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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择性耳聋

    时间:2020-05-25 09:54:4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王羽

    周五下班去了母亲家,与母亲聊了一会儿家常,母亲忽然说:儿子,抽时间去看看你舅吧。

    母亲的要求在情理之中,却在意料之外。舅舅家住农村,一家四口两代人得到过我父母和我们夫妻数不清的帮助,却极少回报,父亲失明后,舅舅的儿女没有一个人来看望。父亲过世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与母亲商量后,未通知耳聋体弱的舅舅,事后我给舅妈挂了电话,事情过后,直至今日,舅舅家还是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安慰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母亲,甚至电话也未打来一个,这就不仅仅是为人处事上的失礼了。父亲想得开,生前每当说起舅舅一家人,老人总是说:施恩不望报。看着父亲清癯的面容,我总是猜测,父亲的大度里难道就没有一丝遗憾?钱丢进水里能看到涟漪,能听到响声,节衣缩食的结果竟是这样,遗憾总应该有一点吧?我与父母一样,并不看重物质上的回报,我宁愿热情款待并赠予礼物,也希望他们来消除父母的遗憾,但就是不见人来。

    母亲拿出了送给舅舅的礼物:一条羽绒棉裤、一条塔兔皮的皮裤,让我带给舅舅。母亲说:乡下冬天太冷了,儿子,替妈去一趟吧,你舅今年六十六,往后就再也不用去了。往后不再去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不会那样做,我管不了别人,但管得了自己。母亲生气时骂舅舅一家人没有人性,全是白眼狼,但骨子里还是惦记他们的。我说:妈,我去,明天就去。我也想去探究一番,是什么让舅舅成为现在这样的人。

    周六上午,妻子去超市买了两盒豆粉,两盒黑芝麻糊,还有两罐麦片,怕我钱不够,又拿出一千块钱。看着这些东西,我说:本想坐车去,这回好了,只能开车了。妻子说:开车注意。临走前,妻子又叮嘱一句:既然去了,就别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我心里说:提了又有什么用呢。

    两个多小时后,到了舅舅家所在乡政府的村子。将车停在一家小饭店窗边,我下了车,打量着这个四十多年前我曾经熟悉的村屯。童年的记忆仍很清晰,却无法与眼前的一切相吻合。主街较宽,两边是各种门市,挂着各式的招牌和幌子,看上去还算繁华。往前走几步,向横的小街深处望过去,见到了两侧整齐的院墙和房子的一角,看得出,房屋建设时经过了规划,且规划得到了严格的落实。小街并不窄,比省城最窄的街道宽些,只是没有铺水泥路面,深深的交错的车辙,弯弯曲曲伸向远处,车辙里有些湿,平坦一点的地面却出现了龟裂,小街的深处,扔了几块白亮亮的墙砖和红彤彤的地砖。瓷砖是碎的,将阳光分解并反射,多彩生辉,好像谁将宝物落在了那里。

    小街不见人影,主街人也不多,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老人或是孩子,不是匆匆拐进了小街,就是进了哪扇门。这早已不是我童年时的村子了,街道、院落、房屋,甚至人,统统不是了。我叹口气,看看手机,快十二点了,锁好车,走进了小饭店。

    饭店很小,只有五张大小不一的桌子,很干净,吧台里却没有人。我叫了一声:老板。吧台旁的门帘一挑,出来一个女人。女人穿淡黄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看不出是老板还是服务员。女人化了妆,脸的底色没有太阳晒出的黑红印迹,也就看不出是不是城里人。女人不说话,直瞪瞪地看着我,可能是怪我来早了。我问:有手擀面吗?女人摇摇头。我又问:挂面有吧?女人说:有。我说:给我来一碗打卤面。女人问:大碗小碗?我说:我看看大碗有多大。女人转身回了里面。我有这方面的教训,前年与几个好朋友去登山,在山下的乡间小店吃饭,要的也是大碗打卤面,面上来却傻眼了,碗大得吓人。女人拿出碗,放在吧台上。大碗并不大,比我们家的大碗大不了多少。看看女人,看看碗,忽然有种在省城的哪个小饭店里被愚弄的感觉。我说:来两碗吧,要小辣椒鸡蛋和茄子卤,别咸了,我口輕。女人仍是直瞪瞪地看着我问:不要炒菜吗?我说:一个人,两碗面就够了。女人又追问:喝酒不?我看看窗外的车,耐心地回答说:不喝,我开车。

