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

冯文斐

老师点评

作者有极强的叙事能力和故事编织能力，从一只黑猫的视角写了一个人类的故事。故事受到爱伦坡《黑猫》的影响，这只猫也是有灵性的猫，洞悉人类的猫，有着自己情感的猫。作者层层设置悬念，最后才揭开谜底。看似坏人的酒鬼其实是一个优秀的警察。在车祸中他大义当先，优先救了孕妇这令人歌颂的行为，使得酒鬼自己的爱人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间，成了墓碑上永远的黑白照片，成了黑猫梦里的永远给它喂最好猫粮的人。

在叙事技巧上，作者设置了三个维度。一个是黑猫的，一个是记者“你”，一个是照片“我”。我们很多人的所知是重合的，但是在重合之中，我们又都有一些对于这件事固有的立场。小说有着很深的哲理追求，比如讨论“好人”的问题：“可是啊，好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变坏的好人，一种则是毁掉的好人。有些原来好的人，会因为要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变坏；
而有些原来好的人，为了维持原来的好，付出了比别人惨重一万倍的代价，最终在维持好的路上杀死了自己。”比如讨论情感的疗愈：“聪明人不会在一种情感之中沉沦太久，因为迟早有一天会溺亡。所有人如果不想被碾碎，就必须快跑向前”。小说试图说明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珍贵的，牺牲一些去救另外一些的想法，只会让牺牲不断扩大。

——东南大学 张娟

夜晚，一向是黑猫一天的开始。无论是之前三年的每个夜晚，抑或是即将于几个小时后降临的这个夜晚。黑猫喜欢夜晚，在夜晚的时候，黑猫不仅可以醒着想很多事情，还可以做很多。不像白天，不断困倦着，只能将所有活动停留在大脑皮层之上。

现在离天黑尚早，黑猫坐在钟前，酒鬼快要出门了，听说今天又是夜班。黑猫想，得亏自己昨天看了日历，一脚踢翻了仅存的啤酒，要不然那酒鬼今天可怎么去上班？

黄昏是个暧昧的时间段，出门对于黑猫来说太早；
而在家睡觉，又有点睡不着，所以今天这个时候，黑猫想和你聊聊天，讲一讲这三年发生的一些事。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黑猫愿意讲故事，便好奇地跟着你，听一听这三年我不知道的那些事。

其实黑猫原来在晚上是出不了门的，因为它有一个爱它也爱酒鬼的爱人。它的爱人很怕黑，在酒鬼值夜班的日子里，黑猫必须要陪着她，行动自然受限。可是她在三年前意外去世了，所以黑猫就成了只有酒鬼的黑猫，酒鬼不关心猫去哪里，他只是定时给它吃的，定时将它送到宠物诊所检查、打针、简单洗漱收拾。黑猫没了以前精致的待遇，心里也没有什么不平。在它眼中，酒鬼是比它更为凄惨的。好歹，它还有人服务着，而酒鬼所有的一切，都只有自己来做了。原因就是，爱人在那时走了，酒鬼就成了现在的酒鬼，成了只有黑猫没有爱人的酒鬼。

兩个失去爱人的生灵是很可怜的，更何况黑猫总结自己的生命，只有吃喝玩乐，还有爱的收获。如今五个版块失却一角，实在不美。不过既然没人可怜，那么黑猫就自己可怜自己，捎带怜惜着酒鬼。

黑猫决定报复罪魁祸首。

既然要复仇，就得搜集信息。酒鬼应该知道的吧？如何能让酒鬼告诉自己呢？黑猫想，这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其实酒鬼很爱自说自话，抱着黑猫的时候话尤其多，虽然抱着它的日子越来越少了，但这种美好时光的传统还是留有残影的。黑猫对你讲，酒鬼清醒时候的自说自话一点用都没有，就和那个曾经被黑猫弄坏的复读机一样，只会抱怨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只是对不起黑猫，还对不起所有人之类。黑猫没心情听这些，因为即使这样抱怨千百次，酒鬼也是不会在行为上做出任何改变的。即使他说着对不起黑猫，也照旧会搞错猫粮的分量；
即使说着对不起父母，也照旧会和父母闹得天翻地覆。

