应该下地干活儿了,孩子也不在,院子空着。

    逃也似的走开,担心给那个村子里的人认出来。

    路边一个放猪的老头子手掌搭在额前挡住阳光,仔细端详她——忽然,一头年轻的母猪叫了一声跑开了,老头子嘴里骂了一句,拎着木棍子,一瘸一拐去追打那头肇事的公猪。

    村周围的庄稼差不多全割倒了,野地里空阔起来。她一口气走出了一里多路,把那个村子甩到林子后面。

    脚步慢下来,迟疑着查看起跟前的一草一木,它们突然格外陌生起来了。沿路往前走,前面是不是还有村庄?能不能再遇到人?

    不少树木断续落了叶子,遮挡少了,林子那边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她下了路,隐到林子深处。

    透过树木的缝隙,一大马车豆子装得高高的,小山一样。看不到车老板子,他肯定没有坐的地方了,边跟着车走边吆喝着牲口。

    马车走过去,恢复了平静。她坐在一根树皮剥落的云杉倒木上,老半天没有动弹。

    如果那个工作组长说得不差,那么她走了有三十里路了。肚子里“咕咕”叫唤,昨天晚上在妇联主任家只吃了个半饱。

    她躲在一片杂木林里,张望着山下这个曾经住过几天的村子。藏身的位置,离那个死去女主人的院子最近。

    或是一桩从天而降祸事的缘故,人们难免对那家的男人多说几句。

    那个小队会计二十来岁的时候,比本大队别的青年人多认得一些字,曾是大队和公社一个重点的培养对象,被选送到县里一个培训学校念了半年,回来分配在公社农业站。干了不到一年,嫌工资少,又自己回生产队当社员了。大伙说他太不热心进步,稍有闲工夫便去打鱼摸虾,满山撵狍子。

    有人说:那年他刚娶了媳妇,三天两头便往回跑,来回一次五六十里路……

    她耳朵躲着不听,可还是记住了。那时她还和以前一样,避开想男女的事情。可才过了短短几十天,那个事情已经回避不开了。

    那个男的身体在男人们中间,不像他妻子在女人堆里那么显眼,可也挺结实健壮。她回忆起他的一举一动,说不出哪里透着一种经常和野物们打交道,跟别的山里男人不一样的灵活,脸上和眼睛里有那么一种似乎不大正经的快活表情,嘴角似动非动,待说不说,仿佛张嘴便要说出捉弄人的话来。

    他的女人也得是个下地的社员,还能把那个家归置得很好,带着孩子,鸡鸭猪狗生气勃勃,院子园子井井有条。

    他们家酱缸旁边,篱笆根下单独长着一丛大马莲韭菜,占地只有一个小碟子大小。可能是某一年,韭菜籽儿无意落在那里长出来的。他们进院子时,早都不是吃韭菜的时节了,那丛深绿色的韭菜叶子宽大厚实,旺盛放任,很像兰草。

    留意到那丛韭菜,当时她就好像理解了那个女人为什么那么激动了。

    那对夫妻当初把那个家焐得很热,即便想到他俩屋里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现今女人没有了,那个男人也得带着儿女活下去。

    园子和外面的田地一样,空旷萧索了。他要和其他社员们一起下地秋收,孩子们去哪儿了呢?禽畜们的影子也看不到。那个房子,那个院子像是不再住人了。

    太阳落到了西山背后,山林很快就会黑下去冷下去。小村子升起了炊烟,她想着灶口里跳跃的火光。那个出其不意的笑意仿佛随时隐在眼睛里边的人;那个靠在他腿上手指头抠嘴的小女孩;说是还有个小子大一点儿,但总是一个小孩子……

