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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的烟火

    时间:2021-01-31 16:08:5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石春燕

    嘉陵江边的石油财经学校规定,下雨天不跑操,很多学生赖在被窝里连早饭也省了。但夏雨荷清楚地记得1995年7月那个下雨的早晨,他们那届毕业班的学生都早早起床了。

    那天,各班将宣布毕业生分配决定。那学期一开学,老师就给他们讲分配形势严峻,估计有三分之一的人找不到单位。直到7月份毕业,全校只联系落实了三分之一学生的工作单位,财会班40个学生,第一批分配的只有12个人。尽管班级排名早就公布了,但最终谁去哪个单位、谁回家等待,将在那天早晨尘埃落定。

    夏雨荷的伞坏了,临毕业了也不想花钱去买,和同桌杨阿慧撑一把黑油伞进了教室。同学们就像高考揭榜前一样紧张不安地聊着天,等着武老师。夏雨荷没有加入他们的聊天,拿出算盘噼里啪啦了两下,又拿出练字本写起字来。青春之梦、青春之歌、青春之伤、青春之光……她想不到用一个什么词来描述她的青春。

    班主任武老师头天把夏雨荷叫到办公室,问她愿不愿意去北疆。夏雨荷说不愿意,她晕车,北疆不通火车。能分配工作都不错了,还不愿意,难道要回去种地吗,想把大(爸)妈愁死吗?她不知道她的犟劲是从哪里来的。快50岁的班主任脸很黑,不停地推眼前的黑方框眼镜,像要看清面前的小妹是不是他班上那个一学期没说过几句话的小妹。夏雨荷发现老头自然卷的灰白头发,被屋顶的吊扇吹得惨不忍睹。班主任看了她好几眼,也没让她再说出一句话,最后像赶一只蚊子一样挥手让她走了。

    班里早就传开了,第一批毕业分配的12个名额都攥在班主任的手里。早在实习的时候,阿慧就跟夏雨荷说过,有钱的同学给老师送礼送钱请客吃饭,有关系的同学家里已联系好了工作。这两样夏雨荷一样都没有。她的父母是陕西渭北高原上种地的农民,上学的学费还是从十几家借来的,哪还有钱送礼?她感觉和她家里条件差不多的阿慧可能想了什么办法。但她只是一枝孤单的荷,在无遮拦的天空下,只有听任雨吹打。

    一下雨,教学楼就越发闷热。夏雨荷坐在座位上出了一身汗,不知道武老头会不会把她分到北疆,或者让她直接等待下一批分配。为了每个月多挣5块钱的菜票,她像高三一样拼命学习,起早贪黑,没日没夜,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没去过川东以外的地方,整天不在图书馆就在教室,除了学习还是学习,才将她的班级综合成绩排名硬挤进了第7名。她排在第7名,论综合成绩没人敢排在她前面,前6名都是班干部。她祈愿幸运的“7”带给她好运。

    武老师一进教室,有人带头鼓起了掌,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武老师郑重地环视一圈,最后一次检阅了他的学生。班长报告都到齐了。武老师开场简要重复了一遍分配名额的总体情况,安抚下面没有念到名字的同学回家等候学校通知。班长家里是做生意的,准备让他出国,不占分配名额。武老师一贯不拖泥带水,但就这几分钟也让人心里快生出麦芒了。武老师干咳了一下,夏雨荷的心臟像跑800米到最后100米开始冲刺一样搏动起来。“副班长肖楚云北疆油田,学习委员熊新民辽河油田,生活委员南美丽中原油田,劳动委员杨康健川东油田,团委书记万东东华北管道局。”除了副班长都是好地方好单位。“夏雨荷,”班主任突然叫到夏雨荷(其实本就该叫到她了),她一下子弹跳起来,“南疆油田。”她激动得像刚冲过800米线,几乎站不稳,以至过滤掉了武老师后面的宣布内容。

    夏雨荷没有跟阿慧说老师找过她谈话的事,不想节外生枝。阿慧以为她吓蒙了,把她拉坐下,悄悄告诉她:“别怕,方华是定向委培生,肯定要回新疆。”副班长肖楚云和方华在谈恋爱,已经从地下转入公开的出双入对了,班里的同学都知道。阿慧奇怪古板的武老师怎么会大发慈悲,居然做出了菩萨才会做的好事,把他俩一起分到了北疆。听说物资供应班的老师要把班里两对都拆了。

    肖楚云去新疆肯定是奔着方华去的,可武老师为什么要问夏雨荷愿不愿意去北疆?难道想把他们拆散?如果真是那样,那也可以把肖楚云分到别的油田去呀。

    吃中午饭的时候,方华打了一盒香喷喷的肉菜,没有跟肖楚云一起吃,却坐在了夏雨荷和阿慧旁边的位子上,弄得她俩不住地吞咽泛滥的口水。“这回锅肉全是肥肉,给你。”她全夹给了夏雨荷和杨阿慧,给夏雨荷的肉多两片。她俩是农村孩子,饭盅里一般都没有肉片。方华不喜欢吃肥肉,平时也给她俩夹肉。阿慧去排队打免费菜汤的工夫,方华说:“要是有人想跟你换单位,你换不换?”全班就三个去新疆的名额,他俩成双成对分到了一起,还有谁能用自己的好单位跟她换?

    “你想跟我换?”

    “不是我。”

    “要是肖楚云想换,我就换。别人我不换。”夏雨荷以为就是个玩笑才这么说的,方华不换,肖楚云也不可能跟她换,谈恋爱的人好不容易分到了一起,有病才想分开。

    “就是肖楚云。”方华喜形于色,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快成事了,甚至向身后的肖楚云暗暗做了个“OK”的手势。

    “我不换,我不想去北疆。”这话和夏雨荷跟班主任说得一模一样,但比跟班主任说得费劲多了,出尔反尔,不符合她老实的本性。

    “为什么,你不是说要是,要是肖楚云想换,你就换的吗?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就算帮我的忙,好吧!”方华一生气就像她跟肖楚云闹别扭的时候那么刁蛮,不讲道理。

    夏雨荷说不出话来,好像她真做错了什么似的。为什么班主任让她选北疆?方华也想让她换到北疆?方华家是北疆油田的,家里有钱夏雨荷是见识过的,要是好单位凭什么让她去?她俩的关系比方华跟肖楚云还好?不可能!她不换,坚决不换。不让她去的地方她偏要去,哪怕是个火坑,她也跳了。本来她认为新疆就是那遥远的地方,他们让她意识到新疆大概也像陕西一样,有陕南、陕北之分。

    夏雨荷没回宿舍,跑到办公室找班主任,其实她没想明白找班主任干什么,就是心里虚得很。教务主任从旁边过,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想去南疆油田。

    教务主任说:“南疆油田是个新油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条件艰苦,但发展很快。”教务主任是从部队转业的,大家都知道他人很正,说的话她信。

    夏雨荷说:“我是农村出来的,不怕苦。”

    班主任刚好回来了,教务主任说:“武老师,你班上是不是有个南疆油田的名额?”班主任说:“有一个,给了她。”夏雨荷赶忙低眉顺眼地说:“武老师,我想写个保证。”

    班主任说:“去年没人去,今年争着去。”教务主任笑笑走了,向着阳光的背影里传来“想去就去吧”。

    夏雨荷不记得跟教务主任说感谢了没有,也不记得班主任的表情是怎样的古怪,只记得她真的写了“我志愿去南疆油田,绝不后悔。”她去南疆油田的事应该铁板钉钉了,却并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