他自责，他不后悔，这是人类的本质。就像还有爱人的那些日子里看过的电视电影一样，无论重来多少次，那个伤痕累累的人还是会爱上同一个人，然后满怀期待地说他或者她会改变。黑猫评价道，上帝都没有办法改变人的本性，我一只黑猫又算什么。

黑猫期待的，是喝醉的酒鬼。不同于在街上碰到的绝大多数酒鬼，黑猫的酒鬼喝醉了反而安静极了，眼神虚无地聚焦在他脑海中幻想的某一点，这样黑猫就知道，他是在想他的爱人了，因为这种时刻黑猫也在想那个有着明媚笑脸的女子。思考就必须有行动，这是黑猫自认为的和人类的不同，它知道怎么样能让喝醉的酒鬼开口，开口说出到底他们的爱人是怎么死的。操作很简单，黑猫跳上柜子，将爱人的照片从柜子上一掌打下去，这样它就能看到扑过来痛哭流涕的酒鬼，窃取一些支离破碎的语言。譬如，那些个地点，现在黑猫知道的有同仁医院、双隆大道的十字路口、一辆救护车、爱人工作的地方、离爱人工作地点很近的菜市场、爱人的墓地。还有一个，黑猫至今没有摸清内涵，这个词，叫做怪罪。这个词总是伴随着地点，不断复现。

黑猫懂人类的行为，只是黑猫不太懂人类的词汇。于是，黑猫决定抓住这个“怪罪”，像它抓住躲在灌木丛里面的老鼠一样。

前面说过，你记得的，酒鬼不太爱管黑猫。所以黑猫有很多经常溜出去的机会，去所有那些闪烁在酒鬼真言里的地点。有的地方黑猫没有去过，也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黑猫不担心，它可以找，很耐心地找。一个晚上只能去一个地方，无数个晚上就能去无数个地方。它很相信自己的耐心，它很气愤酒鬼的不作为。这就是黑猫眼中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才不是什么劳动。

有的时候，晚上，类似今天，酒鬼不会回家，那么黑猫就更加自由了。它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那些照片面前，额头碰着照片里的那个人，它的爱人。这是黑猫的祭奠仪式，希望爱人可以在电光火石之间给自己一些心灵暗示。黑猫知道，很多人和它一样，也会抱有这种幻想，但是和它又不太一样，人如果真的在电光火石间看到了、感知到了已经离开的人，绝大多数，黑猫见过的绝大多数，看起来可不会高兴的，他们会害怕，黑猫可不会。所以黑猫觉得，爱人更愿意来找它，而不是那个用忙得不可开交来躲避回忆的酒鬼。

更别说，爱人是那么讨厌酒鬼喝酒。

所以，你总结，黑猫不知道的，酒鬼都知道；
酒鬼知道的，酒鬼从来不说。而黑猫用诡计得来的消息，也都是不完整的。黑猫承认，说这就是复仇工作开展得极其缓慢的原因。从刚开始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太阳往楼后面落了一点，进入屋子的光线撤出了第一道阵地。黑猫看着时间，六点半。还好，还有时间和你说说这三年我发现的所有。

第一年，进度尤其缓慢。黑猫花了大概六个月摸索出了套话的方法，又花了三个月将所有地点从那些语言中提炼出来。于是，捱着第一年的尾巴，在年关时分，黑猫找到了爱人的墓地。

