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是我们的姐妹【我们的青草公寓】

　　1 我们家的阳台 　　 　　我们的城市越来越大了。报纸上刚刚宣布，五环线已经全部开通了。城市规划设计院又开始向公众征求六环和七环的设计方案了。 　　妈妈说，城市就像一个大饼，一环一环地往外摊，不知道摊到何时是个头。
　　小的时候――其实我现在也还是个小学生，但我说起话来越来越喜欢用“小的时候……”作为开头了。
　　小的时候，我们家也住在这座城里。妈妈骑着自行车，用不了十分钟，就能把我拉到郊外去看油菜花，看桃花，我们还能赤了脚跳进城外的小河里捉泥鳅。
　　那时候我们住的是平房，是红砖砌成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有时候绿色的蜥蜴会从纱窗钻进来。有一次，妈妈给我洗床单的时候，在我的床单下面发现了一条蜥蜴的干尸，这个倒霉的家伙很可能趁我睡觉的时候钻到了床单下面，我刚好一个翻身压住它，把它压扁了。
　　在床底下，墙角里，我们经常能听到蟋蟀叫。平房前的大樟树上，一清早就飞来许多鸟，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妈妈说，它们是在叫我起床。我就从床上爬起来，把吃剩的面包屑撒给它们。
　　可是后来，平房周围耸立起了越来越多的灰色水泥高楼。那些高楼像巨大的水泥森林，挡住了天空的阳光，我们的平房就好像一只孤零零落在深井底下的小木桶，黑乎乎的不见天日，破败不堪。
　　妈妈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搬进了一栋公寓。我们的公寓是城市水泥森林里的一棵水泥树，是千篇一律的灰色，巨大的玻璃窗，光滑的墙面，再也不会有爬山虎和蜥蜴光顾了，也听不到蟋蟀和鸟儿的叫声。
　　我们住在城市的中心。如果想到郊外，得先坐公交车，再坐地铁，再转乘公交车，然后坐没有牌照的、安全系数很低的农用三轮摩托车，才能看到郊外的田野。但田野里已经没有油菜花，也没有桃花，只有一畦一畦的塑料大棚，它们为城市供应四季的蔬菜。小河早就干涸了，堆满了塑料袋、可乐瓶、一次性饭盒、碎玻璃等垃圾。
　　妈妈说，反正郊外也没有风景可看了，我们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去郊外呢？我们就在城市里呆着吧。
　　所以，我和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郊外了。
　　我也好久没有看到过星星了。现在，蓝天、白云和彩虹是我们的电脑桌面，不是真的。如果我不是小时候看到过它们，我有理由相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城市的天空总是一种单调的灰色，灰蒙蒙的，像厨房里一块没有洗干净的巨大抹布。我和妈妈的脸色也越来越灰，都快要接近我们住的灰色水泥楼的颜色了。
　　妈妈一直想在阳台上种点儿花花草草。但物业公司为了整齐美观，住户为了扩大房屋的使用面积，家家户户的阳台都做成了封闭式的，就像是一间小屋子，这样的阳台根本不适合种花。后来，妈妈请人在阳台外面焊接了一个不锈钢的架子，专门用来种花养草。
　　经过一年多的伺弄，妈妈取得了可喜的成绩。现在我们家的阳台上有了三盆吊兰，两株玉掌，一盆月季花，一棵橡皮树，两盆君子兰……这些花花草草把阳台烘托得生意盎然。
　　这个小小的阳台，成了我们家最美丽的景点。我和妈妈一有空就呆在阳台上，家里来了客人，妈妈也喜欢把客人带到阳台上站一会儿，看看花草。
　　
　　2 神秘的脚印
　　
　　我花这么多笔墨来介绍我们家的阳台，是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最早的迹象出现在阳台上。
　　“木里，你这个小坏蛋，一大早你爬到我的书桌上去干什么？还留下这么恶心的泥脚印！”妈妈把我从床上一把拎起来，大声吼道。
　　我还在睡梦中呢，完全不知道她说的是怎么回事。我揉着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问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干吗要爬到我书桌上去？弄得一桌子泥，地板上也有！你在哪儿弄那么些泥？”妈妈连珠炮似的说。
　　我能在哪儿弄一身泥？真是莫名其妙！我生气地说：“我哪儿也没去，我这不好好地睡在床上吗？”
　　妈妈狐疑地看着我，“那书房里的那些脚印是谁留下的呢？”