    尽管吩咐过了,小辣椒鸡蛋还是有些咸,茄子却清汤寡水,不知是手艺差还是消费低,不过卫生看上去还是让人放心的,几个碗的里外都很干净。吃了一碗面,感到了咸,我说:老板,来瓶水。趴在吧台上的女人立刻坐直了身子问:有冰镇可乐,要不?我说:不要,水要常温的。女人不再问,拿来矿泉水,轻轻地放在桌上。两碗面一瓶水下肚,有些不敢弯腰,看样子,晚上不吃也不会饿。一顿饭十二块钱,又要了两瓶水,女人找零时,我问:离泉台村还有多远?女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二里,出村直走,头一个村子就是。

    出了村,我将车停在村头,下车点了一支烟。村头离大块田地有一段距离,视野也就比较开阔,顺着笔直的乡间公路放眼望去,就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舅舅家所在的村子。那个掩映在绿树和庄稼后面的村子,似乎还是四十多年前的样子。但我知道,那个村子一定有了很多变化,街道变了,房屋变了,人也变了,不仅变老了,还变得让人无法理解。

    环村是一条土路,不是很宽,路中间的黑土上,杂乱地叠加了一些脚印,路的两旁长了许多低矮的草和不知名的花,有些花与草让人踩倒了,仍歪斜着生长。路面和花草上,散落了一些塑料袋、小食品包装袋,还有空了的水瓶和可乐瓶,这些垃圾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看上去人就有些恍惚。路的另一面是大片低矮的农作物,从植物的叶子形状看,应该是土豆。与大片的土豆地接壤的,是高秆作物的种植地,也就是通常说的大地。高秆作物只有一种,我认识,是苞米,一望无边的苞米地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阵风过处,传来海潮一样的喧嚣,很有气势。苞米的叶片好像宽多了,也长多了,颜色也深多了,不像原来的绿,有些发黑,不知是施了过多的化肥,还是记忆出了差错。村头微风习习,送来了泥土的气息,也送来了野蒿和花草的芳香,我贪婪地深吸几口,感觉只有这气息才是几十年前的。抽完第二支烟,我才上车,向前面的村子驶去。

    进了村,我注意地看着两边的房屋和院落。这个村子的房屋和院落同样整齐,看上去赏心悦目,只是明显感觉每一家的前后园子小了很多。记得几十年前,每一家的前后园子都很大,站在自家的门前,看前面人家的后窗,有种遥远的感觉。路上同样看不到人,连四处乱跑的家禽也很难看到。

    我记得很清楚,舅舅的家在路左,右面是村小学,也是舅舅工作了一辈子的单位,只要找到小学校,就会找到舅舅的家。于是,目的地到了。

    将车拐进左面的小街,停住,我下了车,向院子里张望。南向的房门开着,使劲看进去,却什么也看不清,东屋的窗子也开着,越过窗台看进去,看到了一团雪白的头发,及白发下的半个耳朵,眨眼细看,还是看不出白发的主人是谁。我提高声音,冲着房门大喊:舅妈!舅舅家没有养狗的习惯,但不能大意,万一他们改了习惯就危险了。喊到第三声时,房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我挥了挥手,脑袋后面的身子也出来了,我知道,出来的老年妇女一定是舅妈。舅妈的头发花白了,脸仍是黑的,却胖了许多,两腮的肉鼓着,下巴是双层的,上身是黑色质地、印有几只大象的短袖T恤,因为磨损,大象不是鼻子断了,就是腿折了,腿上穿一条深红色的七分裤,膝盖处的颜色浅了很多,脚下是一双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塑料拖鞋。舅妈四肢滚圆,凸起的肚子将T恤支了起来,衣服的下摆有点向上卷。