    夏雨荷对新疆的印象来自于她的一位远房舅舅。舅舅在新疆霍尔果斯农场种地,回家探亲带了一麻袋哈密瓜,村里人几乎都分了一块比蜜糖甜的瓜,之后时常有人谈论“早穿皮袄午穿纱,晚抱火炉吃西瓜”的新疆。妈妈说过,新疆真的很遥远,舅舅也是坐了很长时间的汽车和火车才回来的,而且要不是大外婆病重的话,出去十几年了还不知道啥时才回来呢。夏雨荷居然要去天远地远的新疆了,她决定先不告诉妈妈。

    后来她觉得自己很搞笑,对南疆油田一无所知,却像有什么牵挂着一样一往情深,甚至义无返顾。

    拿到派遣证的那天也是个雨天。好像老天也知道夏雨荷再也很难看见雨了,就多情地偷偷地下起来了。一开始,夏雨荷并没有注意到下雨了。她如同刚出壳的麻雀,不认识派遣证上那几个字似的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放起来,一会儿拿出来,最后夹进带锁的日记本里才轻轻走下楼来。她不知道下楼来干什么,在校门口湿湿的石子路上,想起了《雨巷》,心生惆怅,就用手遮挡着毛毛雨丝,走到嘉陵江边看雨雾里的船和迷蒙的江水。江边是谈恋爱的好去处,她很少来这里。周末跟阿慧来过一两次,看着江水里沉醉的晚霞,映着她长长的落寞的影子,不知道哪只船载走了她的心思,一到江边心里就空空的。今天混沌的江水满满盈盈的,离她很近,细雨如屏,看不清船和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看不清吸足了水分的她,豆绿色的棉绸裙像江边一枝身姿柔软的芦苇。这或许就是她的告别吧。

    夏雨荷没有看见什么人,又轻轻地往回走,隔壁福音堂唱诗班的余音像清凉的雨滴一样滋润她的耳膜、皮肤和心田。

    “夏雨荷!”同学唐凤鸣在女生宿舍楼下叫她,大概等了有一会儿了,他身上的绿色球衣湿透了,或者刚在雨里踢了一场球。“送你一本书。”

    “啊?”夏雨荷有些吃惊,她可没想过送他什么。

    “快回吧,都湿透了。”唐凤鸣说完就跑了,像一头草原鹿。

    书倒包得严实,是三毛的《我的撒哈拉》。看来知道她要去塔克拉玛干沙漠,有意送的,却越发让她惆怅。这个唐老鸭真有病,以为她能成为三毛一样。

    她推宿舍门的时候,听见有人说,明明分到了单位,还要在她们面前装可怜,不想去,把名额让出来呀。她没有接话,假装没听见,拿了换洗衣服,赶紧端了个盆子去了盥洗室。除了阿慧和方华,宿舍另外3个人都要回家等分配通知,她不能在她们面前表露出可怜,尽管以往她们可怜她像可怜一只麻雀。

    新疆那么大,又那么远,怎么才能找到她要去的单位呢?来川东上学是她大送她来的,放假跟同学一起回。20岁的夏雨荷只坐过陕西渭北到川东,川东到陕西渭北的车。为什么去新疆的是3个名额不是4个5个?她要一个人走吗?要不要找方华和肖楚云商量一起买票到新疆去?各种问题塞满了脑子,夏雨荷又在焦虑中绕了一天乱麻。那些还没有等到分配单位的同学怎么知道她的焦虑。

    夏雨荷睡里面靠窗子的上铺。她开学来得最晚,只有那个铺上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人住。她收拾出来却觉得很不错,一掀窗帘就可以看见对面的嘉陵江和天上的星星,早上给大家预报天气。她喜欢听见下雨天宿舍的女孩子们在被窝里发出慵懒的喜悦。现在她在黑暗中翻来覆去烙饼,下铺抬脚踢了一下床板,她一下子像麦芽糖粘在了床上,悄无声息。下雨天无事可做,也没心思做事,大家就早早上床了。已经毕业了,宿管杨姨也不查宿舍了。方华一天没回来,晚上也可能不回来。要毕业了,她想给方华解释一下。如果不解释,这辈子想起来都会很难过。可她要解释什么呢?

    明天聚完餐就该离校了,从哪里走,怎么走,到哪里,她一概不知。

    “我找夏雨荷。”这么晚了,门口竟然传来了男声。穿着随意凉快的女孩子们一顿大呼小叫,整个楼道一阵凌乱。

    “有人找书呆子!”宿舍的姐妹们炸了,靠门口的阿慧摁亮了灯,用眼神拷问夏雨荷地下工作开展多久了?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连她都被蒙骗了。

    听声音不是唐老鸭,也不应该是他。可那是谁呢?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夏雨荷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在睡裙外披了件衣服,从上铺下来,在大家的注视下拉开门,又随手把门关上了,但她感觉到门在她身后开了一个缝儿。

    “我是物资班的于成文,我分到了东疆,听说你分到了南疆,我们可以一起走。”男生是她隔壁班的于成文。于成文跟肖楚云都是校篮球队前锋,全校篮球比赛的时候她看过他飞身上篮。全校女生都喜欢他。他這么高的个儿是怎么躲过杨姨的法眼的,还是杨姨现在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我们明天早上去买票。”夏雨荷没想过跟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一起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的,也不等到明天,居然这么晚跑来。既然跟方华他们一起走很别扭,还不如这样简简单单做个伴,况且还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估计于成文也不想当肖楚云的电灯泡,才来找她的。

    夏雨荷一闪进门,就被这几天有些隔膜的室友热烈围攻了,她面红耳赤地打保票,保证她认识于成文,于成文不认识她,但就这样也无济于事。本来到了新疆就会各奔东西,可大家的误会却让她心里扑腾了一晚上。

    第二天,夏雨荷把她的学习用品、脸盆和暖瓶等物品以最便宜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低她一届的学妹们。棉被是母亲亲手缝的,她不舍得卖也不可能背到新疆去。跟于成文到车站去买票之前,他帮她把被子拎到了邮局,就像一根竹竿拎着一块豆腐。被子和给父母的信一起寄回了家,等家里收到信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到新疆了。

    下午各班毕业聚餐,很多同学都选择第二天离校。他俩买好了晚上去成都的票,在车站门口碰上了方华和肖楚云。两个球友拍肩搡拳地聊了几句,她跟方华不尴不尬地笑了笑,不像一个班一个宿舍的同学。看样子方华没想到她跟于成文一起来,却也并不奇怪。毕业前夕,很多不显山露水的恋情都争先恐后地像昙花一样绽放了。一想到这,夏雨荷感觉挺美妙的,宛如一朵要开的花。

    同学们在望江楼聚餐在图书馆门前照相告别的时候,夏雨荷和方华之间总隔着阿慧或其他一两个人,其实平时她们之间不是这样的。她在意的这点距离会因为毕业隔得更远,也许是一辈子。

    夏雨荷和于成文俩人买的是夜班车,于成文说晚上凉快,而且翻越崇山峻岭女生不会害怕得尖叫。方华和肖楚云也买的是这趟车。方华每个假期都会回新疆,对夏雨荷来说如同去西天取经的畏途,对方华来说轻车熟路。于是分到新疆的4个人兵合一处,搭伴一起从学校所在的川东市坐夜班车到成都换乘火车。

