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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团巷

    时间:2020-10-31 04:07:4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扬子江北

    两排暗红的屋脊之间仿佛涌荡一条滚烫、烽烟四起的大河。清晨的河面并无半分宁寂,一层层漂浮:牛肉湯在铁皮桶里“咕嘟”“咕嘟”跳动,铁托盘上站满褐黑的牛排、羊排,异乡人在案板上抻拉面时带有表演性质的甩打,热雾弥漫,吆喝不止,烧烤摊前七扭八歪的排队和不知名婴儿的啼哭,像暧昧难言的水草从清晨六点纠缠至八点。赶着上班的自行车、电动车和行人交错,外乡人、土著、小学生集体混合出一曲流水的交响。暗黑的旅行包,花花绿绿的围巾,黄军帽,羽绒帽,带花头的绒线帽,像夏天的机帆船“突突突”一下子冒出来。人嘴里呵出的冬日白气,搅拌着烤肉、花生、板栗以及铁锅溅出的油香。烙饼在等待出炉。糯米饭糍软放亮,被一双母性的通红糙手从热气嗞嗞的木桶里取出。她是我女儿高中同学的妈妈,动作娴熟,将一木铲糯米饭铺在潮湿的老白布上,另一只手迅疾拿起半根油条,捏弄几下,又从碗钵里挑出一匙子腌白菜、豇豆、黄瓜片,撒一二十粒炸黄豆,又用筷子夹起一块金黄油亮的鸡蛋饼,特别照顾一个熟人的口味。然后拢起老白布,两头捏紧,松开一头呼呼旋转,糯米饭就被紧裹成漂亮的粽子形,里面是油条腌菜蛋饼黄豆馅,软硬交加。我吃得酸辣交加,“咯嘣咯嘣”,不小心一粒美味炸黄豆咔着了某颗破牙,毫无征兆,牙疼来袭,“唆嗦嗦”,“唆嗦嗦”。那粒令人心悸的破碎黄豆被我一口吐出,世界豁然变得恐怖缺乏安全感。

    闹哄哄的巷中,多数食客陷于半沉醉,既贪婪,又惬意。吃面的嗞啦,面条从喉管里哧溜而下,并无半点迟疑。一个青杏般的七八岁小女孩,在咬牙对付一块熟过头的坚硬牛排,其难度等于二年级解答“鸡兔同笼”。牛排和她的姿势一样怪异,不屈不挠,彼此较劲。几番生拉硬扯,牛排终于剔尽,只剩孤零零的排骨傲立盘中,小女孩像完成一件重大任务,邀功请赏:“妈妈,汤!”她略显肥胖的妈妈忙不迭端过一碗半凉的海带汤。“咕噜噜”,风卷残云,女孩以超快的速度喝完,然后背起鼓囊囊的书包,蹦跳,出巷口,对面就是实验小学。

    “卖,杏仁核桃,河南大红枣嘞——”一辆豫牌双排座小卡车混进了逼仄的巷子。这声音犹如往古,宋代姑娘在临安深巷里卖杏花,其音悠远、清脆、婉约,类似运河流淌的民歌质地,录制的吆喝声模拟了一份宋代的开封之美。这是在皖西南一个叫天堂的城关镇。宋代的牛车马车驴车巨多,在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开封城里随地拉撒。一下雨,腻滑的猪粪牛粪马粪之间,行人难以插脚。这使我记起若干年前的剧团巷,破损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风来,刮起一地垃圾和纸片。雨来,积水让行人心苦,若一个不小心踏进水宕,鞋湿,心也冷。如今唯有我陷于记忆,所有的食客对我头脑里的风暴毫不在意,他们或专注于吃喝,或边吃边闲聊。如同这个改造过的巷子,难以安放一名怀旧者的辛酸和幸福。

    许多年,剧团巷里穿过的风声,迅疾、游动、浑浊,却只有间歇,没有消减。日头在屋檐下垂出斜线,刚好落在徘徊于巷中食客的脸上,形成黑白的暗影,凛冽、恍惚。所有的摊案油腻腻黑乎乎:面条、稀饭、大馍、油条,阵阵油烟飞升……

