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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匠和木头(外三篇)

    时间:2020-05-28 03:48:5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木匠虽然做“财坊”,却几乎想不起“死”这回事儿。

    他是个好手艺人。做的活儿就是一脚门槛,槛内槛外的木头都是干净的、温暖的。

    村里其他的木匠都老了。再老的,已经去了周围山上的祖坟地里。使唤不动的手艺转过来使唤他们了。

    在那些长满松树、白杨树、榆树的地底下,木匠可以更接近木头的根部。潮土层下发白的根须全都扎进月亮里。地下的事就通过这细如发丝的路,和天上相连。木匠总觉得,一棵树是可以长到天上去的。那是人世珍贵的裂纹啊。却没有几双眼睛可以看见。

    在冬天,村子一片雪白时,山塬边上和墙基下冒出的枯黄的草就是唯一的颜色了,而旧年的麦草垛像是抱着一个梦,守着一凹乌沉的暖。

    这时,在从书院向村北边去的路上,过青春商店,贴着一条弯窄的灰线,远远地就能看到,木匠家的漆门上铁丝扭着的红灯笼,随风吱扭吱扭地响着。这让木匠王寿水的家很好认。

    冬天最冷的两个月里,木匠基本不做什么活。秋后做好的棺材,停在一进院子的木工房里。三长两短,红漆光润。

    棺材头上点画着粉彩牡丹,两边红漆底木上还雕刻着游龙。也有蓝底的凤凰。一幅热络的富贵景象。被雪山上脆莹莹的蓝烟衬着冷,这真是要命的颜色。木匠没事就要用眼睛寻摸一番。好像那都是光阴的骨肉。这是附近村子里的老人提前预订下的。只要预备下一口好棺木,最后的时间突然就松下来了。人晒着冬天的暖日头,放心的想想来世的路。头顶上都是暖的。

    我曾经听过附近两个老汉暄棺材的事儿:你的财坊搁安稳了吗?一定要找个好木匠啊。高木匠给我修下个财坊,才拉到石坷梁上了。这就对了,我们老子修下个财坊,十五年了拉出来还是新新的。搁烂掉的也有呢,二回儿又请下木匠做的。你一辈子攒下个啥呢,不就是攒下个财坊吗?

    春天一来,王木匠就进入了忙季。做棺材是最大的活儿。村里人把棺材叫“财坊”,以此来哄那想不出的黑暗。村里人忙着春耕,忙着活人的粮食,而木匠却要忙着为老掉的人做准备了。每年,都有一茬人老掉,像收麦子一样被收割,埋进子孙接手种下去的山田边。

    木匠几十年只做这一件事,做得专心,热烈。渐渐地,为死掉的人忙活也就成了一件活儿。是人活到头儿的最后一件活儿。这样的事情便不再奇怪了。

    整个夏天,木匠家的门都关着。最多开出一条缝。

    但是,门内的声音却像黑色的水流从院门的底部泼出来。有时,配合着刨木头的声音、电锯声、榔头声、摩擦声终日不断。各种声音被风搅和在一起,如卷进漩流中一样。

    木屑和锯末的风尘时常越过墙头,再被风吹远。有时,是粘在过路人的衣服、头发上,被带远。

    那是一条木屑的河流。是木头在时间中死去造成的河流。

    杨木刨出来的木花细些,和松木相似。榆木硬而沉,刨出来的木花碎,不成形。这些碎屑已经从看不见的时空里进入了木匠的身体中。

    木匠每出一口棺材,就会在自家院门口的榆树上拴一根红绳。现在,窄窄的沟路边的八棵树上,已经结满了巴掌粗的红绳子。

    有时,隔开两户人家,就能听到木匠家院子里冒出的嚷唤声,是木匠的老婆在和木匠说话呢。自从木匠二十几年前出了那场翻车事故后,两个耳朵就只能透一点音了。那年木匠去自家山地里干活,回来时小四轮翻了,人被压在车下,耳膜瓣坏了。现在是神经性耳聋。用他的话说,只剩下半个耳朵了。人说话得走到跟前,对着脸大声喊。王木匠才会抬起被“雾尘”糊白的眉毛鼻子,迷糊地应一声。

    从此,人世的话,就像钻进土里的虫子,水里游来的鱼。木匠每次都要贴着地皮似的,拢住一个耳朵,使劲地听。路上的声音杂,不容易听到真音。木匠一样样,拨开浮草寻找掉落的胡麻籽般,才能聽见说给他的话音。