　　“家里发现了神秘的脚印？”好奇心立刻让我睡意全消，“什么脚印？我看看去！”
　　我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跑进书房：地板上果然有泥泞的脚印，那脚印从地板上，一直延续到写字台前，最后在写字台上也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
　　脚印是从阳台上进来的。家里的书房连着外面的阳台。为了通风透气，如果不是冬天，平时通向阳台的门一般都不关。昨天下了一夜雨，阳台外面花木架上的花花草草被洗去了灰尘，在早晨的阳光里显得特别葱郁。我们家的阳台是以草本植物为主的，因为妈妈说草好养活。唯一的花是一盆月季，开了五六朵鲜红的花，花瓣上还沾着隔夜的水珠，水珠映射着阳光，闪闪发亮，好像是为花朵镶上了钻石。
　　因为阳台的窗户敞开着，阳台上有一点湿，地上有薄薄一层黑乎乎的泥浆，阳台上的脚印特别明显。
　　“你说要不是你跟我捣蛋，这脚印哪来的？”妈妈说。
　　“您仔细看看，这是我的脚印吗？”
　　我说完这话，自己才开始细心研究那些留在地板上和写字台上的脚印：这根本不是人的脚印，而是某种动物的脚印。
　　“大概是猫吧，要不能是什么呢？我们住在十三层，除了猫不可能有其他动物来光顾了！”妈妈说。
　　根本不是猫的脚印，因为猫的脚印不可能这么大。但妈妈并不想深究脚印到底是谁的，她只要证明不是我的脚印就可以了。我们这儿是高层建筑，除非蝙蝠侠现身，否则是不可能有人能从墙上爬进来的。所以，妈妈认为只可能是某只邻居家的猫，从阳台上跳了进来。
　　妈妈发现错怪了我，连忙向我道歉：“对不起，儿子，我一看到这满地的脏脚印，马上就想到一定是你这个破坏大王的杰作，根本没有细看，我错怪你了！”
　　“哼，一清早就冤枉我，不理你！”我故意别过脸去。
　　“我已经跟你说了对不起，还要怎么样？”妈妈说。
　　“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吗？你得请我吃肯德基！”
　　“吃肯德基可以，不过你得把这些泥脚印擦掉！”没想到妈妈得寸进尺，将一块抹布塞给我。
　　我才不想擦呢！可是为了“吮指回味”的肯德基，我也只好委屈自己了。我接过抹布，弯下身来，把双手压在抹布上，像开一辆坦克似的发动我的身体，呼啦啦呼啦啦，从门口一直开到写字台下，地板上的泥脚印立刻不见了，黑胡桃木的地板上只留下一道清亮的痕迹。我站起身来，把抹布对折一下，把刚才在地板上擦脏的那一面折到里面，用干净的部分擦拭写字台上的泥印。
　　我妈的写字台很整洁，书整齐地摞在电脑旁边，桌子中央有一个手绘的景德镇笔筒，还有一只骨雕的黄牛。黄牛卧在桌子上，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树荫下休憩。
　　黄牛的面前有四个泥泞的脚印，大约昨天晚上那只不知道来自何方的野猫从阳台上进来，走过书房，跳上写字台，就是为了看这个骨雕的黄牛吧。
　　我把黄牛面前的黑泥痕迹擦掉，又拿起黄牛，想擦擦它身上的灰尘。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突然发现，黄牛雕像的身下，是一片泥泞，好像是这只骨雕的黄牛，刚在泥潭里滚过似的。这样的想法当然是很荒唐的，我也就没有再往下想。我把黄牛身上的泥巴擦干净，把它放回原处，让它依然安静地卧在景德镇的笔筒旁。
　　这时候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我仔细盯着黄牛看，看到黄牛的眼睛也在看我。
　　我问妈妈：“妈，我们家这只骨雕黄牛原来是睁着眼睛的，还是闭着眼睛的？”
　　妈妈走过来，看看黄牛，也觉得奇怪：“咦，我怎么不记得了？好像是闭着眼睛的吧？你看它的造型，是趴伏在地上的，像是在睡觉吧。哎呀，这不对呀，它现在怎么头歪着，睁开了眼睛呢？”
　　“你真的记得它以前是闭着眼睛睡觉的吗？”我问道。
　　“记不得了记不得了。每天看见的东西，印象反而模糊了。管它是睁着眼睛闭着眼睛呢，你赶紧去把抹布洗干净吧！”妈妈说。
　　我拿着脏抹布，走出书房。卧在桌上的黄牛微侧着头，用大眼睛看着我的背影。
　　
　　3 飞翔的床
　　
　　第二天早上，我又被妈妈的尖叫声惊醒了，不过这一次妈妈没有到我房间来揪我的耳朵，她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只是一声惊叫，听上去倒不是受了惊吓，而是遇上了惊喜。因此，我并没有像颗炮弹一样射向阳台去援救她，而是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走过去，问：“怎么啦？是月季花变成了牡丹花？还是你种的那些吊兰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名贵的蝴蝶兰？”