    咬了咬牙,她挽着轻飘飘的小包裹,从山边那片林子里走出来,走向那个寂寥的院落。

    和早上一样,太阳虽然落了下去,山里离天黑还要较长一段时间。她不想在夜色里贼一样溜进他家屋门。

    从进村子的路,拐向院门口只有十步八步远,手刚推开木门,一条青毛大狗立马打山墙底下钻了出来。

    两个孩子和猪鸡鸭离开了,狗还是在的。她在樹林里张望了那么久,这条狗一直趴在窝里一动没有动弹。

    她一下子站住,不敢动了。那天,那个气势汹汹的女人一大声,它就仰起头向他们吠叫不止。

    她和狗挨得很近。沉默的狗抬起眼睛仔细看她,仿佛在辨认一个久违的熟人。它瘦,毛很长。

    她宽慰地想:狗未必真的瘦了,秋天过了是冬天,到了狗毛长长的季节。

    青狗尾巴隐约晃了晃,很轻,仿佛信心不足。湿软的红舌头露出唇外,脖子蠕动了一下,好像咽下去了一口唾沫。但终是没有鼓起勇气,凑到跟前来蹭她的腿,或是发出一声呜咽。它一转身拖着尾巴,有些羞涩地溜回自己窝里去了。

    想到一句山乡传说下来的老话儿,她心里一宽,几乎掉下眼泪。

    那个年月的山里人,有的怕是一辈子连锁头都没见过。她进了屋子,锅灶看不出有做饭的样子。里屋,炕头上一床被褥枕头乱糟糟的,那个男人早上起来就是这样子了。

    盯了被褥枕头一会儿,好像把手上包袱摘下,放到炕上的胆子也没有了。

    屋里光线有些暗了,后来她把包袱轻轻放到炕梢,又拉了一下,离那床被子远些。

    找到火柴,点燃了墙洞里的油灯。屋里清冷,把炕烧热,要好一段时间。她想接下去应该去外间灶前生火,却放下了手里的火柴。

    远离被褥,在炕梢屁股在炕沿只挨坐了一点点,两手在腿前互相抓着,身上有些冷。

    终于有人进院子的声音。她一下子站起来,仓皇间抓起了自己的小包袱。

    他进院子看见屋里点了灯,妻子出事以后从没有过的。两个孩子都到老院儿去住了。秋收以后,他顿顿到老院儿吃饭。

    进了房门,里屋门开着。

    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两只手臂搂着个布包。辫子倒是不细,也长,一根在脑后,一根垂在包裹前面。她脸色发白,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抱着包,好像这样就有了一点抓手,又像是很冷,马上要哆嗦起来。

    “你咋进来的?我家狗怎么……”

    “它把我当家里人了,没咬我……”她嘴唇真哆嗦了起来。和印象里比,这是另外一个人,头发长了不少,眼睛更大,里边连些微笑的意思也没有。

    “我怎么认不出你是谁家的了?”他担心她会吓哭。

    “……”

    这不是哪门远亲家的孩子:“你好像走了不近的路……我家现在没开火做饭,你跟我到我老院儿,吃点东西在那儿住一宿。”

    “不用!”她脱口而出,样子很急,却说不出原因来。

    他眉头有一点蹙,端详着她。他觉得这姑娘好像有一点儿眼熟,却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倒也不稀奇,这么大的姑娘,总是一年一个模样的。

    “我来过,嫂子得病……那天。”

    他想起来,那几个人里好像有这么个姑娘,但更糊涂了:“跟前儿有亲戚?”

    话无论怎么难讲,她不能不说出来:“我是想,我能帮你照顾好那两个孩子,我什么活儿都会干……”

    “这话是怎么说呢!”他实在不忍心看她那个样子,把脸扭到一边,沉默了一会儿,“这事儿,搁谁身上都不是小事情,再说也没有这么办的——先别急,你怕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她抹了一把眼泪,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先歇会儿吧。”他到柜子上摸起暖水瓶,看也不看,直接把半瓶水泼在屋地上,转身去了黑暗的外间。

    他到外面抱了一抱柴回来。她端着灯到外间来了,脸用袖子擦过了,眼睛里還是泪花闪烁。他点火,刷锅,添水。

    她在旁边端着灯,跟他讲着自己的事情。说到未婚夫的一些地方,艰难得说不下去了。

    他回头向她示意,意思是不要讲了。

    锅里的水冒出热气,他拿个小搪瓷盔子淘了一点小米。然后在灶后挪开一个坛子的木盖,用筷子夹出一条咸黄瓜。那样子不像是一个男子做的,很小心,好像避免吓到底下其他的咸菜。

    “大……哥,我自己来吧。”