    坏掉的耳朵帮他关闭了外面的声响,但又不是完全地关死,只留下一条缝。让话语窄窄地挤进来。像天井上吊下的一线光。木匠突然找到了一种声音的节奏,因祸得福。这让他做起活来,更加专注。他开始在木头的声音里潜水了。一件只有他知道的快活事。一只白头椋鸟,在宽纹、细纹、长纹、短纹中,快活地游泳。

    手里的活儿,轻了起来。最重要的是,那些上了漆、描龙画凤的棺木竟然飞了起来。那是木匠在一个梦中看到的。那个梦很沉。村子里和周边故去的人,乘着他做的财坊,贴着旱田的麦浪,一架架飞远,飞到了他们世代看不到的天山的起始处。

    没人知道村子人生活的最后一座山在哪里,只有死亡能够看到。木匠整日埋头工作。拉锯、推刨子、凿刻木头、砂纸磨光的声音,都更加清亮起来。那是木匠一个人的世界。村里人似乎也晓得,所以去木匠家,从不敲门。

    一脚跨进院门,把身体挡在正在低头做活的木匠眼前。眼前一黑,就算招呼了。

    王刚给木匠画像是春天里的事。他的老伴正在棺材头上刻牡丹花。自从嫁给木匠,女人也成了半个木匠。多年积累下来的松木板堆放在院子东西角。够用三五年。木匠的一双眼睛在木屑和粉末里一闪一闪的。像正在解冻的河。

    这幅速写画得十分传神,在木匠脸上木纹一样深的褶皱里,上辈子的命运长了进去。

    用木匠的话来说,命这东西,一代代往下传,东西南北没有尽头。命是个圆东西,像木头椽子一样圆呢。

    木匠听不懂大地生长是什么意思,什么不都是地上长的吗?挠人的喜人的缠绊人的都是,只不过死是往地里长的,长到界线,就该往天上长了。生和死也都是圆的。大地生长也该是圆的吧。

    木垒是个树多的地方,尤其是南山里。从山隘开始,长出的松树层层叠叠,多得走不出自己的影子。沟底和坡梁上,榆树的绿更是窝成一朵朵的云。随意漫开。

    还有房前屋后的杨树、桦树和杏树。雨多云多也催树成材。当地人的谚语说:大匠手中无弃材。木材多,就容易出好木匠。木匠的命是木头养的。所以,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大木匠,也就不奇怪了。

    村子的房屋是有年代的,一茬房子住一茬甚至两茬人。所以,一个村庄的新房屋陆续建好后,就没有多少木匠可干的大活了。但村庄里的人却一年年的老了,这时,木匠最大的活儿就是为离世的人修造屋子了。和给活人盖房子选木料一样,松木是上选。王寿水的爷爷曾是村里的大木匠,能画又能刻,盖拔廊房的木活手艺是从甘肃老家带来的,烧灶吃粮的房子里都有给上一辈人预留下的位置。

    现在跟着他抡小锤的是他的堂弟,家里还种着百十来亩地。有活儿时,就跟着来干几天。村子里的壮劳力基本都去外面打工了。剩下的是逐渐衰老的一茬人。师徒两人四天做好一口“财坊”。整个英格堡乡也只剩两三个木匠了。

    等院子里所有的木料用完,王寿水就打算停下木匠的活儿了。那时,我就真的干不动了。他说。死亡那一头的活儿,只能像撂荒的庄稼地,在无边荒野中空着。

    那时,木匠的梦里,会不会停着一架会飞的财坊。

    走掉的人,在须子一样的时间里,闭着眼睛黑黑地听。耳朵一寸寸长进土里。长进木头的声音里。大地会重新像木头一样开花结果。一座座的旱田麦香飘摇,没有尽头。

    那个很早的早展,我们从村庄出发,迎娶新人。山路一边是迎亲的队伍,对面的山头上,是祖孙几代送葬的人。

    蜂背上的风

    那天,在那石化的木头群里,我听到风无声地穿过那些上亿年的幽黑湿润之处。水气的记忆和森林中一片树叶的记忆,又复活了。还有那一片片琥珀般的光。风就是翻动这记忆的手。在木垒和奇台那片戈壁的深处,听不到和人的世界任何有关的声音。只有我们几个看望硅化木骸骨的人在那雅丹山谷的红色筋脉中,掉落如一颗弹丸。

    后来,天空中竟然飘起雪来,雪像毛毛雨从时光的缝隙中落下来,落在我面前的一丛沙米草上,天一下灰暗下来。那白骨一般的草,微微地点着头,我仰头往天上望,那一刻,風停了。雪好像是风流出的眼泪,又从我的眼睛里流出。

    在一片台地的尽头,我看到一辆废弃的橘红色的大卡车。同时,听到这样一件事情:有一对流浪打工的夫妻俩,在这被改装的卡车上待了一年,因为偷运这些硅化木的人没法防止,摄像头也不知该安在哪片土丘,哪坨云彩上,于是他们被管理这片自然风貌的部门雇来,来看守这几十具巨大的石木骸骨。