    现在我从南巷口依次逡巡,如大王巡山。江老大兰州牛肉拉面馆,湖南米线,牛肉粉丝煲,重庆酸辣粉,曾师傅秘制凉皮凉面,棒棒鸡餐饮店,盖浇饭,这些来自异乡的厨艺,落拓不羁,浪荡江湖,仿佛一班孤独的散修。而胡大炒货,储记炒货,无名店主经营的瓜蒌子、糖炒板栗、花生、核桃等系列,牛杂火锅,高朋酒馆,虽然是本土势力,但并未对异乡生意人带来歧视和羞辱。所有的店铺一色的仿古红顶,不约而同采用电脑打出的黑字招牌。它们来自山南水北,各有地盘,比邻而居,如华山论剑,吵嚷不息,招徕食客。

    在胡大炒货我买过板栗和瓜蒌子若干次。年轻女店主有点小商贩的狡黠,稍不留神,快捷的动作会遮掩缺斤少两。每次我都笑而不语。那种假作憨厚自以为得计的模样,或许包含有底层生活的本真和虚幻。但她刚炒出的板栗确实味美,唇齿之间,香气沸腾。炒板栗的或是她兄弟,或是她男人,名字叫胡大,不得而知。多食板栗伤胃,但那种燠热潮湿的香甜,有种迷魂的诱惑总让人欲罢不能。

    汤包和豆浆当然也不错,厚实、丰腴的蛋饼一样打动人心,而炸虾仁,有一种坦诚而深刻的鲜甜味。奢侈的是吃鱼肠,但见老板利落地搁老姜煮沸,将一包鱼肠下锅,猛火快煮,再加米酒、罗勒续煮。鱼肠其实是鱼的内脏,包括鱼肝、鱼肫等,口感颇为繁复:肝的粉嫩,肠的软腴,肫的爽脆,蘸些芥末酱油拈些嫩姜丝,一起在嘴里交响,有一种微醺的快感。

    很快我徘徊到了安庆何老三馄饨店。在南方,馄饨的叫法和做法有多种,广东福建管叫云吞,江浙管叫馄饨,江西管叫清汤,而四川那一带又叫抄手。这种轻薄到半透明的玩意儿,我虽无恶意,亦无好感。偶尔在何老三馄饨店门前,看见骨牌凳上安一只洋瓷盆,两个中年妇女坐在冰柜旁,十指快速拈起一块薄皮,用筷子挑起若干葱姜蒜合成的肉馅,再用手指肚轻轻一挤,薄皮便将肉馅包进去,暗藏机锋,大功告成。

    一大堆老人小孩坐在拥挤的店面里对付馄饨,还有一些妇女和男子在排队等待打包。忍不住诱惑,我坐进店里,一只鲜热的馄饨下肚,忽然感觉表皮似乎都有妈妈指头上的芳香。想起多年前,妈妈煮下的一个个热气腾腾的厚皮饺子,在昏黄的电灯光下,吃到嘴里,仿佛有了无穷的意蕴。又仿佛是,我再次接近少年美好的人生。

    在剧团巷里我不断遇见可爱或不可爱的熟人。

    我觉得张三是一棵原始的大白菜,似乎刚从泥地里拔出,胖而不腻,可他的人生却是与工地打交道。他经常和身材玲珑的老婆到黄尾鸭汤面店,俩人一胖一瘦,相得益彰。他的壮举是和一班小年轻组成爱心公益协会,助贫济困。他的工地上一堆堆水泥、钢筋,他妄想把它们变成一栋栋大白菜一样柔软的楼房,包含泥土和炊烟的质地。他曾写过诗。他二十年前写出“鸭汤面流淌出鲜香的记忆之河”。现在他和老婆就在记忆之河上行驶,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在黄尾鸭汤面店流连。他美丽的老婆沉迷于鸭翅,似乎是渴望白天鸭一般飞翔,而他古老的怪癖是专吃鸭脚。我希望他这只丑大鸭若干年后超凡脱俗,在天空中占有一席之地。天空是倒过来的大地,或者说未知而神秘的大地。里面隐藏着消逝的村庄,以及杂草丛生的菜园,但每每在他转身之际,我窥见的是一个老人的背影。我知道时间在老去。我期望他的水泥、钢筋,若干年后滋生出另一种桀骜的乡土和乡愁,在二十四、二十五世纪看来有一种二十一世纪非凡的古味。

