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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和你说说话

    时间:2020-06-14 03:30:5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孙长江

    太穷了,太穷了,穷得家里的几只猫都嫌弃,先后离家出走。

    女人对男人说,你看家里除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什么?

    男人闷头不语,逼急了就挠挠头,说再等等,再等等看。也难怪,男人当了11年的兵退役回家,镇上说根据文件不能安排在镇政府工作,让村里安排就业。村里说你看书记和村长都还在位,也没有适合你的位置,要不你先过来打打杂,有合适的机会再推荐你去镇里上班。男人就老老实实在村委会待着。每天出门腋下夹个新买的山寨“金利来”手提包,跟着村长挨家挨户跑腿,跟着村书记在镇政府各个部门乱窜。若是下雨天,就会被一群无所事事的妇女围在村委会调侃,问他当的是什么兵?是不是真的在二炮部队?二炮是干嘛的?男人提起这个很来劲,就说起他在二炮当兵时的日子,说部队的炮筒竖起来有六层楼高。有个妇女就说你吹牛吧,有那么高?村妇联主任看似一脸认真又略带笑意地问他,那你会不会打炮?隔壁开杂货店的小妇女也深表怀疑地问,真有那么粗的炮吗?吵得叽叽喳喳的时候,村长就虎着脸出来骂,什么炮?打什么炮?都回家去!挥手做驱赶状,妇女们才一哄而散。

    女人实在看不了男人游手好闲的样子,就逼他想想办法,多往县武装部跑跑,找找退伍办的领导,当了11年的兵退役回家,国家总得有个说法,不能给个七八万块的安置费就不管了。女人一催,男人就从那张安置费的存折里取出几百块钱,买上两瓶好酒去县里,回来对女人说武装部让再等等。有人提醒,说现在办事得花本钱,想到镇里上班,得两边都要跑跑。男人就尝试在那张安置费的存折里取出两个大数额送过去。镇长很认真地说,快了,农技站老王还有两三年就退休了,那可是个事业编哦,再等等吧。男人回家一脸高兴,对女人说快了,镇长都说快了,农技站那可是个事业编,铁饭碗。他刻意压低语气,说话低沉,生怕声音传出窗外。是不是还要再等等?女人说这句话时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无奈。

    再等等,再等等,等了两年还是这句话。

    女人恨那帮人,也恨自己的男人窝囊。但世上哪有后悔药,想当初是自己执意要嫁给这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兵哥哥。媒人带他来相亲的时候,他自来熟,一会儿就家长里短、天高云淡地侃起来。父母说这个当兵的就是矮了点,话多了一些。媒人巧舌如簧,嫁男人不就图个可靠,当兵的多实在呀,话多以后小两口才热闹。女人也觉得他成熟,实在。父母很开明,尊重她的意见。婚后,女人在家伺候公婆,侍弄几亩田地过日子。男人转了士官,还想着提干,坚持干了11年,坚持把家里的所有土特产送完了,终究还是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退役了,部队领导说军队早就有规定,原则上不许提干,一律要招考。于是,男人只好带着安置费回家。那时儿子刚好5岁,吞吞吐吐地说爸爸回来好,我们三家人在一起了。女人纠正说是一家三口人,不是三家人。但儿子还是说不清楚,经常弄混淆。

    男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入伍,一待就是11年,只在部队拿了个二级厨师证。男人回村以后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很不适应外面的社会。听说士官退役了,当地政府应妥善安排,所以一直求爷爷拜奶奶,说自己当兵不容易,为国家做了贡献,政府不能不管。虽然低头求人,但军人的气质仍在,挺着腰板,剃着平头,端端正正的样子。有时候像祥林嫂般絮叨,有时候委屈得似小家雀。就是被安置在村委会打杂,也讲普通话,尽量放慢语速,咬字清晰,和满口方言的村里人比起来很另类,也很孤独。

    男人刚退役回家,父母就和他们分家了,让单过。不是嫌弃,而是当地的风俗,儿子长大都得另立门户。

    日子越过越穷,每个月村委会给的几百块钱给儿子买奶粉都不够。男人仍旧老老实实地在村委会打杂,等着去镇里上班,一等就是两三年。女人直发愁,说哪有日子越过越穷的,这样下去就那么点安置费迟早会坐吃山空。一开始还逼男人多找找关系,后来失望了,劝男人死心,另找门路。说活人还能让尿憋坏,再等她的更年期都要来了。男人没了主张,一次次重复说有文件的,士官退役当地政府要妥善安置。女人气不打一处来,说现在人家已经不妥善了,你还等个屁。两人吵完架,男人会在家里唉声叹气,蒙头大睡几天,之后,还夹着山寨的“金利来”手提包去村委会,跟村长书记后面混日子,被人逗起来时仍旧会说二炮的炮筒竖起来真有六层楼那么高。