　　“都不是！”妈妈说，“你快来看，我们的阳台……”
　　我立即就看见了我们的阳台：一个长满青草的阳台！
　　并不是阳台外面的花架上的花花草草长到了阳台上，而是我们家的水泥阳台居然就长出了青草。那些草鹅黄嫩绿，像是刚刚从春天的原野上移栽到我家的阳台上。
　　我和妈妈蹲在阳台上，仔细地看那些草，用手轻轻地抚摸过去，拂起一层层草波。我们发现，那些草并不整齐，而是有高有矮，矮的地方，柔软细嫩的草尖不见了，像是被什么动物吃过，只留下一段草梗，有点儿扎手。
　　“真是怪事！”我说，“我要把它记到博客上！”
　　我打开电脑，准备把这件事情记下来，无意之间瞥了一眼卧在写字台上的骨雕黄牛，我发现黄牛的嘴边居然有一缕青草！
　　它的嘴边怎么会有草呢？
　　这只骨雕的黄牛，是爷爷送给我的。爸爸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据说是很早以前，爷爷的爷爷养了一头黄牛，那头黄牛特别勤劳，为家里干了一辈子农活。爷爷的爷爷舍不得黄牛，就在它死后用它的骨头雕了一头跟它一模一样的黄牛。它的鼻子上还拴了一截牛�，据说是从原来一直拴黄牛的牛�上截下来的，是那种真正的用上好的棕编结出来的。
　　这个骨雕的黄牛完全可以称得上“栩栩如生”，可见我爷爷的爷爷在雕刻它的时候，是如何用心。但是，一头骨雕的黄牛是不可能会吃草的。哪怕这头黄牛就是用真正的牛骨头雕成的也不可能吃草。这是个常识问题。我伸出手把黄牛嘴边的草屑抹掉。我感到草屑湿漉漉的，像是沾了黄牛的唾沫。
　　我赶紧去洗手。洗手之前，我又忍不住看了黄牛一眼，黄牛也用眼睛看着我。
　　黄牛一直都是这样卧着，微侧起头，用很大的眼睛看着我，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再一次对自己说。
　　我把我们家阳台上突然长满青草的事情跟同学们说，同学们居然不相信，说我吹牛。有一个同学还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阳台上长草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家的屋顶上都长满了草，我舅舅就是专门做屋顶绿化的，完全是无土栽培技术……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也许是妈妈也在阳台上采用了无土栽培技术，绿化了我们的阳台。因为我们住在城市的水泥楼群之中，我们的城市越来越大，郊外的青草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妈妈想念绿草了，就在阳台上弄了这么一小片草地，让我们住在公寓里就能闻到青草的气息。
　　草可以无土栽培，是不是树也可以？
　　看到树是第三天晚上。我睡觉前吃了很多西瓜，又喝了水，半夜里我起床上厕所，习惯性地伸手去按床头柜上的台灯开关，我的手首先碰上了一个圆柱似的东西。这是什么呢？我记得床头柜上没有放别的东西啊！
　　我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睛，我的窗帘没有拉上，我平时就喜欢不拉窗帘睡觉，因为我的卧室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站在窗前，能看见拥挤的街巷，繁忙的都市，躺在床上，能看到城市半明半暗的夜空。
　　就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不，是四棵树！我以为自己在做梦，连忙打开灯。
　　没有错，是四棵树！这一回我看得清清楚楚了！四棵山毛榉树，就长在我的床的四个角上，我的床就在四棵山毛榉树的中间！
　　我这样告诉你吧，我的床是用山毛榉树做的，有四根山毛榉的床柱，现在，这四根床柱变成了四棵鲜活的山毛榉树！
　　记得当时去买床的时候，妈妈特别喜欢这张实木做的床，家具店的人说，这是真正的松木做的，我们叫松木，学名就叫山毛榉。妈妈说，小时候她家屋后面的山坡上就长满了山毛榉。我喜欢山毛榉这个词，也喜欢家具店里挂的那些山毛榉照片，那些树的树冠伸展开来，向上托举着什么似的，或许它们以为天空就是它们托举起来的？或者它们在向飞过天空的鸟儿示意：飞到我的树冠上来吧，在我的树上做窝吧，看见了吗？我在欢迎你们！
　　现在，我的房间里，四棵山毛榉树向天花板托举着，它们仿佛将要穿越屋顶，飞升出去。
