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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手帕

    时间:2020-05-28 03:41:5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江俊涛

    今年夏天,我来到福建西部采访。

    一走进南淮镇,就见华洋溪蜿蜒流过。溪岸北边有一条老街,街上大都是青砖黑瓦的老房子,如今已成为一个旅游景点。溪岸南边是一个叫李家坊的小村落,分布着高低错落的楼房。南北之间有桥相连,两边早已模糊了界限,但在从前却不是这样的格局。本故事的发生地,就是那个小村落。

    在土地革命时期,由于南淮紧邻闽粤赣革命根据地,受革命思潮影响,很多人参加了红军,他们有的后来成为名将,成为高官,有的却默默无闻,甚至连一个名分都没留下。但他们仍然是红军历史的组成部分。

    我在采访中听到一个掉队红军的感人故事,讲述人叫李继红,或者叫刘继红也可以,是个八十四岁的老人。故事的主角是他的父母,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女人。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并不想写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我只想说,战争年代的爱情不会因为硝烟而褪色,仍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故事发生于一九三四年秋天。

    一座黄泥茅草的农家小院。走进院子,迎面就看见墙壁上贴着标语,“减租减息、革命到底”几个大字赫然入目。两棵龙眼树挺立于院墙旁边,枝头上已挂满了暗黄色的果实,仿佛随时可以掉落下来。地上的簸箕里摊放着笋干,准备用来腌菜。

    人高马大的刘三妹正坐在堂屋门口缝衣服。外面忽然响起了“噔噔噔”的脚步声,她一抬头就看见走进来一个人,正是丈夫李大治。李大治一身蓝灰色军服,头顶的红五星闪闪发亮,满头大汗,直喘粗气。刘三妹站起来问:“怎么回来啦?”

    李大治却反问:“爹呢?妈呢?”刘三妹说:“一个是农会主席,一个是妇救会长,天天忙着开会哩。”李大治叹了一口气说:“今后你们在家要当心。”刘三妹问:“怎么啦?”李大治说:“部队要开拔了,我回来跟你说一声。”刘三妹问:“要去哪儿?”李大治说:“不知道。”

    刘三妹进屋端出一碗米酒递给李大治。李大治不解地望着刘三妹,刘三妹就说:“愣怔啥呀?喝酒!”李大治笑了一下,端过酒碗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李大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放到刘三妹的手里说:“这是我妈给我做的,送给你了。以后想我了,就拿出手帕看看。”

    刘三妹接过手帕说:“谁想你啊?臭美!”忽然惊叫一声:“这手帕怎么成了红色的?”李大治说:“那是……一次负伤了,用它擦血……”刘三妹把手帕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顿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男人的气息。她盯着手帕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把搂住了李大治。

    片刻之后,刘三妹拉起李大治就走。李大治问:“你要干什么?”刘三妹说:“送送你。”李大治说:“不要你送。”刘三妹瞪了他一眼说:“快走!”刘三妹拉起李大治,迈开两只大脚走出门外。沿着一条土路跨过青石桥,他们很快来到镇街,远远看见一片蓝灰色,就像一堵厚实的墙壁,那是部队正在集结。

    走近前,同村的士兵李厚生打招呼说:“嫂子,你们结婚才三个月,舍得大治哥离开呀?”刘三妹说:“我还指望他混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哩!大治,打完仗了赶紧回来,儿子不能没有爹。”旁边一个小媳妇就说:“三妹,你还没生哩,怎么知道是儿子?”刘三妹却说:“我生的不是儿子,谁还能生儿子?”众人一片哄笑。

    几个女子拿出鞋垫往情郎或者丈夫的手里塞,鞋垫上大都绣着“花好月圆”或者“安”字。刘三妹没有鞋垫,她不太擅长这个,她想了一下,忽然拉过一个女子,转过身让她帮忙从自己衣服里拿出了贴身的红肚兜。

    刘三妹是那种典型的大脸盘大屁股大胸脯的女人,她的红肚兜自然也是大号的。所以当她把红肚兜送给李大治时,旁边的战士们都笑了起来,李大治便红了脸,不去接红肚兜。刘三妹就说:“这是你老婆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拿着!”