    巷子南头有家炒饭摊。摊主是我同学的弟弟,面相起码比我年轻十岁。我听她娇小的老婆说,孩子在江西上大学。每次我吃不下食堂千篇一律的饭菜,大多是蛰进这家炒饭摊,招呼一声,摊主立即应诺,手脚麻利地将鸡蛋搅成糊状,在大铁锅里翻炒几下,然后倒进一些青菜碎末,一些火腿肠碎丁,再是一碗熟饭倒进去。这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锅铲和铁锅碰撞的叮叮声,带来一份幼时乡村黄昏晦暗不明的记忆,仿佛夕光在洗刷沉重的西山,炊烟跑上树梢,而他家的几只鸡却聚聚拢拢地站在门槛上……这个男人老家在五河镇东园组。那里是灯会之乡,高腔之地,令人神往。他对我说过几次现在炒饭生意稀拉,想干点别的,但一直也没见他转换行当。去年腊月有一段时间他跑去山东(抑或山西)学一门手艺。手艺的名堂我忘记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手艺。也没见他从此折腾在新手艺上。这一段他仍然和老婆守着炒饭摊子。我也没问。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在了池塘里,溅起了一丝他才看得见的涟漪,旋即平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会关注、好奇。他还是他,只是生活的枝条,偶尔旁逸斜出了一下而已。

    去年暑季发现的美食之地,在岳西饭店大院,充满煎饺的香味。一溜儿排开五个大型铁皮桶,桶子上面三分之二处被改造成煤气灶,铁皮桶顶部置放大平底锅,火焰呼呼,饺子慢慢煎得金黄。这里只有永恒的老两样:煎饺和稀饭,但老中青少咸宜,每天早上要卖出一二十锅。表皮已然焦脆的煎饺,咬开来,露出鲜美的肉馅,颤动着,像被封锁的悸动的青春。

    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如同一本厚厚的苎麻线合订的家谱,有一张弥勒佛似的大饼脸,我给了钱,有时她会迟疑,给了吗?也许看起来我很面熟,但她不确定我给没给钱。我把微信支付翻给她看,她才“呃”一声。等到春节放假从老家返回,正月初八、初十、十二、十六,那家煎饺店大门上仍旧贴着“家里有事暂不营业”的告示,一直如此。后来我忍不住询问大院住户,都说女老板脑溢血之类已住院。因为吃煎饺我们其实混成了熟人,虽然她记性像繁体字一样不够顺畅。希望她泛黄的纸张一样的身体,能延续诸多食客聚群而吃的源起和过往的脉络。显然这难以实现。“岳西饭店煎饺店”搬迁到了文体广场里面,原来的帮工摇身一变成为新店主。新店主的男人是个大胖子,有些木讷,言语不多。慢慢地,我们又会成为熟人,那个健忘的老太太终究会被他和新店主替代。

    某个时段,我对淮南人的牛肉汤抱有十分的热忱。牛肉汤完全可以做一支惊天动地的歌——《淮南牛肉汤之歌》,曲谱里充满夏天的燠热,歌词以短促、尖锐为美,比如“牛肉——牛肉,汤噢——汤——”,旋律里有乡间货郎“针头呃——线脑,鸭毛呃——换雪花膏”式的诱惑和古声,其尾音必悠长,从喉管直入胸腔。换气,又从喉管里徐徐吐出。牛肉汤的大味在于汤浓醇鲜,味足味厚,清透鲜美。好的牛肉汤里必藏有大棒骨,待牛骨熬成白汤后加入干红椒、花椒、姜等作料,盛汤时添加已经烫熟的粉丝和煮熟的牛肉片,然后放上香菜、蒜末拌开。对于香菜我深恶痛绝,对于蒜末和葱段我情有独钟。没事时我瞎想若干年后,在古旧的院落,斑驳,暗哑,个别房屋的晒楼与屋顶上的戗角都塌了,墙头瓦楞间还长了杂草,屋檐下堆着石础、条石、门枋石。我们一家人从远方城市归来,理锄开荒。院落清朗,有陶器之色。我从院子角落搬出一口大缸,清洗几遍,釉色开始明熠灼亮。窗外适时传来牛贩子卖肉的叫嚷,我的子孙们很快围上去,用尼龙袋装回几刀鲜牛肉和大桶骨。大狗跳,小猫叫,柴火熊熊,大缸里的牛肉汤“噗噗”“噗噗”,香气转折,从院门溜出,连通村道,在村子的燕巢、蛛网、竹叉、竹笐、黑白鳞瓦之间歇脚。第二日清早,汤成,于是光膀子开唱,“牛肉呃——牛肉,汤噢——汤——”,万物仿若往古,木瓢舀起醇浓白汤,注入一个个青花大瓷碗中,像洪荡的激流回到平静的内心。