    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后来两人连吵架都没有兴趣了,一般夫妻吵架往往都是因事争执,都是一方企图说服另一方。而现在,两人似乎没有一个出路,没有一个方向,哪来一方说服另一方。有时候,都无比怀念以前在部队的日子。两人相隔两地,每年夏天女人都会去部队看望男人,春节前后男人也会回来探亲,时间短暂,又都是干柴烈火,忙完该忙的,男人就会说,我们说说话吧。于是,兩人就会没完没了地聊天,有时候会趁兴聊到天亮。男人絮叨,在部队生活发生的事情,大到演习,小到每天的伙食,都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女人从相亲开始就接受了这个唠叨的兵哥哥,何况一段时间不见面,都有话说。女人去部队几次后就发现,说是二炮部队,其实就是个战备油库,藏在大山深处,总共就十几个兵守着深不可测的大山谷,一年也见不到几次车队过来加油。好不容易逮个活人,不把三辈子话讲完都不罢休。女人一下子就理解了他的话痨,也习惯了他的开口语——我们说说话吧!刚结婚那阵子,女人有次问男人,你话那么多,怎么不说说爱我呀想我呀之类的。男人就语塞了,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这有什么好说的,这还不是放在心里嘛。女人明白男人虽然话多,但也不是善于花言巧语的人。

    等待太久,特别是没有希望的等待让人心如死灰。吵架已经吵得心灰意冷,吵到男人也没兴趣提他的开口语——我们说说话吧。最终,女人火了,说我出去打工,你在家带孩子吧,你慢慢等,等到人家妥善安置你。开始还以为女人只是说说而已,男人劝她不要激动,说外面的世界很复杂。见女人收拾衣服,打电话联系本村在外面打工的姐妹,真的要走了,他慌了,说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会带孩子啊,要不我们一起出去打工吧,把儿子丢给爸妈。咱们谋划谋划,别走太远啊,回家要方便。最终,在这年的三月,两人联系上在T城开饭店的亲戚,投奔而去。

    T城其实并不远,跨过长江,乘中巴车两三个小时就能到达。男人说离家近一点好照顾孩子和老人,女人其实知道是男人胆小,根本不敢走远。

    亲戚是女人娘家的表舅,男人跟着喊三舅,在T城一个老旧小区沿街路口开间小饭店,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有五个包厢和几个雅座,这和三舅每次回去的排场和气势很不相称。三舅热情款待他们,说一切他来安排,在T城有事都找他。但又实话实说,店小,一下子容不下两个人,先住下来,再慢慢找工作。女人说男人在部队是厨师,有二级厨师证,要不让他在店里试试。男人也自告奋勇,说一直给部队首长做饭,手艺不比大饭店厨师差,川菜、徽菜、湘菜都会做,说部队那食堂比你这饭店还大,光包厢就十几个。男人依旧话多。女人见三舅表情不悦,赶紧打断他,说别老提部队,要不你去烧几个菜看看。三舅呵呵笑,说我这小饭店,都是大排档的菜,随便烧烧,哪能劳驾部队大厨师动手。男人听不懂话,接着说,是的,小饭店食材少,也不需要讲究,不像部队给首长做饭,上菜的碗碟都很……女人拿起茶杯,提高声音,说你去给我倒杯水!男人的话“嘎”地就停住了。被打断的话在空中成了破碎的风,凌乱且飘忽不定。女人不再提让男人做菜的事情,说三舅我们来投奔你,一切都由你来安排吧,我们听你的。说这些话时,女人看见坐在板凳上的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不自在,夹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不知道是吸,还是要弹烟灰。三舅恢复了笑容,说先住下吧,回头让你舅妈帮你们在附近租间房子,从长计议。又看着男人说,当了十几年兵,不容易啊,国家也没给分配工作。男人嚯地站起来,张开嘴唇,要说什么。三舅被吓了一跳。女人不敢让他说话,顺手往拐角一指说,垃圾桶在那边,别把烟灰弄得到处都是!

    男人愣了一下,走到垃圾桶前,把半尺长的香烟直接扔进垃圾桶,女人慌忙拿起茶杯往里倒了一些茶水,几片松弛的茶叶湿漉漉地盖在正欲作乱的烟头上,哧的一声,悄无声息。

    第二天,他们就在这个老旧小区里租了房子,很小,陈旧,一室一厅,但总算安顿下来了。

    晚上,三舅捧着个茶杯过来看他们,说条件简陋了一点,但凑合吧,出来做事目的是为了挣钱。女人说就是为了挣钱才来啊,吃苦不怕。三舅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说两个人打工没意思,挣的都是死工资,永远都发不了财,不如自己单干。男人也说自己本来就不想给人家打工。女人说我们单干什么呢?他就会做饭,我们也开个小饭店吗?三舅说小饭店生意不好做,前几年还好些,这几年我也没有挣到多少钱。再说,开个小饭店也要投入本钱,光是转让费就要十几万。男人说钱可以凑点,我们还有安置费。女人打断他的话,说三舅那你看我们做什么好呢?最后,三舅建议他们在附近开个面馆,说投入本钱少,而且T城人喜欢吃面。说你男人是大厨师,弄个高汤没问题。

    说干就干,不到一个月,舅妈就帮助找了个门面,以前也是开早点的,三十多个平方米,后面隔间做厨房,也在这个小区,街道的另一端,和三舅的饭店相反的位置,沿着小区外侧从三舅饭店走过来,十分钟的路程。三舅说,这样好,想吃饭喝酒来我饭店,想吃面条去你们那,我们是亲戚,相互帮衬着。女人忙说那是那是,都要三舅照顾。