酒鬼从来没有带黑猫来看过爱人。黑猫想，可能是酒鬼忘记了，动物也是会伤心的，而且它是黑猫，作为如此聪慧有灵性的动物，不仅会伤心，会追悼，还会报复。

墓地很小，四四方方的。墓地之前，有一些鲜花，有的枯萎了，有的还很新鲜。黑猫闻闻那些花儿，上面还存着人的气息。黑猫知道绝大多数气息是酒鬼的，一种酒味混合着烟草味的气息，真是糟践了这些花儿。接下来是它爱人的父母的气息，是老人的气息。黑猫不想说，但是它闻出来了，老人的气息，接近死亡了。而气息中的悲伤，让死亡更加浓厚。黑猫想起来了，以往，它爱人的父母会时不时去到酒鬼家里，也是那时它黑猫的家里。而现在，他们不来了。因为他们曾和酒鬼大吵一架，好多东西在三年前的那天都砸碎了，碗筷杯盏、相框灯泡，诸如此类。黑猫觉得，它爱人的父母在生酒鬼的气。也是，酒鬼这么没用，都不能给它买最好的猫粮，甚至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是那时黑猫想着，它的爱人爱他，所以它也得忍受这个傻瓜。在这些爱人离开的日子里，黑猫信守着承诺，原地待命。

你点头称赞，说做得好，忠于职守。

除了这些，黑猫还闻到了陌生人的气息，闻所未闻。黑猫不知道这个味道属于谁，黑猫猜想，可能是爱人的朋友。但是这个味道所包含的情感，不像是朋友一样的悲伤，这个味道的感情实在独特，被一众悲伤包围着的它显得如此特别。黑猫说，那个时候，它懂的还是太少，所以就让线索一闪而过了。

在第一年的那些日子里，它和酒鬼都沉沦在痛苦之中，而黑猫想，他们两个只能惺惺相惜、彼此照顾了。比如，黑猫觉得失去爱人的酒鬼和它自己都很可怜，于是它很关照酒鬼，会在早晨去叫醒他。而在以前，这些都是爱人的任务。

那还有什么事情是黑猫能为酒鬼做的呢？这么感人的桥段，正适合多挖掘一些来充实内容。黑猫很轻蔑，它说，从这些事情中它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了后悔，如果上天再给一次机会重新来过，那就绝对不会再这样做。

这不是什么好的情绪，所以我们都住嘴不再说了。

黑猫看看时间，现在是七点了，酒鬼在收拾穿戴了。穿警服的酒鬼还是有一点端正的，如果可以忽略掉乱糟糟的胡子和肿起来的肚子。

你提醒說，还有一点时间，示意黑猫继续说下去。

第二年，酒鬼还沉陷于悲伤之中无法自拔。而黑猫已经制定好目标，早就从悲伤之中挣脱。悲伤，是廉价的情感。必须，不是任何时候都必要的。这时候的酒鬼，不仅与爱人的父母决裂，甚至与自己的父母都发生了冲突。黑猫对于酒鬼父母的情感，可以说是感同身受。聪明人不会在一种情感之中沉沦太久，因为迟早有一天会溺亡。所有人如果不想被碾碎，就必须快跑向前，像酒鬼这样，简直连一只黑猫都不如。

你问，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呢？黑猫回答说，它没有时间去干涉这父母子女之间的纠葛，别说人类了，就连动物，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牵绊也是头疼的。而黑猫又是个没有经验的猫——黑猫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所以酒鬼得学会自己解决了。而酒鬼的解决方式简单到过分，就是搁置。