    他静静把坛子盖上,一点儿没有让她插手的意思。

    水开了。他舀了一碗热水,拿葫芦瓢灌了暖水瓶,在开水顶上放好帘子,把小米放好,盖上锅盖。

    “洗把脸不?”他示意了一下洗脸盆的位置。

    她接过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点凉水。按他的意思拿过暖水瓶,兑了一些热水。

    洗完了脸,她柔顺地捧起锅台上那碗热水。

    “再凉会儿吧。”

    “不烫了。”

    水还是挺热的,她小口舔着,像一只小猫。

    他觉得她可能在他回来之前喝过凉水了,似乎并不渴,更多只是顺从他的话罢了。

    “大哥,我自己切吧。”

    “你先端灯进屋吧,一会儿饭就熟了。”

    她没端油灯,他正切着咸黄瓜。

    过一会儿他也进了里屋,一句话没说,放下灯,站地下把炕上的被褥和枕头拉过来叠好。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她站在他背后,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

    他在炕上放了桌子。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但真饿坏了。

    “黄瓜腌透了吗?”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他立刻便有点后悔了。

    姑娘的筷子明显抖了一下:“挺好吃的。”

    吃完碗里的饭,她便撂下了。

    自己不该蹦出那句话来,这个孩子可不傻。

    她拿起碗筷和小半盔子剩下的饭,他都要了下来,不要她插手。饭桌搬下去,炕上立刻空了。

    刚才他俩在外间,她虽然说得艰难,也把自己的意思讲明白了。

    “我送你到我老院儿先住一宿,明天请个假送你回去。你不要上火害怕,亲事你实在不愿意,你爹总是亲爹。再说,等街坊四邻的人都知道了,你后妈也抹不开面子,她没法把你往死里逼。”

    “不行,大哥,你不知道,我许婶要和蔡书记说了我就没活路啦。”

    他顿了顿:“哪能呢——这是新社会了。你别急,慢慢听我跟你讲……”

    “我要是回了家,他们绑也要把我送回去的。”

    他不禁又皱起了眉头,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她的害怕,肯定是真的。

    “怎么说我也不能留你,你这丫头还小呢。现在国家提倡婚姻自主,你找个好对象好人家不难。”他想接下去说,“我都三十了,当你叔叔都行”,但没有说出口,那像是沿着那个话题往深入了唠。

    她屁股靠着炕沿,不敢大声,抽泣着,肩头瑟瑟发抖。

    他没有安慰她,怕自己心软。

    他俩在刚升起的月光里朝村子后街走。他走在前面不回头,她在后面双手拢在袖子里,抱着那个小包袱,有些像个被家长押送去学校的孩子。

    入夜时间比较久了,有的人家熄了灯。一个妇女在黑暗里斥骂两个在被窝扭打的孩子,要他们快点“死觉”,他们的爹还要起早干活儿。

    把姑娘安顿在老院儿,他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了看从几个窗户纸破洞里透出来的灯光。天凉了,马上该糊新纸了。

    月亮很好。他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仿佛硬了硬心,开门进了屋。

    第二天早上,他本想去支书家借自行车送她回去。他在城里时学会了骑。

    在老院一群老小跟前,她虽有些腼腆,但比昨天晚上自如多了,看来更接近日常。他女儿牵着她的手,叽叽呱呱很高兴。

    她说自己能走,坚决不让他耽误工。他母亲一旁说:“那就让汝贞送送吧。”

    吃中午饭,妹妹在家里。原来只送出了二三里路,姑娘说自己大白天的没事,坚持不让她送了。

    他没说什么,大人们也再都没什么话说,连女儿也显得比往日安静。吃完饭他转身出屋子,听到母亲在背后似乎叹了一口气。

    吃完晚饭,他想在老院多呆一会儿,逗逗女儿什么的,虽然没有正眼盯着母亲瞅,但感觉她明显有些累了,便出了门。

    朝东山顶上看了看,月亮还要晚一会儿出来,它也会比昨天又小了一些的。

    分家单过,他执意在村前面的荒地上盖了两间小房子,临外面的大路近。这个晚上,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正如当初有些人说的,它位置太单太偏,孤零零仿佛像被村庄遗弃了。

    往院子里拐的时候,他下意识抬了下头,窗户纸透出光来。他心里一颤,眼睛去找烟囱口,上面是冒着烟。

    她站在里屋屋地,像是听到动静从炕沿站起来迎他的样子,但脸还是不由得红了。她跟昨天晚上换了个人一般。

    他能说会道,却仿佛一时有些找不到话:“……你走了多远?”