    见李大治还不接,刘三妹就说:“哎,我说李大治,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我跟你说啊,你以后升官发财了不许找其他女人!厚生兄弟,你帮我盯着点儿你大治哥啊!”李厚生说:“放心吧嫂子,大治哥没这个胆儿!”刘三妹于是就把红肚兜硬塞进李大治的口袋里。

    李继红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显得风轻云淡,其实那天的场面远没有这么温情,因为那时候生离死别极为平常,温情早已被残酷的现实吞噬了。这不,正说着,忽然响起了号令,部队准备出发。前来送行的人们忽然都哭了起来,他们只知道红军要转移,却不知道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部隊走了,缓慢地走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些青砖黑瓦的院落和黄泥茅草的屋舍越来越模糊。一行人马渐行渐远,一个人就像一个蓝灰色的点,最后连成一条蓝灰色的线隐入山林之中。刘三妹掏出李大治送的红手帕向看不见的远处挥舞,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没想到这一去竟成永诀。

    与大部队会合后,李大治来到广西。

    李大治是红一军团第二师第四团二营六连的一个小兵,他刚开始只知道这次是战略转移,许多年后才听说他们的行动被称为“长征”,而他只走了其中的一段。当然,他们不是去旅行,而是冒着枪林弹雨拎着脑袋赶路,因为国民党想要彻底消灭红军。

    十一月二十九日,湘江战役中的觉山之战打响了,国军集中优势兵力进攻珠兰店红军阵地。那场战斗打得很苦,红军伤亡惨重。第三天中午,红一师和红二师相互交替掩护,边打边撤,向西转移。李大治所在的营担任后卫,激战中他被一发子弹击中右腿,倒在地上仍往前爬。李厚生和另一个战友回来扶着他走,可那个战友不幸中弹牺牲。追兵将至,李大治为了不拖累战友,就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李厚生,说声“你快走”,挣扎着从山崖上滚落下去……

    此地山高林密,野兽出没,因而养了不少猎人。这天早上,一个猎人刚好经过李大治坠落的地方,在草丛中看见一身军装的李大治,又想到昨天的战事,顿然明白过来。猎人伸手在李大治鼻子下,还有呼吸,于是就斜挎上猎枪,将李大治背了起来。

    李大治苏醒过来已是黄昏时分,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柔软的棉被让他忽然想到了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被子上,氤氲起一片暖意。房间虽陈设简单,却备感温馨。他想伸一下腿,却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于是便叫了一声。随后他便听见房间门“嘎吱”响动,紧接着就有一个声音说:“啊,你醒了!”

    李安平紧张地问:“妈,你怎么啦?”崔月娥赶紧擦掉眼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纸递给女儿。李安平看完书信,顿然明白了,可她却什么话都没说。她走出去把父亲扶进房间,安顿在床上,又端来温水让父亲喝下。李大治忽然拉着女儿的手说:“安平,我的好女儿。”李安平抱住父亲哭了起来。

    崔月娥悄然起身走到户外。

    第二天早上,崔月娥趁李大治还在睡梦中就打开箱子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红肚兜,犹豫了一下,还是装进了口袋。李安平从窗外无意中看见了这一幕,忽然就打定了一个主意。早饭后,崔月娥说去街上辦点事儿,挎上一个篮子就走了。她来到邮电所,请人代写了一封信,然后就拿出那个红肚兜,说一起寄到福建。

    李安平却出现在面前,伸手抢过红肚兜就跑,崔月娥就在后面追。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崔月娥问:“安平,你干什么呀?”李安平就说:“妈,你知道这个红肚兜对她意味着什么吗?你要是寄给她了,还让她怎么活?”崔月娥说:“没那么严重吧?”李安平说:“妈,你考虑过爹的感受吗?不能再难为爹了!”崔月娥慢慢垂下头。李安平说:“信可以写,但红肚兜不能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个月后,书信寄到了刘三妹手上,她一看落款是“李大治”,骂了一句“死鬼”,忙不迭地拆开信,叫来儿子帮忙念。可听着听着就拉下了脸皱起了眉头。李大治在信中说:“我跟月娥结婚快二十年了,我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可能是我对不住你,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们了。”