    舅妈将厚实的手举在眼睛上,挡着正午的光,眨着眼,出了房门,盯着我看。我又喊了一声:舅妈,我,开门。我觉得,喊了这一声后,应该能做出判断了,不料舅妈仍是不动,只是眨眼的频率更快了。我只好自报家门:舅妈,我,小羽。舅妈妈呀一声,边跑过来边嚷:小羽?可不是小羽吗。近了,我才看清舅妈脸上的皱纹,不觉有些诧异,胖人脸上的皱纹通常要少些,怎么舅妈的脸上肉是肉、皱纹是皱纹,没有互补呢。舅妈推开铁栅栏大门说:小羽,快进屋,进屋。我看看院子问:我的车能进去吗?舅妈探头看一眼车说:能进。我问:院里有狗吗?舅妈说:没有。

    我走进院子查看。车可以开进来,不用拐弯,在房门前五六步远处停住就可以,虽然占了一大块空间,但去菜园、去厕所都不会受影响,只是进出院子要侧身。往前走,我扫了一眼东屋,似乎看见一个老男人在向外张望,看到了我,老男人突然消失了。我疑心自己眼花了,细细再看,没有人,连那团白发也不见了,不觉有几分疑惑。将车开进来,停好,我下了车,将带来的几样东西拿出来。舅妈关上院门,从车的一侧挤了过来,将树条编织的栅栏蹭得咔咔响,我真担心刮坏了舅妈的衣服。

    虽是农村建的新房,格局仍是老式的,进门的两侧是锅台,左手边的锅台上摞了许多杂物,右面的锅台才是做饭炒菜用的。转过锅台,就是东屋的门,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从坐姿看,舅舅背驼了,腰弯了,脖子上还蹦起两根筋,刚刚进入秋天的中午,却穿着长袖衣服,外面还套了一件厚实的马甲。舅舅的面前是一台老式电脑,大脑袋显示器上显示的是最古老的扑克游戏,舅舅点着鼠标,一张张地翻着扑克牌。舅舅家没有写字台,电脑放在半人高的柜子上,腿没有放的地方,椅子只能往后拉,两腿极大地分开,看上去,腿遭罪,胳膊和脖子更遭罪,都伸得老长。

    我轻轻叫了一声:舅。舅舅没有反应,仍点着鼠标。舅舅退休后不久,耳朵就听不见了,去了很多医院,却没有查出器质性病变。那时舅舅的身体还可以,只是血压偏高,吃了多年的降压药。医生给出了两个可能的结论:一是神经性耳聋,二是高血压造成了颅内压迫,影响到了听力。

    看着舅舅的背影,我有些激动,也有些茫然,时光流逝得太快了,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舅舅哪儿去了呢。20世纪70年代,舅舅穿着我母亲买的衬衫裤子,英俊潇洒得一塌糊涂,吸引了众多未婚女教师的眼球,舅舅却选择了身为生产队社员的舅妈。

    舅妈在我身后嚷着让我进屋。我迈步走进东屋,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南炕上。啪的一声脆响,吓了我一跳,扭头看,原来是舅妈使劲拍了舅舅一巴掌,我皱了皱眉。舅舅站起身,先是侧过脸,接着身体才转过来。站起身的舅舅,果然腰是弯的,背是驼的,看上去,个子矮了一大截。舅舅的眼睛里是空洞的,没有任何内容,脸却很平静,似乎对突然的拍打已经习惯了。看到我,舅舅的眼神里闪过一束光,随即光又消失了,从舅舅的眼睛里,脸上的皱纹间,我看出了他复杂的情感。舅舅太瘦了,眼睛深陷,颧骨突起,两腮松松地塌着,脖子上只有松弛的皮,锁骨将衣服支起两个小包。看着舅舅,我想起了去世前的父亲。父亲去世前也瘦,如同现在的舅舅,可父亲那时已经七十五岁了,比舅舅大十多岁。我抓住舅舅的手,又是一惊,舅舅的手比父亲的手还凉,怪不得要穿这么多的衣服。