　　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想，从厕所回来，这梦肯定会消失的。然而等我从厕所回来，我还是看见了那四棵山毛榉树。我熄了灯，躺到床上，山毛榉树密集的针叶就交错在我的头顶上。我闭上眼睛，感觉这张山毛榉树的床将要载着我，从房间里旋转飞升起来，飞出我们的公寓，飞到不知道哪个神秘的国度去……
　　飞吧，我的山毛榉床……我在心里这样祈愿着，闭上眼睛。
　　
　　4 大樟树和紫藤萝
　　
　　肚子在咕咕叫。我感到饿了。
　　我睁开眼睛，明亮的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房间。我还是躺在床上，我的床还是在四棵山毛榉树下面。我没有做梦，也没有随着床飞升到另一个神秘国度去。
　　妈妈呢？她到哪去了？为什么没有来叫我吃早饭？她没出什么事吧？
　　我越想越害怕，连忙大叫：
　　“妈妈，你在哪儿？”
　　“在这儿呢，儿子，你快来看看，看看咱们家出什么事了！”屋外传来妈妈的声音，看来妈妈就在外面的过道上，她的声音平静，听上去好像家里并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似的。
　　我打开门，走到过道上，首先看见了一些青葱的枝叶，然后，看到了一棵大树――
　　我们家是跃层式的房子，一楼客厅的空间一直升展到二楼的屋顶，在装修的时候，许多人家用豪华的水晶吊灯，从屋顶一直垂挂下来，显得灿烂辉煌，就像华丽的宫殿。妈妈不喜欢这样的装饰风格，家里没有装大型的水晶吊灯，所以我们家的客厅看上去空间特别大，尤其是屋顶，有点深不可测的味道。
　　有一次，妈妈在工艺品市场看上了一截樟树桩子，那是用一棵巨大的樟树的树根做的一个坐墩，可以摆在家里做装饰，也可以坐，樟树还散发着天然的香味，很好闻。妈妈把这个树墩摆在客厅里，正对着二楼的屋顶的位置。每当有客人来，妈妈就让客人一定要闻闻樟树的香味儿，把客人引到这个树桩上坐一坐。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样摆设。
　　然而现在，我估计你已经猜出来了，就是这个樟树桩子，长成了一棵巨大的樟树，枝繁叶茂，树冠一直伸到屋顶上，覆盖了整间客厅。
　　客厅的一旁，原来放着一张紫藤的秋千椅，现在，编织秋千椅的紫藤全都活了，紫藤花儿盛开，一串串像瀑布挂满藤萝架。
　　我刚才只顾看树，看瀑布般的紫藤萝，没有注意到脚下：我的脚下全是青草！看来，青草已经从阳台上蔓延进来，铺满了所有的地板，连楼梯上也长了青草。
　　“你说我们是在做梦还是醒着？”妈妈问我。
　　“醒着。”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饿了。”我说。
　　幸好我们家用的是不锈钢的厨具，我们的餐桌是钢化玻璃的，如果它们也是用木头做的，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的树了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问妈妈。
　　“我不知道。”妈妈说，她又反问我：“你喜欢这样吗？”
　　“我喜欢。”我说。
　　“我也是。”妈妈说。
　　这时，我们听到了“哞――”的一声，像是牛叫。声音是从楼上的书房里发出来的。
　　“一头牛？家里不可能有一头牛吧？”妈妈惊恐地说。
　　我们朝楼上跑去。还刚跑到楼梯上，我们就看见了一个牛头，然后，是半个牛身子，然后，是整个牛身子！
　　一头黄牛，站在楼梯上，微侧着头，用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和妈妈。牛低头嚼一把草，又扬起头来，对着空旷的客厅，“哞――哞――”叫声响亮！
　　牛鼻子上拴着牛�，我立刻跑过去，牵住牛的鼻子，把它从楼上牵到楼下。为了不让它乱跑，我把它拴在客厅的大樟树上。
　　我其实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想要证实一下。我赶紧跑上楼，跑到书房里一看：
　　写字台上只有一只景德镇的笔筒，而卧在笔筒旁边的骨雕黄牛不见了！
　　果然如此！四天前的早上，那一行来历不明的脚印，就是这只骨雕黄牛留下的！
　　这只骨雕黄牛也真的吃过阳台上的青草！
　　
　　5 牧童骑黄牛
　　
　　在童话故事中，动物都会说话。