    日头沉落。巷子里根本看不见日头,只有昏黄的光线笼罩。夕光缓缓挪移,又铺向巷子旁的剧团,破败的木板楼。五六十年前的木板楼,踩上去有一种阴郁而危险的木质“咚咚”。半个巷子的门面属于剧团,可见当年剧团的辉煌。剧团以前演出黄梅戏,现在改名“岳西高腔传承中心”。岳西高腔为国家级非遗,源自江西弋阳腔。弋陽腔是南戏四大声腔之一,元末明初迁徙到安徽青阳,摇身变成青阳腔,又被四方浪荡的手艺人、生意人、读书人带进深山密林,从此在山里扎下根脉,和土语方言、吴楚风俗、民歌小调勾连,成为岳西高腔。它繁衍的主要地盘,一个在我老家白帽镇,一个在五河镇。但我们早已错失了围鼓坐唱的光阴,那些高腔艺人只能在手抄本上虚妄一唱。白帽镇的高腔班子,只剩一些古旧抄本留存;五河和田头的两位老艺人,都八十来岁了,照片里的姿势显得寥落、倾颓甚至木然,干瘪的嘴巴“咿咿呀呀”出戏文里的悲喜。他们就在戏文的悲喜里一辈子。因为工作关系,传承中心我去过无数次。每次踏上木板楼,干燥和朽木味悸动如一首沉寂之诗,阴影摇晃。我知道木楼里一个姓汪的退休戏曲研究专家,他虽蛰身其中,但心怀白云,一生昂藏,默默专注于黄梅戏和岳西高腔研究,返聘后一页页高腔手稿堆聚恐有人高,几年间出版研究文集百来万字。每每我踏上木板楼,“嗒嗒”声倒非常的风雅。他一人高的手稿就是睥睨天下的风雅。

    去年曾两次去得青阳县,可惜未能赏眼青阳腔,一直惆怅,就仿佛家谱里散失了某个至亲的名字。

    木楼下的戏台积满蛛网,恍若老美人的惊心流逝。十多年前,我在乡下高中教书,周末到这里和舒寒冰、储劲松一道,挑选表演岳西翠兰茶道的“七仙女”,一台子莺莺燕燕。七仙女据说换了几茬,其中一个被做茶叶生意的秦姓老板再婚娶了去。某次我在某茶行办事,见了豆腐西施一样施施然坐在老板椅上的她,她已不认识我。三十多年前,我才十来岁,刚到县城师范读书,周末曾逃票到这个戏台看黄梅戏。大幕拉开,小生花旦真是俊美,举手投足都是牡丹玫瑰。其时我不懂戏,只在乎翘兰花指的纤手,和丑角煞白的鼻子以及阴阳怪气、夸张的姿势。演戏的美人的确在流逝、流失,戏台像一块焯干了水分的巨木,遍身嶙峋沟壑纵横。演戏的美人已是老美人,街上偶遇,或者在乡下的舞台上她们送戏,卸妆后的真相令人恍惚。她们依然是台柱子,四五十岁了,剧团三十年几乎没有添置新人。有的近六十岁,跻身于广场舞大爷大妈和民间班社中间,依然孔雀开屏般骄傲地领舞,或者编导一些半新半旧半原创的新戏,混江湖似的走村串户。

    实验小学的喇叭挂在哪里始终不得而知。也许藏在某棵梧桐的枝丫间,也许躲在教学楼前的某堵高墙拐角,却总像喜鹊一样喳喳不休,在天地之间游荡。偶尔耐不住寂寞,会被一阵花香送到南巷口,里面装满喜庆儿歌、童音朗诵、老师吆喝,以及课间操千篇一律的“一二三四”。在飘过马路时,我担心汽车的尾气和嘶吼,电动车轮、摩托车轮的摩擦,行人匆忙的脚步和戾气,会不断消解掉儿歌及朗诵中童音的纯正,也许它要绕好多个圈子,方才将饱含童年气质的一所小学搬运到巷子。有时候我踱到南巷口,和开锁配匙的五十多岁黑脸老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混熟了我称他老黑。老黑爱坐在一把油晃晃的小马凳上,身子歪斜,自在自得。这把马凳蹲在人间多少年头,我没问询,也不需要答案。老黑的铺子很小,被凉皮和牛肉汤铺挤成了一把面筋,铺子里全是用铁丝串起的或生锈或黄亮或银闪的新旧钥匙,旁边有一架手工配匙机。忽然我感觉巷子就是一把庞大的老锁,老黑就是古老的看门人,小学校的喇叭声是不是一根特别的钥匙?这根流动的钥匙将喧嚣的市井和一所小学奇妙地羁绊在一起,仿佛内心有巨大的喜悦,奔流不息。我设想这是一把钥匙形的木船,老黑在摇橹,我独坐船头,迎面一家家店铺恍若河流两岸的公社老式建筑、行人。