    我与舅舅相对无言,舅妈在一旁嚷道:这个小羽,你说你来就来呗,拿这些东西干吗。在舅妈的嚷声里,舅舅眨眨眼,将眼睛里和脸上的情感收了起来,换上了淡淡的笑。舅妈解着装有棉裤的包,继续嚷:我们啥也不缺,小虎和小鹰总往回拿好吃的东西,好多东西吃不了都坏了。之所以给一双儿女起猛禽与猛兽的小名,内中的原因我知道,小虎小时体弱,小鹰除了体弱,见了外人还不敢说话。舅舅扫一眼舅妈,指指炕沿,让我坐。我乖乖地坐下了。舅妈解开了包,抖出两条棉裤,提高了声音嚷:呀,太好了,本想今年冬天让小虎给我们买新棉裤,这回不用买了,省钱了。舅舅使劲咳了一声,舅妈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舅舅,可能是觉出失言了,嘿嘿一乐,放下棉裤,转身出去了。我看看舅舅,舅舅看看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心里说:我妈只说两条棉裤给舅舅,没说給舅妈。

    舅妈端了一杯水进来,将水杯塞到我的手里,拿起一条棉裤在身上比画,嘟囔说:腰太瘦,八成是穿不进去。我看看水杯,没喝,将杯子放在了柜子上。舅妈比完两条棉裤,有些失望,扔下棉裤,扯过几个纸盒,眯着眼看上面的字。舅舅声音沙哑地问:小羽,你妈身体好吗?不等我回答,舅妈忽然抬起头,鹦鹉学舌一样,重复着舅舅的话问:对了,小羽,你妈身体咋样了?我冲舅舅点点头,对舅妈说:我妈身体还行。舅妈来到舅舅身边,趴在舅舅的耳旁大声嚷道:小羽说,他妈身体还中。是声音太大,还是口臭熏着了,舅舅皱起了眉,脑袋还向一边歪了歪。舅妈将几个纸盒拢在一起,先是放在水泥地上,马上又拿起来放在了柜子上面。见舅妈不管不顾,舅舅急忙伸出胳膊,护着电脑和键盘。

    将我带来的东西归置起来,舅妈问:小羽,还没吃午饭吧?我给你做去。我忙说:舅妈,我不饿,晚上一起吃吧。舅妈也就不动了。舅舅耳聋,不说话,我拿出烟,将烟盒举到舅舅面前,舅舅摇头,我点着了烟。舅妈有些无所适从,去厨房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侧身坐在炕沿上,看看我,又看看舅舅。我喷出一口烟,干咳两声,又抽了一口烟。舅妈终于找到了话题,问:小羽,开车来多长时间?我说:两个多小时。沉默了一会儿,舅妈忽然问:我家小虎车里有那啥,你车里有吗?我知道那啥是指导航,但我问:舅妈,那啥是啥?舅妈比画说:这么大的东西。我说:哦,收音机呀,有。舅妈说:不是收音机,是那啥。我又问:是录音机?舅妈摇头说:不是。我这才问:是导航?舅妈如释重负地说:是,是那啥导航。我回答说:有。和舅妈一答一问时,我注意地用余光看着舅舅,竟然在舅舅的眼睛里看到了笑,不觉更加疑惑。