    等三舅一走,男人说你三舅还是留了一手,对我们提防着呢,让我们开面馆,又离得这么远,怕影响饭店生意吧。知道了还说?亲兄弟还隔肚皮,更何况是我们来投奔人家,谁没有一点私心?男人还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女人没时间理他,开始忙起自己的面馆生意。

    男人爱面子,和女人商量好的,男主内,女主外,女人负责招待客人,收钱,刷洗碗筷,男人熬好高汤,就在案板旁揉面,切面,厨房里的活全包了,但不轻易出厨房的门。女人知道男人爱面子,心想,你一个退役的士官还心比天高。

    日子安顿下来,面馆也开张了。女人和男人每天清晨三四点钟起床,一起去面馆和面,饧面,把之前烧好的各种卤加热,调试高汤。女人勤快,把昨天抹干净的桌椅再摆放摆放,碗筷消毒,再用开水烫一遍,还特意从三舅那里弄了一些咸菜,豆腐乳,给客人搭配着吃。两人都没有做过生意,不像是开店,倒像在家里招待客人。收拾收拾就五六点了,天麻麻亮,街上就会有起早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动。有的穿着睡衣去菜市场买菜,有的出门买个早点,也有上大夜班的刚刚回来,还有睡懒觉的上班族匆匆忙忙出门,他们这时会在附近找家面馆吃碗面。两人就期盼着有个人走进来,喊一句——老板,来碗面,牛肉面!

    T城人喜欢吃面条。三舅说T城有很多厂矿,当年红火一时,很多外地人拖家带口来矿里上班,渐渐形成移民城市。其中就有不少北方人,他们都喜欢吃面食,包子、馒头、面条一日三餐离不开。当然,食客也越来越挑剔,以前哪有什么高汤和各种卤,就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加个煎鸡蛋。现在各种面条都成了T城的特色小吃了,闲暇时没事约三五个朋友吃个面还挺时尚,面条也被玩出了花样,什么发电厂牛骨面,淮南牛肉面,老奶奶鸡汤面,重庆小面,应有尽有,也不知道真假。听说有个涵洞里一家牛骨面特别火,一段时间人山人海,各色饮食男女在清晨就往涵洞里钻,有次就被不知情的执法队突袭“扫黄”后才知道是场误会。刚开始筹备面馆的时候,女人每天都拉着男人出去吃面,舍不得坐公交车,就起早步行去,一家一家的品尝,每吃完一家,女人就急切地问有二级厨师证的男人怎么样,男人一般都是那几句话:味道太咸了,面粉质量太差,高汤不是原料,是一大堆佐料混合调成的,面条不是手擀的,是机器加工的,等等。女人问他可有信心,他就挠挠头,说那看看再说嘛,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们还不熟悉这个城市人的胃口。说了等于没说。三舅饭店有个本地厂矿下岗的服务员叫黄娟,和女人年纪相仿,身材微胖,厚厚的嘴唇,说话眼珠子喜欢骨碌转,她在城里长大,比较了解情况,告诉他们不少好吃的面馆。女人听从她的建议,一大早坐公交车从城南到城北,去吃发电厂牛肉面。确实有新发现,也让男人和女人看到了希望。那个面馆不大,开在路边一个山坡上,就二间平房,塞满了桌椅,是农村那种常见的长条凳和方桌。熬汤、下面条的大锅就支在门前的大棚子里。只见马路边停满了小汽车,不乏奔驰、宝马、奥迪之类的豪车。男人说,这从城里开过来吃碗面,油钱比面条还贵。这说明T城人确实爱吃面条,这一家牛骨面也确实闻名遐迩。女人边想边心情复杂起来。人太多,屋前空场子上也放了塑料桌椅,坐满了人。就这还不够,还有后来的站在外围抽烟,用眼睛瞄着围坐的人群,一有人离开就立马杀过去抢座位。就连旁边配套的炸油条摊子也跟着忙碌,“老板,上一根油条!”此起彼伏声,油条从锅里捞出来不及沥干就迷迷糊糊地被端上桌,沸腾的牛骨汤上热气氤氲,好不热闹。女人心想,我们是不是也要学会炸油条?两人学着别人的样子,要了一份大骨头,两碗面条。牛骨头足够大,一个大海碗都塞不下的样子,真是骨头,会让你半天都找不到下口的地方,零星的一些肉缠绕在骨头缝隙里,藏着掖着,牛骨的香味倒不自私,一陣阵袭来。这些大骨头我们在部队里从来都不吃,都剔下来喂狗,就这一碗还要5块钱!男人不满地用筷子指点。女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偷偷瞟一瞟四周的人群,也学着别人,戴上一次性手套,捧起大骨头小心翼翼地转动,伺机找下口的地方。不得不承认,这一家确实不错,无论是汤汁还是骨头熬制的火候都恰到好处,男人也少有地说了一句话,这家不错,货真价实!但面条一般,就是菜市场机器加工的湿面。男人评价一般都有批评。