    左岸:糖果店里,大白兔奶糖、橘子糖、双囍糖、花生牛轧糖,一角钱三颗,在孩子眼中轻轻颤动。旁边的冷饮柜一到夏季就发出隆隆的欢鸣。冷饮柜上的黑板写着:冰砖一角、汽水(不连瓶)八分、奶油棒冰五分、赤豆棒冰四分。女店员一次次掀开盖子,怒气冲冲,孩子们趴在柜沿盯着,赤豆棒冰寥寥无几,冰砖和奶油棒冰热闹地挤在一起,汽水呢?喝几口就打饱嗝。看什么看?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女店员不耐烦。当时我撇撇嘴舔了一下舌头,我想吃大白兔,想吃冰砖,哪怕是牛轧糖里的一粒花生也好。似乎是,最后什么也没吃到,心底却有冰凉的快乐……

    右岸:爸爸,炒板栗!妈妈,凉粉!扎羊角辫的顽皮女孩花枝招展,在巷子里蹦蹦跳跳,一路扫荡,爸爸斜背着书包,妈妈一手牵着孩子以提防车辆乱行,一手拎着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早点、零食。另一个孩子嘟着嘴巴想吃露天烤炉烤出的烙饼,妈妈一瞪眼:不卫生!

    显然我想象的是时间的左岸和右岸,1980年代的记忆和现实的莫名交织。这不是逃离,而是前进。只有宋冬野的歌能描述一条日常河流的节奏、力量。宋冬野看起来是胡子拉碴的汉子,歌里却有一种干净的烟火气,那烟火气来自这俗世中的饮食男女、平凡生活,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不哀怨,不愤怒,不控诉。在饭点之外,剧团巷就是一条音乐缓流的河。音乐里的星辰、阳光,把人生的黑暗点亮。

    “义红土菜馆”灰色的招牌,像只烤得半熟的鸭子。每当我溜达到门口,心里便食指大动。十多年前,这个小饭馆还是一家大排档,档名则如同岁月积苔湮没了的陈迹,毫无印象。但那时每年暑季,我总会从乡下钻到县城住几天。几乎是每天晚上,这家大排档成为我和同学的午夜欢场。扎啤一小桶一小桶被提上油腻的方桌,花生米,炸黄豆,黄鱼在高温的铁锅里翻飞,金黄的啤酒咕嘟嘟,快饮一杯如同朗诵一首骄傲的抒情诗,而白白的气泡奔腾像一首诗的高潮。我们要珍惜那些气泡,像世间美好的事物,得即时把握。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古老情怀的大排档。

    大排档简陋、便宜,正是我的首选。坐进大排档,满身浓浓的市井烟火气,老板亲切得像大哥似的,要几串串串香,要根油条,要鸭血粉丝,招呼一声,一声“好嘞,您稍等”。稍会,喷香扑鼻或热气腾腾的滋味,立马穿州过府,周游全身,鼻翼渗出微汗,通体透彻。

    叶广芩是我喜欢的一个满族作家,挖一挖她小说中的美食名品,多具备大排档风格,像《豆汁记》,莫姜老太太做的奶酥六品、熏肠、酸梅汤,像《采桑子》里提到母亲做的春饼,老五关警察局里还要吃马蹄肉末烧饼,坐禁闭要每天叫一套三鲜砂锅外加炸鹿尾,老姐夫的自酿酒和花生米、咸菜疙瘩,冬至吃的青韭羊肉饽饽,坤宁宫的煮白肉,谢娘做的虾米皮的炸酱面,《玉堂春》里的油泼辣子凉皮,《青木川》里的核桃馍,全是颜色正、模样俊、味道香的小吃。她的行文有没落的贵族气,却不肯放下身板,傲着呢。