    “有四五里。”

    “吃饭了吗?”

    “蒸锅里了。”她低了头,强忍着笑。

    把笑压回去,姑娘又把脸抬起。她洗过脸了,头发也找梳子梳过。脸上容光焕发,眼光不再回避。

    刚才的忍俊不禁,是她一整天酝酿积累的一个释放。

    “我再给你切个黄瓜吧,屋里也没别的。”

    她又低下头,终于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两个乌溜溜的辫子在后背一抖一抖的:“可不用了,你连片儿都切不出来。”

    她初次摸他家的菜刀显得很收敛小心,但切出的薄片着实让他很吃了一惊。

    吃完饭她自己捡了桌子,端着灯去了外间。

    他坐在炕沿,倚在炕墙背,默默地抽着烟,听着她刷碗的声响。

    这姑娘已经打定了主意,明天回到公社或是自己家说起来,她在一个陌生的人家,呆的是两宿了。一夜是通常的借宿,两夜可复杂多了……

    她回来,到他身边半举着油灯送回墙洞的时候,墙洞对她似乎略微有点高了,灯光离她脸很近,照到她脸庞细微的绒毛。

    她在炕梢坐下,顺手摆弄了两下辫梢,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下丢掉了,看着眼前的屋地,也不说话。

    他看看她身旁的那个小布包:“我送你回那儿去住。你别闹了,明天我送你回去。”

    “今儿晚上,小莲子能跟我一块儿睡。”

    “明天早晨,我找个自行车把你驮回去。”口气总是没法子像预想的那么严肃。

    她摸起自己右边辫子埋下头,又不由自主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望着她抖动的肩膀,实在说不下去了。

    狗在外面骤然叫了起来,他俩一起抬起脸,转头向窗外。

    来人骂着狗,到了房门前住了脚,仿佛略等了一下:“汝良!”

    他听出是队长的声音,应了一声,不知为何也没有招呼对方进来。

    隊长又顿了一下说道:“汝良,昨天早起公社食堂一个服务员不见了,说是妇联许主任儿子的对象,领导们都挺着急,四下让人打听。有人看见挎个包袱,顺着路往咱们这边来了。”

    她抬起脸看他,屏住了呼吸。

    队长在门外继续说道:“路边遇到老瘸子说他放猪看见过去了,前村的人却说没见到,许主任和通讯员只好骑着车子回去了。我今天从大队听说这事,回家跟你嫂子唠嗑。她说,是听说工作组那个姑娘昨天晚上在我四婶家住了一宿,可今儿早晨叫汝贞送走了,我还以为那个姑娘已经回去了,啥事便都过去了。刚好你们后院儿的巧莲在我们家和秀子玩儿。说就在今天傍黑,见一个姑娘进你家院儿了。”

    生产队长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在这儿呢。”

    “哦。”队长沉着应了一声。

    “睡下了。”

    “啊?”队长有一点儿结巴,“那,那……”

    “那你就回去吧——”腔调里,平日那个口气活泼的人闪了一闪。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脚步声出了院子。

    她嘴巴微微张开,好像还在他蹦出的那句话里回不过神儿来,两个人眼光刚一接触,她眼睛慌忙避开了,低头去看自己脚尖。

    他转身去了外屋,往锅底下添了几根柴火,摸起水瓢舀了些凉水喝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平静了一些。

    这段间隔里,她也在尽力恢复自然,但她毕竟还小,一见他进来,眼睛忙又避开,身子局促发僵。

    “走吧。”他轻声说。

    她马上去摸自己的小包袱。

    第二天一早晨,消息传遍了村子。大家难免说东道西。他原先的屋里人悲惨去世的时间还太短,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姑娘来得太突然。

    正如他和生产队长以及大队书记的预料,妇联主任哑然吞下了这颗果子。

    她不肯和他回自己家去,他托个人去了姑娘家。那个后妈并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被托付的人说到恳切处,她还落了眼泪,让丈夫一道来接她回去。