    从川东市灯火通明的车站出来,一上雨水冲刷的土路,夏雨荷就享受了村上新娘子颠轿子的待遇,每学期她都要经历一两回。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车子却像行云流水般飞起来了,她死死地抓着前座的椅背,脑子里竟然还浮现了李太白的《蜀道难》:“……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颠簸加剧了她晕车的程度和频次,苦胆快吐出来了。

    于成文坐在她旁边,一会儿找塑料袋,一会儿找热水给她喝,找晕车药没有,听人说闻桔子皮管用,又赶紧剥桔子。桔子皮的香味稍稍冲淡了汽油味,夏雨荷在一个司机停车加水的地方抬起了头,看见车玻璃上映着个“拖把头”,又赶紧埋下头。第一次被男生照顾,她却是如此狼狈不堪,好在以后不会再见了。

    终于到了成都,天还没亮。于成文把夏雨荷安顿到墙根下看着行李,他去旁边早餐摊买早饭。一辆摩托车轰着油门突然冲过来,抢了她的包!她惊呼:“抢包了!”于成文扔了早餐袋拔腿就跑去追。卿卿我我说不完话的方华和肖楚云,这才跑过来看丢了什么。

    方华问:“抢包了?”

    “我的包!”夏雨荷吓傻了。

    摩托车没影了,只有发动机的轰隆声在安静的清晨还听得见。“别追了!追不上了!”方华和肖楚云喊。于成文跑进那条窄窄的巷子有四五百米,被什么绊着了才气恼地停下来。

    于成文跑回来问:“派遣证没丢吧?”她使劲地摇头。肖楚云说:“派遣证丢了可以回学校重开,那些人追上也惹不起。”

    “派遣证和钱我随身装着呢。”夏雨荷这才回过神来。

    “看看少了什么?”一直提在手上的被抢的布包里,有夏雨荷的毕业相册和同学留言本,还有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唐老鸭送的《我的撒哈拉》。这些都是她这几年最珍贵的纪念,再也无法追回来了。

    为了以防万一,上火车前,方华建议他们把行李都托运了,只带随身的东西。

    夏雨荷只晕汽车,不晕火车。翻过秦岭,穿越河西走廊之后,车窗外由绿变黄变秃的荒凉,使她难受得跟晕车一样萎靡不振。一天跑了快1000公里了,还在甘肃。

    一到站或临时停车,沿途的农民提着篮子叫卖水果、黄瓜和西红柿等,夏雨荷看见新鲜的水蜜桃,跟自家地里的桃子一样散发着香甜,嘴巴动了动。于成文叫卖水果的过来买一篮,车窗卡死了,柳条篮子进不来,那人就将桃子两三个的往里递。车突然开动了,窗外那人猛地把于成文的手表撸走了,车上人挤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晃着闪光的手表跳进了庄稼地。于成文恼怒地骂了句:“狗日的!”夏雨荷暗暗怪自己,对不起。不买桃子的话,也不会出这事。她看着满桌的桃子说:“都是什么人嘛!”

    这两天包被抢了,手表又被抢了,这让夏雨荷对即将开启的新生活感到失望。于成文捡起一个滚到地上的桃子,长出了一口粗气:“没事,咱马上当工人了,就当作贡献了。”

    车上各色人横七竖八,挪不动窝,烟味、臭汗味、脚丫子味和食品的香味及腐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冲鼻反胃,夏雨荷想到了妈妈夏天淘洗腌菜缸的那个味。更难忍受的是热,绿皮车和闷罐车一样,人烦躁地在里面搅动发酵成了肮脏的罐头。多半时候,夏雨荷一个人坐躺着两个人的位置。她偷偷观察过于成文,像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的田小霞观察孙少平一样,以少女的眼睛看眼前的这个男同学。他的头发黑且硬,她想起了什么隐秘地笑了。人有些瘦,但应该比孙少平结实,穿着不像肖楚云那么花哨,像阳光一样干净,不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他话不多,和自己一样,还有些梁朝伟的忧郁。她的心里像雨后生出了毛绒绒的春草来。她有些遗憾在学校里从没这么近看过一个男生,就像图书馆窗外的芭蕉没看见一棵像样的树。

    过了武威,下了不少人,车厢松宽了。于成文才安坐了一会儿,就提着杯子去打水洗毛巾,好像怕坐着难受似的。“嘉峪关!”他们路过嘉峪关火车站,于成文激动地叫了起来。“西出阳关无故人。”夏雨荷冒出了一句诗。“嘉峪关不是阳关哦。”“我知道。”夏雨荷有些感慨男生和女生的脑回路真是大相径庭。

    方华跟肖楚云买的是卧铺,与他们相隔十几节车厢。夏雨荷想问方华,她坐到乌鲁木齐然后再怎么走,还有多远,于成文说没必要去乌鲁木齐,在吐鲁番倒车还近一点。可买票的时候他没说,她有些心疼多花的车票钱,却还是决定在吐鲁番下车。三天两夜的火车快到吐鲁番了。夏雨荷跟着于成文穿过车厢去跟肖楚云告别。没想到那两个人说离乌市也不远了,坐下趟车再走,跟着他们一起下了车。

    中國实在是想象不出的大。太阳从东海到新疆这片地界上要多走2个小时,晚上9点多还不肯下火焰山。

    于成文说他要代表东疆人民尽地主之谊,请他们在晚上10点钟的太阳下品尝新疆特色。车站旁边有个“买买提拌面”,买买提跟阿凡提一样有名,应该是正宗的新疆特色。方华说她不吃羊肉,要了一盘西红柿鸡蛋拌面。两个男生笑她不是地道的新疆人。方华眉眼一挑看给他们端茶倒水的女孩子,戴着花帽扎很多小辫,眉毛弯弯的,鼻梁高高的,美得不一样。长相和说话跟他们4个人不一样的女孩子到别的桌倒茶水了,方华笑着悄悄说:“喏,正宗的维吾尔族。”夏雨荷这才反应过来新疆是维吾尔族自治区。更让她吃惊的是盛拉面的大盘比陕西老家的大老碗还大,就跟家里放茶水缸子的盘子一样大,一盘豪华拌面感觉4个人都吃不完,别说4盘了。夏雨荷肚子难受,不习惯羊膻味,分了几筷子方华的西红柿鸡蛋拌面。男人天生是吃肉的货,再加上一路上清汤寡水的,一盘面吃得干干净净,撑得实在吃不下夏雨荷的面。那盘面不知道于成文花了多少钱,那枚金黄的煎鸡蛋像纪念币一样留在了夏雨荷脑海里。

    火洲吐鲁番却在他们吃完饭的一刻,毫无征兆地突然下起了大雨,只有几分钟,冲洗的天瓦蓝瓦蓝的。大家都说是夏雨荷带来的雨,接受了难得的大雨洗礼,一定会有好运。

    他们就要分开了。夏雨荷要去南疆,肖楚云和方华要去北疆,于成文要找车去单位。等她买了去南疆的票,才发现她的行李是托运到乌鲁木齐的,仓促下车考虑不周。方华说把票据给她,等她取了给夏雨荷寄到单位。夏雨荷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同意了。仨人把她送上去南疆库市的火车,叮嘱她一个女孩子出门要小心,把东西看好,到了一定要给他们写信。这时候大家才感觉真的要分别了。

    石油不是城市里的庄稼,他们从天南地北来又到地北天南去,将来他们也会像石油前辈们一样建设像克拉玛依、大庆一样的石油城。

    火车开了,夏雨荷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同学们怕是这辈子都很难见了。

    列车广播播放着维吾尔族著名歌唱家巴哈尔古丽演唱的《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夏雨荷才发觉,她和车厢里的人一样,洋溢着一个新疆人的自豪。

    日子过得很快,3个月飞也似的就过去了。

    有一天,单位人事的大姐告诉夏雨荷,有人找她。谁会找她?