    想必巷子里的诸多大排档,骨子里也是骄傲的,人穷志却不短。我曾在南京的大排档吃过北京的名小吃——焦圈,炸得不温不火,金红脆薄,夹在层次分明、芝麻粒盖面的芝麻酱烧饼中,就着喝几口热豆汁,对嗜好者来说,真有销魂夺魄之感。转念一想,大排档就在蓝花海碗中“噗嗤”“噗嗤”地翻腾出赤子情怀——一个男人味蕾的永远原乡。

    曾经有段时间熬夜后,早上我热爱的是吃面,养胃。

    从北向南走,记住了第二家小面馆!馆主是对下岗夫妻,阜阳人。面条有纯手工的,还有机轧的。调面料不过香菜、葱、蒜、香油,佐面的是酸菜、豆腐丝。最好的是豆腐丝和肉丝的合作,我觉得是绝配。豆腐丝是绵软的香,却有筋骨,很考验火功;夹拌的肉丝,有点脆脆。豆腐多肉丝少,用個烂熟的比喻,恰如在少年时,跌宕起伏的恋爱中遭遇伊的浅吻,出其不意的突兀和释然后的惊喜。

    这家面馆的对面——和平饭店,常见贩夫走卒,俊男靓女,三教九流,济济一堂。我经常会叫上一碗青椒肉丝面。生青椒难免夹缠一份青涩的菜蔬气,若拌上肉丝炒,火候恰当,青涩就会慢慢褪掉,如同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到了二十一二,心性渐沉稳,天真亦未脱。若青椒炒过了头,那就是二十七八的熟妇了。

    吃面时,还得有一份辣。只要辣椒熬制得好,辣得够劲,挑几滴稠厚的辣椒油,拌上香油和芝麻,便把一碗面吃得目不斜视。

    冬天的夜晚,爱和朋友坐在巷子中间的“高朋酒馆”。火焰舔着锅底,锅内沸腾一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举起杯子,仿佛整个皖西南的山水,都从锅沿上袅袅升腾,戏台子上诸葛孔明轻摇羽扇,拂去了上面飘忽的水汽……红油的冷艳,抑制不住辣的热情。辣,不容商榷,毋庸客套,不知不觉从每个毛孔呼啸而来。一滴晶莹,从食客光洁的额头悄然地滑落,面颊上尚有麻乎乎的痕迹。似乎刮过整个剧团巷的寒风,都已经在热腾腾地向春天靠近。

    酒意恍惚中,似乎我踏进了东头的岳西饭店,那个建了六七十年的老店,陈腐的楼板,被旅客的鞋底磨得褐亮,十九岁时的夏天在那里我曾有一场莫名其妙的失恋。如今住宿费依然不高,三五十元而已,进出的多是乡下人、回乡的民工。在西头则是“教工之家”,现在改为隆兴宾馆。一楼出租,卖意尔康皮鞋,卖各类蛋糕。我在乡下教书时,偶尔出差到县城,第一选择就是在这两家食宿,因为便宜得让人吃惊。

    哪怕满脸风尘,心有浮尘,但巷子里一直浮动着米香和酒香,那是尘世的香气在安抚人心。糯米粑、毛香粑、年糕、米酒、腊肉、板鸭,一季季,一日日,饮食的香气洋溢到骨缝里,就像唤醒沉睡的草木,喊醒一只刚从母腹中诞生的羔羊。在巷陌,专注的老食客更像羊群在安静地吃草,心怀饱满的仪式感和魔幻感。美食成全了一个普通人的神性。我觉得一个真正的食客就是一位小神。他们眼睛微闭,细嚼慢咽,既品尝食物的真味,也是对自己安静内心的一次温柔呼应。

    请允许我坐在清晨或黄昏的巷口,倾听各种野性的吆喝,看着掌勺的老板和食客,动作敏捷、流畅。想起即将面对的美食,心中就绽放着幸福的菊花。饱餐之后,一种辽阔的慈祥感油然而生,冲动地想送给孩子两倍的零花钱,两个女人的吵架也不显得那么恶毒,甚至想对世界打个响指。然后,仿佛不是沿着嘈杂的马路上班下班,而是漫步在春天的琴键上。

    责任编辑: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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