    见到父亲,她委屈地哭了,露出了小姑娘任性的一面。她绝不回去,虽然双方老人都同意给她补上明媒正娶的程序。

    她如此执拗,父亲住了一夜,叹着气回家了。现在她还负着气,早晚能想开。婚事那个过程走不走的,也就那么样。

    那时山里人更注重事实,包括妇联主任那些干部们也一样。男女一起住了一次,便完成了一辈子的契约。说是她夜夜住在老院儿的,不过做做样子么。

    女人们眉飞色舞,交头接耳,很是兴奋了几天。

    她还小,对男人心里那个事情比较懵懂,但慢慢地仿佛跟着有了默契。他的从容和耐心让她心里踏实安然,也对那个离去的前妻,渐渐生出敬畏。

    起初她只是个陌生姑娘,心里也暗暗揣摩着那个妻子原来都是怎么持家的。她离开的时间短,笤帚是经她的手磨短的,瓢和勺子是她的手磨光的。不久,自己天天晚上将睡她睡过的被褥,早起用她用过的梳子梳头,她觉得渐渐那个人会重新恢复一些气息,甚至还有温度。是啊,她们曾经见过一面,可那根本不是她的本来样子。真实的她仍然无形存在于男人和孩子的身体,还有这个家每一寸地方。自己会和她熟悉起来,亲起来,像一对姐妹,甚至有一点儿像母女。

    逝者在活人看不见的地方,无处可寻,又无处不在,观望守护,依恋护佑着这个她曾经生活的家。

    有些像慢慢酿蜜,她和他一天一天等待下去,像有了共同的骨血一般,越来越亲密,越来越壮实。

    那个下大雪的日子来临,离她初到这个村庄已过去了一百多天。吃完早饭他领着狗去山上,她也跟着去了。

    雪很深,他在山坡上跟着新鲜的踪迹,自己也像一头健壮的野物。她正在身子最轻最灵巧的岁数,走远了却根本撵不上。

    他不时停下来等她,顺带弯下腰来,脸离野兽新鲜的踪迹很近,还不时伸手去碰一碰,像能闻到触到野物留下的气味和温度。

    过午的时候,她挺累了。他在一块黑皴皴的大石头一侧翻出了一些枯叶,又找了一些枯树枝生着了火。

    她在火堆前半蹲半跪,烤着玉米饼子,他坐在火堆等着。青狗蹲在火堆另一侧看着他俩,舌头耷拉出来,嘴里吐着白气。

    她小时候出过天花,但只左脸庞留下五粒坑,其中两个隐在鬓角,头发挡着,轻易看不出来。有一个在嘴角边,她做事情的时候总是抿着嘴,样子很专注,虽然抿着嘴,嘴角却不知不觉动,仿佛跟着用力气,那个隐约的小坑也随着一闪一跃。那天晚上,她往墙洞里送油灯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后来她感觉到了什么,抬起脸。

    他隔着火堆眼睛笑着,露出了牙:“你个小麻子……”

    她身上一股血涌过,束胸衣下面一阵满胀。

    晚上回家,他背了四只兔子。他们三个要进村的时候,她在他背后说:“他们都该吃完饭了,在这儿炖了吧,我炖好你给他们端过去。”

    他没回头,跟在青狗后面回了院子。

    他收拾兔子的时候,她生着了火。他看到煮饭时,她脸有些红了。

    大锅炖好以后,她把三个盛到一个大搪瓷盘子里,他端着盘子出门,她在背后说:“你跟爹妈说,明天让柱子和莲子回来住吧。”

    他回来时,房门从里面挂住了,他听到了水声,她抑制不住的低笑声里有些着急:“你先到巧莲家抽袋烟吧……”

    日子平平常常,也讲不出什么。当然,她若是一个对前房孩子不好的继母,大家也就有的说了。

    前房的女儿,从第一眼见她就往她跟前贴,小手往她手心里送,母亲死的时候她太小,一点儿也不记得。那个儿子七岁了,体格更像母亲家族的人,跟一般别人家十岁的男孩个头差不多,心思也不比多数十岁的孩子差。

    他对她总是有些生分抵触,可总归是小孩,对继母的到来没有发言权。或者那时候他也会听到一些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以及别的孩子的刻薄讥笑等等。奶奶引导过他改口,但他始终不管她叫妈,后来大家也就作罢了。

    那孩子像父親一样耳聪目明,他父亲性格率真随便,对人群里的琐事往往一笑了之。然而他童年失去了母亲,眼神里总是不免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长到十多岁以后,越来越多的村里大人夸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原因是大家发现他怎么生气都不骂人。很多人从生到老,平日嘴上互相总把别人的老娘骂来骂去更多的时候并不是真骂人,就是痛快嘴。

    你不骂就算了,还不让别人骂自己,这他妈的就有些不讲理了吧?