    “方华。”夏雨荷在办公楼前看见熟悉的影子,没想到是方华,更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荷子。”方华第一次像阿慧一样叫她“荷子”,以前都叫她“夏雨荷”。其实她的本名叫夏雨河,父亲希望下雨成河,不再为缺水熬煎。她学了《爱莲说》后自己改成了雨荷,父母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叫她,却不知道女儿早生了不一样的心思。

    “你怎么来了?”方华的单位在乌鲁木齐,实习期怎么能乱跑呢?夏雨荷刚接受完新员工入厂教育,要学的东西太多,顾不上想别的,连给父母的信都只写了几句简短报平安的话。

    “给你送行李呀。”方华一提送行李,夏雨荷心里就有些堵。3个月过去了,夏天都过完了,才想着给她送行李,临毕业她专门去做的短袖和裙子有哪一样现在能穿?要知道她整个夏天过得有多窘迫,她现在就对方华有多不待见。她不像方华那么有钱,随便就可以买几件,学校发的那些派遣费一路早花得碎七零八了,就算一个多月后发了工资,她也是赶紧寄往家里给弟弟妹妹凑学费,哪里舍得买衣服。

    “千里送鹅毛,谢谢啊。”她没有方华那么激动,曾经自卑得从不抬头走路的她,穿着工服有了石油工人的样子。

    方华送了行李,像有话要说。“上我宿舍坐坐?”夏雨荷问。

    “嗯,好。”方华立马就同意了。

    方华帮夏雨荷提抬着行李包,其实很轻,当时不托运也是可以的。宿舍和办公楼一体,上楼就到。

    “你们宿舍不错呀,还带卫生间淋浴,就你一个人?”

    “外间俩人,里间俩人,她们还没下班。”

    “宿舍挺好的,比起咱们宿舍六人间的上下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夏雨荷觉得确实挺好的,到现在她只想跟阿慧说说,却不知道分到了滇黔桂的阿慧到底去了哪里,走的时候留的都是家里的地址,而她的纪念册丢了。

    “你不问问我,现在来干嘛?”

    “你那么神通广大,我哪猜得到。”其实夏雨荷不屑猜。她跟方华在学校里就是一个白天鹅,一个灰姑娘,天上地下,现在她不愿回想过去,甚至不愿见让她想起以前的人。

    “荷子,你变了。红脸蛋没了,说话也不像以前了。”不知道方华是感慨还是若有所失。她在学校的优越感,应该被眼前的景象降低了些吧。

    “人总是会变的。”老同学见面有些不尽如想象的那么激动,夏雨荷尽量热情地笑着。有时想想她刚到南疆车站那会儿,就跟做梦似的。被单位接站的车接上后,她所有的惶恐都烟消云散了。她的塔克拉玛干没有荷西,她还是来了,写了志愿书坚决甚至决绝地来了。新疆,那个歌里唱的遥远的地方,现在就在她的脚下。全国各地的大中专学生,有100多人集中在石化厂新修的厂房里培训,吃住都在宾馆一样的职工公寓楼里。她很快认识了一伙儿石油大学的学生,还有师范毕业的两个女孩,没有人知道她以前的穷困和自卑、内向和沉默寡言,把所有的旧标签都撕得干干净净,她要大胆地做一个新的自己。除了异常干燥的天气让她的鼻血時常止不住流,她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

    “我收到于成文一封信。”方华装作无意却有意提说。

    “找肖楚云的吧。”夏雨荷觉得她跟于成文又没有什么关系,漫不经心地说。

    “你真不想知道于成文写的啥?”

    “不会是向你表白吧?你又移情别恋了?”方华应该不高兴她用“又”字,但她潜意识里这个字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了。夏雨荷听说于成文喜欢他班上一个叫鸽子的女孩,他们的班主任没把他们分到一起。刚结束就又开始了新的感情?他真是谁见谁爱,花见花开呀。但她没有说,事情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

    “对呀,向你表白。”方华快笑出声了。

    “开什么玩笑?给你写信,向我表白?你真是忽悠死人不偿命,我们都不认识。”尽管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却异常兴奋,同时她发现自己的逻辑思维还是清晰的。

    “怎么不认识?你们不是一起坐火车到新疆的么?”还好她没说“我们”,夏雨荷不承认她和方华一起坐的火车。

    “那才几天呀,跟别人还一个班两年呢。”夏雨荷也不知道这个别人是那个叫鸽子的女孩还是别的什么人,于成文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的话却有一丝丝青杏的味道。

    “不信算了,反正我话传到了。”她不想分辨方华的话是真是假,传话也没这么传的,再说于成文真要对她说什么话,干嘛要拐个弯绕到方华那里去呢。她回想路上那几天,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清楚地记得于成文所做的任何事和说的话。

    于成文对她的照顾,搁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都会感动不已的。要不是他们被分配到两个地方,坐火车都要一天时间,她可能会喜欢他,或者暗恋他。

    方华一遍遍地问他们在路上的事,夏雨荷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她不想让方华笑话她痴人说梦。方华听完很正式地给她打预防针:“不管有没有这回事,你一定要想明白,异地恋是很痛苦的,没有开始最好。”方华可能真为了她好,不想她和于成文之间真有那么回事,可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告诉她这件事。夏雨荷很想知道于成文信里写了什么,于成文在她脑子里赶也赶不走。

    门口有人边敲门边叫夏雨荷。她赶紧用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下,方华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听见脚步声走远了,夏雨荷轻手轻脚开了门,把门口一袋水果提了进来。是新鲜的玻璃翠和马奶子葡萄,夏雨荷找了个饭盆洗了,跟方华吃葡萄聊着,不知想啥呢答非所问。

    方华跟她聊了很多,比住一个宿舍时聊得还多。说起学校里令人想念的夫妻店的麻辣面和米线,每天早上赖在被窝里盼下雨天不用出早操,查宿舍卫生的杨姨,她们的珠算考级,班里那些在雨里踢球疯跑的男生,宿舍里最节俭的女孩就是她……再没有提起于成文,也好像有意绕开肖楚云不提。夏雨荷感觉奇怪,却不想问。人与人之间总是这么奇怪。

    和夏雨荷一个宿舍的王姐,也是在嘉陵江边的一个城市上的学,毕业工作好几年了还在留恋几毛钱就可以享受的蜜桔、樱桃、枇杷、腊肉、凤爪、豆花和那个地方的雨天,每至夜深的雨打芭蕉声。王姐的话,让夏雨荷时常做梦都梦到潮湿缠绵的雨。

    王姐每到晚上总要去办公室学英语,夏雨荷也在奋斗她的自考,都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周末才能聚在一起看电影逛夜市悠哉游哉,或围坐电视谈天说地,或躺在被窝里倾谈心中那伟大纯真的爱情秘密。

    王姐觉得来她们宿舍找夏雨荷的那个男生单眼皮,牙长得不好看或者太聪明不适合她。夏雨荷没仔细看过,听说王姐刚离婚,看男的没顺眼的。可她的话总是影响左右着夏雨荷,她不敢随便让男生来宿舍找她。