在第二年里，黑猫找到了剩下的几个地方。第一个，是双隆的十字路口。那次去的时候是初春，晚上，黑猫甚至听到了植物生长的声音。植物不会死，这是黑猫的认识。有时候，它真的希望自己的爱人是株不会死的植物。晚上的十字路口车辆不是很多，毕竟这里距离市中心是有一段距离的。十字路口上方，是摄像头。黑猫盯着摄像头，想了半晌还是没能想出获取其中视频影像的办法。果然，对于动物来说，走捷径还是困难的。黑猫又动用了鼻子，还有眼睛。路口中央，有汽油的味道、汽车尾气的味道、轮胎橡胶的焦糊味道，还有铁锈的血的味道。黑色的路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曾经的鲜血的轮廓，这里一滩，一滩之上还有一滩。两滩鲜血有交汇的地方，那个味道是比其它地方更为浓烈的。黑猫轻巧地到了那味道最浓烈之处，其中一个味道让它细小的心都颤抖起来。那个味道太熟悉了，是爱人的味道。黑猫甚至能闻出爱人当天用的是哪个香水。另一个味道，真的很熟悉。可是黑猫想了又想，就是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信息。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依旧一片茫然。

现在，日头掉到了三层的高度，空荡荡的房间里，电话惊动了陷在回忆里的黑猫。你打算去接电话，黑猫制止了。黑猫说，这是酒鬼的电话，是属于酒鬼的，别人无权干涉。酒鬼停在原地没动。

我们一起，听着电话响了四十多秒，声音消歇了，黑猫也开始继续讲述第二个地点。第二个找到的地方，是医院。同仁医院，黑猫说，其实这个不是酒鬼告诉的，而是黑猫自己发现的。在柜子里面的死亡通知单，抬头就是同仁医院的名字。还有器官捐赠志愿书，也是同仁医院的名字。黑猫决定去爱人最后离开的地方看看，不只是为了探听复仇的消息，更多是追悼。黑猫不认为墓地是爱人的终点，因为那只是无用的肉体归葬之处，而医院，是爱人灵魂离开的地方。医院的地方距离十字路口不是很远，而且它规模很大，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黑猫断断续续在医院探查了将近五个月，最后在急诊室一个角落里才感觉到一点它寻找了很久的味道。应该是在推送的过程中爱人的手从床上滑落，磕在了转角尖利的墙上，味道很浓，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灰尘。黑猫不能久留，对于动物来说，医院不是一个友好的地方。因为实在无法找到爱人曾经呆过的病房，黑猫又巡视了一遍没有检查过的地方，却又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这个味道，它肯定在哪里闻过，但是它闻过的东西太多了，是麦片吗？是鲜花吗？是酒鬼柜子里放着的敞口的跌打药吗？黑猫困惑了，但是很快它被一个叫着的护士赶出去了。它没有来得及再闻一遍，这让它觉得很可惜。作为听众的我们也很失望，一时间双方都静默在失望里面。

等了好一会儿，情绪消退得差不多了，黑猫讲起第三个地方。第三个地方我们本来以为是救护车，黑猫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说救护车不是直属于医院的，而是属于救护车调度中心。这个调度中心它从来没有见过，而跟踪救护车的难度着实大，所以黑猫一开始就觉得救护车不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将它排在了整个寻找线索的最后一站。“我找的第三个地方是爱人的单位。”这个地方黑猫曾经去过一次。那天爱人送它去了宠物医院打针，结束之后爱人去上班，又不想另外花钱托管黑猫，于是将黑猫和笼子偷偷放在了前台下面的角落里。说到这里，黑猫很自豪，因为它的爱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她上班的地方，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物之一。

黑猫没有坐电梯，因为和不认识的人类同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对它来讲简直是酷刑。爬楼梯费些时间，所幸那次酒鬼全值，不会在白天回来，它有整整一天的时间来弄清楚这座大楼。凭着气味，黑猫找到了办公室。一众堆满文件的格子间中，那个空荡荡的桌面实在是太过刺眼。黑猫过去，发现东西都被清理掉了。黑猫深深地叹气，可能这次又是无功而返。我们也跟着叹气，这一场复仇线索的寻找实在是漫长。“不过，我找到了与这场复仇无关的线索。”黑猫说，它发现了掉在角落里积灰的一粒药。你忍不住问：“难道是爱人生病了吗？”黑猫皱起鼻子，说爱人身体一向很好，它也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爱人并没有生病。我心惊胆战，觉得有些事情不要深究，所以我说还是继续谈线索吧，说不定是之前生病时候掉落的药呢！于是黑猫谈起了第四个地方——爱人去过的菜市场，算是默认了我说的话。