    许是舅妈觉得跟我说话费劲,也或许是舅妈想夸夸她的儿女,她眉飞色舞地说:小虎的车比你的车新,还大,可好看了。本想问问是什么车,再一想,算了,毕竟还要住一宿,我笑了笑。舅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小虎现在一个月挣七八千,住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家里的东西老贵了,我一样也叫不出。舅妈说着又去了厨房。舅舅看看我,轻声说:别听她瞎吹。见我诧异地看他,舅舅立刻闭上了嘴。舅妈人还没有进屋,声音先进来了:我们小鹰的女婿是个大款,开超市的,家里老有钱了,要给我和你舅买房子,我琢磨,有儿子,哪好让女婿买房,你说是吧,小羽。我笑着对舅妈说:您说得没错,儿女都这么孝敬,您可真幸福。舅妈嘿嘿笑出了声,看一眼舅舅说:要说呢,我这辈子知足了,可就是你舅耳朵不好,我说啥他也听不见,一天到晚也没个人跟我说话。我也看一眼舅舅,舅舅将眼皮撂下来了,脸上的笑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舅舅忽然对舅妈说:我说,你去买些吃的,好准备晚饭。舅妈拍了一下手说:光顾了高兴,忘了这茬。舅妈从北窗旁的钉子上取下一个兜子,噔噔噔地出去了。

    屋子里静下来后,我打量着东屋。放电脑的柜子旁有一个三开门衣柜,衣柜与墙之间有一个不小的空隙,里面塞满了杂物。进门的左手靠墙放了一张方桌和几个凳子,桌上有一台小电视。算上火炕,屋里只有这些东西,并不显得拥挤,只是卫生不怎么样,地上杂物不少,家具上落了一层灰。

    穿过厨房,我径直去了西屋。西屋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与东屋一样,只有南炕没有北炕。南炕上有一个老式炕桌,桌上是几个粮食口袋,粮食放这么高,大概是防老鼠,炕头有一个鼓囊囊的破麻袋,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炕梢有一卷东西,仔细辨认,才认出是被子,虽然灰尘改变了被面的颜色,通过隐约的图案,我还是认了出来,这条被子是我母亲的。舅舅的女儿空手去省城上大专,母亲只得贡献出她的一套铺盖。小鹰毕业后,将一卷铺盖卷回了家。

    地上的东西放得没有章法,这儿躺着一把镰刀,那儿歪着一个土篮,巨大的笸箩平放在地中央,面板的一头搭在笸箩上,变成了跳板。我试着迈进一只脚,门里咣地响了一声,忙将脚收了回来,低头一看,原来门口倒着一把锄头。

    小羽,乱糟糟的,别看了。我知道舅舅来到了身后,转过身,看着舅舅。舅舅面无表情地说:看不下眼,我就不看,眼不见心不烦,唉,男人一辈子可以做很多错事,就是不能找错老婆。我并不觉得惊讶,类似的话舅舅很久以前曾对我说过。舅舅的婚事没有一个人看好,我母亲更是极力反对,而舅舅卻极力不听,于是不仅留下了无法挽回的遗憾,还留下了无法化解的怨恨。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舅舅。舅舅叹息一声又说:人生如盘棋,关键在几步,我走错了最关键的一步。

    舅妈回来了,舅舅看一眼舅妈买回的东西,对舅妈说:我陪小羽在村里转转,回来时买几瓶啤酒。舅妈挠着脑袋说:你看我,忘了买啤酒,我这就去。我说:舅妈,刚跑了一趟,别出去了,我们回来时顺手就买了。

    我和舅舅来到主街,向街的另一端走去。出了村,站住,我抽出一支烟,刚要送到嘴里,舅舅却伸手将烟拿了过去。我愣了一下,忙给舅舅点着火。舅舅抽一口烟问:小羽,你啥时走。这样问有些不通情理,但我理解,我看着舅舅的眼睛,慢慢地说:明早。舅舅可能看懂了我的唇语,点点头。舅舅大概有很多话要跟我说,可也未必,舅舅本就是少言寡语的人,再说,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又是这样,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但,我还是想听舅舅说点什么。果然,将烟头扔到地上,舅舅垂下眼皮说:小羽,回去跟你妈说,舅舅这辈子对不起你妈,更对不起你爸,往后别来了,咱爷俩最后一面也见着了,就行了。