    刘三妹将信纸揉成一团,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她猛然冲进厨房,搬出一个坛子,将里面的“米酒酿”哗啦啦地倒了出来,一边倒一边说:“就不给你喝,叫你变心!”李继红拦住母亲,说:“妈,你干什么呀?留着我喝还不行吗?”刘三妹这才住手。院子里飘荡着一阵醇香的气息。

    随后,刘三妹又拉着儿子来到派出所,要把李继红改成刘继红。民警问为什么要改姓?刘三妹说:“他爹死了。”李继红说:“妈,你别瞎说。”刘三妹瞪了儿子一眼。民警问:“李继红,你愿意吗?”李继红犹豫一会儿说:“不愿意!”刘三妹抡起巴掌就往儿子头上打,一边打一边说:“你这没良心的,我叫你不愿意,叫你不愿意!”儿子撒腿便跑。刘三妹却冲民警大声说:“把他的姓改成刘,我说了算!”

    李厚生刚好路过,就问:“嫂子,把谁的姓改成刘?”刘三妹说:“我儿子。”李厚生怔了一下问:“你儿子?为什么?”刘三妹说:“为什么?你问他爹去。”李厚生说:“继红姓李都姓了这么多年,哪能说改就改呢?不合适,不合适。”刘三妹说:“哎,我说李厚生,我儿子改姓关你什么事儿?你要是有工夫,就好好管管你那位老战友!”

    李厚生说:“我是继红的叔叔,怎么跟我没关系?他改姓刘,我不同意!”刘三妹说:“你不同意顶个屁用!”说完拉着儿子就走。李厚生就大声说:“继红,我知道你不愿意,别听你妈的!”李继红却低头不语。刘三妹就说:“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句话惹恼了李厚生,他脱口而出:“改姓刘也行,那你跟大治离了吧!”

    刘三妹愣住了,继而惊叫一声:“你说什么?好你个李厚生,人家都是劝和不劝分,你倒好,劝我跟大治离婚,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李厚生说:“我是为你好。”刘三妹说:“呸!是李大治叫你这样说的吧?”李厚生急忙摆摆手说:“不不不,是我自己想的,跟大治哥没关系。”

    刘三妹却不依不饶,脱下外套就抡起来朝李厚生打去。李厚生躲开了,往政府大院跑去,刘三妹追了过去。刚跑进政府大院,就被镇长撞见了,他厉声说:“刘三妹,又是你!李厚生,怎么回事儿?”刘三妹“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领导,他逼我离婚,你得为我做主啊!”镇长就指着李厚生的鼻子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刘三妹赢了,李继红变成了刘继红。

    为这事儿,李厚生受到了严厉批评。

    李厚生想了很久,还是给李大治写了一封信,内容却只有几个字:兄弟,保重!李大治很快便回信了,却也只是几个字:兄弟,替我照顾好三妹。自从上次那事后,李厚生见了刘三妹就绕道走,可战友的嘱咐又不能不办,听说刘三妹最近喝酒上了瘾,他就买了一坛子上好的“米酒酿”,让刘继红扛了回去。

    刘三妹很快就把自己灌醉了,她打着酒嗝对儿子说:“继红,记住,你爹已经死了!”刘继红摇了摇头。刘三妹吼叫一声:“死了!死了!以后要是再提他,我就打断你的腿!”刘继红说:“爹没死。”刘三妹跳起来追着儿子就打,刘继红撒腿就跑。刘三妹抓起一根竹竿就追了出去,可儿子跑得快,她追不上,就靠在树上一边喘气一边骂道:“小畜生,活该没爹!”

    一个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就跟着学:“活该没爹!活该没爹!”小孩一边说还一边拍着手。刘继红勃然大怒,就指着小孩的鼻子破口大骂:“放你妈的屁!”刚好小孩的父亲是个“茬子头”,一向不好惹,他走到刘继红跟前说:“你骂谁?”刘继红说:“谁让他说我没爹?”“茬子头”冷笑一声说:“说你没爹怎么啦?你本来就没爹么。”

    刘继红回击道:“你才没爹!”