    开业前,两人身处陌生的T城,既新鲜又有很多的不适感。女人把租来的房子也用心布置了一番,该置办的也去步行街买了一通,舅妈说那儿东西便宜,适合咱们消费,不像大超市东西死贵,那是城里人去的地方。也是奇怪,进城谋生的农民工即使天天和城里人一起生活,仍旧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直直地延伸,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道上行走,心甘情愿地做生活这块砧板上的鱼肉。男人在部队的时候,女人去探亲,两人畅想未来的幸福生活时,男人最美的憧憬是退役后能进县城行政执法大队当个城管,因为他们部队之前就有这样的例子。她记得他说得很清楚,到那时候,咱们就把家搬到县城去,我们就成了城里人,孩子也能在城里读书。她一脸幸福,那时该多好。现在,虽然房子简陋,虽然是暂时的租住,但毕竟在城里了。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男人兴致好,重新拾起他的开口语——我们说说话吧。嗯。女人这个时候也不讨厌他的话多。男人说,咱们先干着,面馆开起来,真能挣到钱就好,实在挣不到钱我再回去催催村里和镇上,毕竟我找他们好几年了。女人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床上的事也准备不让他干了。说你怎么老是惦记在镇上工作,那有什么好?求爹爹拜奶奶几年都搞不定,你还不死心。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就不敢在城里闯一闯?你看三舅,那么小就来T城,也是白手起家,开了饭店,还在城里买了房子,这多好,你看他家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还有什么区别?男人说,哪有那么容易,现在找份工作多难,就是做小生意,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混下去呢。女人发现男人骨子里还瞧不起这小生意,还端着他那过去式的士官身份。

    城里人喜欢尝新鲜。看到新开的面馆,附近小区的居民都会来试试口味,每天早上一开张,也会有三三两两的人进来吃碗面条。按照三舅的建议,别看在市区中心,这些老旧小区居住的大部分都是老人和附近读书的孩子,价格要低廉,还要实惠,毕竟T城流动的人口少,做的都是回头客。

    男人似乎也放低身段,系着白色围裙,每天待在厨房弄他的高汤,烧制着这段时间他们从外面学来的各种卤,大肠、牛肉、杂酱、青椒肉丝等等,部队的二级厨师也不是徒有虚名,何况男人说过,很多首长都喜欢吃他烧的菜。没人的时候,就低头在案板上揉他的面团,男人坚持做真正的手擀面,说要是在菜市场买现成的湿面条,那顾客还不如买回家自己做。而且手擀面也很讲究,要用高筋面粉,揉成团后要饧30分钟左右,擀面杖使用也有技巧,用力均匀,要一层层向四周碾压。面团在案板上反复揉,尽量多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做不了假,否则吃起来没弹性没嚼劲。部队的高标准严要求确实有好处,擀到2毫米的厚度,切成3毫米的宽度,抖开后筷子般的长度,男人一丝不苟。

    女人在前面,招呼顾客,收拾碗筷,热情如火。每天都有一些进账,还被别人喊着老板娘老板娘,听着就舒服,心想城里人咋这么聪明,不喊服务员,进门就喊老板娘,这是城里人给她最亲近的身份了。男人说你傻啊,这一看就是夫妻店,谁家这么小的店面还雇一个服务员?忙不过来的时候,女人也进后面的厨房帮男人打下手,拿盘子,递碗,嘴里说今天已经收入多少多少。男人笑笑。日子就要有希望有盼头,尽管是用低到尘埃的姿态生活着。

    下午,店里人少,三舅捧着茶杯过来闲坐,实际上是来看看怎么样。女人拿起水瓶给三舅加开水,朝后面厨房喊,出来呀,三舅来了,又从吧台烟盒子里抽出一根烟递给三舅。男人解开围裙,拖过一条凳子坐到三舅的对面,说三舅来啦,我正在后面擀晚上需要的面条呢。这几天怎么样?三舅看男人坐稳了,吸了一口男人弯腰帮点上的烟。显然,三舅想有一个好的开局,这样回老家脸上也光彩。女人在男人旁邊坐下,看看男人,仿佛需要经过男人允许似的,她说,三舅还真不错耶,这段时间每天都有三五百元的收入,这得感谢三舅,还有舅妈帮助找的好地方。女人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三舅微微抬起头,看看墙上的菜单和价格表,略微思考了一下。嗯,那还行,刚开张,除去成本,每天也有两百块左右的利润。三舅不愧在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大致的利润他能算出来。男人谦虚,说哪有什么利润,厨房置办的一些成本都没算进去,开始大家都是来尝新鲜,也不知道后面怎么样。女人知道男人既是心里没底,也是故意压制一下喜悦之情。三舅看了他一眼,拉开了话题,说他当初来T城不容易,在矿里干过重活,在工地上也干了好几年,在步行街还摆过摊,最后遇到了贵人,才慢慢开了个小饭店,在T城成了家,买了房子。女人急忙搭话,三舅也是我们的贵人,我们向三舅学习,慢慢来,多挣钱,眼看孩子快要读小学了,要是能来城里读书那多好啊。男人听出了三舅不满,也说感谢三舅,要不是三舅我们还没有着落呢,还天天在老家吵架呢。三舅进一步说,是啊,早应该出来,在家里守着一亩三分田,能干什么。想起男人还在村委会打杂过,于是说,你们也不小了,就应该出来闯闯,在村里就是给你一份工作有什么意思?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一下子说到了男人的痛处,男人只好唯唯诺诺的,那是,那是。低头抽烟。很奇怪,男人在村里那么善于言辞,跟三舅却很难合拍,总是尬聊。