    本想回味童年的记忆,却弄得凄凉无比,只得默默地往回走。走着,舅舅忽然叹口气说:唉,一家子乙肝,多少年也没人在我们家吃饭了。说了这么一句,舅舅不再说话,我明白舅舅是在提醒我。病的源头是舅妈,结婚前舅舅不知道舅妈的病。虽然我已有准备,但舅舅的关心还是让我感动。舅舅站住了,向右侧的小街里指了一下说:小羽,你看,陈永才。我望过去,见小街的深处有一个人,却看不清面目。刚要问陈永才是谁,舅舅边向那人招手,边对我说:他是你同学,你们聊一会儿吧。我上小学时,就常来舅舅家。如果学校没放假,舅舅就让我跟班上课,我与陈永才的同学关系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舅舅不提,我几乎忘了那段历史。

    陈永才快步走了过来。离得远时,以为陈永才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近了才看清,原来是满头白发。陈永才不仅头发白,脸上的皱纹还很多,看上去与舅舅一样,已经是一个老头了,只是这个老头要比舅舅强壮得多。来到近前,陈永才向舅舅微微鞠了一个躬。舅舅不自然地笑笑,对陈永才说:永才,我外甥,你的同学。陈永才愣了一下,随即满脸笑容,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摇晃着说:呀,老师要是不说,我还真不敢认你。陈永才的手很硬,也很有力气,将我的手握得隐隐作痛,我咧着嘴说:陈永才,你好。舅舅将手搭在我俩的手上说:你们唠,我回去了。陈永才笑着对舅舅点点头。舅舅转过身,慢悠悠地走了。

    我先一步掏出烟,给陈永才递过去一支,又给点着火。陈永才乐呵呵地说:老同学,你一点不显老,看上去也就四十。我摘下帽子说:老同学你再看看,我现在多大。陈永才看着我的头发,有些发愣。我的脸上没有太多的皱纹,头发却又白又少。陈永才笑嘻嘻地说:嗯哪,看头发有四十五了。我笑着说:老同学,咱们毕竟五十多了,总有老的地方。

    陈永才一直在笑,眼睛却有些躲闪,我猜他大概有难言之隐。我问:老同学,身体还好吧。陈永才挥挥胳膊说:不如从前了,不过还中,百十斤的担子还挑得动。我羡慕地说:真了不起,别说百十斤,五十斤我弄起来都费劲。陈永才笑嘻嘻地说:你是城里人嘛。我说:老同学,我把手机号留给你,什么时候去省城给我挂电话,咱们聚聚。陈永才抓了一把裤子口袋说:你看看,手机落家里了,这样,去省城前,我去老师家要你的电话号。我说:那也行,说好了啊,我等你电话。陈永才重重地点点头。我话锋一转,突然问:老同学,你和我舅住前后街,你说我舅怎么这么显老,而且身体还不好。陈永才愣了一下,嘴张了几张,却没说出什么。我说:好多事我这个外甥没法说,也管不了,我只是想知道一些内情,老同学你放心,你的话我不会对任何人说。陈永才看看我,似乎在鉴别我的话是否可信,最后咬咬牙说:老同学,其实也没啥,你想想就明白了,你舅妈是一个没文化的人,不会讲道理,就只能骂人了,而且不分场合啥话都骂,老师又不能对骂,只能听不见。

    这个原因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听陈永才的意思,舅舅未必真的耳聋,不过耳不聋又能怎样呢。见我沉吟,陈永才的脸上现出了慌乱。这时,一辆自行车忽然停在我俩身边,骑车的是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男孩看看我,对陈永才说:爷,饭好了吗,饿死我了。陈永才忙说:好了,快回去吃吧。我看着陈永才问:老同学,这是你孙子?陈永才点点头,脸上的笑有些僵。我说:你有事去忙吧。陈永才走了两步,回头问:老同学,能住几天?我说:明早就回去了。陈永才说:明早我送你。