    “茬子头”面朝众人说:“对不起说错了,他有爹,不过他爹是‘陈世美。不,不只是‘陈世美,还是逃兵,听说被一个地主的小老婆收留了,享福去喽,不要他们娘儿俩喽!”围观的人发出一阵笑声。刘继红只觉得气血上涌,用颤抖的手指着“茬子头”问:“你他妈的说谁是逃兵?”“茬子头”用挑衅的语气说:“你爹!”刘继红大吼一声:“我爹是红军!”“茬子头”说:“逃兵!”

    刘继红扑上来就打“茬子头”,两人扭在一起。但刘继红终究敌不过“茬子头”,被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刘三妹眼见儿子被人欺负,急忙过来帮忙,却被“茬子头”的妻女按在地上打。关键时刻,李厚生经过此地,大喝一声:“住手!”上前把“茬子头”的妻女推开。“茬子头”见来了干部,站起来一溜烟跑了。

    李厚生把刘三妹拉起来送回家。刘三妹坐在门槛上生闷气。李厚生给刘继红清理脸上的伤痕,问他疼不疼?刘继红却紧咬嘴唇一言不发。李厚生就看着刘三妹数落道:“嫂子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说儿子没爹呢?让外人看笑话!”刘三妹说:“谁叫他抛弃我们?活该!”

    李厚生猛然把毛巾扔进盆子里,生气地说:“当时消息有误你知不知道?大治哥为了活命,只能那样做,那是他的错吗?”刘三妹硬着脖子说:“难道是我错了?”李厚生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们都没错,我错了好吗?我压根就不该把大治哥的情况告诉你,害得你们都不安生!儿子也跟着受气!”

    李厚生说完就走了出去,刚跨过门槛却又返回来,低声说:“上次那事儿是我不对,我不该劝你离婚,你别往心里去。”刘三妹低头不说话。李厚生就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刘三妹,说:“给继红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刘三妹不肯接,李厚生抓起她的手塞了进去,转身大踏步走了。

    当天夜里,刘三妹忽然被一阵吼声惊醒,她急忙披衣起床来到院子里,只见儿子正跪在地上,向着西方,声嘶力竭地说:“爹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儿子不能背这个黑锅啊!”刘三妹潸然泪下,走过去将衣服披在儿子身上,紧紧地搂住他。劝了好久,她才把儿子劝进去睡觉。

    那晚,很多居民都听见了刘继红的喊声。

    刘继红告诉我,那晚母亲在院子里独坐到天明,母亲没有埋怨,也不再咒骂,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躺在床上的刘继红其实也没睡,他知道母亲心里很苦,也很可怜,孤立无助,所以母亲出奇的安静让他愈加难过。

    第二天上午,民警却找上门来告诉刘三妹,说刘继红用砖头把“茬子头”的三颗门牙打掉了,被关进了派出所。刘三妹一路狂奔来到派出所,在一间审讯室里见到了儿子。刘三妹摸着儿子的头问:“继红,你这是何苦呢?”刘继红语气平静地说:“谁叫他说爹是逃兵?”刘三妹就说:“放屁!你爹不是逃兵!”

    “对!你爹不是逃兵!”一个声音忽然传了进来,刘继红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厚生。他左手拎着一瓶酒右手拎着一个盒子,将盒子打开放在刘继红面前,立即飘出了诱人的白斩河田鸡香味。李厚生打开酒瓶,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酒杯。

    李厚生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刘继红,自己端起另一杯,说:“继红,你长大了,叔叔请你喝顿酒,来,干杯!”李厚生跟刘继红碰了一下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斟上一杯,李厚生说:“继红,你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像你爹!叔叔敬你一杯!”