    一年之后,这对夫妻俩终于逃离这里。

    虽然他们最初已经对荒野中的寂寞做了足够的估计,但还是被寂寞的风声瓦解了意志。在这离开人烟灯火有二百公里的地方,白天晚上他们都待在卡车里,虽有定时的给养送来,但他们被限定在无边无际的风声和寂寞中。晚上,车裹在风的脏腑里,裹在夜的脏腑里,被反复咀嚼,而他们是这脏腑中永远不会被消化的一点点碎屑。

    我想象这对夫妻在这大卡车中度过的三百六十天,足以被写成一部小说,一部最漫长的电影,以纪念人类在荒原中的渺小和奇迹。

    在风声和寂寞稍微能忍的地方,人们就定神扎根下来。那场空旷中的大风往西边的桥子村和旱台子村刮的时候,已经被许多更微小的土丘、沙粒、石块、植物和雨滴分解开了。十级风变成了七级风,刮进人们房子里的风已经变成了一些黄沙落在灶台和窗户上。

    那些住在风边上的人终于没有逃离。他们栽树、种麦子、种旱瓜,用劳动、房屋和体温抵挡那一场场寂寞的风。我在那个村庄里看到,村子里土坯房的墙都比一般的土墙厚,里面都抹了麦草,像一个个堡垒。院墙的边角不知是被风刮圆的还是特意砌成了钝角,好让风过去。一切都在给风让路。村庄房后就是沙漠,我们每天都听着风的声音做梦,村里人说,梦中全是风声。村子里的人讲话发音都带着沙、沙的漏音,舌头也在给风让路。

    那片北疆最大的戈壁和沙漠连起来,风抖抖索索的在空中立起来,吹土吹沙,每年一公里往南移动。有一个村子紧挨着沙漠,常常遭遇沙尘暴,学校搬了三次,房子每年埋掉一截。

    为了挡风,国家林业部的人在那里开了现场会,他们大概丈量了那场风的长宽,后来人们就种下了东西六十公里、纵深约三公里的梭梭林。

    没有人知道,风在空旷的地方越吹越大,风是需要被不断的分解的。这场风一直刮到富蕴阿勒泰,因为沙漠连着,变成西北风又刮到沙湾一带。最后在吐鲁番、哈密变成东南风又刮回来。

    这场风吹刮到木垒的胡杨林时,已经变了样子。它呜呜地吹过一墩墩的骆驼刺、芨芨草、梭梭、红柳,想要绕过胡杨林。在林子中,来回使劲地吹。一吹就是上万年。天地让风吹成了一张大牛皮。风嫌一棵棵粗壮的胡杨挡事,就鼓足了劲地吹刮,把冒天的胡杨,吹成了一根筋,越往上越细,留下一根手指独独地指向苍天。胡杨的树皮,都吹成了一道道时间的槽子,深深地通到树心里。有些胡杨的大树疙瘩,直接吹成了一股旋风的样子。一场一场的风,没能教训这种叫胡杨的树,反而让自己败了行迹。树还惊雷一样指着天,依然不死不倒不朽。有几场风也被永远的禁锢在胡杨的身体中。

    风走过了世上最远的路。但却不知道,最远的路在人心里。风吹过大地的时候,也在筛选着世间万物,那些被筛选的事物也在分解着一场眼前的风。

    养蜂人卞疯子是追着风跑的人。他知道哪场风会催开哪一种花。我在南山里见到他时,正是山花盛开的季节。山谷里开满了野兰花、野茴香、野玫瑰、赤芍、紫贝母、黄贝母,以及党参、当归和地叫子的花,山坡上也长满了野薄荷、三瓣苜蓿和红豆草。放羊人的羊群遍布其中,被肥美的牧草陷住。

    他的上百个蜂箱正排列在半山腰上,蜂箱旁飞舞着几只工蜂。这个时节是蜜蜂采蜜酿蜜的关键期,我必须要经过这些蜂箱,才能到达卞疯子扎在山上的帐篷前。经过蜂群时,我听到蜂翅在我的耳边扇起的一阵阵风声,那透明的风声被蜜蜂丝如薄缕的身体挡住,变成了一滴露珠。

