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宴

杜斌

一

李春生又数了数河豚，满意地直起酸困的腰，把墨色太阳镜推上额头，每一粒挂在脸上的汗珠子里都闪耀着一颗燃烧的夕阳，金色河涌滩涂在脚下放射状地向天际蜿蜒。

李春生和开饭店的舅仔忙碌一整日，终于搞到了六六三十六条野生河豚，期望六六大顺，拿下王高峰。

李春生知道王高峰不敢食河豚。生活在广东的人都知道河豚很鲜美，亦最毒，来势凶，先是舌尖发麻，接着就恶心、呕吐、全身麻痹、呼吸困难，最后会因呼吸衰竭而死亡。所以，当觊觎省经管学院太阳能热水工程的意念占据全部身心，当对拿下王高峰无计可施时，李春生脑海里腾起的第一个浪花就是想到请王高峰吃河豚。

经管学院太阳能工程他李春生能不能够拿到，关键就要看王高峰愿意不愿意退出竞争。原因很简单，王高峰搞掂的是一把手，李春生搞掂的是二把手。一把手和二把手，表面上一字之差，实际上却是天上地下，一个皇帝一个太监。李春生自己都承认让王高峰退出纯粹是意淫。一百多万利润哪！在珠海能买一套四室两厅的商品房，而且还是华发或是格力开发的高档商品房。常言道：山不厌高，水不厌深，钱不厌多。李春生和大多商人一样，性格里有极强的赌徒特性。他现在就在商场这个大麻将桌上，手里正玩着清一色的一条龙，就糊一张揑在王高峰手里的绝牌，他就期望王高峰傻子一样将这张绝牌打出来。世界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由冇可能变成可能，或由可能变成冇可能。

再说李春生现在急需要钱。人到中年，花钱的地方太多。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前几年赚的钱，先是给自己按揭了一套商品房，再按照爸的要求给老家盖了三间房，剩下的要么是给员工开了工资，要么是垫进工程里至今收不回来。年初，他的老娘病了，要换肾。他爸三天两头打电话死命地催。去年二爸家出事，他无奈之下，向老板由前途借了30万，说是年底还，到现在也没还。老板不好意思给他要，他也没钱还。经管院工程的业务提成和分红，他早早就安排了用途，准备钱一到手，先给老娘换肾。还有儿子上高中跑关系、应酬、租房，需要钱；
商品房贷款没还完需要钱；
人情来往衣食住行，需要钱；
这里需要钱，那里需要钱，还没到手中的这几个小钱，就像十个酒瓶两个盖，都不知怎样安排好了。如果没有这几个小钱，可怜的两个瓶盖都没有，李春生不知道该咋应付眼前这一摊糟心事。他告诉自己必须拿下经管院太阳能工程。

李春生在和老板由前途商量请王高峰吃饭时，就提议请王高峰吃河豚。王高峰越是不敢吃，他就越想請。李春生讲过，他钟意做的事就是强迫他的对手做不想做的事，这是一种高级的精神享受，到不了老板的层次体会不到。他不请则已，要请就要不惜代价食野生的。请客就是这样，吃得越稀奇，花得钱越多，越显得有诚意，越显得大气，越容易让对方服软。在拿定主意时，李春生的脑海里曾经打过一次电闪，忽刺刺，从天到地，几万米长：如果王高峰食河豚意外中毒会咋样？当然这只是个电闪，后面还没有雷声。

李春生人微言轻，请不动王高峰，这个饭局还需要老板出面。王高峰再牛B，再拉风，也不能不给由前途面子。

广东省经管学院在珠海建立的新校区学生公寓要安装太阳能，李春生打听到学院主管后勤的张副院长嗜酒，号称广东教育系统四大酒徒之首，尿的尿都有六十五的酒精度。现在这个年代，有酒好办事。你送人家三万五万钱，人家未必瞧到眼里，但你请人家在高档饭店喝上一场大酒，一切都有可能搞掂。李春生以前老以为他们四川人能喝酒，和张副院长一交往，才知道广东人毫不逊色。但他们不似四川人性子急，一上来就要饮个痛快，亲爹亲妈老婆娃儿全抛到九霄云外。广东人饮酒喜欢慢慢来，细细品。一场大酒下来，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倒地呕吐，有一个是搂着路灯杆痛哭流涕，向领导道歉，大骂自己贪杯误事；
向老婆忏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酒后乱性。经管学院主管基建的王处长就给张副院长编了这么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星期日早晨，张副院长在卫生间拉屎，他夫人在厨房准备早餐。夫人忽然停止切菜，扭头对着卫生间问：你昨晚饮了几多酒呀，还在呕。

张副院长说：屌！你冇看见我屙屎吗？夫人在厨房嘟囔道：这么大的酒味，我在厨房都被熏得天旋地转。摸清张副院长的嗜好，李春生请示了老板，飞到贵州茅台镇，从四道贩子手中买了三箱真茅台直接快递到张副院长家。又一想，张副院长久经考验，见多识广，火眼金睛，三箱茅台能否搞掂，心里没底。李春生又在茅台镇掘地三尺，搞到一瓶50年代的茅台，重金购得，献给张副院长。张副院长两眼登时由红变蓝由蓝变绿，五彩缤纷起来。李春生一举成了张副院长的酒肉朋友。一个月后，李春生终于对张副院长说出想做经管学院珠海校区学生公寓太阳能工程，并明示给张副院长10%的回扣。那是个星期日，张副院长右手紧揽着靓女，左手高举酒杯，在空中优美地划了一道果断有力弧线，横扫千军万马一样，说：我是院长，经管院我一言九鼎，这单工程今天就定给你李总。谁让我哋系哥们！（谁让咱们是哥们！）语气豪迈，掷地有声。李春生向老板汇报时，声调都成了广东音乐步步高：老板，这一百多万我们公司是稳赚啦。

三日前，在办公室精心制作标书的李春生接到张副院长电话。张副院长细声告诉李春生，院长刚刚将他叫入办公室，交待他，太阳能工程让天峰公司做。

副院长无可奈何地讲：我系个副嘅（我就是个副的），伺候人的。我已经尽力了。你有没有关系能和院长联系上？抓紧时间，还有希望。我等待着你的好消息。

李春生说：你可不可以将我介绍给院长。

张副院长大叫：找死呀！

挂了电话的李春生像截木化石。阿霞心慌得长草，忙给老板打电话。

慢慢缓过来的李春生牙咬着墨色太阳镜腿，同老板由前途坐在办公室里，品着功夫茶，一遍又一遍地在各自的人脉资源里百度着，看有冇可以友情链接的。他们像是走进了一个云山雾罩的游戏区。

最终，李春生叫老板去见王高峰，让天峰公司高抬贵手，配合天之源公司。他说也只有这一招了。

由前途讲：这是珠海今年最大的标，能赚一百多万。我们都舍不得，王老板搞掂了院长，更不会放弃啦。

李春生满脸跳动的都是急切，四川话破口而出：哪啷个办？

由前途低头看茶杯，看得茶水都荡漾起无奈。

李春生转弯抹角地求老板：老板啊，我这个人，你清楚，嘴贫，爱喝酒，爱吹牛，爱交狐朋狗友，这是我的表象。我骨子里全是古蜀的精魂，四川人百折不撓的耐力，办事执着的韧劲，可以说在我的行为中处处都有闪光。不管是什么业务，只要是你老板交待给我办的，或是让我碰到了，我都会全力以赴，钱色火力全开，软磨硬泡，不达目的不罢休。

由前途抬起头：好吧，我来请王老板。

李春生笑了：就是嘛，饭桌上一切事情都好讲。

李春生又讲：咱们就请王老板食河豚。

由前途说：王老板不敢食河豚，这个我清楚。

李春生说：敢不敢吃河豚是他的事，请不请他吃河豚是咱的事。我来安排，你只管打电话请人好啦。

由前途拨通了王高峰的电话。

二

王高峰吃过眼镜蛇、蔗鼠、禾虫、穿山甲、果子狸，就是没吃过河豚。他想吃，就是不敢吃。倘若再年轻十岁，他可能就想也不想地把河豚塞进嘴里。现在老了，不是拿生命去冒险的年龄，也不想犯低级的错误。他也知道河豚很鲜美，肉质细嫩，营养丰富，河豚肝更是极品，营养与保健作用无与伦比。他也知道吃河豚的危险性。他有一个搞防水工程的朋友就是吃河豚命丧黄泉的。但由前途亲自请他吃河豚，他就得三思啦。他清楚这餐河豚是一出鸿门宴，一定和经管学院太阳能工程有关。之前，他几次想直接同由前途讲他搞掂了经管院院长。但他没有开口。工程这种事情，不到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始终都存在着沧海桑田的变数。

为表示对由前途的尊重，王高峰开着别克林荫大道车提前半个钟到唐家湾镇。李春生请客的唐氏私家菜馆座落唐家湾的深处。这一带清一色岭南民居，家家灰瓦、青砖、飞檐，建筑布局整齐，外形色调一致。偶尔会有高大豪迈的祠堂，威风凛凛地雄踞在路边，任凭时代变迁，风云无常。

在情侣路进入唐家湾第一个十字路口处左拐，跟着一棵三百年榕树进入静谧幽然的山房路，在浓荫庇护中，经望慈山房，过后坑街，再入大同路，再拐九道弯，再沿幽静的共乐园围墙往西北行驶200米，向右一拐就到了唐氏私家菜馆。唐氏私家菜馆设在一座老屋。据李春生讲，这间老屋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共三进，厅之间用小天井相隔，天井有上盖，靠天窗采光通风。厅的两侧为偏厅、偏房，偏房的两侧还有巷。老屋采用加厚墙，其厚度在一米以上，用砂、泥、灰捣固，非常坚硬，具有十分强的防御功能，可见当年主人的富贵。老屋前过去是个大晒场，这种晒场不单只是晒谷，还是人们活动的场所。炎夏傍晚，男女老少，在这里聊天乘凉。现在这个大晒场摆了十多张饭枱，上面撑着天地壹号醋饮料广告遮阳伞。

紧挨唐氏私家菜馆左面，是一座祠堂，硬山顶，青砖墙，门廊、月台、屋脊上都是精美的石雕装饰。祠堂的对面当年为了解决背山未面水的问题，修建了一个大池塘，池塘既是风水组合的一部分，又可供农田灌溉，村落消防，气候调节。夏天从南边吹来的热风经水面降温，穿竹林，吹进住宅，使屋内空气清新凉爽。池塘边种植树、竹，围成的天然屏障，作为防御实体，同时还可遮档台风对房屋的侵袭。

祠堂的左面，就是唐家湾的标志性建筑——共乐园。

由前途来的更早，他的银色君威就卧在菜馆旁边古老的小叶榕树荫下。旁边摆着一套功夫茶的茶具。看见王高峰的车拐进来，由前途和李春生连忙起身迎接。

李春生将饭店的老板介绍给王高峰，这是我舅仔，饭店的老板，今天的河豚他亲手来做。王老板一百个放心。

由前途对李春生讲：你去厨房里睇（看）住。

李春生点头：好嘅，我一定盯紧，百分之五百处理干净。

李春生又说：现在河豚还未处理完。时间尚早，二位老板先共乐园转转，享受享受国家总理的待遇。到珠海不来共乐园，等于冇到珠海。

进共乐园要花20元门票钱。共乐园占地500亩，座落在鹅岭北麓的两座山冈之上，依山傍湖，亭榭相招，林荫蔽日，风景幽美。它原是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唐绍仪的私人花园，名叫玲珑山馆。1932年唐绍仪任中山模范县县长期间，改为共乐园，意思是要与民共乐，并将花园赠予唐家湾村。大门口是一座典雅的石牌坊，两只石狮镇门，门横额阴刻共乐园三字，是唐绍仪手书。两边石柱有汪精卫游园时撰书的楹联，上联曰：百年树人十年树木，下联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李春生介绍说：唐绍仪一生游历多国，见多识广，所以共乐园造园风格十分独特。西部，小径幽幽，古树森森，假山鱼池，牌坊石狮，青瓦白墙，中国士大夫淡泊归隐的情怀呼之欲出；
东部，全是异国风情，优雅浪漫，尼泊尔风格的信鸽巢国内罕见，硬地网球场亦是当时闻所未闻的时尚玩意，观星阁更有我国唯一的近代私人天文台。唐绍仪对珍稀植物十分钟情，他出任东南亚国家使节时，从那里带回大量的珍贵花木和奇石，有法国桃花心木、皇后玫瑰、菲律宾的洋葡萄、番石榴、泰国的番荔枝、马来西亚的洋紫荆、素心兰、人参果等。

李春生地主之谊尽到，便以准备饭菜为借口，留下两位老板协商大事。

几只白鹭翩翩飞过，在蓝天展示自己优美的姿态。

一只流浪狗舒展地躺在树荫下，一只流浪猫，坐在它的上方，两个小脸对着，眼睛勾着，含情脉脉。猫不时用爪子抚摸抚摸狗的面。一对异国恋人似的。

两位老板互相看看，各有心事，场面有点尴尬，索性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放松心情，认真观看园景。不像是两位面对激烈竞争的商人，倒似神清气爽的游客，要放荡思无涯，看尽长安花。

他们观赏唐绍仪当年为迎接同学兼好友美国第31任总统胡佛的来访建造的西式大屋——暖房；
欣赏孙中山送来的日本黑松，瞻仰京剧大师梅兰芳所植的柠檬桉树，爬上2米高的标志塔上，摸摸浓荫如盖的盘石孤榕。最后来到了蓉镜湖，徜徉在苏堤、莲影、曲桥、假山、亭榭之上。