    他上初中的时候,一次把一个比他大两三岁的半大青年脑袋打坏了,几乎导致了辍学。伤情当时看起来很严重,差不多有毁容的危险,以至于学校和公社的公安员把他扣了起来。起因很简单,就是对方无端骂了他娘。当爹的借了钱去了镇子,她领着其他的孩子,在村前巴巴地望。他押着惹祸的那个回来,见到她时脸上不由得有一点儿骄傲。他家赔了四十七块钱医药费。那年过年,两个女孩子连花衣服都没换。

    另一次比前次事件过去了二十来年,没有什么严重后果,但在十里八乡多年后仍是个说话的材料。当时大儿子在乡里土地派出所当所长,为了什么,和一个刚调来的副乡长饭桌上口角争执了起来,就在他继母当年住过的那个食堂里。

    他正色告诫领导:“老李,我好好跟你说,你骂我什么都行,但不要骂娘。亲妈也就算了,我继母养大我……”

    对方喝潮了,哪管他的规矩,嘴里仍旧不干不净地骂着。

    话音未落,副乡长倒在地下,桌子倾覆,菜盘子扣了一身。

    次日他去赔礼,副乡长一边脸还肿着。

    他有些时候奓起来,和他父亲很神似:“李拐子,可还记得谁揍你了?”

    揍这个字,在这里人口语土话中,有时候也表示性过程,专指受孕那一次。

    副乡长红脸讪笑,喃喃道:“我也搞不清是谁揍的了……”

    男人之间动了手,最见真性情。若不远了一丈,就会近上八尺。两人从此成了哥们儿。

    他开始管她叫妈时已经二十四了。大专毕业在小镇中学当老师,一次领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圆脸姑娘回家来。好像是拿什么东西吧,他招呼姑娘说:“唉——你帮妈一把……”

    听着那么不经意,仿佛他从会学话便一直叫着。

    每一次雨后,那个人清楚哪个崴子里有多少鱼。往往吃一顿午饭的工夫,就去河沟子把它们取回家来,便捷得如同他昨天寄存在那里的一般。

    他跟附近山坡上的那些野物都熟悉,甚至像个亲属,了然那些野物家族的繁衍兴衰。

    根据天气雨水变化,那些不同山阴里的野菜野果,不同地方枯叶底下的蘑菇在哪一天该去采集,他从来不会跑瞎路。

    转年夏天,她已经怀孕,以后再也没有跟他上过山。那些年月里女人的家务事多,她们同时也都是生产队社员。她后来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越来越多,光是针线,她就常年一针一线缝到鸡叫也做不过来。

    不论旱涝,每年盛夏时节他都能采到覆盆子。多数山民有的年头是采不到的。用椴树叶子分别包着,连她带孩子一人一包。零星微小的地方,她和孩子们的待遇有时一样。

    和别人家妇女比,她更有心情粗粮细作,他们家的孩子们,比那个年月别的山里人家孩子吃的明显好些,身体相对也壮实一些。

    土地承包以后,那些渔猎采集的东西在食物里地位不那么重要了,但孩子们也陆续大了起来。虽然年纪大了,可时间是自己的了,他上山下河跑的反而更多了起来,一直到八十岁以后实在跑不动了。

    之前,她和孩子们都庆幸他的身体一直还那么好。可出不了家门以后,他轻松表情下面一生渗入骨头的劳苦迅速显现出来,犹如一个雪人到了春天,以一种所有亲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二儿子雷子,他俩的头生孩子。三十岁上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到外面找过一次。回来说,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事情,给他俩打击巨大,波及余生。但垮不掉,还有五个儿女,有这个家,慢慢养了过来。

    这个结,在她心里永远解不开。有个家多不易,何苦非要到远方去呢?可是,孩子们还是一个个离开。

    换个说法,他俩的命也都不好。他在壮年死了妻子,老年失去了儿子。她呢,除了儿子,打小就根本不记得自己的生母长什么样子。

    活着,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她知道自己不该过多挑剔。

    他走得比自己早,也是当初就注定了的,他足足比她大了十一岁。只差半年,两个人在一起就满五十四年。摊上了好年代,年轻的时候绝对不敢想的。已经不能再好了,是不是呢?