    它们采蜜时,我想,那被分解的风声一定会变成透明的天穹,护住花香和花蜜。

    卞疯子养了三十年的蜂,绞了三十年的蜜,追了三十年的风。

    每年,他一路沿山由东向南,追赶花期。最远走到南疆库尔勒的山里。风吹来花开的各种讯息,四月的南风会催开南面的杳花,五月的北风会催开北面的梨花。花粉在空中纷纷扬扬,整个大地都在授粉,那场冬天的冷风也变成了春风,柔软成一句故乡的情语。春天一来,卞疯子就把头伸进风里嗅吸,每种花的花期,他都掐算得十分精准,错过几天,就错过了一季花开。

    花在卞疯子心里开出一条路,引路的是一场场由北刮到南的风。清明一过,他就带着自己的几百箱黑蜂,赶梨树杏树的花期。从四月谷雨前一直到五月立夏,有半个多月的授粉期。卞疯子就和妻子沿着山里的季候走,他们赶果树、桃树、桑树、沙枣树的花期。风最早吹到吐鲁番盆地,每年四月,全疆的蜜蜂都飞到吐鲁番,这里的杳花开得最早。

    卞疯子的蜜蜂一年能出五吨山花蜜。卖蜂蜜换来的钱,供家里三个孩子上了大学。可有时,一场风一路上很少遇到遮挡它的大东西,气势就变得凶起来。

    有一年春天,在鄯善一个有半截子戈壁的乡,天地间刮起了他从未遇到过的大风,那是超过十三级的大风,比沙尘暴还厉害。风是从晚上开始刮的,刮了一整晚。把天都刮白了。风一下一下用劲,好像拔河,又像是在抡大锤打夯。帐篷都要整个被掀飞了,夫妻两人抓住两边的帐篷架子,身体斜飞起来,整整一个晚上不敢松手。到了早上,胳膊都取不下来了。

    卞疯子后来觉得,那场风跑进了他的脑袋里,一想起来脑袋里就刮黑风。

    三十年的时间里,卞疯子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但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场让天都变了颜色的风。

    那场大风,把相隔一百公里远的吐鲁番地区的晾房都整个给刮平了。那一次,卞疯子损失了一百多箱蜂。几年的心血一下没了。

    但老卞到底是追风的人,尽管孩子们已经不需要他挣的钱了,但在山里奔波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他和妻子什么样的美景都看过,什么样的苦都吃过,许多美景连山里人自己都不知道。所以,老卞说自己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

    卞疯子最喜欢的事,就是蜜蜂遇到一片没打过药的花谷,一坡被自然养育的天真烂漫的花海,那时,他的蜂群会扇起一阵阵小小的旋风,饱含着圆润的阳光,在每一朵花开的最好时节,酿回世间最甜的蜜。

    但现在,许多地方都用飞机给花草打药,打了药的花草,蜜蜂是不采的。那些远处赶来的蜜蜂,空空地扇起一阵风,却不知该落到哪朵花上。一季的花就白白地开败了。

    一场从远处刮来的风,一路上被遇到的大小事物分解。被村庄、房屋、山梁、树木、人的身体、牲畜的毛发分解,变成可以承受的平常日子里的风。

    等到落到一朵花、一片叶子这样小的事物上,大风已经变成了一场毛毛风。到那时,风也刮老了。

    刮进人心里的风,不知是小是大。也许一生都会让人心无定所。

    卞疯子没有说出来,世上最小的一场风就在他的蜂背上。这些最小事物的风,也可能聚合起来,就又会变成一场世间的大风。

    白魂灵

    那只羊的魂灵往天上飘时,我和阿依米娜正躺在七月山谷的草地上,往山谷上露出的幽绿天空望。

    那只褐色的羊被拉出羊群时,草地一下变深了。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它被排出了那块草地,以及周边的一切。

    一个时间的口子突然在羊群中裂开了。它自己也感觉到了。

    它掉入了那个口子。我看见它的身体一下僵硬了。它耳朵前面的两只羊角被哈拉提死死拽住,接着脖子又被他年轻有力的两条腿紧紧夹住,逃不脱了。羊群没有停下来,它们依旧在吃草,只有几只在湿盐槽前的羊抬起头来,有些不安地朝那边望。我和羊群都在朝那个看不见的口子张望,那个漩涡一样的口子,不会漏掉一只羊或者一个人。羊群很快结束了轻微的骚动,那个口子又合上了。

    进山的时候,哈拉提的堂哥热合提就说要宰一只羊。他是这片草场的东家。这座山谷除了十几户放羊的牧民,在整个夏天,很少有人进来。这里太远了,远得没有声音,没有名字。我们的车进入这深谷中,足足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因为道路艰难,这曾是一条最穷苦的牧民放牧和脚户穿行的幽谷。