    过了不久,王姐热心地给夏雨荷介绍对象,一个四川人,姓贾,说是夏雨荷的师兄,感觉贾师兄是假的似的。

    夏雨荷不好生硬地拒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来往着。师兄人很好,有事没事就来宿舍坐会儿,有时提一袋桔子几个苹果,有时拎一把香蕉,那天的葡萄就是他送的。他跟王姐很熟,里间外间的人都能聊,跟她讲单位上的人事关系复杂,要少说话多干事。

    贾师兄看她天天就两件衣服换着穿,问她要不要去街上买件衣服,女孩子还是要穿好看一点。这里的女孩子都像骄傲的公主,眼睛都往天上看呢,你怎么老像霜打了一样,心思这么重。夏雨荷也不知道,可能骨子里的自卑不是一下子就能去根的。夏雨荷想做的那个自己,还没学会与这个世界相处。有时她假装把什么都看通透了,实际上是因为无能为力。她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哪怕在熟人面前她也想要躲进套子里。

    夏雨荷摇摇头。她的行李被托运到了乌鲁木齐,像结了冰滞留在了那里,毕业前专门做的两件衣服经常以幻影出现。她手头根本没有钱买衣服。她已经是石油工人了,每个月都可以领工资了,但领了工资得先寄回家去,她不愿意父母再为弟弟妹妹的学费熬煎了。

    贾师兄本来有些矮,又过早地发福了,肚子像一个皮球。单位举办周末舞会,师兄邀请她跳舞。夏雨荷还是花了20块钱买了一件牛仔蓝的背带裙,穿着像个中学生。师兄是个灵活的胖子,还是个舞油子,不会跳舞的她也被师兄带着满场飞。要不是师兄那企鹅一样的肚子老顶她,她差点就觉得他是青蛙王子了。

    周末师兄约她看电影《红番区》,他们从电影院出来看见一个人老远诡秘地对她笑,夏雨荷以为她眼花了。妈呀,撞见唐老鸭了。“你不是去华东油田么?怎么跑到这来了?”毕业分别后,她以为从此天各一方了,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就见面了。

    “咋了,不欢迎?”“欢迎欢迎。真是没想到。”唐老鸭跟方华同桌,在班里坐她和阿慧后面,就是他送夏雨荷那本《我的撒哈拉》。她们仨人没把他当男生,连她这个木讷的人都会开他的玩笑。夏雨荷见了方华不冷不热,见了唐老鸭却激动得恨不能像哥们儿一样上去搡一拳,她矛盾地做着文静又活泼的自己。夏雨荷给师兄和唐老鸭做了介绍。两个人一下子热络起来了,一个叫师兄,一个喊师弟,亲热得让夏雨荷都无立锥之地。

    师兄说,我请你们去夜市吧,好好聊聊。夏雨荷说她不去了,师傅安排的报表还没弄明白,要回去加班。唐老鸭说,师兄,你先回去休息吧,改天我再请你。我刚见荷子,送她回去,路上也能聊聊。她见了唐老鸭就像见了救星,赶紧跟师兄说再見。师兄只好一个人回宿舍了。

    一路上跟唐老鸭聊得开心,不设防地露出了她经过3个月修炼的新面目,问他:“天上掉馅饼,缺一块老鸭肉怎地,把你从天而降了?”

    唐老鸭说:“响应国家稳定东部、发展西部的号召,我们有一部分人要到新疆来。我一听到南疆,就申请来了。”

    “毕业的时候,你不是说新疆太偏太远,不愿意来吗?3个月不到就想通了,不是受了啥刺激吧!”看唐老鸭的样子确实有些悲催,除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其他部位像被沙漠的风沙打磨变形了。

    “你说对了,真是受刺激了。算了,以后再跟你说吧。你个小丫头怎么跟个皮球一起看电影?有啥子意思哟?”

    “你敢这么说师兄,小心我告你的状。总比一个人看电影有意思。”

    “我们两年的感情抵不上师兄一张电影票?以后想看电影找我。”

    “谁跟你两年的感情,小心你川师院那个雪雁妹妹削你!我想看刘晓庆的演出,你能弄到票吗?”

    “你怎么跑到大沙漠里追星来了,一张票就把你收买了。”

    “你是不是放不下方华,追过来了?方华前脚到,你后脚就来了。”

    “我要追她,哪还有肖地主的事?”不知道肖楚云长的像地主还是打牌爱当地主,得了这个外号。

    “你到底干嘛来了?”

    “真的看你来了。”唐老鸭笑得好诡异,让她头皮发麻。

    “你没见方华,直接找我了?”

    “见了。不见,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儿。”

    “我就说嘛。不跟你扯了,我到了,你住哪儿?”

    “我到你宿舍去看看,条件怎么样。”

    “不行。我们宿舍的大姐神经衰弱,不喜欢晚上有人造访。”

    “那把你办公室的电话告诉我,我给你打电话。”

    “不行,我刚到单位上班,老有人找不好。”她不想让单位上的人说她莺飞燕舞的不像话。

    “你没喝过,咋知道不会喝呀,女人天生三两酒。”

    “行了,老江,我替她喝。”

    “你凭什么替她喝?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师妹。”

    “师妹算个啥,女朋友还差不多。”

    “老江,别闹了。”师兄憋红了脸,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酒,又把夏雨荷的酒也干了。

    江如海悻悻地说:“老贾,那兄弟帮不到你了。”

    那顿饭吃到最后,贾师兄喝醉了,是江如海结的账。江如海背着贾师兄回了宿舍,叫夏雨荷留下照顾师兄。她不想一个人待在满是烟味和女人照片的男生宿舍里。江如海说她:“你这小妹咋没一点人性呢!”

    晚上,夏雨荷躺在宿舍的床上睡不着。她不知道人性是什么东西,她的人性去了哪里。

    单位安排夏雨荷上前线实习一年,新员工都要上前线。不管什么岗位,都要在前线接受考验和锻炼,没上过前线算不上真正的石油人。听说前线还有指挥部呢,夏雨荷感觉上前线跟上战场一样。

    王姐说没那么可怕。她在前线倒过班,那地方没有树,没有多少房子,不过现在挺漂亮,有了树还下雨。有一次她上夜班忍不住瞌睡,被领导训得泪哗哗流。夏雨荷像听梦话一样,依然不知道前线是什么样子。

    那天天气不太好,一团一团的阴云游踪不定。夏雨荷穿一身桔红色镶着黑白边的工作服,一双笨重的大头鞋,背着行李,贾师兄把她送上了上前线的大巴车,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从石油基地出发不久,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不远处苍茫的天山一个劲地往后倾倒,像被巨人的手推走了。穿过大片的庄稼地,像农村一样的地方,有人说是什么团场,夏雨荷意外地发现,一排排茅盾礼赞过的白杨像士兵一样挺拔威武站在路边,向他们行注目礼。大巴车在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乡村路上,要避让行人和牲畜,有时毛驴车都嗷昂嗷昂地过去了,大巴车还在村民的讥笑声中碾着驴粪吭哧。

    大巴车终于从村子和集镇里钻出来了。远处,目之所及,像一望无际的平原般辽阔,白花花的盐碱地、戈壁滩,几乎寸草不生,要都像团场的大片麦地或稻田一样,该是多好的地方。大家下车休息方便,连片遮挡的草棵都没有,也几乎没有路人和车辆,竟然有路!