    他一高兴便叫她麻子,像个昵称。

    后来这个词在村里好多人嘴里,成了她一个代号。到老了,成了麻婆。山里人平常爱给人胡乱起外号,似乎不给她一个外号什么地方是欠妥当的。

    怎么讲呢?她总是有些自轻自贱吧。村里妇女们的嘴里和这地方日后长久的传说中,她逃不掉一个外乡大姑娘,夜里钻进了鳏夫被窝的故事。即便日后她死了,时间久远之后,那个故事,也终难免成为人们偶然念起她的最后一个由头。

    别人怎么说,是别人说。自己活的滋味,在自己。雷子模样很像爹,个子像哥哥。有时,被村人当成一件奇事闲说。

    她心里不觉得怪,这是一个家,大家的家,在一些想不到的地方,血脉也是通的。

    表面上,原先那个女人的遗留终于会一点儿一点儿消散,甚至在前妻生的两个孩子身上也是。日子往前走,虽然她不声不响尽量保留着前妻曾经用过的东西,但终于还是一点儿一点儿失去了。新的日子总会不可阻挡地到来,再不声不响,她也是这个家新的女主人。

    二十多年以后,前妻分家时盖的那两间土房子也没有了。

    翻盖新房子那年,什么都乱,房前的篱笆拔掉了,那丛韭菜也被压在了大堆砖石底下。盖完房子,收拾院子的时候。她提心吊胆地一点点清理收拾出来,很担心已经死了。还好,来年春天,韭菜还是早早长了出来。

    新的正房不是他们家最早的砖瓦建筑。之前几年,先盖了一所厢房,面向进村道路的右侧,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外间是个小卖店,屋地中间,还有两个圆桌和椅子。她看卖店的同时,有时也到里间灶上炒几个菜。跟前儿的人都知道她做菜好吃,她当年是给公社干部炒过菜的人。附近几个村子,有婚丧嫁娶,炒大锅菜,一般总是找她掌勺。后来有了电视,又自学了一些。她没有自称过厨师。不过,山里人的味觉器官进化还没有那么精细吧,人们公认她做的菜很“入味”。这里离有饭店的小镇几十里,食客虽稀疏寥落,隔三岔五还是有的。

    从出生的村子,到当年生活了大半年的小镇,唯一跟工作组下过一次乡,长到十九她只走了那么远。一辈子活的范围,也正好这么大。

    早都说好了,她要自己留在这个家。儿女们也没有太多坚持,他们自己家自己孩子需操心的地方更多。她的身体很好,眼光依旧敏锐,动作也麻利,背影看和许多五十多岁的女人比也不差。

    两个女儿不由湿了眼窝依依不舍,那个刚退休的大哥,只得一手揽了一个妹妹的肩膀,半开玩笑地把她俩揽到车前。父亲一走,他俨然是这个家的新家长了。妹妹相继推进车,他也马上钻了进去,连回头向她挥挥手的勇气都没有。

    几辆小汽车,一个个在山头消失的影子。

    她开了小卖店的门,情知这几天村里人未必过来买东西,更不要说喝小酒儿。她慢慢擦拭着货物和桌子上这些天来落下的灰尘。

    后来,她由厢房后门回了院子。正房高大,前两年新换了大红的铁皮瓦盖,塑钢窗,还有白钢门。

    她没有进屋。孩子们不忍她一个人独守着空旷偌大的家院,可她不觉得自己心里有多么凄然。起码,她不想那样。

    日子,就是这样的。

    几日顾不上,菜园子边上,那丛韭菜周遭长出了星星碎草,她取来小锄头蹲下收拾干净了。韭菜叶子鲜绿厚壮,依旧如同她五十四年前第一眼见到的样子。有一天它们也会死去,也会被人忘掉的。

    旁边不远,几片阔大的圆叶子后边,一个以前她从没发现的花脸倭瓜悄悄露出了半边。

    盯着这张新鲜饱满的面孔瞅了半天,她不禁有点发愣。

    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它何时偷偷長了这么老大?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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