天边起了火烧云，大半个天都红彤彤的。云朵翻滚着，追逐着，不断地变换颜色、形状。蓉镜湖里的云跟着燃烧，变幻。满世界童话。

两人背着一身火烧云，逆着看去，像是行走在画中的剪影。

王高峰理理头发，感叹到：来珠海几十年了，一日到黑就埋头赚钱，不知道享受。早就听讲过共乐园，一直没来，今日才一睹真容。

由前途心里翻腾着经管院太阳能的事，大半日，才吭吭叽叽讲出想谈谈经管院太阳能工程的事。

王高峰不自然地笑笑，那笑就像是刚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来似的。他把目光搁在塔式信鴿巢上，两只信鸽在东，有一身雪白的羽毛。一只黑脸琵鹭在西，端着一张琵琶形的黑嘴巴不知在想什么鸟类大事。

王高峰又把目光收回来，放到脚底下的石板地面上。一队黑蚂蚁列队横行，气势恢宏。两片粉红带金色的叶变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在空中打着旋，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躺在马尼拉草坪上。他又把目光转向由前途，说：我从设计就开始跟进了，两年时间哪。

王高峰又说：我们一开头沟通一下就好了。搞到今日，都下了大血本，左右为难。

由前途讲：我是前两日才知道你也在跟进。

王高峰讲：我早就叫院长将我介绍给张副院长。院长讲，离投标还远着呢，到时候张副院长负不负责这一摊还不一定呢。我一想，也对。于是就死靠院长一人。

由前途说：这都怪院长，他要是早同张副院长打招呼，哪会有今日这尴尬事。

两个人埋怨了一通经管院院长，实质性的话题聊不下去，就开始东拉西扯，聊着聊着就聊到吴天明身上。由前途告诉王高峰，前几日在广交会上，碰到了吴天明，他去年产值五个亿。

王高峰说：不想讲他。

由前途讲：不想讲也回避不了，现在就是吴天明这种人的天下。

王高峰无奈地笑笑：是呀，现在就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强取豪夺，成了魄力；
谎话欺骗，成了智慧；
损人利已，成了获利的通道。

由前途说：以前我们受的教育讲，做人要有底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君莫取。

由前途突然问：吴天明的人不会来搞搞震吧？

王高峰讲：我已经应承所有的设备全采用他们公司的。我现在也彻彻底底成了他的销售公司啦。

由前途还是不放心：你不是常讲，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哦，老板，吴天明这这家伙，从不按常理出牌，还是提防着点好。

王高峰说：吴天明是个明摆着的不是东西。真正坏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李长安那样披着人皮的假好人。

由前途深有同感：不怕别人背后捅一刀，只怕回头看到捅刀的人是用心换来的朋友。

王高峰和由前途在共乐园转了三圈，也没找到一个能解决目前困境的办法。

火烧云不知几时熄灭。迎面吹过来的风里有了淡淡的夜色的气息。成群成群的雀恋恋不舍白天的繁华，在榕树上空一圈一圈优美地飞着空中芭蕾，迟迟不归巢。

王高峰最后无奈地说：再想想。

返到菜馆，凉菜已经上桌。李春生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三瓶酒。一瓶汾酒，北方人钟意的清香型酒，这是为王高峰准备的；
一瓶拉菲红酒，是给由前途预备的；
还有一瓶五粮液，是李春生老家的浓香型酒。

由前途说：我今日陪王老板饮汾酒。

李春生说：我也喝汾酒。起身又到车后备箱里拿出两瓶汾酒，往枱上一：车里还有一箱，一醉方休。

第一道河豚三宝端上来，由前途邀请王高峰剪彩。王高峰迟迟不动手。

李春生笑着说：王老板你放下你的一百二十条心，我舅仔在珠海做河豚生意是好有名气的。

由前途讲：今日是请你吃饭，你不剪彩，我得只好眼定定睇住，流口水。

王高峰笑着拿起筷子夹起一条河豚。

李春生却是第一个把河豚塞入口里的。九秒钟，一条标本样的河豚骨头架子被李春生放在眼前英国产的骨瓷碟里。

河豚白牡丹，河豚两食，河豚小炒皇，红烧河豚，雪梨炖河豚肝，河豚紫菜卷，河豚鱼烧卖，翡翠河豚鱼羹，八菜一汤。

王高峰对由前途说，我们吃饭，用得着这么破费吗？

李春生讲：只要王老板把经管院工程让我，我天天请你吃河豚。

李春生这句话就像翡翠河豚鱼羹中突然间浮出的一粒狗屎，整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窗外落起了雨，有雨点飞进来。

李春生赶紧起身闩上窗门，打开空调。

王高峰和由前途对雨没在意。

由前途一个劲叫王高峰多食河豚。

李春生一个劲给王高峰敬酒，还不时向由前途使眼色。

由前途好似冇看见。

中间，李春生好几次试图再把话头引到经管院太阳能工程上，都未能如愿。

为了打破饭桌上的沉闷，李春生讲了一个在网上看到的笑话，讲：说是有那么一天，市政府开会。市长在上面讲话，有人在下面睡觉。市长大怒，问办公室主任：带头睡的是哪个单位的？主任回答：发改委的。市长又问：打呼噜的呢？主任回答：地震局的。市长又问：梦里还哼小曲的是哪家？主任回答：文化局的。市长再问：说梦话还大叫弄死你丫的呢？主任回答：公安局的。市长又问：刚才喊叫老板再来几个靓女的又是谁？主任回答：市长，那是你的秘书。

讲完，李春生笑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两位老板只是面上的肌肉痉挛了两下。

李春生拼命地给王高峰敬酒，他将一肚子不满都集中到酒上，他的身体需要酒精。他想将王高峰也泡到酒精里。经管院工程的事谈不成，再不将王高峰灌醉，李春生这两天可真的是白忙活了。

王高峰的手机响了，老婆李凤云打来的，说是老家来人了，三个，下这么大的雨也不说先避避雨，也不说花上十元钱买把伞遮遮雨，一个个淋得落汤鸡似的，家里马上就要水浸啦。要王高峰赶紧去宾馆订个房间，把老家人安排一下。

王高峰放下老婆的电话，便给新恒润酒店老板许岱红打去电话，订了两个标间。

接下来的饭局气氛就淡成了一瓶加林山矿泉水。

把老板和王高峰送走，李春生整个人软在椅子上，像谁从后面抽走了他的筋，脸上厚厚一层失落的雾霾，达到红色预警级别。舅仔给他倒了一杯浓茶，啥话也没说就出去了。他茫然地看着菜馆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一片勒杜鹃花在夜里自由自在地怒放。有辆小轿车驰过，留下一堆车轮和水泥地面摩擦的噪音。包间外充满着相互敬酒的喧哗和丁零咣啷的碰杯声。不知从哪里传过来黄华欢的沙田民歌，抒情悠扬，犹如清溪流水般珠圆玉润。李春生的脑子就像菜馆后厨的一堆择剩下的烂菜。他突然后悔刚才没有安排一道没有清理河豚毒素的菜品，让王高峰一口下去，10分钟就驾鹤西游，一了百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胆量也就是一条水虎鱼，在黎明或是黄昏吃点昆虫、蠕虫、鱼之类，不像吴天明，那是一条绝对的吃人不眨眼的大白鲨。他想，如果今天是吴天明，肯定是不假思索，斩钉截铁，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洲哇。可惜，他是李春生。都是爹妈生的，心肠却有天壤之别。

他狠狠地拍桌子站起，手指疼得直叫妈。

他没回市区。他戴上墨色太阳镜，开着红色本田雅阁一头扎进京珠高速公路，直奔广州找张副院长，寻求致胜之道。

三

李春生未能见到张副院长。他急糊涂了，忘记今天是周末。张副院长还没下班就被搞土建的昌盛公司的王昌盛请去了珠海。打电话，关机。李春生无奈，红色本田雅阁又返回珠海。进入情侣中路，李春生看表，已过了宵夜的时间。他想，张副院长这个时候应该在温柔乡里潇洒起来了。红色本田雅阁便在张副院长可能会去的珠海度假村桑拿中心，海湾大酒店桑拿中心，国会桑拿中心，粤海桑拿中心，十字门桑拿中心兜了三四圈，亦冇看到张副院长的黑色3.0奥迪。凌晨一点。桑拿中心、歌舞厅的停车场几乎空空荡荡了。活力四射的口岸广场、迎宾广场、柠溪文化广场，也只剩下LED灯打了鸡血一样精神焕发地支撑着深沉的夜幕。出租车在街上晃晃悠悠瞪大眼睛寻找晚归的不归的潮人。街边大排档划拳行令的声音已经疲惫成游丝，到了偃旗息鼓的时候了。几张彩色广告随风在地面上茫然无目的地游荡。月亮很圆，养眼。晚风咸咸的，可口。霓虹灯五颜六色，诱人。珠海的夜，色味俱佳。

夜越来越深，李春生心里焦急，他恨不得用手把珠海翻它个底朝天，把张副院长揪出来。

油箱仪表亮起了黄灯，李春生愁苦的大脑厚积的云雾才让海风吹散。猛然的清醒让他手足无措。他的右嘴角痛楚地咧了咧，手不由自主地扬起，啪啪，结结实实赏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蠢猪！白痴！傻屄！番薯！死发瘟！LZSB！是呀，张副院长那样一个四清六活、冰雪聪明之人，咋会傻不叽叽地开着个黑色奥迪专车在珠海招摇？昌盛公司的老板王昌盛把张副院长请到珠海，是为了单独消费！

李春生摘下墨镜，凝望着汽车油箱仪表亮起的黄灯。在吉大加油站加了200元的97号油，他把车停在园林路边。他不知道自己下面要去哪。被海风吹散了的云雾又不祥地漂进他的脑际。他把下巴放在方向盘上，茫然地看缤纷的夜。他不打算回家，回家也睡不着，看电视吧，影响儿子休息。儿子上初三，到了关键时刻，能不能上珠海一中，就看这一学期了，能上珠海一中，北大清华就在眼前，上不了珠海一中，就只能坐在夜里看日出。和老婆说说话？已多年和老婆无话可说了，老婆比他小五岁，娇小玲珑，鹅蛋小脸，细眉大眼，皮肤白皙，圆圆的屁股，修长的细腿，如此一个绝对够得上现代靓女的老婆，结婚以来，却三天两头打架，李春生总是在床上，或是沙发上，甚至地上，稳稳地骑在老婆身上，揪住头发让她无法动弹，然后退下老婆裤子或是裙子，露出白白的大屁股，打得昏天黑地。老婆在他的身下，像鱼一样无用地扑腾，拼命挣扎，惊天动地地大呼小叫救命。前半夜打累了，叫乏了，睡上一觉，后半夜却又把爱做得死去活来。周围的都说没见过这样的俩口子。有了儿子后，俩人的架打得少多了，只是因为李春生在外面总是彩旗飘飘，老婆难免叨叨，甩脸子。开始他还解释掩盖，时间一长，脸皮厚成了城墙，耳朵磨起了老茧，任由老婆说三道四。后来，李春生半公开和阿霞同居，老婆不干了，跑到公司把阿霞撕得只剩下幽若开档编花豹纹丁字裤衩。由前途老婆奉命前来劝说李春生老婆，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世事风云变幻，令人难以逆料，老公的婚外情一旦成为事实，如果计较结果，于事无补。咱们女人应该学得聪明些，用包容去体谅对方，用关怀、体贴去感动对方，时日一久，所谓“野花哪有家花香”，夫妻重归于好，指日可待。在醋海里扑腾的她哪听得进去这些。那天回到家，她又像一只发情的雌猫，把李春生的脸抓得河流纵横，李春生没控制好，出手过重，把老婆屁股打成了采蝶轩的的奶油蛋糕，白天晚上，只能爬在床上，不停地叫妈。由前途在公司當着阿霞的面指着李春生的鼻子骂李春生对待老婆咋像个日本鬼子，说那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王高峰还对李春生伸出了大拇指，冷笑着说：你在实践尼采的真理：去女人那里么？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还说，应该打得再狠点，把她打死，你儿子就能得到一个新妈，你就能再娶一个靓女，最好娶个电影名星，当奶奶供起来。说得李春生脸红脖子粗，光看地板砖不抬头。刘天利笑话李春生还不如他，连李长安也不如，他和李长安是联合国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恰巧这话让来给老公送老火靓汤的由前途的太太听到了，她严肃警告：亲爱的大老爷们，别总把女人当衣服。彩旗虽然多姿，没有红旗专一，摇着彩旗的时候，请想想家里的红旗。如果真爱，就好好珍惜，红旗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倒的。家成了李春生的旅店和饭店。老婆成了他的收藏品。多长时间没和老婆做爱了？上次做爱的时间似乎有从地球到月球那么长。李春生想着老婆，心情的温度计的液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直视凸形弯月面的最高切线方向，读数的状态十分稳定，接近冰点。他想老婆，脑际却出不来老婆的相貌。摇摇头，眨眨眼，使劲按按太阳穴，又使劲转动脑轴想。老婆的模样依旧一片模糊，像清朝民国的老照片。