    晚上睡觉,两人说话的时候,女人劝男人别那么实诚,跟三舅多说一些好话,毕竟三舅帮助咱们开起来小面馆,我们应该感谢他。男人生气了,我怎么了,怎么没感谢他,这不才开始吗?确实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啊。女人问男人是不是还不愿意做这个小买卖,是不是还想着村里跑腿的活?男人就不说话了,不一会儿就传来男人沉重的呼噜声。确实也累,清晨三四点就起床揉面团,晚上收拾完厨房都八九点钟了。但一想到每天挣的钱,女人还是满意地进入梦乡。

    这条街叫人民三路,在闹市区,还是市中心的位置,但附近的小区都是上个世纪单位的集资房,很多原房主都迁到西湖新区买了改善型的大房子,留下的大部分都是一些不愿迁走的老人,还有的就是奔着学区房前赴后继来接替原房主的那些年轻人。听说小区里面有一个很不错的人民小学,女人想要是儿子能来这里读小学那该多好。老家门口那所小学,女人和男人来之前特意去看过,六个年级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个学生,偌大的操场一个广播操做下来,那是零零散散凄凄惨惨,像一群打了败仗毫无斗志的散兵。再不出去打工,咱们儿子就要在这里读小学了!女人用埋怨的目光盯着男人边说边指着操场。或许这也是男人愿意跟着跑到T城打工的动力。

    往三舅的饭店方向,沿街除了一些文具店、水果店、小吃店外,还有一家彩票店,男人下午没事的时候,会从吧台拿上十块钱去买彩票。要是中了五百万,咱们就在这儿买房子买商铺,把儿子也接来读书。男人笑嘻嘻地拿着钱走了。女人无所谓,低头收拾桌椅,说好呀,等着你的五百万啊。男人擀了一上午的面腰酸背痛,女人就当他休息时间去喝了下午茶。一开始,男人毫无研究,总是走过去,站在一大堆往期中奖数字的海报前漫不经心地观望,再看看一旁别人的研究成果,最后还是随机打出一串彩票。第二天,也是下午忙完活再过来,拿起彩票核对,偶尔也会中个五块钱十块钱。不像是盼望中奖,倒像是打发时光的一种消遣方式。后来,这个彩票店奇迹般中了一个二等奖,听说七十多万的奖金,对中奖对象的猜测更是五花八门,有的说是门前那个深藏不露的清洁工,有的说是那个对彩票颇有研究的文具店老板,也有的说是一个匆匆而过的过路客。当然,那天晚上,男人和女人也莫名地兴奋,男人刚说出开口语——我们说说话吧,女人就说要是你中了该多好,七十多万啊,刚好可以在这儿买一个学区房!七十多万,咱们卖一百万碗面条都挣不回来这么多。男人兴奋中有惋惜,打开话匣子,说那天我也买了啊,可惜是随机打出的彩票,没有参考别人的,要是参考了中奖者的彩票,咱们也中个二等奖。又说彩票这东西,说不好,中奖率那么低,怎么研究也要靠缘分……那天晚上,两人以一场热烈的性事来庆祝一个陌生人的中奖。在床上,两个人都做了一个关于彩票的梦:女人梦见中了七十万,眼看着兑奖日期就要截止了,激动地大喊大叫,快点去领钱,快点去领钱。手舞足蹈,一脚踹醒了梦中的男人。男人也做了一个梦,梦见彩票一会儿变成了十元钱,一会儿变成了车票,又变成了曾经部队里的那张饭票,好不容易变成了一张彩票,正在努力想看清数字的时候被女人一脚踹醒。

    后来,男人再买彩票时也学着研究,出门会带上二十块钱,站在彩票店仔细分析前几期的数据,仔细观看每一个都像中奖的数字号码,计算一下每个数字出现的概率,然后会深思熟虑写下几注彩票,凑上二十块钱整,不多不少。女人有点心疼那二十块钱,一天不多,日积月累就不少了。有次想劝劝男人,别买彩票了,但看到整条街一到下午大家都清闲,有的钻到棋牌室里打麻将,还有的围在店铺前斗地主、下象棋,都是这样的生活。男人好歹把厨房整理干净了,把晚上要用的面团饧上了。从早上忙活到下午,他也确实够累。就让他买吧,打麻将、抽烟、喝酒哪一样不要花钱。女人下午把面馆卫生收拾好,也会趴在吧台上睡一会儿。三舅劝他们下午关门算了,回家睡会儿,到晚上再去营业。女人不干,生意是守出来的,守得住无望,才有希望。这不,上个月就有一次,下午三四点钟,有5个人从棋牌室里晃出来,估计是打得天昏地暗,忘了时间,饿得看到面馆就一块儿钻了进来,赢钱的那个啤酒肚请客,竟然要了六碗牛肉面,为图个大顺,多一碗放在那摆着。男人虽然不在店里,女人自己给他们下了面条。你看,这不就是白白守出来几十块钱。每天下午的捡漏,能抵点房租或者男人买彩票的钱也是收获。