黑猫去菜市场是去公司的那一天，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对于菜市场，黑猫寄予的希望并不大。如果说医院的气味已经够混乱了，那么菜市场绝对是高于医院的存在。鸡鸭鱼肉、瓜果蔬菜，什么味道都能在菜市场出现，新鲜的和腐烂的。黑猫转悠在菜市场里面，顺便想着，酒鬼应该吃些什么才能营养均衡。经过一个馒头铺的时候，黑猫停下了。黑猫知道爱人肯定来过，在那个木头桌子下面，有一点点美甲的碎片，是那只无数次抚摸黑猫的手上所拥有的很特殊的美甲。因为那个美甲上面有黑猫的形象。黑猫用爪子扒出了那点碎片，将其随身装好，与那片小小的、圆滚滚的药片放在一起。你有点好奇，这该怎么放。黑猫没有回答你，只是送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于是你乖乖闭嘴了。至此，除了一个飘忽不定的救护车，黑猫已经找到了所有地点。看起来进展不大，我评论说，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而你却很好奇地看着药，那表情模糊不清。“这是，堕胎的？”

我眼皮狠狠地跳，没有拦住你。

黑猫接话接得很迅速，它找过了能找的药店，的确是。“说过了，人类是只为自己思考的。”黑猫凉薄的眼神飘到我的脸上，我想别开脸却僵直在原地。“我的爱人，并不是酒鬼正式的妻子，用人类时尚的词汇准确地说，两人只是同居关系，是恋人。”你并不认同黑猫的观点：“这个评价有些重了。这种情况，不应该是你的爱人一人承担的责任。”你四下看看，这个只剩下一点阳光的房间很是寒酸，阳光一稀薄，这个房间就无法入眼。“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黑猫说：“你也只是个人类而已。”

黑猫从来没有放弃找救护车，可能是因为在医院没有找到爱人的房间，所以黑猫心中总有一点意难平。只是，从第二年年底一直持续到几个星期前，黑猫才找到了那辆有着熟悉气息的救护车。那点熟悉的气息，就可怜巴巴地依附在救护车双开门的边上。你疑惑了，气味怎么会只停留在门边？黑猫说，因为爱人根本就没有机会登上那辆救护车。不是这一辆，而是另外一辆救护车将爱人送到了医院。这后面的一辆，比前面的一辆，整整慢了十分钟。“所以，”你试探性地推测，怕伤害到黑猫的情感，“你的爱人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死了？”黑猫面无表情地点头。不过它又补充到，更稀奇的是，前面的那辆救护车上的味道，黑猫闻到过，很熟悉。这个味道出现在很多地方，墓地前、救护车上、十字路口，甚至是在医院里。黑猫说，这一场事故，出事的是两位女性，三条生命。三条生命？我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黑猫抖抖耳朵，因为，其中有一位女性，是怀孕的。

黑猫说至此，它知道了前因后果，也锁定了报仇目标。你打断黑猫，说找一个孕妇复仇是什么奇怪的逻辑。黑猫说，它从未想找那个同样悲惨只是侥幸未死的孕妇复仇，它要找的，是那个把它的爱人从第一辆救护车上拉下来的人。

是谁做了这个决定？他凭什么有权利决定该先救谁？他救人的先后顺序的价值判断标准究竟是什么？黑猫的眼神犀利起来，人生命的价值是可以拿什么标准衡量吗？黑猫说，它想去问问那个做出这个决定的人，问问他的想法。