他的睡意跑到了天涯海角。他本能地开着本田雅阁往前走着。从园林路拐上九洲大道，从九洲大道拐进迎宾路，又从迎宾路穿越板障山隧道到柠溪，又莫名其妙地在2000年大酒店拐上了人民东路，又从人民东路转上了吉柠路，又翻山回到了九洲大道。他无奈地把车停在白莲洞公园巴士站，下巴搁在方向盘上，茫然地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冰冻了十五分钟，他又挂档开车，来到吉莲花园。阿霞住在这里。

凌晨两点二十分，阿霞的窗户还亮着灯光。她躺在沙发上盖着毛巾被睡着了。茶几上一堆方便食品和水果。地上扔满了五颜六色的撕开了的食品包装袋和蜿蜒曲折的水果皮。美的空调轻轻哼唱着摇篮曲。海信电视轰轰烈烈地播放盗版的周星驰无厘头电影光碟。

阿霞揉着未醒的眼，脸颊的酒窝喷发出醉人的玫瑰花香。

她拿出拖鞋，伺候李春生换上，问：饿不？保温锅里还有留给你的老火靓汤呢，今日我趁老板娘给老板送壮阳老汤，趁机讨来秘方。老板娘讲，绝对壮阳。

李春生懒懒地趿上拖鞋，踱到沙发前，摘下墨镜，放到茶几上，把自己扔进沙发，一身厚厚重重的疲惫深陷进去。

阿霞将老火靓汤放在茶几上，看着李春生充血的眼，心痛，喂他饮汤。

阿霞问：我煲汤的水平有长进吧？

掂。

你就每日都来，我日日帮你煲，让你日日二十岁。

好。

索性你从你屋企搬出来得啦（干脆你从你家里搬出来得啦）。

冇可能。

什么都系可以发展变化嘅啦。

唯独这个冇门。

我想嘛。

你还想怎样发展变化？

当然系嫁给你啦。

我有老婆。

我这个人冇远大理想，当小三就好满足啦。

那也要看你把我伺候得爽不爽。

嘁！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讲几句好听的话，又不花你的钱。

我这人就这个德性。

我知道，我仅仅是你的炮友，连个小三都不是。

我可冇将你当炮友。

阿霞用手指在李春生的额头上戳了几下：我脑子又冇入水。你如果一点都不钟意我，和我做爱你就不会那么快乐。

阿霞眼睛的瞳孔渐渐扩大，她靠近李春生，眼睛眨得像小嘴说话。手指不停地在他的敏感区动。

接下来便没了悬念，俩人像外面的夜晚一样醇香甜蜜。

第二天李春生醒来，阿霞已上班走了。他又开始想经管院太阳能的事，突然间，他浑身一激冷，呼噜跳起，冲进洗手间，草草擦把脸，百米赛跑一样下了楼，发动引擎，红色本田雅阁直扑西区。

红色本田雅阁没有碰到张副院长的黑色奥迪，却碰上了李长安的奶酪色现代。在经管院太阳能工程上，李长安也算是李春生的一个竞争对手。据李春生掌握的情报，李长安把主管基建的王处长搞掂了。李春生笑话李长安一天到晚还装模作样地拨着藏传佛珠，念着阿弥陀佛，烧香也不找对真佛，找个拍不了板的小毛贼顶屌用。

李春生摇下车窗玻璃，对李长安说：滚回家搂你那个广东老婆去吧，别像个跳蚤似的到处乱蹦哒，给珠海丢人现眼。

李长安说：你跑你的工程，我跑我的业务，碍得着吗？

李春生说：碍眼。

李长安说：我又没花钱请你看我。

李春生腾地从雅阁跳下，冲到现代前。

李长安赶紧按下车门锁，斜眼瞟着李春生，像一只争夺猴王位置的公猴瞟另一只争夺猴王位置的公猴。李长安已经从王处长那里了解到院长已经在办公室郑重地给张副院长打招呼的事。李春生现在的境遇和自己一样，都是天涯流落人，都是跑到经管院的工地做临死前的挣扎。他故意用轻松口气说：李总，你不去广州抱你哪个院长的粗腿，跑到这里想给谁下蛋啦？

李春生已经控制住心海掀起的巨浪。他摘下墨色太阳镜，用手摸着车窗玻璃上的标识，说：我是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在这里召开个省委常委会，把你那个主管基建的王处长提拔成院长。这样，你小子就不用磕头拜佛了。多辛苦。

李春生说着，眼光从标识移到李长安在阳光下发着白光的脸，忍不住伸手摸摸李长安涂着美白防晒霜的脑门，心疼地咂咂嘴：啧啧啧，你看，你看看，这磕头磕的，脑门都起茧了，比故宫的宫墙都厚。

李长安打开李春生的手，恶恨恨地骂道：一看见你我就怀疑国家的优生优育政策出了问题。说罢，升起车窗，扬长而去。

李春生戴上墨色太阳镜，看着奶酪色现代车在凹凸不平到处都是积水的填海围起来的经管院工地越滚越远，脸笑得像小孩子一般天真。

李春生的红色本田雅阁是在三天后才在工地碰到张副院长的黑色奥迪的。

张副院长永远是那样地平易近人。他端着标牌的明星一样醉醺醺的笑脸，搂着李春生的肩膀，把嘴都快粘到李春生耳朵上。李春生沉浸在茅台的醇香中。张副院长小声地，谆谆地，关切地告诫李春生，他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弥赛亚（救世主）。眼下唯一能救你李老板的，就是你本人；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想办法不让天峰公司去投标。张副院长说，以你李老板过人的聪明才智，会想出妥贴的招数的。张副院长最后使劲地拍拍李春生的肩膀，坚定地这么说：我相信你。

望着消失在绿叶花丛中的黑色奥迪，李春生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他后悔那天吃河豚没有设计把王高峰毒死。吃河豚死人，绝对是一个意料之中的意外，就是把福尔摩斯、狄仁杰、李昌钰、包拯、波洛、夏洛克、菲尔博士、埃勒里·奎因、明智小五郎全部集中到珠海，也只能认定是食物中毒，意外死亡。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请王高峰再吃一次河豚！李春生脑际的沼泽地里冒出一连串气泡。气泡在太阳能集热器的作用下，温度越来越高，产生了大量的蒸汽，蒸汽体积膨胀，产生巨大的气压，气压推动活塞运动，产生强大的机械能，带动了连在后面的轮轴，李春生这台蒸汽机就轉动起来，停不下来了。

他一分钟也不耽误地赶回公司。

四

由前途的态度就像太阳能集热器阵的温控装置，当探测到李春生的温度达到设定的最高值时，就立即启动下循环水泵，把储热水箱里的低温水抽出来，输送进太阳能集热器，把沸腾的热水挤出太阳能集热器，通过上循环管道送回储热水箱，让李春生的高温水和储热水箱里的低温水进行中和，把高温降下来后，由前途又鼓励李春生说，再想办法，再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办法总比问题多。

李春生闷重的头放在沙发背上。两手大大摊开，整个身子随时都有可能从沙发上出溜下去。他不时地大出一口气，大叫：不请他吃河豚，啷个办呀！啷个办呀！

由前途抬起头，说：要不……这一单，咱们放弃。

李春生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啥啥啥啥？放弃？凭什么放弃？说的轻巧，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笔业务，花费了我多少心血，为了拿下狗屁张院长，我往广州跑得比我家还勤，陪喝酒陪得我胃出血，陪沟女陪得我三天两头吃伟哥，九九八十一难，我一关一关往过闯，眼看着就到了通天河，我咋能放弃？

由前途说：有话坐下慢慢说。

李春生又坐回沙发。他说：我咋能放弃？我没法放弃！我老娘还在医院躺着，等我拿钱换肾，儿子上高中，银行还贷，我急需这笔业务多赚点钱。我压力山大。我必须拿下这单工程。

由前途讲：我还是那句话，咱俩拍档多年，早就形同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需要多少钱，你说话，我给你。

去年借你的钱还没还！我一个大老爷们，不聋不哑，不缺胳膊不短腿，咋能靠借钱过日子？

屌！和我还见外！

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你拍拍脑门想一想，张副院长敢不听院长的？

老板，我真的非常需要拿下这一单。就是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我也要拼到底。

由前途缓口气，问：

倘若你王老板的话，再请你吃河豚，你去吗？

……

你会咋想？

……

讲句不好听的话，别说王老板啦，我听了你的建议，都知道你心怀鬼胎。

……

再想想。天无绝人之路。条条大道通北京。

我的脑袋都想得快冇电啦。

市场经济就是这样，把人推到悬崖边上，就看谁有办法跳过去。要不然我们都成李嘉诚啦。

办法我想总会有，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关键是有了办法之后，还得有胆量和狠心。

李春生拿下墨色太阳镜，双手搓搓疲惫的脸，又戴上，从沙发上直起身子，看着由前途，说：老板，说实话，你就是把王老板请去吃河豚，关键时候，就我这点胆量，结果十有八九是前功尽弃。我不止一次这么想，我要是吴天明就好了，上次请王老板吃河豚可能就把问题解决了。咱俩也不用在这里愁眉苦脸。

由前途讲：这就说明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好人和小人，就好比水和油，好人堆里有个小人，就像水锅里面的一滴油，不相融，但可以接受，能看见油飘在水面上。要是社会上小人多，好人少，就像油锅里进了一滴水，立马炸翻天。

李春生承认这是事实。

由前途深情地讲：你的人品我清楚。咱们都是传统人家出身。没那么多邪门歪道。

李春生失眠了，满脑子全是有关经管院的太阳能工程。他努力地打开脑中的杀毒软件，试图一键云查杀，结果是白费力气。张副院长、王高峰、由老板、太阳能集热器、全玻璃真空管、工程方案、图纸，一个一个，放幻灯一样，连绵不绝出现。他无奈地摇头，看天花板。远方的高楼大厦、附近的店面及其他建筑物上的LED轮廓灯、五彩霓虹灯、灯箱、广告灯、彩色路灯，毫无顾忌地势不可挡地透过厚厚的窗帘钻进来，厚颜无耻地争相闪烁着，把卧室变成了不夜城。没过五秒钟，天花板上的不夜城，就成了张副院长、王高峰、由老板，还有太阳能集热器、全玻璃真空管……看着看着，皇家太阳能的李长安、乐普太阳能的刘成、天明太阳能的吴天明、红日太阳能的曾绍开、五星太阳能的胡增，还有阿霞，全跑来凑热闹。他只好变换个睡觉姿势，由仰卧，变成侧卧。侧卧能看见挂在墙上17年的他和老婆的结婚照，照片还没有看清，又幻化成张副院长、王高峰、由老板、太阳能集热器、全玻璃真空管、工程方案、图纸……

越想睡，越睡不著；
越是告诫自己明天还要精神抖擞地海底捞针寻找经管院的突破口，必须好好地睡一觉，大脑越是掀拳裸袖，慷慨若狂。

李春生突然想起吃粒安眠药。又想起家里从没有准备过此类药物。

他又想起了有一次洗桑拿，在大堂等候迟迟不出来的张副院长时看到的一本《精彩》杂志，那上面有一篇教每天殚精竭虑的企业家们如何快速入睡的文章。他努力地回忆着。渐渐地，文章便出现在眼前。文章说：自古以来，不论那一门派的所谓气功，在谈到睡眠时，都相当重视呼吸的调节。古人称呼吸为“息”，一呼一吸，就是一息。呼气叫出息，吸气叫入息。最好的快速入睡法就是数息法，就是通过计数自己的呼吸，来达到心理放忪，平静入睡之目的。李春生按照文章的要求，尽力放松全身，先深呼吸几次，然后开始数息，从第一息数至第三百息，大脑的细胞连睡眠的边缘都没有摸到。

睡眠的按钮丢失到了哪里？

李春生想起了老婆教儿子的数羊入睡法。他闭眼数羊，数了不到十只羊，就懊恼地长出一口气放弃了。他又想起了由前途说的放松入睡法。又闭上眼睛，把呼吸调整到自然，然后全身肌肉放松，把注意力集中在双脚上，用沉重感来体验肌肉的松驰程度。默念自我暗示的语句：我的脚越来越沉重了，我的下肢越来越沉重了，我的全身都越来越沉重了……反复了多次，还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睡意。

他拿起手机，滑动屏幕。眼晃得睁不开，眯着眼，适应了三秒钟，屏幕上的时间是1：47分。

他又躺下闭上眼睛等待睡意来访。睡意仍在遥远的美国。

周围又是张副院长、王高峰、由老板，还有太阳能集热器、全玻璃真空管，看着看着，皇家太阳能的李长安、乐普太阳能的刘成、天明太阳能的吴天明、红日太阳能的曾绍开、五星太阳能的胡增……

他又拿起手机，滑动屏幕。眼又晃得睁不开，眯着眼，适应了三秒钟，屏幕上的时间是1：56分。

李春生起身来到客厅，打开落地灯，踱到酒柜前，弯腰巡视整齐列队的酒类。茅台、五粮液、汾酒、Hennessy（轩尼诗）、Absolut（伏特加）、Chivas（芝华士）、Remy Martin（人头马）、Martell（马爹利）、剑南春、西凤、泸州老窖、洋河大曲，应有尽有。他目光恍惚，久久地游动在一瓶瓶酒上。他不知道自己想喝哪瓶酒。迟疑了两分钟，伸手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五粮液。这是结婚第一年过生日时老婆给买的，5块多钱，在当时算是相当贵的啦，舍不得喝，也想留个纪念，就珍藏起来了。现在这样的酒要好几千。物价现在不坐老牛车改坐火箭了。他进厨房找到一袋麻辣牛肉干，一口酒，一粒麻辣牛肉干，独自喝着，品着。一股辣辣的，热热的，集天、地、人之灵气，富含高梁、糯米、大米、小麦、玉米之精华，香气四溢，味道醇厚，甘美净爽，出类拔萃的精品液体，由嘴唇缓缓到牙齿，拜访每颗牙齿，滋润一番后，又滑向舌尖，和所有的味蕾亲热亲热，再打几个旋，鞠躬作揖，才恋恋不舍地由喉咙，而食道，而胃。整个过程雍荣闲雅，超凡脱俗，引人入胜，扣人心弦，如诗如歌，如珪如璋，高山流水，阳春白雪。