    三舅妈知道男人每天下午都去买彩票,还特地在一个下午跑过来劝她。刚来做点生意,怎么就赌上了,这好高骛远的,没个稳定劲儿,生意是做出来,不是靠一张嘴说出来的,你三舅还说了,这当兵怎么当成游手好闲的。女人听了脸一下子就挂不住了,自己的男人,他们凭什么这样说他,买张彩票就是赌上了?男人话多怎么了?想当初自己就是喜欢他这个热闹劲儿。

    女人说,他这不是赌上了,他是下午休息休息,松松筋骨,是我让他出去玩玩的,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不能把人憋坏了,去三舅那儿又不会陪聊,总得让他玩玩吧。

    三舅妈一听这语气,就岔开了话题。

    面馆的生意一度很好,这跟有着二级厨师证的男人对手擀面的精确诠释和心灵手巧的女人天天执着的守店有关,也离不开这个城市人对面条的热爱。男人在部队养成的忠诚的品质同样用于面粉、食用油、食材的精挑细选,这也是附近很多回头客义无反顾地再次走进面馆的理由。当然,男人也听从了三舅的建议:要让客人吃到七分饱,一碗面条那么多,客人都吃不下,哪还有心思品尝?世上再好的东西得到多了就厌倦了。一份卤就让客人吃够了,哪还有再来的念想?女人看着存折上日益增长的数字,虽然不多,但感觉很幸福。

    稳定下来了,两个人的想法就多了,如果生意一直这么好,可以过完年就把儿子带过来上小学。女人都打听过了,T城对外来农民工十分厚爱,不需要提供房产证,不需要本地户口,只要在附近有暂住证,在附近就业就行了。房子可以慢慢来,兒子读书可不能耽误。

    村长打来电话的时候,男人正低头在案板上揉面团,双手握着擀面杖,均匀地往外推,面团像不断扩张的疆土。村长说镇里打来电话,农技站的老王要退休了,镇长特意提到他,问问他还有没有想法。村长还特意强调,这几年镇里退伍转业的可不少。像平静的湖水扔进一颗石子激荡起浪花,像一只水鸟在湖面踏水而行带起的涟漪,男人似乎是发了个愣,又回到那个纠结的场景。

    女人是极力反对的。男人退伍后找工作那段时间如噩梦般还在脑海。女人说,咱们那儿田地都没有了,农技站还有什么用?你兽医都不是能干什么?你回家,我和儿子怎么办?一辈子在家守着?说着剜了男人几眼。男人低着头,没看她,但明显感觉被她剜到了,一直剜到心里。

    跑了好几年,找了那么多关系,农技站好歹也是一个事业编,有个稳定的饭碗,收入不愁,一起退役的几个战友都好歹弄了一个编制,我不能总是在厨房下面条,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兵,不就想有个稳定的工作嘛。男人像个委屈的小媳妇,一五一十地诉说心里的委屈。

    吵架女人倒不怕,但男人的委屈触动了她内心的柔软。毕竟那是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岁月。

    男人走了,还带走了他那张有安置费的存折,很明智地说这事肯定还得花钱。

    之后,舅妈来了几次,劝她不行关了面馆去饭店跟她一起干吧,一个人太累,又不会干那些重活。三舅也来了,说男人太不负责任,且幼稚,哪有那么容易得到的工作,在这儿好好干下去是很有发展前途的,谁当初不是白手起家,守得云开才能见月明。

    女人不愿意他们说男人的不是,也不愿意轻言放弃,这或许是几个月在这条街上的生活体验。女人说,他是回去看看,不是不负责任,我们是夫妻呢,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让他去寻找吧,总得找个平衡,店我也不关,关了,他要是回来怎么办?这里是我们的事业我们的家。

    女人是会手擀面的,以前江北地区小麦收割后,农忙结束,家家都会做上几顿手擀面,只不过张家有张家的做法,李家有李家的味道。当然,肯定没有男人做的手擀面味道足,也没有男人对面团的敬业。女人只是不会熬制高汤,不会像男人那样制作各种卤。但她有她的办法。老家红白喜事流水席上有一道永恒的菜——锤肉汤。谁家流水席上没有这道菜,那就不是一个正式的宴席。它和许多农家做的汆肉汤有相似之处,但比汆肉汤要复杂正式得多。在街上买回大块猪前腿瘦肉,切成一堆2厘米左右的瘦肉片,在盆里用盐、生抽、老抽腌制半个小时左右,用另一个盆装山芋粉。腌好后,取一片放到山芋粉里滚一下,然后在案板上撒一些山芋粉,把浑身裹满山芋粉的肉片放上去,用擀面杖的一头慢慢锤,肉块慢慢锤开,上面的山芋粉被肉块吸收了会变黏湿,再撒一些山芋粉,再慢慢用擀面杖的一头慢慢锤,直到肉片被锤成薄薄一片,锤过的肉就跟搅打上过劲一样,软硬适中。在锅里烧一锅开水,水沸腾后,把锤好的肉片一块块丢入锅中,大火烧开后,撒上一些生姜蒜末就可以吃了。根据这个经验,女人就自己独家研发了锤肉汤面。一口锅里煮自己揉的手擀面,一口锅里做锤肉汤,把煮好的面条捞入碗中,再煮几根小青菜放上面,从锤肉汤锅里舀一大勺浇上去,汤汤水水的盛满,再撒上一些生姜蒜末,色香味俱全。