    第三杯酒,李厚生独自喝掉,站起来既像对着刘继红,又像对着所有人,大声说:“我李厚生用人格担保,你爹绝不是逃兵!以后谁再说你爹是逃兵,就拧断他的脖子!”说完,将杯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杯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碎成数片。李厚生黑着脸转身走了。

    刘继红被关了十天。

    当李厚生把刘继红送回家时,刘三妹已准备了一桌好菜,还特意到街上端了一碗儿子最喜欢吃的“泡猪腰”,并且一定要请李厚生吃饭。李厚生摆摆手,拿出一张纸说:“嫂子,你看看,签个字吧。”刘三妹接过来让儿子帮着看,原来是证明李大治当年在南淮参加了红军,上面已经有李厚生等几个转业军人的簽名。刘三妹让儿子拿来笔,一笔一划地认认真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厚生收起信纸说:“我这就寄到广西去,应该很快就能到。”说完就走了,任刘三妹怎么劝,李厚生都不肯留下来吃饭。望着李厚生的背影,刘继红忽然就想,我要单独给爹写信。匆匆吃完饭,刘继红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一张信纸上反复写着,第一句总是:爹,我想您。撕了五六张信纸后,刘继红终于写好了信,打开房门飞快地跑到邮电所。

    信寄出后刘继红就开始了焦虑而漫长的等待,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两月过去了,仍然没收到回信。他又写了一封,仍然是焦虑而漫长的等待,仍然没有回音。时光就在焦虑而漫长的等待中流逝,刘继红一共写了六封信,转眼就两年过去了。

    又是一年春草绿,满眼十里桃花红。

    这天下午,邮递员送来一封信,从广西寄来的,上面写着“李继红亲启”。刘三妹催促儿子赶快拆开信封,可刘继红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赶紧去请来李厚生,当着他的面拆开信封,数行娟秀的字迹跳入眼帘:哥,我是你未曾谋面的妹妹安平。刘继红疑惑地看着母亲和李厚生,刘三妹示意他念出来。

    刘继红就念道:“哥,有件事我想解释一下,爹最后写给你们的那封信,其实是我妈偷偷请人代写的,爹并不知情,千万不要埋怨爹啊!你后来写给我们的信,都被我妈截住藏了起来,不让爹看。我妈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自私,她如今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请不要责怪她好吗?你们这些年也很不容易吧?尤其是大妈,我们向她表示敬意……”

    “……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爹在去年被政府认定为掉队红军战士,还发了荣誉证书,发了抚恤金,爹可高兴了!买来长长一挂鞭炮在门口放,还说这下百年后就能回老家去了。我妈也很开心,就拿出多年积蓄办了几桌酒席,爹开怀畅饮,我从来没见爹喝过那么多酒……”

    刘三妹笑了,笑得很开心,跟李厚生对视一眼。李厚生忽然一把抢过信纸说:“我来念!”然而,他扫了一眼信纸,表情却僵在脸上,人也呆住了。刘三妹催促说:“快念啊!”李厚生忽然又把信纸塞给刘继红,转身扶住了墙。刘继红就念道:“可是,也许是太过高兴了,爹腿上的旧伤复发,毒火攻心,两个月前离开了人世……”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死一般的寂静。

    刘三妹忽然觉得整个身子被抽空了,浑身绵软无力,就坐在了地上。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这样的画面:新婚之夜,她身穿大红衣服坐在床上,等着李大治来掀开她的红盖头。可李大治生性腼腆,坐在她旁边不敢动手。她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就自己掀掉红盖头,看着李大治说,胆小鬼!然后扑进他的怀里……

    另有一组画面:红军到南淮招兵,李大治在刘三妹的鼓动下也来应征。征兵的干部认识李大治,就说,你家就你一个儿子,不能参军。征兵的干部任李大治软磨硬泡就是不答应。刘三妹忽然说,你们不让他参军,不就是怕李家断后吗?如今我怀上了,让他去吧。刘三妹随手抓起一朵红花戴在李大治身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还有一组画面:去部队的前一天晚上,刘三妹和李大治极尽缠绵。刘三妹依偎在李大治的怀里说,大治,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光耀门庭。李大治说,嗯。片刻之后,刘三妹又说,混不出样子来也没关系,只要活着回来就行。说着说着,两人就哭了。那些美好的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只是故事中的主人如今已生死两隔。

    一声凄厉的哭声从刘三妹的嘴里飘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的大腿,说:“你……这……死鬼,说好了……一起……走,你为什么……要先走?你这死鬼……呜呜呜……”哭了一阵,她忽然起身从卧房里拿出那块红手帕放在神桌上,对着红手帕深深地鞠躬。