李春生遨游在五粮液的神仙境界，经管院太阳能工程项目也暂时随着酒香进入了他的胃里。一瓶五粮液把晕晕乎乎的李春生带入了朦朦胧胧的梦境。

第二天，李春生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后脑勺砰砰砰地疼。晚上早早回家，早早吃饭，想睡个好觉。头一挨枕头，大脑就像开足了马力的汽车，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心跳也像遇到了靓女。李春生知道这个晚上又要失眠了。

他出门把红色本田雅阁开到吉莲花园，不由分说，上去就粗暴地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阿霞按倒，左手抓住头发，右手撕开超短裙，又用脚蹬去小底裤，有力的臂膀死命地搂着阿霞的脖子。阿霞的脸歪歪扭扭，喉咙发出小兔子痉挛时的呻吟。一番云雨过后，两个人都大汗淋漓，从海底钻出来似的。冲过凉，李春生觉得全身疲惫，丝丝睡意爬上脑门。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对阿霞说：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阿霞急忙关了电视，小鸟一样，钻进李春生的怀里。刚合上眼，李春生大脑里的发动机突然启动，全身细胞随之都兴奋跳动起来，一点睡意的边角料被抖动得掉到了地球另一边。

李春生无可奈何。

阿霞明白都是经管院太阳能工程折腾的，便拿出浑身解数，一边给李春生按摩放松，一边讲着宽心的话。

凌晨两点，李春生还是入不了眠。

李春生肚子饿了。

阿霞提议出去宵夜。

李春生懒得出去。

阿霞打开冰箱，里面有两个木瓜，五个蜜桔，一个火龙果，两盒冰激凌，七瓶啤酒，一包徐福记饼干，一小袋碳烤鱿鱼丝，两条吉百利巧克力。

李春生一样一样地拿起来，夸张地举到灯光前看着，还兴高采烈地叫着：精美青岛，液体面包，夏威夷木瓜，台湾火龙果，和路雪冰激凌，美味佳肴，丰盛宵夜，靓女佳人，此生足矣。

阿霞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全心全意陪着李春生兴奋。她拿起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递给李春生，又拿起一瓶，咬开瓶盖，对着嘴，抬起瓶底，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像潘长江一样，不换气把一瓶啤酒灌了下去。

阿霞抹去嘴上的白色泡沫，要李春生也学潘长江，做不到，学狗叫，当马骑。

一连五日睡不好觉，全靠喝醉酒进入昏睡。李春生明显消瘦，尖嘴猴腮。老婆没有注意到。反倒是阿霞心痛了。想方设法给李春生增加营养。

李春生说阿霞，你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

阿霞骄傲地说：我是得到高人指点。

阿霞向李春生讲，老板娘传授给她秘诀。老板娘讲时好自豪的。老板娘讲，好多女人苦于留不住男人，其实留住男人并冇想象那么难。只喂他们三个饱，你就是拿鞭赶也赶不走啦。

阿霞讲：第一个饱就是要喂饱男人的胃。男人都好食。若你有一手好嘅厨艺，煎炒烹炸、特色小菜、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能做出几道，每日荤的素的、稠的稀的搭配适中，再加些许有滋有味嘅泡菜调剂口味儿，让男人食得舒心上口。有句话叫要想留住男人的心，首先得留住男人的胃嘛。第二就是要喂饱男人嘅性。食色性也——男女之性事和食饭一样是人的自然需要，别让你的男人嘅性欲长期处于压抑状态。作为女人要懂得床笫之欢，性爱之道。无论系做爱的技巧还是氛围和情调的营造，都要事前热场，事中全身心投入，事后疼爱呵护，真正做得到位贴心。千万不能虎头蛇尾，亦不可以直奔主题。即使闹矛盾亦不好对他进行性惩罚，只有傻B才会对男人不满时用拒绝同他做爱来惩罚他。这样就有可能让你那个精力旺盛的老公耐不住压抑和寂寞出去采野花。第三，要喂饱男人的心。就是喂饱他的精神，让他的心灵上不寂寞。无论你爱的人做什么工作，你都利用业余时间用心学习一下他嘅工作内容，掌握他工作所需的基本常识和他职位的工作范围。这样，可以不时在工作上给一些合理化嘅建设性意见。再好的谋士也比不过枕边人做军师来得更可靠。如果你做到把男人的胃、性、心，都喂得饱、喂得好，那么这个男人还会走吗？

李春生设计出了几套不让天峰公司参加投标的方案，别说老板了，连阿霞这一关都没过，阿霞说：老公，你BB仔过家家。

阿霞又讲，都是你近几日睡不好觉，不在状态。到医院睇睇好不好，叫医生开点安眠药。好好睡两日。

李春生不愿意去医院。

有一天，阿霞硬拉李春生去爬山，在山上一块大石頭上休息时，她提醒李春生：老公，你看你成日围绕着不让天峰公司参加投标一个问题去兜圈圈。这样容易使人钻牛角尖。我觉得你上次在处理昌安投标问题上的思路就很好，那次你自始至终，都是站在怎样中标的高度来综合考虑。你想过冇，咱们也打通了关系，为啥可能中不了标？原因就在于帮咱们的人是个副院长，地位没有帮天峰公司的院长的地位高，如果咱们能找到一个比院长大的，能够掌握院长命运的官，由他给院长说句话，咱们中标，是不是就可以十拿九稳了。

李春生如梦初醒。

李春生到经管院工地找到搞土建的昌盛建筑公司项目经理陈德标。从陈德标那里得知，该项目是昌盛公司的老板王昌盛通过省里一个大领导给经管院的院长打招呼拿到的。

李春生按下大脑里的搜索引擎，百度出华发设计院的副院长刘全利有个大学同学是位省级领导，他请刘全利吃饭。

刘全利问：你的工程标的是多少？

李春生回答：几百万。

刘全利笑了：几百万？你开什么国际玩笑。省领导关照的项目，怎么说也要十亿八亿的。你这是用洲际导弹打蚊子。玩笑开得太大啦。老弟！

李春生只好扭回头请陈德标吃饭。陈德标懒洋洋地摇头头。李春生又请陈德标洗桑拿，还叫了两个靓女，来了个双飞，送了三条五叶神烟。陈德标总算勉强答应考虑考虑。李春生感激不尽，说：小弟就等你的电话。电话是第二天下午来的。陈德标说，李总，我给你请到了我们老板，明天晚上安排个饭局。陈德标又问：听说唐家的唐氏私家菜馆是你舅仔开的？

是是是。

我老板说，那里的河豚做的不错。

那就说定了，明天晚上，唐氏私家菜馆见。

陈德标又叮嘱道：我们老板就喜欢吃野味，只要你伺候到位，太阳能工程的事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吃着河豚，李春生把太阳能工程的事向王昌盛简单地说了一下。

李春生说，项目现在到了节骨眼上，王昌盛老板无论如何也要帮帮这个忙。这个事，对我李春生来说，是个大事，对你王老板来说，就是喝杯功夫茶的事。

在李春生的再三央求下，王昌盛终于点头答应。

吃完饭，买了单。王昌盛告诉李春生，准备三十万，他抽空去一趟广州，面见省领导，把这事帮你搞掂。

李春生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事成之后，我们给你三十五万好处费。

王昌盛脸拉长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我为你办事，去见省领导，难道我空着手进省领导家门？现在这社会，帮不帮你办事，就看你进门手里提的是什么礼。现在是凭礼办事。

李春生笑脸相陪，答应回去就准备。

王老板陈德标一行人三辆轿车的尾灯一拐弯就消失了。

李春生给老板由前途打电话。

由前途说风险太大，八字没见一撇，三十万就出去了。

李春生说：那个王八蛋，眼里只有钱，不见钱不办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讲：这样，你通过张副院长了解一下，看看昌盛公司是怎样拿到土建工程的。如果昌盛老板真的认识省领导，咱们就赌一把。

红色本田雅阁和黑色奥迪见面时，李春生了解到土建工程的真相。原来中标的昌盛建筑公司根本就不是王昌盛的公司，王昌盛的公司叫湛江建筑第三公司。中标的昌盛建筑公司的法人代表叫赵星记，赵星记和省领导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和省领导有特殊关系的是一个叫邝生的人，是省里管钱的副省长的大兄哥，学院珠海校区的钱是副省长帮助协调解决的，副省长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就是把土建工程交给他大兄哥来做，院长同意了，张副院长也是求之不得，大家都有利可图。副省长的大兄哥拿到了土建工程，赚了大钱，院长规划中的珠海校区顺利建成，有了政绩，张副院长具体负责基建，没钱建校，空手套白狼。副省长的大兄哥搞土建，学院没钱给他，他就得找副省长，副省长为了大兄哥，就会想办法从别的地方给学院攞钱。实际上，邝生连土建是怎么一回事，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不懂土建，并不妨碍人家拿土建工程，就像当院士的人不见得都是科学家，不懂法律的人照样能当法院院长。邝生以昌盛公司的名义中标经管院的土建工程，一倒手转包给昌盛建筑公司老板的一个铁哥們。昌盛公司老板的铁哥们是个民营建筑公司的老板，手上有七八个工程在做，顾不过来，便又把这个工程转手给广东七星建筑工程公司，七星建筑工程公司也是个国营公司，公司的老板是湛江人，他的弟弟就是湛江建筑第三公司这个王昌盛。所以，这个工程就到了王昌盛手里。不明白底细的人还以为昌盛建筑公司是他王昌盛的私人公司。实际上，昌盛建筑公司是个国营公司。学院是国家的，学院建校工程原则上是让国营公司来做。国营公司做国家的工程，左口袋的钱掏出来再装进右口袋，里里外外都是国家，就是肉烂了，也在锅里头，对上好交待，对下好推脱。

张副院长讲：现在搞土建工程嘅王昌盛，别说副省长了，就是昌盛公司的老板赵星记的面他都冇见过。只有傻屌才到处吹牛。

李春生听得冷汗飞流直下三千尺。

五

李春生一进公司门，阿霞甜甜一笑，食指放在嘴上，嘘一声，拦住他。

躝开！他说：有急事找老板。

她凑近他，右手护嘴角，嘴里出来的热气搞得李春生的耳朵痒痒的。她细声讲：老板请了个香港著名的风水佬，办公室搞到手忙脚乱。

又讲：这个都是为了拿到你跟进的经管院工程。

又讲：今晚我煲好老火壮阳汤，等你。

李春生眉头皱得能滴下水来。他说：刚请风水佬看过……

她讲：上次请的那个是广州的风水佬。广州的风水佬哪有香港的风水佬有水平？广州风水佬是横琴蚝，香港风水佬是南非鲍鱼；
广州风水佬是泰国红宝石，香港风水佬是南非钻石。

李春生扔下她向前走。

她说：老板讲了，不让人去搞搞震。

他说：我是哪个？

今日风水佬不是一般人。她说：老板讲，这个风水佬对风水命理等术数有独特的个人见解，在好多电视台做过风水节目。好难请到嘅。

李春生蹑手蹑脚到老板办公室门口，从未闩严实的门缝朝里看。墙角壮实高大的发财树、鸡翅木树根茶台、西式沙发。老板枱那边看不到。不看他也知道老板枱的左边放着吴天明当年送的配有莲花座的金属材质的“风水球”，右边是一对汉白玉貔貅。再一拐弯，供奉的是关老爷。在门后的两边，还安放着瓷器财神，帮助发财致富。

一个陌生的鸭公喉好有磁性地响着，水波荡漾过来：办公室风水布局相当重要。摆设得宜，工作顺遂，财源广进。由老板，老板枱嘅方位对公司发展尤为重要，必须与年命配合。今年是蛇年，蛇年三煞位在正东，最有利嘅方位是东南太岁方，所以老板枱一定要摆放在东南方，面向西北而坐。所以你嘅老板枱必须动一下，否则就流年不利，运交华盖，眼睇着大把大把大把到手的钱财随风飘的啦。

谢谢大师，我立马就重摆置。这是由前途的声音。

门缝里出现了香港风水佬，他弯腰从茶台上的LV皮箱里拿出罗盘。

由前途扫见门缝里李春生努力睁大的眼，招呼他进去。

干瘦干瘦的香港风水佬双手分左右把持着外盘，双脚略为分开，将罗盘放在胸腹之间，保持罗盘水平状态，以背靠为坐，开始立向。罗盘上的十字鱼丝线与办公室的正前、正后、正左、正右的四正位重合。固定好十字鱼丝的位置之后，他用双手的大拇指动内盘。天池随之而转动。直到内盘转动至磁针静止下来，与天池内的红线重叠在一起。