    巨大的石头山将人和羊都锁在里面了。

    太阳在这片山谷中越陷越深,耸立的石崖挤在一起,越挤越深。每隔一阵儿,谷中就滚过的响雷,云影、草地上的风和露水都涌向这片山谷,又忽忽涌灭。

    但羊群要吃鲜美的草,牧人就离不开这里。

    那时,我和阿依米娜正躺在不远处的兰花丛中,看天上不动的云朵。九岁的阿依米娜是和父母来到这片夏草场的,他们的石头房子就在不远的一处山腰上。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她在乡里上哈语学校,听不懂我说的汉语,但我能看懂她的表情和眼神,她也能看懂我的。我们的眼神和表情直接就到达对方那里了。

    每天,她最快乐的事情,就是骑着父亲的那匹坐骑,趟过山谷中的石涧,到达邻居家的驻地,待上一会儿,然后再回到自家的冬窝子。

    这片山谷除了她家和热合提的牧羊人,还有另一面山谷里的叶儿包力和布里汗夫妻俩,他们的一儿一女在放暑假的一个月时间里,也和父母待在一起。他们的木头房子蹲在山顶上,像一只孤独的鹰。

    牧羊人别克,把羊群从高处吆下来后,就远远地走开了。

    羊群被搅乱之前,我听到风吹过草地的声音,露水从一片叶子滚落到另一片叶子的声音,云朵从东面走到西面的声音。不过刚过中午,巨石山谷已经凉飕飕的了,太阳在更远的地方照亮,那里的草地浑圆金黄,犹如私密之处。

    哈拉提先是冲进羊群逮住一只,摸了摸羊脖子,又摸摸羊屁股,然后放开了。羊群都在给哈拉提让路,这只羊偏偏往中间跑。被搅乱的羊群,看着这只羊被逮住,没有惊叫,它们知道,迟早都会轮到自己。有一刻,它们心慌地嚼着嘴边的草,但很快就安静下来。这是羊群和牧人的古老法则,也是这片山谷的法则。靠近山脚的一些羊,挤在盐槽子前吃盐。从早展到现在,它们吃了太多带露水的草了。羊诞生于草地之中,诞生于露水之间。它是虚幻的诱惑者。

    羊很快就被拖到牧羊人住的毡房前,在这过程中,它几乎没有叫过一声。

    给热合提放羊的牧羊人别克,在我们下车后,就向山上走去。一邊扭头对我说,两分钟就下来。上山下山对他来说就像散步一样。

    他从不骑马,不像阿依米娜的爸爸哈孜,总是骑着自己心爱的白鼻梁枣红马,像长在马身上那样,来去自由。他的马留在大石头乡自己的马厩里。

    别克往山上走的时候,像一只没有骨头的山猫。他头发半白,同时用哈萨克语和汉语和我说话,夜晚和白天都混在他的血液中。他走上一座山顶,只要几分钟的时间,这是一只羊吃下十口青草的时间,也是一块石头滚下山坡的时间。别克不喜欢骑马放羊,他就喜欢在山上淌来淌去,就像在平原上哼着山歌走路那样。他的羊群像一摊石头,缓缓地在几面山谷间移动,他每天都要上山下山十几趟,而那些山的平均海拔都接近二千米。他要在这里,为雇主一直待到九月山上下第一场雪前。

    哈拉提自己的羊也在这里放牧,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进到谷里,在这与世隔绝般的地方,和别克待上几天,给他送些吃的。

    在这里,羊群轻得像露珠一般。他清点它们,不论褐色、白色、黑色、还是栗色的羊群,滚动在哪一片山腰上,他都能找到它们,它们咩咩的叫声和吃草的声音,似乎总在他的眼前和耳边。

    现在,这只羊被摁倒在地,四蹄被捆住。它雪白的脸孔正冲着我们所在的山坡。热合提说了一句什么,那句话低低地枯叶一样扎手。传入羊的喉咙。羊听懂了。它的眼帘微闭,嘴挨着湿漉漉的青草,却一动也没动。整个山谷安静地悬在羊的头顶。刀子麻利地进入,羊的眼睛一直看着。看着那个为它张开的口子。它知道牧羊人已经为它的死亡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热热的血从草地下流了出来。接着羊被四蹄朝上,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支起了三根木杆子,哈拉提开始动手麻利地从肩胛下面入口剥羊皮了。而牧羊人别克则抽着烟,蹲在草地上,偶尔打一把手。宰羊是主人家的事儿。

    他们开着玩笑,聊着近期发生在山谷外面的趣事儿。不一会儿,一张完整雪白的羊皮已经被剥出。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羊的头始终朝着山谷上面的天空,我看到,它的魂灵悠悠地升起来,望着草地上正发生的一切。轻轻地叫出咩的一声。它看到自己的头被割下来,扔在一边。它继续向上升,一直飘到我们头顶上很大的一片云朵上,在那儿停住了。它的魂灵像一朵更轻的云。在底下这片变得幽深的草地上,羊群依然在吃草,山谷巨大的石岩上,长满了黄色的草苔,草在更幽绿的时间里,开成了岩画样的花朵。这片它记忆中吃过两年的草地一直通往山谷消失的地方。