　　可我们不是在童话故事中。这事发生在我家里，发生在2008年的春天。我的家在中国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我们的城市有许许多多灰色的水泥楼群，楼群一望无际，比森林里的树木还要多。我们的城市早就没有了树木的森林，只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拥挤的水泥森林。
　　所以，一只骨雕的黄牛为什么会复活，它又是如何复活的？如果它自己不能告诉我们，我和妈妈就只能猜测了。
　　妈妈还记得脚印出现的前一天晚上外面下了一整晚雨，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很大，天空中不时滚过轰隆隆的雷声，还有雪亮的闪电。
　　妈妈查了查日历，发现那天是惊蛰。
　　惊蛰对于我们城里的人来说，没有人会在意，但对于田野里的动物来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这个日子意味深长。虫子们会在这个时候苏醒过来，从地下探出脑袋；蛇会放松盘旋的身体，开始到草地上散步；青蛙会跳出黑暗的洞穴，鼓起腮吸口气，试探地发出一声鸣叫，等着阔别的伙伴们的呼应；勤劳的黄牛，看到主人来添新鲜的草料，就会侧着头看着主人，仿佛在问：“都准备好了吗？要春耕了吗？”
　　我们家这只骨雕的黄牛，原本一直采取静卧的姿势，闭着眼睛，在睡长长的觉。但在这一个惊蛰，窗外天空中滚过的清脆雷声，突然把它从睡梦中惊醒了。于是，它从写字台上跳下来，慢慢地变得高大。它走到了屋外的阳台上。它以为能从那儿一直走出去，走到它所熟悉的田野里，但是，阳台外面，是深不可测的城市的水泥楼群，除了阳台外面不锈钢架子上的那几盆可怜的花草，它闻不到其他所熟悉的青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
　　它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它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它就那样一直站在阳台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风雨从阳台上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夹杂着城市的尘埃和废气，打在它的身上，它一动也不动。它只是静静地想念着它的田野。
　　它的眼睛里流下了一颗大大的泪珠。一道雪亮的闪电，照亮了城市的夜空，也照亮了我家的阳台，照亮了阳台上的黄牛和它眼眶里的泪滴。
　　到天亮的时候，无处可去的黄牛只好又变回骨雕的黄牛，卧在我妈妈的写字台上。但雷声已经惊醒了它，它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沉沉睡去了。
　　于是，它夜夜都在思念，思念从前原野上的草色，思念树林，思念紫藤萝的瀑布……
　　于是，它居然用强大的思念，创造了一个奇迹。
　　没有多久，我学了一篇古诗，叫做“牧童骑黄牛，歌声震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老师说，这是从前的景象，从前，有黄牛，有田野，那时候农民家的小孩子不像我们现在一样，什么也不干，那时候的小孩子要放牛，小孩子放牛的时候骑在牛背上，吹着牧笛。可惜现在这样的景致都没有了，全靠我们自己去想象。
　　我跟老师说，我家里就有一头黄牛。我一会儿回去就骑在它的背上，试试诗里的意境。
　　大家都笑我，以为我吹牛。
　　回到家里，我骑在牛背上。我不知道牧笛是什么，就用一把口琴代替。我还“意欲捕鸣蝉”，可是，听不到蝉声。
　　妈妈说，蝉只有在树上才叫。
　　我说：我们家里有了五棵树，四棵山毛榉，一棵香樟树，为什么没有蝉在树上叫呢？
　　妈妈说，因为我们家的树在屋里。在屋里的树是长不长久的，也不可能有蝉飞到树上来唱歌。
　　我们也许应该把屋顶掀掉……我说。
　　妈妈说：“把屋顶掀掉，让香樟树一直往上长，我们就在香樟树下盖一所小小的、青砖青瓦的房子，房子前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你和黄牛都可以在池塘里洗澡，我在池溏边洗衣服……”
　　“好啊，太好了，我们就要这样的房子。”我说，“我要树上有知了叫，有鸟儿做窝。”
　　“是做梦呢。”妈妈说。
　　“梦也会成真的。”我说。
　　我的黄牛站在我的身边，“哞“了一声，仿佛说：没错，梦也会成真的……
　　
　　发稿/邹抒阳 zoushuya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