李春生站在一边仔细地看着香港风水佬。突然他发现香港风水佬的鼻子底下黑乎乎的。他起初以为是鼻屎掉了出来。摘下墨色太阳镜，把头探近点，才看清是鼻毛髭出来了。他想提醒一下香港风水佬。嘴刚张开，忽然想起一位局领导，话在喉咙打了一个转，又咽回肚子里。那是两年前的事。他跟进一个政府项目。有天晚上看珠海新闻，节日里那位局领导接受电视台采访。李春生总觉得领导鼻子那里怪怪的，好像有一只小苍蝇从鼻子里面往外爬。一个特写镜头才让李春生辨认出那黑乎乎的东西是鼻毛。第二天，他特地到珠海百货买了一套韩国777指甲美容9件套装，当然其中包含了李春生以为领导最需要的鼻毛剪，送给了领导，并对领导说：你的鼻毛应该剪一剪了。领导龙颜大怒，把9件套装摔得粉身碎骨。当然那个工程项目也就理所当然地花落他家。事后，局领导的手下说李春生是个大傻屌，说领导找高人看过相，鼻子长在脸上，脸是什么？是人身上的上层建筑，鼻毛从鼻子里面髭出，表明领导上层建筑有贵人，是领导时来运转的标志，只要鼻毛继续长下去，不出半年，领导就会宏图大展，官升三级。你李春生不问青红皂白，就送给领导鼻毛剪，还让领导把鼻毛剪了，你这是要断送领导的美好前程！

接受教训，李春生只好看着从香港风水佬鼻子里面髭出的鼻毛，像苍蝇一样在鼻孔那里自豪地摇曳飞翔。

在香港风水佬的指点下，李春生和老板把老板枱重新摆放好。

香港风水佬又在办公室认真地巡视了两圈，对植物花卉提出建议。他讲：由老板，我又要批评你啦！摆放植物花卉亦是好讲究嘅啦。摆放这些植物花卉不仅仅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借助植物花卉的勃勃生机，提升主人的精气神。你看看你在案头上摆的这些是啥玩艺儿，这些娇小又难伺候的植物，不但不美观，反倒把人的灵气给截走，必须马上拿掉的啦。还有，办公室里摆放的植物，一定要注意好好打理，过气的、半死不活的，都要及时进行修理养护，实在不行就丢掉，在这上面不能心疼钱，舍不得小钱，会丢掉大钱的。看看你这盆花，发霉了，办公室有发霉的花草，主人肯定是要触霉头的。很灵验的。我在深圳有个朋友，就是因为一盆有霉变的发财树舍不得扔掉，最后在商战中失败了，倾家荡产。

由前途连连点头，不时地将对方的话重复一遍，就像把香港风水佬的指示一字不拉地输入电脑。

安顿好办公室的风水，大家坐下来细品功夫茶。

香港风水佬这才注意到李春生，细细打量几眼，讲：这位帅哥看你头顶冒出的气色发灰，最近一定有不顺心的大事。

由前途对香港风水佬讲：他是我的拍档。又对李春生讲：大师不光是看风水在行，算卦也很有水平。

李春生一听，马上就想将经管院工程的事同香港风水佬讲，让对方给算算看能否中标。

香港风水佬扬扬手，讲：你写个字，我帮你睇睇。

李春生伸手从老板枱上拿起一张A4纸，歪头想了一下，提笔写下一个大大的中标的中字。

香港风水佬接过边睇边讲：笔迹系人书写后留下的痕迹。字的笔迹常会袒露人的心迹，呈现人的个性。从这位朋友写字来看，字体写得好大，讲明写字人个性刚强，喜欢冒险，有本事，有水平，为人光明磊落，秉心爽直，不足之处是做事往往操之过急，不够细心。收笔圆满，有始有终。末笔出去好长，讲明书者性格外向。从字的笔画力度来看，书者笔画着力过重，讲明写字人主观好强，自尊心重，意志堅定，思想固执，精力充沛。书写速度快讲明写字人有进取精神，个性爽快，有创新见解。

香港风水佬继续讲：李佬你最近是在为公司忙一个大单，这个大单利润可观，但是里面有小人挡道，有点麻烦。

李春生便把经管院工程的事讲了一遍，又问：你睇睇我公司能否中标。

香港风水佬放下茶杯，讲：这个标按理应该是贵公司的。中，凡事上下一心，齐心协力，和睦共处，得人心者得天下。只是你写嘅中字，末笔一竖书写过长。

香港风水佬拎起纸，把中字的下部三分之一折到后面去。

李春生讲：请大师明示。

香港风水佬讲：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由前途把装有八万元的红包恭敬奉上。

香港风水佬送给由前途和李春生七个字：该出手时就出手。

由前途看看手表，快到饭点，礼貌地邀请香港风水佬一起吃饭。

香港风水佬笑着讲：我们香港人食遍全世界，嘴巴好叼嘅啦。你们珠海还没发现能满足我的菜品。

李春生讲：唐家湾的唐氏私家菜馆有一道名菜，唐绍仪在世时就经常食，不知先生有冇兴趣？

噢，你讲的可是唐家湾那个唐氏私家菜馆？

珠海只此一间。

这家菜馆我听朋友讲过，他们的河豚做的不错。

哪咱们就去这家菜馆？

由前途讲：这家菜馆就是我们李总舅仔开的，好方便嘅。由前途扭头对李春生讲：打个电话，看看还有冇野生的。

李春生即刻问舅仔有冇野生河豚。舅仔讲有六条。李春生假装没听清，大声讲，剩有十六条？

电话那头讲：不是十六条，是六条。

李春生又大声说：好，好，十六条，一条都不准动，全给我留下。我二十分钟后到。

李春生的红色本田雅阁带路，香港风水佬的银色奔驰居中，由前途的君威殿后，直奔唐家湾。

舅仔将李春生拉到一边，讲：姐夫，你咪玩我啦，只有六条野生的，我能做出十六条来？

李春生右手食指狠狠地戳戳舅仔的脑门，骂道：蠢猪，你不能再搞十条人工养的吗？

舅仔讲，两种河豚口感相差悬殊。香港人在吃上面很挑剔的。野生的，家养的，他们门儿清。

讲什么呀？你搞掂！

舅仔直挠头，将头发抓成个鸟窝。

在大厨的精心烹调下，六条野生河豚和十条人工饲养的河豚让香港风水佬食得惊喜交集，冁然而笑，临走时还向李春生舅仔要张名片，讲要介绍香港的朋友来这里尝鲜。

送走香港风水佬，李春生把从张副院长那里了解的情况向老板汇报。

两个人面对夜空，发了一通经商环境处处隐藏着陷阱的感叹。

末了，由前途讲：要不我再去找王老板谈谈。

李春生笑了：还商量什么呀，风水佬已经讲把中字下面折掉一截，就大功告成啦。

由前途提醒：不要胡来。

李春生回答：我这种人，有贼心，冇贼胆。

你知道我同王老板的关系。

王老板对吴天明更好。吴天明不是照样反骨？吴天明如果当年没反骨，他能有今日的几亿资产？

其他人我不理。我不会允许你乱来嘅。

好好好，老板，我晓得，有分寸。

人生在世，不单只系为了钱。

冇钱，谁能瞧得起你？

钱多能做啥？吴天明几个亿，还不是同你我一样一日三餐？

生活质量不一样。

他敢每日三顿大鱼大肉？不出半年就会糖尿病！他敢日日鲍鱼海参？不到三个月就会痛风！老百姓的生活最实在。食好，喝好，睡好，就是幸福。

李春生恭恭敬敬地听着老板说话，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不断地刷新搜索引擎，百度着对付王高峰的天峰太阳能公司折过去的奇招、绝招、妙招、高招。

电话响了，是老婆的。老婆说，儿子近来学得很辛苦，黄金周就要到了，她想带儿子出国放松放松，老婆征求他的意见，去哪国好。李春生身心全在太阳能工程上，顺嘴回答，越国、吴国、楚国、秦国、齐国、晋国、赵国、燕国、魏国、郑国、蜀国，随你挑。

六

河豚宴后好几天，王高峰的心头都像珠海梅雨季节的天空，被密密的乌云笼罩着，难以呈现亮光。两年多来，他把一半的精力都投入到经管院这个工程上，现在叫他让出来，等于拿刀割他的心头肉。他想和由前途商量，看看两家公司如何合作，最佳方案是由天峰公司来中标，中标后，工程可以两个公司分着做，天峰70%，天之源30%；
实在不行，天峰60%，天之源40%。不这样，他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王高峰等由前途的电话。这个时候谁先打电话，谁就失去了主动权。好友之间也是如此。

在等电话的日子里，王高峰忽然觉得与由前途之间有了距离，虽然天峰公司和天之源公司相距只有几十米，两个人的心却好像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

这中间，王高峰去了一趟广州，给院长送去了一斤冬虫夏草。离开经管院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车影。就近瞅瞅，是李长安奶酪色现代SONATA。王高峰的心就像被雷击了。他顾不了许多，就给由前途拨电话。

由前途讲他听李春生说过，李长安有个亲戚认识经管院主管后勤的王处长。

王高峰说：你别光顾了咱们两家，疏忽了李长安。

由前途讲：应该冇事吧，春生还笑话李长安是烧香找错了庙门，找个拍不了板的小毛贼顶屌用。

王高峰说：泥鳅也能翻起大浪。

又等了几天，王高峰没有等到由前途要求协商的电话，却等来了奶酪色现代SONATA的主人李长安。想见的不来，不想的见的，自己找上门来了。

王高峰的第六感觉看着李长安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懒得理，继续看窗外。李长安像回到了自己家，在茶台前坐下，给电热壶加水，点电磁炉面板上的加热键，电磁炉嘤嘤地哼起了加热小调。不一会，水开了，李长安在茶台上选择了一款凤凰单枞，冲泡起，细细地品。中午吃了一肚子大鱼大肉，急需刮刮油，凤凰单枞就是去油的最佳选择。

当李长安觉得自己的前戏进行的差不多了，抬起谦逊的目光与王高峰对接。王高峰像市委书记一样，端着一张高贵的看不出表情的脸，把目光搁在天空的一朵白云上，手指有节奏地弹着桌面，给白云伴奏。

李长安拨动手腕上的藏传佛珠，清了清嗓子，说：老板，我来了半天，你也不问我来干啥？

王高峰继续看白云，说：好家伙，你都快成了董明珠第二了，我高攀不上呢。

我是你的马仔。

你是我的爹还差不多。

李长安尴尬地笑了两声，说：我曾是你的马仔，也就是你的徒弟，徒弟到了师傅家，就是回到了自己家。所以我就不讲究那么多礼节了。

王高峰收回目光，看着李长安，直接了当地问：说吧，今天来有啥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长安又拨动了几下藏传佛珠，说：我最近看了一本书，是明代学者归有光写的，我才知道三宝殿的三宝指的佛、法、僧。佛是指大知大觉的人；
法，是指佛法及佛所说的道义；
僧，是指继承和宣传教义的人。三宝殿是佛、法、僧三大活动场所。这三处地方，外人不能随便进，进出的都是佛门弟子。我呢，是你王老板的弟子，我无事“三宝殿”来拜拜，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王高峰说：我可担待不起，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李长安说：真的没什么事。

王高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不就是为经管院的太阳能工程来的么。

李长安竖起大拇指：高，高，实在是高，姜还是老的辣。

王高峰说：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有屁就放。

李长安说：我想在经管院的工程上配合配合咱们天峰公司。

王高峰说：我还在琢磨着找谁赚点茶水钱。

李长安说：我知道你搞掂了院长。

王高峰说：你不是搞掂了主管基建的王处长？

李长安笑了：基建处长在院长面前算个屌！

王高峰说：你不怕这话传到王处长耳朵去？

李长安说：王处长也知道他在院长面前就是个服侍主子，任其驱使的小丫鬟。

王高峰说：小丫鬟也有被主人收为小妾，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夫人的。

李长安说：老板，我来就是想配合咱们天峰公司投标，你看着好赖给几个茶水钱就行。

王高峰也不想得罪眼前的李长安，想了想说：你容我考虑考虑。

送走李长安，王高峰想给由前途打个电话，让他在防吴天明的同时，也要注意李长安从中渔利。按了十个键，最后一个键他犹豫了，没有按下去。他想，由前途考虑不到，李春生应该考虑到。

七

李长安不得不承认在经管院太阳能工程项目上，撞到了南墙。他咽不下这口气，跑到广州王处长家。王处长正全神贯注看韩剧，他悄悄坐下陪着看。好不容易看完韩剧，王处长又发起感慨，问李长安一个大问题：你说，韩国女神那么多，为什么韩国有地位有身份的男人不找本国的女神，反而找咱们中国的？王处长不等他回答，说：我思考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了答案。

你知道答案是什么？王处长眯着眼问，神情格外得意。

李长安傻笑着摇头。

王处长一拍大腿，大声道：因为他们知道本国的女神都是整容整出来的，那像我们的汤唯、刘亦菲、戚薇，个个天然。

王处长发了多半个小时的感慨，李长安才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嫁接到太阳能工程上。