    没多久,天空变得更青、更低。湖水一样沉。一阵响雷从云朵上擦过。雨滴稀稀落落地从上面滴下来,打湿了草地,我们只好从草地上起身。

    等我和肯和阿依米娜骑马从她家的石头房子回来时,鲜嫩的羊肉已经煮熟,盛在盘子里了。

    那天黄昏来临时,我们几个女人坐在热合提的皮卡车上,颠簸着拜访了更远的山谷深处的牧人们。阿依米娜高兴极了,风吹着她的短发,肯也唱起了不知名字的歌儿,在这绝少人迹的山谷里,人可以为一阵儿风快乐,为最简单的好意开心。羊群把他们带到这不可思议的地方来。这山谷,仿佛是一个洗尘器。摇晃着尘世的生活。

    老切尔一家都在山上,他们从六月份就把自家的山羊群吆进来。老两口和儿子媳妇以及三岁和五岁的小孙子,这样一家团聚的情况在这僻远艰辛的放牧生活中,越来越少了。山谷外面的那个大口子对过惯了转场生活的哈萨克族敞开了,尤其是年轻一代,他们也像羊群一样被吆往那个陌生的世界。在那里寻找他们新的草地。

    热合提在山外跑了多年的车,在运煤的国道边开过餐馆,挣过路司机的钱。他算是在外面过上了不错的生活。

    哈拉提除了夏季临时照看自己的羊群,其他时候也都在外面打工。还有阿依米娜长大后,也不会再回到这片她父母的山谷中来。

    许多人家都把羊群托给像别克这样的牧羊人。老切尔六十多岁了仍然在转场放牧。总有人会最后留在这片山谷中。新搭建的毡房里收拾得很干净,挂毯鲜艳。炉子上正煮着滚沸的砖茶。比起放羊人简陋的一撮毛毡房,这就是一个家的样子了。

    我们谢绝了他们的挽留,在渐浓的夜色中,老切尔的儿子骑马奔到山岭上,山羊在绝壁上发出流水一样的叫声,在山谷中传得很远。马背上的人大声吆喝着,马鞭偶尔打在岩壁上,冒出一道火花。

    像追逐影子一样,我们寻找那些嵌在山谷深处的低矮毡房。它们渐渐被草地上升起的夜色淹没了。

    当我们小心走在没脚的草甸中,别克的话多起来。他向我用混杂的语言说起各种草的名字,白鞭草、小金梅草、火绒草,他想让我搞懂这些比人还古老的草,形容它们的样子,羊群爱吃哪一种,哪一种有治疗的作用,哪一种是有毒的。他想让我明白,他懂得的世界,就在这片山谷中。

    我看着他陷在夜色中的眼神,知道他会永远走向这片草地。走向羊群。

    牧人把自己的生活拴在羊群身上。那些羊群,带他们走得那样高,走得那样远。在草尖上。是的,那最抽象之物,隐含在季节中,在时光的轮回中,永远不能抵达。所以,牧人只能随着羊群追逐,被它们困拘在沉默的命运中。只有羊群抵达了那草尖中包含的一切意义。

    傍晚真的来到了山谷中。我仿佛看到那只温柔受死的羊的魂灵,从白色的草地上升起。像一道白月光。它婴儿一般的叫声,谁也没有惊醒。仿佛死亡是另外一片草地。它领受牧人之手的死亡,就像领受那口草一样,心甘情愿。

    天黑透时,远远的山崖转弯处,闪出一点亮光。阿依米娜的爸爸哈孜正骑着自己心爱的坐骑从山上下来,手里还举着一盏马灯。一直安静地坐在车里的她,兴奋地喊叫起来。那一刻,在那无边的夜色中,她突然听懂了我说的语言。

    我们挤在牧羊人的毡房中过了一夜。别克去了另一个牧羊人的睡处。半夜,一阵儿大雨降临了这片山谷。闪电刷白了草地。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哈拉提和他的堂哥已经在装车了。一只白色羊,被牢牢抓住犄角,扔到了车上拴好。对于死亡,和所有沉默的羔羊一样,它依然顺从着,不发出一声叫喊。当高高的太阳照耀着,车上又顺道装上了一些牧民托运的羊毛和十幾张羊皮。这只羊被重新绑住蹄子放在了满车的羊毛上。它的眼睛微闭着,只有那覆盖着魂灵的地方微微起伏着。