    师傅说上了伴行路,就快到了。“半行路”,是一半通車一半还没通的意思吗?夏雨荷想,莫非要走到前线去么?后来才明白这段石子路是油田修的伴行路。大巴车一上伴行路,开始兴奋地扭起了秧歌,大家也跟着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夏雨荷晕车晕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前线。一晕车,她就想起了那次跟于成文坐夜班车的困窘。

    车子像笨重的大爬虫吃力地爬着,眼前慢慢地黑了。居然下雨了,她一直以为沙漠里不会下雨,直到暴雨把他们的车困成了一只小甲虫,才知道沙漠的雨和风一样暴烈。不大会儿工夫,大雨滴就变成了山洪汹涌而来,前路深浅未知,大巴车不敢向前爬了。下过雨,温度骤降,像初冬的严寒袭来,有人翻出包里的衣物套上,牙齿还在打架。有师傅说等不是办法,沿着路边走,前边有灯光的地方就到了。

    夏雨荷下了车,背着自己的行李,趟着到小腿的泥水沿着路基,摸黑跟着大家往前走。有人笑说我们像《渡江侦察记》里的侦察兵,看来真的是上前线了。大家一时忘了冷和饿,不敢掉队,坚持向前进。

    不知道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前面的灯火才稠密明亮起来。我的天哪,前线到了!

    前线在几百公里外的沙漠里,原来的无人区,打出油后就建起了采油作业区。没有像城市里碉堡一样的高楼大厦,也没有被那狂暴的雨洗刷了的帐篷,只有一排排整齐得像军营一样的平房。这就是前线,不管打不打仗,我们都将把青春的热血抛洒在这里,为梦想为石油而战!刚上前线的夏雨荷,心里激荡着青春的波澜。

    前线来来去去都是穿红工服的工友,女的很少,像熊猫盼盼,工友们戏称狼多肉少。她有些明白师兄为什么不说话。她对自己成为了稀有物种很不适应,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她的工作跟在石油基地差不多,在被世界遗忘的地方,却多了一层奉献的含义。前线打电话不方便,写信也不方便,她的纪念册没了,写了信又能发到哪里呢!

    那天她从食堂出来,晚霞满天,站在门口看工友们的红色工服,袖子和裤腿都缝着黑道白边,像以前流行的运动服,也像她刚脱下半年的校服。一丝淡淡的伤感涌上心头,她这算是在奉献么?听说周边又打了一口高产井,作业区的人都忙着接井呢,她能干什么呢?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吓得她直往后躲。是唐老鸭,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走哪都有他。他说他在作业区方圆十几公里的区域当钻井工,一个干人事的干起了钻井,井队该是多缺人。

    “钻井工也能随便跑?”

    “队上有人受伤了,到作业区买点药。”

    “受伤严不严重?咋不去医院?买啥药你知道么?”

    “唉呀,你就别管了,跟你说个紧要的事。”唐老鸭明明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可好像啥都知道。还有比买药紧要的事,她怀疑他跑出来买药就是个托辞。

    “咋了?”

    “肖地主跟方华崩了。”

    “胡说,谁崩了谁。”

    “好像是肖地主提出来的。”

    “怎么可能?”她的印象中,副班长肖楚云放弃留川的名额,选择到新疆就是奔着方华来的。而且俩人分到了一起,没有理由崩呀。要崩也是方华,看那天她跟江如海那样,发展也太快了吧,这么快就和肖楚云散了?肖楚云也太冤了吧?

    “方华那天来井队找我还哭了鼻子,搞得大家还以为她是我女朋友,我欺负她了一样。”

    “她找你?你总想美事,谁知道你在哪个卡卡角角里。”

    “你这个甲方怎么跟个无知少女似的。她的单位是运输公司,她哪里去不了?我们用的也是她单位的车。”

    看她脑子转不过来,唐老鸭又问:“你跟贾师兄还好吧?”

    “要你管。”

    “我觉得你们不合适。”唐老鸭闲操心的毛病好像在沙漠里又严重了。

    “真是鬼话多。”

    一辆皮卡车打起了喇叭。“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了。”

    “怎么找你呀?”她感觉唐老鸭鬼得很,跟个游魂一样,你找他找不到,他找你一找一个准,还竟爆冷门。等唐老鸭的皮卡车没影了,夏雨荷才想起来没问那口新井是不是他们打出来的。

    方华跟肖楚云崩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方华为什么不让家里人想办法留在北疆,跑到南疆来,难道她早知道她要到南疆来?纯真无邪的校园恋情怎么是这个结局?

    同时,夏雨荷又为自己悲伤。方华又经历了一个春天,而她的春天还没有来到。她跟贾师兄交往算恋爱吗?她怎么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他倒是给她抄了一首席慕容的诗《一棵开花的树》,可这诗明明是女孩子写给心上人的,难道他以为他是那棵开花的树?

    前线的生活,就像一根软绵绵的棉线,越拽越长。每天穿同样的衣服,吃同样的饭,见同样的人,干同样的事,看见一只鸟一只狐狸都是新闻,要是轮到有人回去休假那就是节日。而她在实习期是没有假期的,就是休息她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像一只驼鸟,埋头于眼前的一堆沙子,在大沙漠里既不觉沙漠之大,周围如同虚空,也不觉是是非非与自己有何关系。

    昨天晚上刮沙尘暴,狂风呼啸而来撕扯着树木、车辆、房屋和任何阻挡它的东西,从它能钻进来的地方钻进来。沙石击打沙石、玻璃、金属、房檐、门窗、屋顶,和狗叫人声混杂在一起,她钻在冰冷黑暗的被窝里,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

    夏雨荷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哭醒了,为什么哭,她不想说,也没有人可以说。

    她起来接了半盆洗脸水,水发黄,还有漂白粉的味儿。她的白毛巾已经变成了米黄色。她把它剪成了两半,用一整块毛巾太浪费水。黑长直的秀发也剪了。水在沙漠里比油金贵。这里是新疆,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没有水就活不下去,活下去就能找到油。这是他们这些大中专学生每天都会想的问题。

    她认真地洗了洗脸,眼睛有些红肿,梦里哭过居然也会流眼泪。

    那天,单位上讨论对一个人的处分决定,每个人都要发言,每个人都同意对他的处分,因为他没有听领导的话,擅自做主做了一件事。到底什么事,没有人跟夏雨荷说。但她觉得不应该那么绝对,应该听听那個犯错同志的申诉。当领导让她发言的时候,她说,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领导亲切地说当然是真话,领导经常说她是个可爱的孩子。同宿舍的李姐从椅子下踢了她一下,但她觉得好领导真的想听真话。

    会开完,办公室就通知夏雨荷搬宿舍,去化验室上班,实习下一个岗位。她懵懂地问李姐:“你踢我是不是不让我说?”李姐说:“没有啊,你不是都说了吗?”

    每天做完化验,夏雨荷就循环听《像雾像雨又像风》《领悟》《寂寞让她如此美丽》《最远的你是最近的爱》,心里充满了忧伤。在这样的年纪,心中的潮水汹涌,迷茫地幻想未来,一个未知的恋人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像《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哪怕是《围城》里的方鸿渐,却没有出现一个石油工人的形象。就那样傻傻地天天想,天天想,才发现讨厌的唐老鸭很久都没见了。还有方华,不是去塔中了么?怎么样了?她想去看看方华,万一找着了呢?