王处长说：两个院长，我哪个得罪得起？

李长安不甘心地说：那就眼睁睁地看着花落仇人家？

王处长说：你有什么高招，能让我们院长改变主意？

李长安老实地苦笑笑：你要是当了院長，就好了。

王处长说：我要是院长，放个屁，你都能中标。你信不信？

我信。

投标的日子日益迫近，李长安恰似一片离开了大树的绿叶，虽恋恋不舍，频频回眸，但于事无补，无可奈何。他现在就是电脑里看美金，海报上看靓女。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像一头困兽，转圈圈。一会儿背着手狂走一气，突然停在王高峰给他写的“尔也酉已”条幅前，像一辆高速奔驰的车没了油，失去了动力。一会又慢慢地踱，像走太空步，怕踩死蚂蚁，就这么一步两步三步，猛地又定格在窗户前，呆呆地看外面的高楼大厦。看着看着，李长安啪地一拍脑门，哎呀一声。他想到万一王高峰的天峰公司的标书表述上出点什么差错，抑或投标时因堵车迟到，或是投标头一天王高峰猝死……那么受益的就是李春生的天之源公司了，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只要王高峰出现了意外，狗屎一堆的李春生就有了中标的机会。想到这里，李长安的肚子里就一阵阵波起云涌，台风呼啸。在李长安的眼里李春生中标比强奸他还难受。想到这，他给王顺东打电话，叫王顺东这几天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跟踪李春生，设法找到李春生和张副院长一起腐败的证据。王顺东说他老家倒了霉，一个月里死了三个人，这些日子不在珠海。李长安只好自己亲自出马。只要有了李春生和张副院长的腐败证据，投标那天如果天之源公司真的中了標，他李长安把这颗重磅炸弹投出去，让李春生殚精竭虑铸造的成果血肉横飞。

一连几天，李长安都发现戴墨色太阳镜的李春生和粤海修理厂老板频繁接触。先是一起在新海利酒店吃早茶，再就一起去大良保健中心洗脚，再就一起进得月肪饭店吃饭，再就一起去国会桑拿中心洗桑拿。李长安觉得这里面有戏了。他请公安局的老乡吃饭，老乡告诉他修理厂的老板有黑社会背景。李长安兴奋得精神错乱。公安局老乡又告诉他，这个汽车修理厂有个老乡当副总。李长安要了那个老乡副总的手机号码，约出来吃饭，一见面，发现俩人在拱北的九江同乡会馆见过面，只是没有缘分说话。有了这一层浓浓的老乡关系，就等于有了一条高等级高速公路，跑起来，又快又顺畅。头一次吃饭，李长安只和老乡副总谈乡情，谈乡思，谈乡愁，谈缘分。老乡副总是个诗歌爱好者，到处发表诗歌，在五粮液美酒的滋润下，两个人的话题渐渐就融入了诗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李长安没想到老乡副总好酒贪杯，一瓶五粮液下肚，又叫了一瓶。第二瓶喝起来，老乡已经进入豪放洒脱、倜傥不羁、天马行空的境界，高举酒杯，爬上饭桌，手舞足蹈，唾沫如雨，对着天花板，大声朗诵：

故乡的歌

是一支

清远的笛 总在

有月亮的晚上

响起 故乡的面貌

却是一种

模糊的怅惘 仿佛

雾里的

挥手别离 别离后 乡愁

是一棵

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

老去

这场酒一直喝到老乡副总追着饭店的靓女乱啃。李长安在饭店大堂经理的协助下，把老乡副总扶进车里。老乡副总还拉住大堂经理不放，说什么如烟似梦，桃花源一睡千年；
亦颠亦痴，有心人一醉方休。

第二次请对方吃饭时，李长安在两瓶五粮液没开瓶之前，先向老乡副总打听李春生的事。老乡副总告诉李长安他认识李春生，并再三要求李长安一定要保密。他说，他的老板正和李春生密谋一件事，要给一个叫天峰太阳能公司的老板制造一个小小的车祸，借以阻止天峰公司去投一个什么鬼标。老乡副总说：办法已经商量好了，现在就剩下好处费冇谈妥。

李长安的嘴张得能开进去一辆吉利汽车。

那天晚上，豪爽靓女阿芳几次邀请他，他都不耐烦地严辞拒绝，一个人钻在办公室里，两束目光静静地放在对面墙壁上的一片水渍上，手里缓缓地拨动藏传佛珠，思绪以光的速度纵横驰骋。老乡副总提供的信息，让他在深夜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他要深思熟虑，他要精心策划，他要一举拿下经管院太阳能工程。

当蓝色的海风和甘甜的晨露陪同七彩霞光叩响办公室窗户玻璃时，一个十分完美的击败天峰和天之源，顺利拿下经管院太阳能工程项目的方案在李长安脑海里形成。他把拳头火箭一样冲天举起，在空中兴奋地跳腾，狂叫：耶！耶！耶！耶！末了，还不忘表扬自己：李长安，你真是个天才！

他给王处长打电话，恳求王处长投标那天就是打20级台风，天上下刀子，也要亲自参加评标。

李长安说到最后成了哀求，王处长，我后半辈子的幸福就拜托你了。大恩不言谢！

放下电话，心情仍像台风中的大海一样的李长安，按捺不住自己的汹涌澎湃，又给李春生打电话。先把李春生夸成珠海的史玉柱第二，董明珠第三，比靓女还要靓女，比爷们还爷们，接着又故意恳求李春生答应在经管院太阳能工程项目上让他配合天之源公司投标。

李春生说，你烧香进错了庙门。

自我感觉已经胜券在握意气风发的李春生没想到，在他准备给王高峰制造麻烦的同时，李长安同样在准备给他制造麻烦。

八

直到投标前一天，王高峰在办公室也没等来由前途要求见面协商的电话。只是李长安来了几次，最后商谈好了配合费。不过，让王高峰意外的是，李长安没有像以前那样死皮赖脸地要先拿配合费。王高峰在窗户上看着李长安的现代车越走越远，渐渐没入车的河流，肚子里还在嘀咕这个讨吃鬼啥时立地成佛了。当他拿起毛笔准备练会书法时，一道闪电从脑际划过。他全身一阵抖动。一片不祥的云雾从心底飘起。李长安这反常的举动后面会不会隐含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给思绪的汽车发动机一脚油门，一阵急速转动过后，也没得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双目紧闭，咬紧牙关，细细过滤，期待着能从脑海里捞针一样捞出个子丑寅卯，甲乙丙丁。他看看外面的天空，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杞人忧天，鳃鳃过虑了。

其实在几十米之外的天之源公司，由前途坐在老板枱前，双手托腮，心在没完没了地摇摆，煎熬，针刺般地疼痛。他好几次手离开腮帮，拿起手机，要给王高峰打电话，都让李春生给拦住了。李春生说他已经安排得妥妥了，保证天之源太阳能公司如愿中标。还说老板你就安安心心地静候花熟蒂落，如愿以偿，大功告成吧。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李春生自信满满。

由前途问李春生到底点样（怎样）做。

李春生说：简单，就是按香港风水佬的指点，把多出去的部分折掉。

由前途真的担心：千万别给我闹出什么事来！

李春生说：老板，我办事，你放心。如果王老板身上少了个什么零件，我拎头见你。

由前途长叹一口气，讲：我就怕你学吴天明，一头钻入钱眼里，为咗钱，乜嘢缺德事都敢做（为了钱，啥缺德事都敢干）。

李春生说：老板，说真的，有时候我还真的羡慕吴天明。我要是有吴天明的胆量就好了。

投标那天，天气出奇地闷热。空气凝固了一般。高大的大王椰树垂头丧气，一排排景观花树萎靡不振。天上乌云翻滚，看不见一只飞翔的小鸟。这是大雨的先兆。风睡了，树睡了，花睡了，草睡了，只有一群群蚂蚁似的人紧张地忙碌着，为钱，为饭，为房，为父母，为子女，为自己。

经管学院太阳能开标地点在珠海市金湾区政府采购中心。为防万一，十点钟开标，王高峰八点钟就坐着奥迪车出发。路过天之源门口时看见由前途和李春生的车还面朝马路，停在公司门口。皇家公司门口却没看见李长安的现代车，想必是已经出发了。

奥迪出三台石路，向左拐进明珠南路，再蜗牛一样爬上前山立交桥，立交桥上是望不到头的汽车长龙。用了十二分钟才挪到珠海大道上，过了南屏街口，王高峰看看表，八点三十九分，再往前走600米，多出两条辅道，车流就会稀疏一些，一般情况下，如不是遭遇车祸等意外，是不会塞车的。也就是说，再有半个小时，九点零九分，就能顺利到达投标地。

司机阿林也出了口气，全身舒展开来。他打开CD ，车里回荡起谭晶演唱的电视剧《乔家大院》主题曲《远情》：

尘缘苦短叹人间路长

不能够容我细思量

繁华瞬间如梦幻一场

世上人有几番空忙

……

无伴奏演唱，让歌词在没有干扰的环境中用人声感染听觉，充分享受浅唱低吟，声断情牵的声乐魅力。谭晶的唱法兼容并蓄，传统与现代交融，民族与流行贯通，大气、简约，再加上音质清丽纯正，音色丰富，情真意厚，高亢嘹亮，真乃天籁之音，极品享受。紧接着是一阵“咚呛哩个隆咚呛”的男声衬腔，富有弹性和力量，极富民族特色的旋律，淳朴浓厚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王高峰最喜欢这首歌。

王高峰陶醉了，随着音乐节奏，脑袋悠闲地左右晃着，右手指轻轻地在右大腿上叩击着。右脚尖也不甘寂寞地上下打着拍子。

春去秋来叹世事沧桑

算人生成败相当

登临远望看山水迷茫

情通天下一路奔放

几番起落雨暴风狂

转眼间鬓已成霜

……

咚！一声响，王高峰感到整个人像被台风掀起，扑在副驾驶靠背上。嘴里冒出令人窒息的咸咸的腥味，一抹，一手血。

王高峰明白出了车祸。他动了动四肢，没有大碍，只是腿部有点疼痛。他从车里爬出来。

撞奥迪的是辆白色丰田车。

王高峰看看表对司机说：你留下处理事故，我打的去。说着扭回头就从车里拿标书。

丰田车上下来四个人，拦住王高峰。一个穿白T恤的靓仔，大声叫道：这位老板受伤了。快，快送老板去医院。

王高峰急忙摇手：不要紧，轻伤。我没事。

穿白T恤的靓仔说：我的车撞了你的车，我们不能不管。马上送医院。

一招手，几个人架着王高峰向路边的另一辆红色没有牌照的轿车冲去。

王高峰挣扎着：不用你们管。我今天有急事。我要赶着去投标。

几个人根本不听王高峰的，一扇猪肉一样，把他塞进车后座。汽车引擎轰响着飞起来。

王高峰大叫停车，说：我要赶着去投标。我不去医院。

车里的人把他按在座位上，没人理他。

王高峰立即警觉起来，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还是没人理他。

你们要去哪？

仍然没人理。

王高峰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掏出手机试图打电话。

白T恤的靓仔夺过他的手机。

支撑身体的交感神经系统进入混乱状态。王高峰像全玻璃真空管爆裂，太阳能集热器阵全面瘫痪。

车速越来越快，像参加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在车辆中间穿行。大道两旁的景观树模糊不清。车很快就过了南屏开发区，驶上珠海大桥，过了桥800米，右拐进入去白蕉灯笼沙的小路。又飞驰了三分二十秒，闪过新马墩村、西七村，白T恤的靓仔要司機开慢些。司机一抬脚松了油门，车速明显降了下来。白T恤的靓仔还嫌快，说再慢些。司机一个点刹，车速又慢了，20迈的样子。白T恤的靓仔从口袋掏出一盒五叶神烟，友好地递给王高峰一支。王高峰用手挡了回去。白T恤的靓仔笑着说：不抽白不抽。便给同伴每人散了一支烟。一时间，车厢里乌烟瘴气。王高峰忍不住咳了几声。白T恤的靓仔让同伴打开车窗，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车像水牛，哼哼着往前爬。白T恤的靓仔显得很悠闲的样子，一边抽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看外面的景色。

零零散散洒在路边的二层三层小楼，纵横交错的河涌，两只捕鱼的小船，被河涌分割的一个个小岛，太阳光下银光闪闪的鱼塘，鱼塘中旋转的增氧机，一个黑黑的中年人坐在围上用水烟竹吸烟，身边席地坐着一个光屁股小孩，几只狗，三头猪，绿莹莹的菜地，水上婚嫁景区。

10点整，水牛样的红色没有牌照的轿车挪到了灯笼中心小学不远处，屁股撅了两下，在路邊停了下来。

白T恤靓仔让王高峰下车，把手机还给王高峰，说了声，对不起，还看着王高峰的脸说应该不用去医院吧。说完钻进轿车，一声轰响，屁股冒着白烟，留下一滩固体悬浮微粒、一氧化碳、氮氧化物、碳氢化合物、硫化物，扬长而去。

王高峰就像丹尼尔·笛福笔下的鲁滨逊流落在荒岛上。

他沮丧地坐在马路边。时间已是十点过三分，也就是说经管院太阳能工程项目投标三分钟前已经截止递交标书，他用两年多的时间和精力经营的经管院太阳能工程项目，像风，呼地一声，就没影了，就永别了，就玩儿完了，就翘辫子了，就上西天了，就见阎王了，就登鬼录了，就粉身碎骨命赴黄泉呜呼哀哉了。

王高峰被悲哀沉闷凝固的空气和呛人的汽车尾气包围着。四肢无力，脖子断了似的，脑袋耷拉到地面。两年多的心血呀，一百多万的利润呀，在残暴的阳光下，变成一缕缕虚无缥缈的蒸汽。