    李厚生也对着红手帕深深地鞠躬。刘三妹将红手帕递给儿子,说:“儿呀,这是你爹的东西,今天妈就交给你了。妈知道,这些年你一直盼着爹回来,一直想当面叫一声爹。如今,你爹不在了,你就对着这块红手帕叫声爹吧。”

    刘继红接过红手帕,哭着说:“爹——”

    李厚生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三天后,他找刘三妹商量,说想带刘继红去广西给李大治上坟。刘三妹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年我一直怨恨大治,这下可好,把他给恨死了……”说着她就掏出手绢擦眼睛,接着又说:“也该让继红认祖归宗了,去吧……”

    出发那天早上,刘三妹特意穿上当年结婚时的大红衣裳,把儿子刘继红和李厚生送上客车。汽车已经发动了,她忽然又冲上去,掏出一对枕套递给儿子,说:“把这个送给安平她妈,替我谢谢她。”

    一番长途跋涉后,刘继红和李厚生終于来到珠兰店乡,见到了崔月娥和李安平。刘继红握住崔月娥的手说:“阿姨,我代表我妈来看您了!”崔月娥望着刘继红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说:“太像你爹了。”刘继红从背包里拿出那对枕套递给崔月娥,说:“阿姨,这是我妈送给您的。”崔月娥接过来一看,只见枕套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她点点头说:“大姐用心良苦啊,谢谢了!”

    李安平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刘继红走到她跟前说:“妹妹,我来吧。”李安平抿嘴笑了一下,说:“哥,我的礼物呢?”刘继红说:“你猜。”李安平说:“快拿出来么。”刘继红就拿出那块红手帕,问:“有剪子吗?”李安平拿出一把剪子递给刘继红。他用剪子把红手帕剪成两半,递一块给李安平,说:“送你了。”李安平接过红手帕,叠得整整齐齐的放进口袋里。

    崔月娥拉住李厚生的手说:“大兄弟,多亏你了!”

    李厚生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清明那天早上,在当地民政干部的陪同下,一行人来到李大治的墓地。一座新坟位于青山脚下,这里就是当年崔老汉发现李大治的地方,也是崔老汉长眠的地方。残存的灵幡还在迎风摆动,野草已快爬满了李大治的坟头。旁边立着一块碑,上面刻着“红军战士李大治之墓”。刘继红“扑通”一声跪在坟前,哭着说:“爹——,我来看您了!爹——,我是您的儿子,我也是红军的后代啊!”

    山谷里响起了回声。

    现场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伴随着刘继红的哭声,李厚生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画面:某次战斗中,一队红军冲了上去,倒下了,后面的战友接着往上冲,山坡上到处都是红军将士的遗体……终于占领了高地,李厚生跟李大治击掌庆祝。突然,一声尖利的呼啸响起,李大治飞身将李厚生扑倒,炮弹在他们不远处爆炸……

    刘继红告诉我,其实他母亲刘三妹也曾动过去李大治坟上看看的念头,但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这个愿望日益渺茫。二零零六年,刘三妹病故,终年九十四岁。据说在刘三妹临终前,刘继红和李安平问她愿不愿跟父亲合葬,她说:“哪里黄土不埋人?我不想离开南淮。”

    刘继红从交通局退休后跟老伴一直住在南淮镇李家坊村,原来的黄泥茅草屋早已翻建成三层楼房。子女们接他们去县城住、去省城住,他们都不去,就喜欢南淮。他请人把父母留给他的那半块红手帕做成一幅精美的装饰画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每天都要擦拭一遍。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刘继红每年都去珠兰店乡为父亲扫墓,开始坐火车去,后来坐长途汽车去,再后来让儿子开车去,现在是孙子为他开车,他说只要活着就会一直坚持下去。每次去他都会带上一瓶“米酒酿”(当地人称“红军可乐”)洒在父亲坟头。他当年在父亲坟上栽下的那棵香樟树,如今已枝繁叶茂浓荫蔽日。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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