    油气技术部的测井队要去塔中作业。她跟队长说想去塔中看她的同学,队长问男同学女同学,她说女同学。队长说,女同学在塔中干啥哩?她也说不清,反正就在运输公司。

    司机师傅一听她说方华的名字,立马说,我知道,我们单位分来的女干部。她就坐上了作业车,第一次离开了作业区。

    沙漠公路像一条柔软的黑飘带,车子轻盈地在飘带上飞驰。她望着车窗外,大沙漠里黄色的沙涛翻滚,像金色的麦浪一样广阔而辽远,沉静而温和,美丽迷人,这是“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么?好美呀,多像一个优雅的睡美人!她真想赤足去感受她的炽热、她的火辣、她的纯净。她的塔克拉玛干,她真的来了。可是车子上的男人们没有人理会她的激动,说着不沾边的笑话。他们对此视而不见,就像她也不存在一样。

    在热得滚烫的沙漠里,终于看见了方华。她从一列活动营房里出来,还是那利落的短发,一身红工服,和夏雨荷一样。她们激动地拉起了手,这是这个春天最美好的事情。

    她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唐老鸭,才发现他是她们共同关心的人,也是比较安全的话题。

    “唐凤鸣结婚了。”方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夏雨荷差点忘了他的本名,不由地笑:“还凤鸣呢,不是老鸭么?还跟他那个雪雁吧?”

    “应该是,他在井上,还能有哪个女的?”

    夏雨荷本来想说,你呀,现在不单着呢么?还是咽了回去。唐老鸭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居然成了他们中间第一个冲进围城的人,真是勇敢得可以。

    “唐老鸭也不通知我,怕我给不起喜钱?”

    “得了,你现在是甲方,别在我们这些乙方面前嘚瑟了。说,你一个月拿多少钱?”

    “你是发工资的,我们都是一个人事系统,你的沙漠补贴比我高,还来诈我。不过现在总算脱贫了。”想起吃不起肉的学校生活,真的感慨呀。前线自助餐免费,当时她们俩在学校时都是96斤,现在都想把肉藏起来2斤。尽管沙漠的风沙无情,但少女天生的玉洁圆润总是如朝露般蓬勃新鲜。

    她们俩在营房外面的沙地上,你一句我一句开心地笑成了红柳花。方华说,这是她来沙漠最开心的一天。

    打铃开饭了,她们相视一笑,石油单位的传统像学校一样。

    方华带夏雨荷到餐厅吃饭,餐厅里的人都像看外来生物一样看她们。她们只管吃,只管亲密地笑,方华说她回去了两次,他们还是散了。“他找了一个医院的护士。”肖楚云真不是个东西,她还以为是方华呢。夏雨荷负疚地想,如果当时她和肖楚云换了,会怎么样呢?她静静地听着,不问原由。都不重要了,就像她们心中曾经的嫌隙都被细沙弥合了。方华失恋的痛苦像一把沙子撒在沙漠里,不见踪迹。夏雨荷只拍了拍她的肩。沙漠里的石油人像红柳花,把苦涩都默默地咽下了,以更挺拔的身姿把根扎下去,把美丽留给了大漠。

    实习期满第二年春节前,宿舍的姐妹或谈朋友双飞双宿了,或者上前线值班去了。去年过年在前线人多还挺热闹的,现在还没过年宿舍就剩下夏雨荷孤身一人。想回家又怕她妈唠叨,老大不小了,怎么是一个人回来的?可她不回家,贾师兄加完班肯定会来找她,她没想跟他一起过年,或者过下去。

    在实习的这一年里,贾师兄鞭长莫及,但过年没什么事,宿舍也没有人,她心里慌慌的。她跟贾师兄说她奶奶病了,得赶紧回去,回去晚了说不定就见不上了。她想疼她的奶奶在天上不会怪她的。春运期间一票难求,贾师兄托了好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买上了高价卧铺票。

    火车一晚上走走停停,现在也不知到哪了,她有点想上厕所。“吐鲁番车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列车的广播提醒,让她一下精神了,要上厕所也得等车开了再说。

    “看一下你的票。”乘务员开始检票了, “你是这个车厢的么?”

    “我是17号车厢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听着耳熟。

    “看清楚,这是7号车厢。”

    “不好意思,看错了,我马上过去。”男人陪着笑尴尬地说。

    “于成文!”她从上铺伸了个脑袋。

    “啊?”不知道他吃惊是因为她张牙舞爪的毛发,还是她那一声从天而来的大喊。

    她翻身下来,还在车顶上撞了一下。

    “是你,夏——”

    “我是夏雨荷呀,才一年就不記得我了。”那一刻她想方华肯定是骗她的,怎么可能呢。乘务员看他们认识也就不硬赶他了。

    “我知道你是夏雨荷,就是太激动了。”于成文窘迫得不行,好像犯了错似的。

    “你怎么回事?”其实她想她跟于成文的缘分可能就在火车上,到底是什么缘分却不想细究。

    “过年回家的人太多,买不上票。买硬座票还排了几天队。”他们以前也愿意混在卧铺车厢里,硬座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她突然觉得贾师兄给她买这张卧铺票很不容易。

    “怎么样,这一年有很多女孩子追你吧?”她问了他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她又跟他不熟,要是唐老鸭,她问这话没毛病。

    “戈壁上连只母鸡都看不见,还好多女孩子呢。你怎么样呀,怎么连个信也没有?”于成文帮她找着床铺下的鞋子,坐在车窗边聊了起来。

    “那太屈尊了,你在学校可是万人迷呀。”看于成文脸红了,她居然很开心。这个人一年里壮实了,黑了,像个男人了。

    “你怎么样,现在不晕车了?”于成文看她的状态好像还行。

    “我不晕呀。”他记得她晕车的事,不知道还记得什么事。

    “还不晕呢,毕业的时候,从学校晕到吐鲁番,你不会忘了是谁照顾你的吧?”

    “你不说我都忘了,谢谢你呀。本来想感谢你,也不知道你的地址。”

    “我给方华写过信,毕业的时候我们都在纪念册上留了家里地址。我想你们是同班,肯定会联系,让她把我的地址转给你,她没跟你说?”哦,原来是这样,只是转地址,而不是像方华说的那样。在这些弄明白了之后,她突然后悔在火车上遇见了他。本来他们都不是一趟车上的人,为什么非要遇见呢。那么多卧铺车厢,他怎么就坐在这节,她早不醒晚不醒,偏偏一到吐鲁番就醒了想上厕所,这么半天也没上。

    “说什么?”

    “说我给她写信的事。”

    “可能说了吧,我忘了。你要不上去躺会儿,昨天晚上没睡吧。”她想去上厕所。

    “你怎么又忘了,我刚在吐鲁番上的车。”他觉得好笑。

    “那你先坐会儿,我去打点水。”夏雨荷确实有些颠三倒四。

    “我去打吧,我过来的时候看见茶水间有点滑。”她瞅了一眼脚上的拖鞋不说话了。他还跟来新疆的时候一样勤快,只是现在有些事改变了。趁他打水的工夫,她赶紧朝反方向去找厕所。大早上的人很多,她排着队,闻着车厢连接处飘过来的烟味,后悔没拿洗漱的东西。

    “我给你排队,你先洗脸?”他不知道怎么也过来了。

    “好,我先去拿毛巾。”

    她取了洗漱袋,看见满是水渍的镜子懊恼不已。她的头发简直像狮子王,面容憔悴。为什么每次遇见他都是这种不堪的样子。

    “小夏,快来,毛巾我给你拿着。”

    有人从厕所里出来,他堵在门口,后面的人不愿意了:“啥地方,都来占位子。”她尴尬地从他胳膊下钻过去,关上了门。想着他在厕所门口站着,她特别不顺畅。

    她一出来,正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的他把毛巾递了过来,温热的。“水太凉了,我倒了点热水。”

    “你怎么也学会抽烟了?”他手忙脚乱掐灭了烟:“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他一句话戳动了她的心,她怎么不知道,前线工人和他一样,抽烟解愁。

    洗了脸,她自觉不损石油工人形象,其实除了于成文,没有人知道她是石油工人。

    他们就坐在过道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在成都的时候,你为了追我的包,摔了一跤,没事吧?”