    开始老顾客们还失望,说以前的那些卤、高汤让人怀念,后来再吃起女人的锤肉汤面条时却惊讶,好奇。特有的味道,市场上从没有的花样,这些极大满足了T城挑剔的食客,也冲击了他们一成不变的味蕾。附近的老人都觉得似曾相识,好像遥远的记忆中有过这一情景。年轻的食客也寻宝似的,收获满满,然后争相转告——人民三路有一家锤肉汤面,特别好吃,你一定要尝尝,哪儿都吃不到这个味道!这时,女人一个人的累仿佛就值得了。仍旧是清晨三四点钟来店里,把面团饧30分钟左右,趁着空隙去打扫店里的卫生,再把昨天切好的肉片从冰箱里拿出来,腌制,揉面,女人学会了男人的揉面技巧,也学他一丝不苟的认真样儿,揉到黏性十足,擀到2毫米的厚度,切成3毫米宽度,锤肉也有了她自己的标准,一片片,薄薄的,瘦而不柴。案板堆上一小堆的时候,开始烧两口大锅的沸水,這时候,天就亮了,会有三三两两的顾客进来,老板娘,来一碗锤肉汤面!上午忙好,准备下午的,下午再抽空把第二天早上的食材准备好,周而复始。累啊!可女人并不抱怨,也没人听她抱怨,打过几次电话,男人都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正在跑,正在找人,正在想办法,儿子接过电话,说想妈妈了,为什么妈妈不回家。女人这时候才会心一软,说了一句儿子十分费解且难以听懂的话——妈妈现在不回家,就是为了能够天天和你在一起!于是,白天的累,晚上补。晚上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第二天就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冲锋陷阵。

    在这条街上开门做生意,也是江湖场子,三教九流的人偶尔也会遇到,遇到有人吃完面条不付钱时,要是以前男人在,女人或许就会算了,和气生财嘛,也怕男人耿直和人吵架。但女人一个人的时候却变了,女人拿起擀面杖从厨房跑到门口挡住那几个想溜号的,毅然决然,目光凌厉,和他们理论,哪有吃饭不给钱的,你们想吃霸王餐?不给钱就不要走。秀才还怕遇到兵,何况一个讲道理的老板娘,当然,也许是女人那句话,我一个女人开个面馆容易吗?这话多少让人心酸。对方付了钱,从此,也很少有人想溜号了。

    就那天晚上,女人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奔跑在家乡空旷的田野,后面仿佛有个东西在追赶她,但又没有声音没有图像,就像有股浓烈的风在后面聚集,伺机要一口吞灭她。她吓得喘不过气,向远方的一个人影跑去,她多希望那个是她的男人,正在赶过来保护她,可是,却看不清,总是看不清,直到那股妖风把她吞灭,把她吓醒。一个人醒来就不需要什么坚强了,女人哇哇大哭,眼泪直流,一边哭一边骂男人,奶奶的,你刚才死哪里去了,你就不要回来了!

    男人是在女人又做了几次类似的梦之后回来的,这个时候,T城已经是冬天了,街路两旁的法梧树光秃秃的,像剪影一样把仰望的天空弄得支离破碎。若你还能找到几片焦黄的树叶挂在法梧树上的某个枝头,那就像这个城市的地下商场拐角处只睡着几个流浪汉一样,不值一提了。

    男人垂头丧气,帮女人忙完店里的活,回到那个临时的家才开始“我们说说话吧”,原来,事情差点成了,镇长又一次收了他的厚礼,也想给他一个交代,何况他的情况也确实可以妥善安置,于是就着手他的事情,程序上要合法,这是底线,谁料到上报的时候,县里突然发现这个镇里竟空出一个事业编名额,于是给了另一个急需妥善解决的人。对政府来说,妥善谁不是妥善。男人不甘心,又找当官的战友一起跑县里,跑武装部,像一只苍蝇在玻璃窗上乱撞。几个月下来,一无所获,都说再等等,再等等,好事多磨。女人一声苦笑,就知道会是这样。两人沉默片刻,女人叹了一口气说,撞了南墙就回头吧,过了黄河就死心吧,别再一条路走到黑了,咱们还是一起好好干,让那些需要妥善的人去妥善吧,咱们再也不需要了。男人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低头不语。

    从老家回来后,男人似乎变了,白天在厨房干活没精打采,手擀面也没了灵魂,高汤不弄了,也不再做那些卤,接着女人的锤肉汤面干,给女人打下手,揉面,锤肉,锤肉,揉面。晚上回去也不再 “我们说说话吧”,女人问他话也是敷衍,毫无说话的兴趣。只是到了下午,他依旧会拿上二十元钱出去买彩票。女人以为,过一段时间后生活就会像从前一样,就像每天的日出和黄昏。但女人发现,男人连眼神都发生了变化,不是话少了,是眼里少了许多内容,这些外人不易察觉,但女人分明能够感觉到。