这可怎么找？你开始苦恼，这是你第几次在这个故事里苦恼了，我有点可怜你。黑猫讽刺地拉平嘴角，这个表情太像人了，一时间我们都愣住了。“不用找，就在眼前的东西找什么。”黑猫将一叠旧报纸从橱柜里面的碗下面扯出来。“看看这个。”报纸的首页，是一张端正的面孔，看起来有些走神，但是并不影响整体的帅气。

“这个是？”

黑猫说，是那个做出选择的人，是一位警察。你陷入沉思，黑猫接下来说的让你更加沉默了，我心疼地看着你。你并不是参与者，可是你却必须要参与到这一场困境之中。黑猫说的是，这个人做出的选择，不只是这一个。

黑猫上了柜子，我想阻止却无能为力。我总是无能为力，这一点让我更加痛苦。黑猫将器官捐赠书扔下来，更奇怪的是，那几页轻飘飘的纸张看起来比人的生命都要坚强。你更加吃惊，瞳孔剧烈颤抖。“不敢相信吧，那个英挺的人，就是现在这个肥胖的、胡子拉碴的酒鬼，人有时候，变起来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你仔细将那些纸张排好顺序，一张张地照相。

“你说，我该如何报仇呢？当对象是酒鬼的时候。”你托着下巴，沉思，然后很真诚地说：“这个我也不清楚，选择做出了，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但是不论你做什么，我觉得你的爱人都不会怪罪你的，因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过得好。”黑猫站起来，送走了你。酒鬼和你一道出门。我看到你出门前的眼神，充满担忧。

时间不早了，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黑猫出去的时候，这个夜晚出奇得凉。它要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它之前从没有进去过，但是它看见爱人进去过。那是一个有着刺眼灯光的奇怪地方，毫不奇怪的是它在那里见到了酒鬼，他正颓然坐在椅子上。这个地方，是酒鬼工作的地方，挤在某个逼仄的巷子开头，黑猫在门口，坐着看了酒鬼很久很久。

它过去蹭蹭他，他们现在是一起在用三年之后剩下的悲伤悼念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子。

“这是你的猫？”“不是，是她的猫，现在这只猫在照顾我，替代她。”

对面的人臉在灯光下反光，看不清表情：“你不要太难过了，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

黑猫转了一圈，缓缓走进了巷子尽头的黑暗里。

黑猫在那天之后消失了，酒鬼最终成了没有爱人和黑猫的孤独酒鬼。

酒鬼是警察，是一个优秀的警察。在车祸中他先救了孕妇，一辆救护车，放不下几条鲜活生命，拥堵的永远都是活着的道路，而去向死亡的高架桥从来都是畅通无阻。这个上了头条的举动让万人称颂，说这才是一个优秀警察该有的举动，而不是之前抓小偷、维持治安、运送酒鬼、管制交通贴罚单。酒鬼，是所有警察的表率，所有人学习的楷模。然而这令人歌颂的行为，同时导致酒鬼自己的爱人错过救治的最佳时间，成为了墓碑上永远的黑白照片，成为了黑猫梦里的永远给它喂最好猫粮的人。

黑猫聪明，知道爱人消失的原因后，它也消失了。黑猫和你说的最后的话，是讨论好人的话题。它说，它没有办法报复酒鬼，酒鬼是个好人。“可是啊，好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变坏的好人，一种则是毁掉的好人。有些原来好的人，会因为要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变坏；
而有些原来好的人，为了维持原来的好，付出了比别人惨重一万倍的代价，最终在维持好的路上杀死了自己。”你于是问黑猫，它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还是有人前赴后继一般，努力地要做好人呢。

黑猫不明白，它说它不懂。你说，因为这才是人和动物最根本的区别。

黑猫不明白人，可是它有爱的人类。它离开了这里，它要去找它的爱人，陪着她。它，是比酒鬼要坏的黑猫，它不在乎人间道德。

酒鬼回来了，走到我面前，摸摸我的头，像从前一样。我站在相框里，隔着玻璃望着他，看着他将刊登着你写的“大义英雄警察”文章的报纸揉碎了，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