    见我回来,舅妈边做菜边嚷:小羽,你看看你舅,鸡蛋非让煮着给你吃,我要用油炒他偏不让。我看看低头打下手的舅舅说:舅妈,我最爱吃煮鸡蛋了,特别是农村散养鸡下的蛋。舅妈说:爱吃就中。我进了东屋,见桌上摆了一盘肉丝炒青椒,一盘炒茄丝,还有一个打开的鱼罐头,舅舅忽然叫我:小羽。我又来到厨房。舅舅问:还爱吃黄瓜吗?我点点头。舅舅对我眨眨眼说:走,我陪你去摘黄瓜。我说:好哇。舅舅找出一个盆,出门前,我对舅妈说:舅妈,菜别做多了,吃不了剩下该坏了,现在天热。舅妈看看我说:嗯哪,豆角炖好就吃饭。我转身向外走,舅妈在后面嘟囔:真是舅舅外甥,说的话都一样。

    园子小了,菜的品种虽然还是那些,量却少了很多。可能是房屋院子密集了,通风差了,也可能是侍弄的人老了,蔬菜的长势并不好,所有的果实都小,没长开似的。舅舅端着盆说:小羽,吃啥样的你自己摘。我摘下几根略大些的黄瓜,舅舅揪下一根外皮发黄的老黄瓜说:你不是爱吃老黄瓜吗,咋不摘呢。老一些的黄瓜,虽然味道略差,但酸溜溜的别有风味,舅舅竟然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

    出了菜园,舅舅将盆交给我说:我去取水,你自己洗。黄瓜洗了四五遍,泼在菜园里的水流淌出去很远。

    吃饭了,舅妈用筷子点着盘子说:小羽,多吃啊,乡下没啥好吃的,你舅还不让多做。我笑着说:舅妈,这些就不少,在家根本吃不到刚摘下的黄瓜,笨鸡蛋也很少吃,我多吃这两样。舅妈嘿嘿笑着说:爱吃啥吃啥。老两口不喝酒,只有我一个人喝,启开酒瓶盖,仔细擦了瓶口,我对舅妈说:舅妈,我不用杯了,对嘴喝啤酒,吃鲜黄瓜煮鸡蛋,别有风味。舅妈说:中,中。于是,我喝一口啤酒,吃一口黄瓜,嚼黄瓜的同时开始剥鸡蛋壳,炒菜炖菜一动没动。实在盛情难却,我将筷子伸向炒菜,舅妈起身出去后,我立刻将筷子缩回来。舅舅没看见一样,慢悠悠地吃自己的。舅妈有个让人费解的习惯,只要是家里来了客人,不论闲聊还是吃饭,她都坐不住,一会儿出去一趟,谁也不知道她出去干什么。

    一瓶啤酒下肚,我对舅妈说:舅妈,您得保重好身体,您身体好,才有力气照顾我舅,小虎小鹰有自己的小家,还得工作,你们身体好他们才能放心,人常说,老来伴老来伴,两个人才是伴,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舅妈没有说话,起身出去了,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舅妈回来坐下,愣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我说:嗯哪,小羽你的意思我懂,唉,可就是这臭脾气难改。舅妈再次出去,我看看舅舅,舅舅摇摇头。一瞬间,绝望的气息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舅舅叹了一口气,我也叹了一口气。

    我掏出一千块钱,放在舅妈和舅舅的中间说:明早我就回去了,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一点心意。舅舅的眉头跳了几跳,舅妈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嚷道:小羽,你瞧你,我们钱够花,你舅有退休工资,前后园子有菜,你拿回去吧,城里干啥都得用钱。我转了话题问:舅妈,陈永才的日子过得好吧?舅妈将钱收起来,看一眼舅舅说:好啥,儿子在外打工判了刑,儿媳扔下孩子改嫁了,老婆还瘫了。陈永才的白发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掏出三百块钱说:舅妈,麻烦您把这点钱交给陈永才。舅妈愣了一下,勃然变色嚷道:不给那个小犊子,没招没惹他,总跟老娘横鼻子瞪眼,他一家穷死才好呢。我还是第一次领略舅妈的本色,默默地将钱收了起来。