一只流浪狗踱过来，歪着脑袋看王高峰。它不知道这个人遇到了什么伤心委屈的事。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帮这个人。它试探着接近王高峰，友好地摇摇被人砍去的秃尾巴骨，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舔王高峰的手，见王高峰没有拒绝它的好意，它又把头抬高点，舔舔王高峰脸上的泪。流浪狗觉得人的眼泪比狗的眼泪还要咸，还要涩，海水一样。一辆中型卡车打着鸣笛呼啸而来。流浪狗吓得撒腿就窜出去二十多米远。惊魂未定，又来了一辆小轿车，流浪狗又窜出去二十米远。再回头时，看看空中的太阳，觉得离午饭的时间不远了，便昂昂头，远远地，恋恋不舍地，多看王高峰几眼。不远处另一只狗汪汪地叫了几声，那是呼唤它一起赴宴。流浪狗仰起鼻子，朝王高峰嗅了嗅，调头陪同另一只流浪狗，去水上婚嫁景区午餐。

一只小蛤蟆跳到王高峰面前，哇哇叫了两声。见王高峰不理睬，顾自玩去了。

一个小时后，王高峰死机的大脑才来了电，刷新了三下，恢复正常。好多东西就开始在大脑的屏幕上出现。今天这起汽车事故的猜测竟有19999条。每一条都直通天之源太阳能公司，直通由前途和李春生。

可一想，他又觉得以由前途的人品，不可能干出这号事。

他无力站起来，继续坐在地上，屈起腿，支撑着胳膊，给由前途打电话。

听筒传出来靓女的声音：你拨打嘅电话已关机。

他对着天想了想，又给李春生打电话，仍是靓女的声音：你拨打嘅电话已关机。

九

司机找到王高峰时，已经十二点，他把老板送回家。

草草吃了两口饭，王高峰就钻进卧室，把自己扔到床上。他合上眼，想把倒霉事屏蔽掉。窗外的光线太强烈了，闭上眼和睁开眼，没多大区别，他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下床把紫色的非常有助睡眠的遮阳面料窗帘拉上。他侧向右面睡，上下眼皮刚吸合到一起，就感到一下十分剧烈的碰撞，整个人像被台风掀起，那是上午车被撞时的感觉，刀刻斧雕一般。翻身左侧睡，又感到嘴里咸咸的，好像有血，一抹，啥也没有。他又仰面睡，又看见沮丧地坐在路边的自己，被一层灰色的悲哀的沉闷的凝固的呛人的汽车尾气团团包围着。他竭尽用意志的包装箱把今天的种种倒霉全部装进去，这些倒霉的东西就像带着无数枚钢针，不断地从里往外把他的包装箱刺破。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已经成了一碗刚出锅的米粉，没有骨骼，支撑不住。折腾到第十三次，他终于清楚，床上盛不下他，想用睡眠来解决问题的想法的大门关闭了。他只好坐起来，靠在床头，四肢无力，耷拉着杂乱的脑袋。

平静怎么也回不到身上。心里还是一个劲地长草，发毛。他穿鞋下地。在卧室转了几圈，踱到窗口看天空。他常在难过的时候天空，天空那么大，总能容下他的委屈。卧室的窗外是一棵高大的大叶榕树，前些年，想看榕树，还得打开窗户低头看，现在，不服输的榕树已经长得快与楼房一样高了，它还要长，不超过楼房，它是不甘心的。榕树把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蓝天白云。他又踱到客厅。客厅里老婆又在打扫，每天打扫一百遍的地板，看见就心烦。他又踱到阳台上。阳台对面是板障山，楼房和板障山之间镶嵌了一长条蓝天，天上没有白云。一股风吹过来，风里满是滚烫。从有空调的房间带出来的凉爽一下子全被热浪裹挟了。

王高峰努力地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思绪像海里的鱼四处乱窜。半个小时后，他用诱饵诱惑住了思绪，让思绪停留在今天发生的撞车事件上。越思越想越坚信这次车祸事件天之源公司脱不了干系。

他又给由前途和李春生打电话，还是靓女的声音：你拨打嘅电话已关机。他看了看没有白云的蓝天，又看看手表，估摸投标的结果应该出来了，便给乐普太阳能公司老板刘成打电话。刘成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中标的是李长安的皇家太阳能工程有限公司。

再一打听，由前途的天之源太阳能公司根本就没有去参加投标。

王高峰的大脑里腾起一股龙卷风。

他急忙又给由前途打电话。连拨了十七次，十七次都是靓女的声音：你拨打嘅电话已关机。

给李春生拨了十六次电话，仍然是：你拨打嘅电话已关机。

自来水停了，储热水箱没水了，给水泵无法补水了，太阳光强烈得火一样，王高峰这套太阳能集热系统不知道该如何运作。

他一咬牙，开车去天之源公司找由前途。

天之源办公室的阿霞愁容满面，她细声告诉王高峰，倒霉透顶，他们老板和李副总去投标的路上出了车祸，俩人现在躺在市第二人民医院。惨得很哪。

由前途的眼睛就像汶川大地震形成的堰塞湖，王高峰的到来，就像是挖掘机在堰塞湖上开了一个口子，湖水奔突而出，泛滥成灾。

由前途拉住王高峰的手，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李春生为了拿到经管学院的太阳能工程，找到粤海汽修厂的老板，安排了一场人为的车祸，以此来阻止王高峰去投标。这是上了前去投标的君威车，像憋尿一样永远憋不住的李春生才把计划告诉由前途。由前途火冒三丈，要李春生立马取消计划。

李春生说：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和制造车祸的执行计划人发生直接的联系，当然也就没有那人的手机号码。十分钟以前，人马就出发了，现在阻止来不及啦。

由前途大叫：作孽呀！

李春生给由前途解释道，安排的车祸不会伤害王高峰，最多就是个车与车的剐蹭，然后车上下来几个人，把王高峰拉到另一辆车上，让王高峰不能脱身，直到过了投标交标书的时间。

不能为了两个烂钱，就干这号下三烂的事。

这是正当的市场竞争。

市场竞争亦要有个底线。

不收拾了王高峰，咱们到手的一百多万就飞啦。

我宁愿不去赚那狗屁的一百万！

终止不了啦。定金都付啦。

定金不要啦！

当初安排时，我也怕我自己事到临头心软，就对他们讲不要同我联系。他们定都关机啦。

由前途靠到车座后背，拍拍脑门，叹息一阵，说：如果真的把王老板整出个事来，我哋就麻烦了。

李春生保证不会伤害王高峰。你再见到的王高峰肯定毫发无损。

让李春生没想到的是策划车祸的他和他的老板半路上也因一场意想不到的车祸住进了医院。

由前途心慌意乱，满眼都是王高峰遭遇车祸的悲惨镜头。王高峰鲜血淋淋的面压在由前途的眼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车驶出明珠南路时，由前途的手机响了，吓得他全身打颤，就像热得要沸腾的太阳能真空管里突然流进来一股冷水，由前途这支真空管快要爆炸了。还好，是工程队长的电话，请示老板工地的一些问题。由前途应付了几句，就把手机关掉。他实在是怕接到王高峰出车祸的消息。

车在前山西门塞了十几分钟才顺利通过红绿灯。跟着望不到头的车屁股，司机阿童直按喇叭。喇叭按得震天响也没用，车流仍像蜗牛一样移动。好不容易拐上了前山立交桥。过了前山立交桥，进入珠海大道，道路就畅通啦。到了前山立交桥中间，一辆长城皮卡车突然变线，从里道窜出，脱缰的野牛似的撞向处在外车道的由前途的君威车。阿童同尽全力也控制不住方向盘，君威车一头撞到立交桥的护栏，又反弹回来，要不是护栏质量过关，阿童和老板由前途还有李春生早就和君威一起翻到30米的立交桥下。

恰好那辆长城皮卡后面就跟着一辆120救护车，救护车上的人就像每天24小时都时刻准备战斗的消防战士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把由前途、李春生和阿童塞进了120救护车，送到珠海市第二人民医院急诊室。

李春生墨色太阳镜粉身碎骨，眼部受伤，锁骨骨折。由前途右腿骨折。司机阿童伤最轻，仅软组织损伤，稍加处理即可，不用住院。

由前途用十分干燥的声音讲：报应啊！老板。

王高峰无言。

李春生靠在病床上，对王高峰说：王老板，对不住，我见钱眼开。老天爷惩罚我。

王高峰只好安慰说：事已过去。也怪我，其实我心里头有一个方案，就是我们俩家不管谁中标，费用一家一半，工程一家一半。我老在公司等你们过来。我要是主动找你们，就不会有今天。现在真后悔呀。

李春生说：我更后悔。

王高峰问：你们安排撞我的车是啥车？

李春生说：白色的丰田车。

王高峰说：就是你安排的车撞了我。

李春生说：对不起呀，王老板。我不是人。

过了半天，靠着床头的由前途说：这起车祸大有名堂。王老板，我们制造一起车祸阻止了你去投标，李长安制造一起车祸，阻止我们去投标，最后肯定是他中标。

李春生说：一撞车，我就想到肯定是李长安这狗小子干的。这个猪狗不如，不吃不喝也尿炕的东西！一定是他！

王高峰问李春生：你安排给我制造车祸的事，都是谁知道？

李春生说：截止昨天晚上，还只有我和粤海老板两个人知道。

王高峰奇怪了：那李長安咋会知道？

由前途说：我公司有李长安的卧底？

王高峰仰天长长地出一口气，苦笑笑，说：我们都把自己看高了。今日击中我的子弹，一定是昨日就射出枪膛的。生存一年的企业靠创意，生存五年的企业靠勇猛，生存十年的企业靠运气，生存二十年的企业靠智慧。我们都是草木之人，冇智慧啊。

王高峰对由前途和李春生说：这事要想办法保密，要是传出去，咱哥仨的脸可真要掉进裤裆里了。

李春生伤好出院，查找撞他的那辆长城皮卡车的线索。那辆车像一股风一样消失了。他想肯定是被卖到万山岛上去了。好在爱车的李春生对车十分敏感，他记住了那辆拉他们到医院的120车。他请120司机吃饭，希望对方能如实相告。对方说他只是拿人钱财，帮人办事。问他收的是谁的钱财，对方守口如瓶。李春生想忍没能忍住，盛怒之下，把对方痛打了一顿，满脸是血爬在地上起不来的对方招了实情，确系李长安雇佣的他们。他们也是救死扶伤。李春生去找李长安，他看他的眼神能把楼房点着了。李长安矢口否认和车祸有关联。他还拿自己的爸妈爷爷奶奶十八辈子祖宗诅咒发誓。一副窦娥冤屈的模样。更让李春生没想到的是，李长安不仅摆出一副窦娥的嘴脸，还挤出了几滴鳄鱼泪，还来了几句冤枉可怜，天地大无处申辩，我还要向苍穹诉苦一番……

李春生的两只铁拳已经攥紧，嘎吧嘎吧作响，像迫击炮弹已经滑进炮管，只待撞针撞击炮弹底火，这个炮弹就出去了，李长安的小脸不开花都难。

最后关头，李春生控制住了自己。他想，揍这小子一顿，太便宜了，得另想办法复仇。

李春生在公司喝功夫茶时对老板说：老板，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李春生还说：这事要是放在吴天明那里，李长安早就扔进海里喂鱼了。

李春生说这些话时，满脸蹦跳着愤怒，各块肌肉也各自为政，嘴角歪到了耳根，瞳仁痉挛地抽缩，鼻翼忽搧着，鼓风机一样，喷出的粗气闪耀着愤怒的红色。

他对阿霞吼道：我要收拾这个屌毛！

阿霞知道，以李春生的性格，只有报复了李长安，他才会恢复正常。她祈祷李春生别把事情做得太过分，别越过法律的红线。谁越红线谁就是笨蛋。阿霞想劝劝他，说：有句话我想对你讲，我这人说话直，怕你生气。李春生猜出她要说啥，便以开玩笑的方式把她的话堵在嘴里，他说：我这个人下手重，怕你疼。

李春生又开始失眠了。阿霞百般地安慰他，配合他。要做爱就做爱，要喝酒就喝酒，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想咋折腾就咋折腾，只要他能睡着觉。看着他因失眠一圈圈消瘦，眼窝深陷，脸色发黄，说话的声音都细成了粉丝，她心疼得失声痛哭，用拳头猛砸他的胸大肌。她怀疑他吸上了毒。他笑骂她脑残：我吃安眠药都怕上瘾，还能去吸毒？她紧紧地抱住他，把他的脸埋在怀里。她说，你能好好睡两日，让我去死我都冇关系。她唱道：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有天晚上，李春生又睡不着，阿霞陪他喝酒到半夜，酒喝光了，喝醋，醋喝完了，又找出半瓶酱油，酱油太咸，李春生摇晃着下楼到便利店搬回两箱斗门产的青岛纯生啤酒，一箱十二瓶，一人一箱。啪啪啪啪，都打开，他从中拎起一瓶，擎在空中，闭一只眼，另一只眼透过酒瓶看她。她努力把舌头往直捋，跟着拎起一瓶，大喊：干个痛快！你一瓶，我一瓶，硬是让二十四瓶啤酒见底。她上洗手间吐了三次，吐得山呼海啸，满天金星。他屁股连窝也没挪。她怕他憋坏，努力站起来，模糊中，连拉带扯，把他弄到洗手间。他笑着，抖抖擞擞着，却怎么也找不见平日昂扬的屌在哪。她打着他，骂着他，骂他是傻瓜，蹲下，眼睛贴着他，全身寻找，好不容易找着裤口，拉开拉链，把那个可爱的玩艺拉出来，还热热地亲了一口。她吹口哨嘘着，他哼哼唧唧尿着，淅淅沥沥，叮叮咚咚，像雨一样狂，像海水一样多，像前山河一样长。第二天她从头疼中醒来，癔症了半天，才搞清自己爬在馬桶上睡了一晚，她想不起是如何栽倒在洗手间。循着呼噜声去寻他，只见弯在洗衣机和墙的缝隙里的他，不时吧唧着嘴，嘴角还流着口水，睡得像死狗。他的身下有一滩水，颜色浑浊，发黄，是尿。