    那天下午,男人忙完活后拿着二十块钱出去了,女人收拾好也准备趴在吧台睡一会儿。等舅妈把她叫醒的时候,她还懵懵懂懂的。舅妈火急火燎告诉她,快跟我走,出事了。坐到舅妈的电瓶车后座,女人才想起来,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舅妈把着车龙头,迎着风,侧过脸,大声说,你家男人呢?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舅妈的话在逆行的风中哗哗响,像一个破音喇叭时高时低的声音传到女人耳朵旁。他啊,不是在彩票店吗?他每天下午都去买彩票。女人抱紧舅妈的腰,伸直脖子贴着舅妈的后脑勺大声把话传递过去。舅妈扭头狠狠瞟了她一眼,懒得理她了。

    穿过人行天桥,闯过火车桥洞,拐弯就到了公园,舅妈脑子跟装了跟踪器一样,左拐右转,就看見了那一幕。右前方,湖边的椅子上,男人和一个女的正坐在一起,她还挽着他的胳膊。两人低头在窃窃私语。黄娟!舅妈咬牙切齿,这个臭婊子,果然在这里,我来撕烂她。女人抱住舅妈,不让她下车,说别发出声音,别说话。果然是舅妈饭店里的那个服务员。女人感到心脏怦怦跳,血液加速狂奔,双手竟然颤抖不止。片刻,女人轻轻地对舅妈说,我们回去吧,回去!舅妈说你别怕,我去臭骂他们一顿。回去吧,舅妈,求你了!女人小声说。抱紧舅妈,她们转身而去。那一刻,女人泪流满面。

    女人回到面馆后拒绝舅妈的建议,喊三舅等人来对质,喊男人父母来T城,等等。她觉得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参与,她会问个明白。

    男人回来后,晚上面馆还照样营业,女人不动声色,男人也若无其事,他也一直是这样。

    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打扫完卫生。女人从店里面拉上卷闸门。男人惊愕。

    女人说,下午,我看见了。

    什么?他竟然盯着她。真能装。

    我在公园看见你和黄娟了。她说。

    哦!

    他就一个字,轻叹一口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哦什么!你他妈的没话说了,不是要我们说说话吗?你说啊。女人咆哮,忍了一下午的憋屈和愤怒就得发出来。

    男人异常冷静,看看她说,你坐吧,你要想知道,我就说。

    晚上九点左右的城市正是荷尔蒙暴发的时刻,霓虹灯和夜色纠缠,车水马龙和路面邂逅,万家灯火也会遇见天空点点繁星。而室内的男人和女人却冷静地面对面坐着,他们想知道一个答案,其实他们也不想知道答案,知道与否,似乎不能改变这个城市的夜晚。

    他说,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当然对不起我,你都干了些什么。女人盯着问。

    他说,我太失败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窝囊死了,我什么都干不了。

    他说,我很想让你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想买件好衣服就买件好衣服,看上漂亮的玩具就敢给儿子买,买项链,买手表,这些我都想给你。

    他说,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不会,我喜欢说话,可是我说什么都是错的,我以为懂得人情世故,却发现自己幼稚得可怜,我都学会了溜须拍马,可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说,还在部队的时候,我就想着退役后能有个好工作,能够带着你在城里生活,能够和城里人一样饭后去散散步,周末去逛逛街,有房子住,有钱花,儿子能和城里人一样读书生活。这几年我很努力了,求这求那,钱都花光了,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我不想擀一辈子的面条,我不想……男人说着竟然哭了,似乎忍了很久的眼泪急促而下。男人问,你是不是笑话我,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你一个人把面馆都弄得很好,我是不是特没有用?

    女人用手撑着自己的下颌,看着他,不说话,想起很多年前这样的场景,看着他说,看着他说,许多往事和时光都这样过去。那个时候他意气风发,目光如炬,那个时候军装在身,威武凌厉,可现在,沮丧挫败,恍如他人。她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好委屈的,每一个人都尘埃般活在这个世界,渺小如蝼蚁,谁不在为生活奔波,别人的生活就完美无瑕?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有什么看不开的。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可以容纳万物,我们还容纳不了小小的自己?没有谁注定就一辈子干什么,没有谁就一辈子顺风顺水。开面馆怎么了?咱们丢人了?咱们对不起谁了?劳动创造财富,咱们把儿子接过来读书,一起劳动创造美好生活不好吗?

    他说他早不买彩票了,他每天下午给黄娟二十块钱,让她陪着他去说两个小时的话,他说什么,她都听着,而他在T城只认识黄娟。男人问女人,我说的你信吗?女人说,我信,我深信不疑。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聊到凌晨。大多时候是他在说,她听,他说累了,她说。反正眼泪也不值钱。

    第二天,两人仍旧是早早起床。早上的生意可耽误不得,尤其是严寒的天气,城里人喜欢吃碗面条暖和暖和身体。女人仍旧热情似火,招待顾客,端上面条,收钱,抹干净桌子,忙忙碌碌。男人在厨房稳稳地切着2毫米厚、3毫米宽的手擀面,一下一下锤着沾满山芋粉的肉片,白色的山芋粉包裹着肉片,不相干的两个食物,很快就融为一体。一片片,薄薄的,瘦而不柴。

    中午,等最后一个客人刚起身离开,女人就把男人喊出来,锁门打烊。男人问怎么了,女人说,咱们以后下午都不营业了,回去吧!

    男人一脸疑惑,回去干什么?

    我想和你说说话!女人深情地说。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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