    晚上,我被安排在了西屋。西屋已经变了模样,乱放的东西规整了,炕上的东西挪到了地上,睡觉的地方铺了几块木板,板子上是枕头被褥。似乎吃饭时话已经说完,舅舅和舅媽谁也没有说话。我对舅妈说:舅妈,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舅妈打着哈欠说:嗯哪,是得睡觉了,累了,老了。转过身,舅妈推了舅舅一下,舅舅踉跄着出了西屋。

    东屋没有了动静,我才出来。东屋的门是关着的,透过门上的玻璃,能看到舅舅的后脑勺和电脑显示器,舅舅仍在玩扑克游戏。我轻轻地走出房门,从车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又回了西屋。换上带来的长袖睡衣裤,刚要躺下,忽然传进来一阵轰鸣。轰鸣声像重载柴油车在身边启动,不仅刺耳,还让人难以忍受。我知道这是舅妈在打鼾。我悄悄地又来到厨房,透过门玻璃,向东屋张望。果然,稳坐在电脑前的舅舅,受到了严重的影响,脑袋频频在显示器和土炕来回转,转的次数多了,传出了拍柜子和跺脚的声音。但是,舅妈的鼾声根本不受影响,仍在持续。

    我满心同情地回了西屋。我的睡眠也不好,我家附近是长途客运站,深夜出入的车辆经常吵醒我,我在网上买了耳塞,知道舅妈鼾声的威力,耳塞带了来。带好耳塞,果然听不到噪音了,但仍像在家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睡了。

    早晨起来,换下睡衣,我来到厨房,见东屋的门半开着,凑过去向里面看了一眼,舅舅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却不见舅妈。我推门走了进去。舅舅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也有些浮肿,我怜悯地将耳塞塞到他的手里说:舅,戴上耳塞就真的什么也听不到了。舅舅看看我,将耳塞紧紧地握在手里,眼睛闪着光说:好外甥,有了这个,兴许我还能多活两年。

    这时,舅妈回来了。看到我起来了,舅妈说:我去了豆腐坊,想给你买水豆腐吃,哪知人家没开门。我对舅妈说:舅妈,我得回去了。舅妈惊讶地说:走这早呀,吃了饭再走。我说:昨晚吃的鸡蛋顶饿,现在一点不饿,中午我还有事,得走了。舅妈没有再说话,向一边让了让。

    我没有让他们送,将车倒出院子,掉转车头,上了主街。忽然,看到陈永才站在远处,将车开过去,停在陈永才身边,我下了车。陈永才说,老同学,来一趟不容易,咱这乡下没啥好东西,给你拿了点杂粮。我低头看看陈永才身边的编织袋说:谢谢,谢谢老同学。我拎了一下袋子,编织袋子只是晃了晃,没有拎起来。陈永才笑嘻嘻地说:有点沉,我来吧。我打开后备厢,陈永才将编织袋放进去。寒暄两句,陈永才退到一旁,我钻进车里,发动了车。陈永才边连连挥手,边提高声音问:老同学,啥时候再来。我心里一热,拿起准备好的信封说:老同学,送你一样东西。陈永才上前两步,接过了信封。不等陈永才打开信封,我踩了一脚油门,走了。信封里是五百块钱,我又加了两百。

    两个多小时后,我到家了。下车前,我习惯性地扫视一眼车内。忽然发现后面有些异样,伸长脖子,向座位下看,发现座位下有一个纸壳箱。下车绕过去,拉开车门,将纸箱扯过来打开,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箱子鸡蛋。车里的温度有些高,摸上去鸡蛋就有些暖,这一定是舅舅或舅妈放进来的。舅妈养的鸡少,也没有积攒什么的习惯,这些鸡蛋应该是舅妈早早出去买回来的。

    既然是舅舅和舅妈送的鸡蛋,应该给母亲送去,我将鸡蛋推回原处,打开后备厢,使出吃奶的劲,将陈永才送的杂粮掏出来。怕袋子落地弄不起来,就势将编织袋背在背上,勉强锁好了车,我咬牙瞪眼,背着编织袋歪歪斜斜地向楼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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