十

上个月的十八日，李长安参加珠海市平沙中学太阳能工程项目投标。头天晚上标书封装好后，直接拿回了家，第二天，从家直奔政府采购中心。第一节唱标结束，进入投标文件评审环节，所有的投标人退场，在大厅等候评审结果。

这时，李长安的手机响了。公司主管销售的刘平来电话，说大事不好，公司门前的石狮吐血了。

李长安脸色如土。

刘平讲，看现场，应该是昨天晚上有人下了黑手。

李长安脑子里的鼠标一下子就点在了今天开标的平沙太阳能工程项目上，事情再明白不过了，黑手下手，让石狮吐血，就是要给他的公司带来煞气，造成厄运。今天能让皇家倒霉的事，就是平沙中学太阳能项目中不了标。李长安第一时间，第一个怀疑对象锁定李春生。在大厅，他闪着寒光利剑一样的目光一下子从人群中扑捉住李春生。看着李春生和乐普太阳能公司的刘成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李长安腾地站起来，猛扑过去。在离李春生1.33米远的地方，他站住了，默默地转身面向窗外，看着窗外的凤凰山和蓝天上的白云。从他肩膀像海浪一样剧烈起伏来看，他心头愤怒的烈火里注入了不少汽油。只见他的双手慢慢地攥了起来，像小孩拨郎鼓的鼓槌一样猛烈地敲打。他深深呼吸了几口，侧身斜视李春生，复杂的眼神里，无比的愤怒，难言的痛苦，深深的无奈，交织地闪烁。他深知自己和李春生动手，是以卵击石，是鸡蛋碰石头，是鸡找黄鼠狼，是靓女寻找强奸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颤巍巍走进男洗手间，关上门，用尽全力，对着马桶，大声咆哮，拳头把马桶打得浑身哆嗦。他以自残的方式来发泄着满腔怒火。

在李长安的心目中，石狮吐了血，给皇家公司带来了不祥，这天中标的希望已经渺茫。果然，经评标委员会五个小时的辛苦评审，皇家公司以0.01分的微弱劣势，落后中标的天之源太阳能公司，名列参加投标的十九家太阳能公司第二名，无缘该项目。

李长安请公安局的老乡一起在新海利饭店的218包间吃饭，说，公司的对面世邦建材大厦有一个监控摄像，请求老乡帮忙，调出监控录像，看看是谁给公司门前的石狮的嘴里倒红油漆。李长安恰到好处地递上一万元辛苦费。第二天，公安局的老乡告诉他那段录像调出来了，让他过去看。监控清晰地记录了往皇家公司门前的石狮的嘴里倒红油漆的全过程。具体实施的人一眼就看出是个流浪汉。

你的竞争对手雇佣的。公安局老乡肯定地说。

李长安也这样想。

谁雇佣的？

录像里看不出来。

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也可以怀疑。

李长安怀疑当然是李春生。

李长安发誓，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十倍百倍地报复李春生。

为了重振公司雄风，李长安又花大价钱买了一对形体更加巨大，筋骨更加强健，肌肉更加饱满，更加凶悍无比的西洋石狮。

他给旁边一个商场的保安每月五百块工钱，保卫他的石狮不受侵犯。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六点钟，正是下班吃饭时间，李春生戴着从澳门新买的墨色太阳镜和几个好友在皇家门口的雌狮前碰见李长安。李春生主动和李长安打招呼，说从深圳来了几个朋友，要到他舅仔的唐氏私家菜馆吃河豚。

李春生背对着阳光。

李长安往他身子带来的阴影处躲，还在眼前搭个凉棚。李长安说：好好好，我也是早就听说河豚好吃，就是没吃过。

李春生邀请李长安一起去吃。

李长安说：我不敢吃。听说河豚毒性很大，常常死人。我老婆都轻易不敢吃河豚。

李春生说：狗屁。那是吓唬胆小的。我就不相信你老婆邝梅梅没吃过河豚？哄鬼！哪个广东人没吃过河豚？对真正的美食家来说，越有风险，越有诱惑力。你说是不？李总？我深圳的朋友还是很有福气的。他们昨天给我打电话要来吃河豚。我给我舅仔打电话，正好有二十条野生河豚。二十条野生河豚啊，相当相当金贵。一般人没有这个口福，让我深圳的朋友赶上了。这就是口福不浅。你说呢，李总？

李长安连连点头：有口福。

李春生再次邀请李长安一起去吃，说：二十条野生的河豚，加上李总你，咱们五个人，一人能吃四条。今天我请客。

李长安心动了，假意推辞了一番，便开着自家的奶酪色现代车跟着李春生的红色本田雅阁，直奔唐家湾。

到了饭店，李春生专门领着李长安把唐氏私家菜馆里里外外巡视一番。

李长安看到饭店后面放着两大桶臭烘烘的东西，问那是啥。

李春生抿抿嘴：你猜。

李长安摇摇头。

李春生说：你不是怕吃河豚中毒吗？这就是解毒药。

解毒药？

对。

咋这么臭？

当然臭了。里面装的是厕所里的大粪。古时候吃河豚中了毒，就用这个办法解毒。吃河豚时，一旦发觉舌头发麻，立即灌大粪，吃下去的东西就会吐出来，就解毒了。就和现在咱们喝酒中毒去医院灌肠洗胃一样。

李春生缓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事。放两桶人粪尿只是为了预防万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

倒是。

放心吃吧，不会中毒的。

李春生又问李长安：日本人吃河豚中毒你知道如何解毒？

李长安还是摇头。

李春生说：日本人吃河豚中毒后，解毒的办法就是把人埋进土里，只留脑袋在外面，听说，一夜过去，毒就解了，叫做土性解毒法。

李长安说：那还不和日本人过去活埋咱中国人一样。

李春生说：日本人的解毒法，只是一个传说。没见过。中国人的解毒法，倒是偶尔能见识一回。不过不容易见到，这要有缘份。有点像买彩票中大奖，不是谁都有好运气啦。

李春生建议李长安看看那两桶大粪。

李长安摇着头，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了过去。夕阳从树叶间隙滴落下来，大粪桶里有许多白花花的小东西在快乐地玩耍。李春生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朝大粪桶扔过去，一群受惊的红头绿身大苍蝇屁滚尿流地四处逃散。

李长安捂住鼻子跑开。

李春生开心地说：这家伙很有效的。

李长安提出想看看饭店厨房如何处理河豚。

李春生说：我舅仔开这个菜馆十几年啦，做河豚在珠海赫赫有名，从没出过事。

李春生带着李长安去厨房。

一个戴白帽子的厨师正在劏河豚。只见他搦起一条河豚，用刀尖从河豚的肛门处挑起剪开，河豚挣扎着，身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厨师很快就把河豚的肚皮剪开，迅速把河豚的内脏挖出来。

李长安问厨师：靓仔，河豚有毒部分在哪？

厨师说：肝脏和生殖器。

厨师用刀把河豚的眼睛剜下。

李長安又问：眼睛也有毒？

厨师头也不抬，说：有。

李长安继续问：听人说河豚的血也有毒的？

厨师说：有。说着，把刚杀完的河豚扔进大水盆里。

李长安还问：河豚咋就有了毒？

厨师说：河豚是杂食动物，水里的肉类它都吃，鱼呀虾呀，河豚还吃人，有一次处理河豚，我还在它的肚子里发现了一颗人牙。

李长安张嘴还想问啥，让李春生推出了厨房。

舅仔把李春生叫到静处，问：今日真的要给你的人吃人工养嘅河豚？

李春生讲：你几时变成了美国人？我的话你听不明！

舅仔挠着头讲：我是怕你们哪个东东懂行。露馅，影响我的声誉。

李春生讲：嘁！嘁！不是姐夫小瞧他。告诉你，那个狗东东连河豚的屁都冇闻过！

李春生又提醒舅仔：搞掂？

舅仔回答：四个靓仔，个个都系大力士。

李春生讲：我问的是河豚里的调味品，一吃，即刻使人感到麻麻的那个东东。

舅仔讲：全是从云南搞的花椒，挥发得相当快。告诉你，为了加强麻效，我还将花椒用酒浸泡三日三夜，然后与葱白一齐剁成细泥，加豉油、糖、醋，又麻又香。我办事，你放心。

菜品还得一会才能准备好。李春生问李长安有没去过唐绍仪的共乐园，如果没去过，不妨去转转，开开眼，看看大人物是如何享受的。这次李春生没有花钱买门票，他领着李长安从矮墙处跳进去。没走两步，就碰到一条小溪，小溪里不光流着水，还流着垃圾，烂菜叶子，废弃塑料袋，臭鱼烂虾。一群群苍蝇追着小溪撒欢。两只兔子一样大的老鼠在小溪边吃着各色美食，看见李春生和李长安走过来，直起前身，笑笑，挥挥前爪，礼貌地打招呼。浑浊的小溪在草丛里钻进钻出，最后流进了蓉镜湖。

李春生没有给李长安讲述共乐园的过去和现在，若有所思的目光四处流浪。他没有游园的兴致。他突然对李长安说：一会吃过河豚，咱们去威龙中心潇洒去吧。那里的靓女一点不比市里的差。

李长安说：全珠海的男人都知道。前几天经管院太阳能工程验收，我还带着我的亲戚去过。

李春生说：啥亲戚呀！不就是你高中同学的小姨子的老公哥哥的小舅子的二大爷的儿子的科长的老婆的侄儿，帮你拿下经管院太阳能工程的那个王处长嘛。

是他。

拐九十九道弯，飞十万八千里，从地球到火星，还亲戚呢。

舅仔来电，菜品准备妥当，回来享用吧。

五个人围桌子坐下来。留下一个位子上菜。先三个凉菜，后四个热菜，只差河豚这道主菜。

李春生不让动筷子，也不让喝酒。李春生解释说：一喝酒，舌头就麻木了，味蕾不灵敏，河豚的美味就品不出来了。

大家齐声说听李总的。

李春生对穿中式半袖的朋友开玩笑说：这次吃河豚是你提议的。所以，一会河豚上来，你第一个先吃。要中毒，你先中毒，要灌大粪，先给你小子灌。

穿中式半袖的朋友爽快地讲：冇意见。想尝鲜，就不能怕受罪。这也是我的河豚处女秀。

另一位深圳朋友说：我的胃不好，听说河豚皮养胃。我能不能多吃点河豚皮。

李春生说：没问题，咱们是啥关系，我的四条河豚皮全归你了。

不一会，香气四溢，味美纯正的河豚呈现在五位食客面前。精心熬制的河豚肝，鲜美至极的河豚肉，丝滑带刺的河豚皮，雪白嫩滑的河豚汤……

耶！

爽！

正！

哇塞！

尖叫聲声，像海滨沙滩音乐会。

穿中式半袖的朋友第一个果断地拿起筷子。

李春生笑着大骂这位朋友太自私，光顾自己，不管朋友，还顺手用筷子敲打了一下他夹河豚的筷子。

李春生让想多吃河豚皮的深圳朋友先把属于自己的河豚皮吃了，才动手。

李长安见大家都吃了起来，也夹起了一条河豚。

每人先吃一条河豚。

李春生让大家停下来，感受感受，说，这是吃河豚的规矩。

过了片刻，李春生问：注意，有冇感到麻痹嘅？有冇……有的话，讲声……我好解毒。冇的话，我们就放开肚子嗨着吃！

大家都张张口，吐吐舌头，说冇。

刚开始吃第二条河豚，穿中式半袖的深圳朋友叫道：不好，我的舌头发麻了。

李长安也张张嘴，吐吐舌头，对李春生说：吃第一条时我就觉得舌头发麻。

李春生瞪大眼睛：不可能吧？

李长安又动了动舌头，说：真的是麻啦，真的麻啦，真真真的麻啦，麻啦！我的妈呀，真的麻啦！

李长安的眼泪海堤崩塌海水一样泄出。

李春生变声失色，大喊救人。

早就等候在门外的舅仔带着四个人身强力壮的帅哥冲进来，驾起李长安，龙卷风一样刮出包间，两步就抢到臭烘烘的大粪桶前。

后面跟着的李春生跳着脚，拍着屁股，大喊：灌大粪！灌大粪！

两个人一边一个拽住李长安的胳膊，另一个人捏住李长安的鼻子，再一个人舀起一瓢带着白森森蛆虫的大粪，就灌进了李长安的嘴里。

李长安十分配合地喝了下去。大粪和蛆虫刚下了喉咙，李长安就呕吐起来，嘴张得大大的，呕呕哇哇，呕呕哇哇，呕呕哇哇，鼻涕带眼泪，肠子带下水，都吐了出来。

李春生手舞足蹈地叫道：再灌！再灌！再灌再灌再灌再灌！！！

拽李长安胳膊的两个人干脆把李长安的头按进了大粪桶。

李长安咕咚咕咚地喝着，四肢像网游中的武林高手一样朝天挣扎。

李春生嫌不过瘾，一个箭步上前，提起李长安乱蹬的两条腿，一声操你妈！吃屎去吧！就把李长安整个人插进了大粪桶。

海风舒展地在唐家湾头上掠着，带着白白的鱼腥和红红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