    将军戈壁的风

    这世上,没有人能摆脱风。只要活着,你就在风里。气息、口舌、言词、毛发,什么都躲不过风的吹拂。

    它的触摸比上帝还没有禁忌。此时,离我上百公里的将军戈壁的一只兔子,汗毛竖起,长长的耳朵如通往洞穴的谷地,正在谛听着远方的动静。风正将一些声音吹进其中。某地的湿瘴和某人的红鼻子,我也以为是风绕道而行的结果。但说实话,人与风也不过是拂面之交。风言风语也不过是一阵儿。在平常时刻里,没人会在意一场风。只有人要做的事情,被风阻碍时,才会想起风这样奇怪的东西。

    但风确实参与并改变了许多事件。

    将军戈壁的风,与别处不同。

    身处奇台北部的将军戈壁,是新疆最大的戈壁滩。

    风一吹到将军戈壁就深刻起来,不再摆弄闲花野草。

    第一次發现风的深刻性的是一个人。在这个古战场中,成千上万的厮杀声,让风变成了一块块冒火星的铁疙瘩。风冷却下来的时候,傍晚也不远了。在那个黄昏,杨袭古将军行走在这大戈壁中,一百来残兵犹如羽毛,被风吹散在身后。一件阴影的斗篷,在大地上缓缓张开。如海面的孤帆。将军独自在前的身影,变成几百里沙碛中的一个锈色的小点,集中而尖刻。

    潮腥味迎面而来。

    是从北面的白草滩吹来的吗?

    风吹动了北庭大都护兼营田节度使杨袭古将军头盔上的红色帽缨子。

    离他不远的回鹃大相颉干迦斯也嗅到了鼻孔中的气息。那是淤泥和沙子混合的味道。是明亮和黑暗的味道。西天上垂下的晚云,竟然遮住了古道通往北庭的方向。这条路已经中断了。

    因为无路可回,多年征战的杨袭古,任马儿缓步踏行。在风里,在这远离厮杀声的地方,最后一次捕捉河西走廊那一边由风送来的故乡的气息。

    那是一千三百多年前。回鹃人颉干迦斯因为几次和兵临北庭的吐蕃的败仗,觉得无法向可汗和唐王朝交代,而动了让杨袭古来承担一切罪责的念头。就在那样的一场风中,将军最后嗅闻着风。风是红色的,风是通往故乡的道路。这最亲切的物质,抹消了一切距离。也吹走了回鹃人脑中的最后一点善念。最终,杨袭古命丧大戈壁,而留下了将军戈壁这个名字。

    新疆最大的风转向,就发生在将军戈壁。

    将军戈璧的风是辽阔的。辽阔到在其间只剩一轮月亮。没有树荫、房屋和云朵来掩映,月亮孤单地发脆。辽阔到几株梭梭、白骨草和苦蒿子可以荒荒地从春天长到冬天。几线细水在卡拉麦里的边界,和北塔山的凹处雪雪地流着。

    辽阔到一直连上了中国第二大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在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风不太紧张了。慢步下来,遇到那些较高的沙丘,才又紧张一下。

    变得不紧张的风,因为这自由反而惶恐起来。无论多远,风都得找着一个方向。但在将军戈壁,风却失去了方向。它顺着卡拉麦里的黄羊角跑,跑着跑着掉进了河沟里。黄羊却跑到了悬崖上散步。它藏在豹子的皮毛里跑,越是细小之物越是能藏住大东西。一朵花就能藏住一颗太阳。一洼水也能藏住一轮月亮。但皮毛把它刮跑了。刮得一绺一绺,破衣烂衫的找不着自己。

    最后,只好顺着沙漠的方向吹刮。

    沙漠的方向即是风的方向。看看那些沙丘的柔软骨骼就知道。那是水和阳光的骨头,是最厉害的骨头。风随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起起落落,在北面吹刮出一个个小沙丘,大沙山。

    在那些光阴里,经过这里的商队,以及后来的淘金人、挖煤人,都不敢在将军戈壁久留。起风时,戈壁上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风齐展展地从人的身体间刮过,把每个骨头缝都吹干净了。人和牲畜挤在一起,听到自己脑壳里发出的空铮铮的声音。像鸟叫。一下碰一下。风拨动了人的身体,人变成了风的乐器。