    “我以为你全忘了。”他笑得有些羞涩。

    “你以为我忘恩负义呀。”刚好餐车推过来了,“来两盒,为了感谢你,我请你吃盒饭。”

    “我来吧,我是男的。”于成文抢着付钱。

    “我叫的盒饭。”她不想让于成文付钱,她又不是学校那会儿付不起饭钱。

    “男朋友请你吃个盒饭应该的。”卖盒饭的收了于成文的钱,还不忘多事地说一嘴。

    “什么呀?”

    “卖盒饭的只会卖盒饭。”

    “我觉得他会看相。”于成文乐不可支地行使起了男朋友的权利,把他饭盒里的肉挑了几片给她。要是当年在学校里,有人这样做她会感动的。现在她喜欢吃素。

    “你吃这盒,车上吃太油腻了不舒服。”他把饭盒调了个儿,他想干嘛,难道她心里的话他也能听见。

    吃过饭,他们就一直坐在过道里。到了一个小站,他就要拉她下去走走。等一下,于成文从他包里掏出一条漂亮的羊毛围巾给夏雨荷围上,那鲜艳的红色搭她淡粉的羽绒服正合适。好暖和。俩人在站台转了转,除了站名叫酒泉,没有什么新鲜的。结冰的站台有些滑,于成文想拉夏雨荷,她不好意思地往前一抻,一只拖鞋从滑溜的地上掉进了火车道下。他半蹲下要背她上车。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背了,都怪自己下车忘了换鞋。他的肩膀好宽呀,头发好黑好密呀,真想这一趟车永远不要到站,沉醉在酒泉。

    “你比毕业那会儿好看了。”他扭过头对她说。她感觉车厢里春意盎然。她想起了《一棵开花的树》,她在佛前求过吗?难道求过一千年?

    “你都没问我要去哪儿。” 于成文说。

    “过年回家呗。”

    “回家没错,我准备先去你家一趟。我问肖楚云要了你家的地址。你家人应该知道你单位的地址。”她也想过给于成文写信,感谢他一路的照顾,但想到得问方华要他的地址还是算了。

    “你太搞笑了,舍近求远。”

    “没办法,我找过肖楚云,他不知道你单位地址。我问他要了方华的地址,给她写了信,她没回信。”他的话好绕呀,但她听明白了,可是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是有他的鸽子么?或者他也有可能成为另一个肖楚云,谁知道呢。

    “你可真费劲。”

    “我去过一次南疆,说你在什么井队实习,不通班车。”这个傻儿,要是唐老鸭,这根本不是事。

    “你要我地址干什么,现在见了,有话就说。”沉默的含蓄的娇弱的本真的那个她,准备看伶牙俐齿的他卖力地表演。夏雨荷想起了求偶的孔雀,总想展示他美丽的翎羽。他倒像只温顺的母孔雀。生活给人的惊喜总是颠倒的世界吗?难道是因为——他看起来真不像一个有经验的好猎手。她竟然有了自投罗网的感觉。

    “没什么,就是写写信……”

    “我也真是服了。”

    “你回来的时候,能在吐鲁番下车吗?”

    “不能,上次就下错了车,害得我……”她却不想说了,想起方华和肖楚云,她就惆怅起来了。分配的时候,是没办法选择的,根本不知道你选择的远方是不是你向往的远方。就像恋人一样,天长日久,你发现他竟是你最厌弃的人。夏雨荷没有谈过恋爱,却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夸夸其谈的恋爱专家,每天跟宿舍里的女孩子大谈那些从书里得来的恋爱经。宿舍的大姐说她其实是很孤独且渴望恋爱的,才这么热衷宣扬不着急的理论。

    “可以去看看我待的地方。”这是春天的序幕拉开了吗?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你知道肖楚云怎么回事么?”

    “肖楚云,还行吧。他得了乙肝,有个护士照顾他,被传染了。”于成文看来比较清楚那些事。那么多护士,就传染她?不单纯是病的事吧。这个原由是为了让方华能接受吧,现实距离恐怕是方华和肖楚云之间的一道硬伤。夏雨荷心里才冒烟的火花一点点熄灭了,就像雪地里的烟火,没有积聚足够的热量是燃不起来的。

    “你跟鸽子怎么样了?”

    “还燕子呢,你真会想象。有鸽子我还会去找荷子?”于成文一脸冤屈,夏雨荷松了一口气。可就算没有鸽子,夏雨荷也不让于成文跟她回家,跟她一起回去算什么呢?

    她答应于成文给他写信。

    刚回家那几天,夏雨荷带回来的大包小包分化了妈妈唠叨的心思,也不骂她死女子心狠,去新疆跟家里说都没说一句。妈妈眉开眼笑了没几天,就開始数落没出息的女嫁不出去,没本事的儿娶不回来。她故意说她那条新疆花色的围巾就是男朋友送的,妈妈说送围巾顶啥用,能堵住村里人的嘴?咋不引回来叫人看看?

    夏雨荷真是无语,在家里没过完十五就收拾东西回新疆了。

    乘车前,夏雨荷在西安火车站闲逛了几个小时,看了很多表行,最后买了一块价格不菲的男士手表。听说于成文被抢的那块表是他父亲留给他的,这块表到时候有机会送给他,做个纪念吧。

    夏雨荷一回到单位就收了一撂信,十几封都是一个人写的,差不多一天一封。可她并不想拆,拆信就像拆毛线,拆起来容易,可回信就像织毛衣,很难起好头。春天要来了,她还没想好喜欢的花样。

    正月十五,单位工会要组织活动,开一个甲乙方联欢会,夏雨荷帮着在大会议室忙前忙后。

    “荷子!”妈呀,学习委员熊新民、劳动委员杨康健、团委书记万东东、唐老鸭、方华,还有几个第二批分到各个油田的同学,像从天而降一起涌过来围住了夏雨荷。原来这么多同学跟着石油大军来参加石油会战了。

    “书呆子,我们都来投奔你了。”

    “西部大开发,支援边疆。”

    “寻找大场面,建设大油气田!”

    “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有人竟起头唱起了《我为祖国献石油》,夏雨荷激动得眼泪流了出来。原本她到新疆,怀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没想到全班有十几个同学都到了新疆和她一起战斗。

    团委书记万东东说:“我们把新疆作为我们班的大本营,到我们毕业5周年、10周年的时候,就叫同学们到新疆来聚会,好不好?”大家不顾会场还有其它人,热烈欢呼回应:“好,好!”

    方华说:“还有一个人正在努力争取加入我们班,他马上就到了。”

    “还有谁?”

    “他以为有人把地址留错了,亲自送信来了。”夏雨荷愣了一下,一把抱住了方华。

    “我们晚上一起去看烟花表演。”夏雨荷觉得美丽的烟火,将为他们热烈的青春之歌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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