    将军戈壁一望无际,只有西北方中蒙交界的地方,一座青幽幽的山凸起后挡在那里。

    这座山叫北塔山。于是将军戈壁的风每天都往北塔山山顶上刮,想要刮倒这座山,绕过这座山,刮回它的西西伯利亚老家。

    可是风总是被挡回来。一座北塔山形状的风,又扁了一层,黑了一层。

    戈壁上风整夜呜呜地哭着。最后只好掉头了。西北风变成了东南风,朝着天山南面的哈密一路刮过去。北疆的风向就在奇台的将军戈壁发生了一个大转折。风向一转,南北的界线就被打通了。北疆的麦香直接刮到了吐鲁番和哈密地区,再远到南疆的库车、和田。这些地方的瓜果香又被风最终刮回来。

    东南风在南疆的和田喀什又变成了南风,带着孜然和老城土台的味道,吹回北面的城乡。

    混居的味道飘散在风里。

    风在将军戈壁掉个大头,转个大湾实在是不容易。

    这世上,没人见过风的真样子。我早就知道,风是靠其他东西显形的。

    一次,我爬上菜籽沟的一棵果树,那时我已经经过了十几棵果树最顶端的果实。那些藏在密叶间的苹果,漫过了人间的声音,被新鲜的阳光晒得脆红,红愣住了。在光中,愣神的万物,仁德皆备。

    我的腿在空中迈过一棵又一棵树,一下变长了。苹果一个个从枝杆间褪去,没有自然掉落在草丛中的咚的一声。整个夏天,都被这咚声串起。这几乎是草地和小虫的丰收。

    它们被装进大小箱子里。园子寂静下来,好像声音被苹果带走了。那年,书院果园里的苹果又丰收了。我躺在靠近垣墙的最高的一棵枝桠上睡着了。翠绿的光影敷在我的眼睛上。这时,一阵风从树权间侧身挤了进来,扁扁的,咋腿咋手的。声音也是那样。

    稍息,我耳朵边的几朵叶子簇了一下,风又从那里哗啦哗啦穿了过去。

    风经过树权时,就是树权的样子。经过树叶时,就是树叶的样子。晚上,风从山梁上吹过,从左到右,从右到左。齐刷刷地经过那些黑。

    在我的头顶上,造出了一方湖。

    后来,我在东面旱田中的一棵老榆树上睡着时,听到了从达坂沟传来的一场丧礼。一周内,村子经过了一场婚礼和一场葬礼。风把跟脚响的鞭炮声送到山坡上,又把唢呐和钹镲吹打出的声音,送进每只耳朵里。风的样子也被这些物件显了出来。村子里的事再无需人声,便通晓了讯息。

    风是一个村庄最根本的民俗。

    风让人们飞快地知道哪家发生了什么事。

    但在将军戈璧,风却没有可依靠的形。一到这里,能显形的物一下子消失在荒漠处。

    夜晚,无一狭小处。白天则亮成一堆余烬。在这宽大的地方,风因为自由泄了气。所以,一遇到魔鬼城的那片雅丹土丘,风就来了精神,一个劲儿的撒野。最后就把自己脑中的想法留在那里。

    它像一头河马在无边的准噶尔盆地里打滚。由着自己的性子,在将军戈壁造出北疆最大的一座魔鬼城。

    在沙漠边的旱沟村赶马车的老胡,却因为这不显形的风,而躲过一劫。

    我是从风里听来了这个故事。老胡在一次秋后,独自拉粮食去另一个地方。过午后,戈壁滩上的风向变了,从北塔山吹来的风中,有了阵阵收不住的腥气。那是野兽的血腥气和骚腥味,而且,如潮涌般显出群狼组成的方阵。

    老胡头皮发麻。他跌爬着将马车上的十几袋麦子卸下来,砌成一个四方碉堡,自己跳进去。又把马车反过来,扣在上面。马车底上木板的缝隙,正好让他藏住眼睛,伸出一支猎枪管。抽了一鞭子的马早跑远了。身后不远,是他点起的一堆篝火。

    狼嚎声逼近了。竟有十几只。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老胡突然朝天嚎叫起来,那是人嗓中发出的狼嚎声。风带着这人狼嚎声,反向狼群吹去。这风声里鼓胀着恐惧,又刀子一样吹回狼群。狼毛硬硬地竖立起来。恐惧是有形的。贴着草皮的风呜呜直响,从矮处往上长,一直掀到狼的脊背上,再刮到戈壁深处。天一下黑了。恐惧的风声无边无沿地撕裂着狼群。

    无形的风,让恐惧遮住了别的东西。

    熬了一天一夜,老胡在第二天的晌午十分,终于等来了北塔山方向开来的一辆军用卡车。捡回了一条命。

    老胡从那时起,对风有了新的认识。风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呼吸,所有兽类和草木的呼吸。这风汇起来就是宇宙的气。可以是死亡,也可以是花朵。

    将军戈壁的风,风大如盲呢。

    刘予儿,青年作家,现居乌鲁木齐。已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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