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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水集

    时间:2020-05-28 03:46:5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庞瑞贞

    魏青每次赶的都是扶淇畔的露水集。

    露水集,当然带有露水的显著特点。人们五更起身,天不明成市,等到太阳爬到一竿子高,露水也干了。买的,卖的,摸行情的,找熟人的,看热闹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齐作鸟兽散,各往各的地方,各干各的营生去了。留下的是带不走的路,搬不走的树,以及那些杂七杂八没用的东西。

    扶淇河畔的露水集是自发形成的。不知谁在这里第一个摆了摊,接着就有人效仿,摆了稀稀拉拉的一小溜儿,没人拿它当回事。当引起人们注意的时候,已是黏在扶淇河西岸的沿河路上,有那么六七十米长了。扶淇河是流经诸城的一条南北河,周边远远近近又星罗棋布了扶河、淇河、潍河、涓河、南湖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河、小湾、小水泊。因此,扶淇河畔的露水集就有自己的特点,卖的东西都是从这些水域里捕捞上来的鱼鳖虾蟹等鲜物,野生又新鲜。去赶集的都是奔着这份新鲜和野生去的,价格自然也就不很计较。后来,一些脑筋活络的人抓了养殖的过去冒充,规模就一下子膨胀得不得了,赶集的人们稠稠地攒动了大半条沿河路。这样一来,集还是那个集,卖的东西就不好说了,鱼目混珠,鱼龙混杂的,新鲜还能说得过去,野生这得要考验你的眼力。

    魏青赶露水集算起来有一年多了,就卖一样东西,自己捉的野生甲鱼。他今天和往常日一样,一大早就赶过来找到那棵他经常摆摊的歪脖子大柳树,将摩托车倚在树干上,把那只两斤多重的甲鱼从蛇皮袋子里拎了出来,用一条红色的捆扎绳拴了甲鱼的一条后腿,另一端踩在脚下,算是摆了个摊子。摆摊,只是装装样子,即使有买的,魏青也不卖,实际上他是在等那个女人。

    魏青捉甲鱼卖甲鱼,并不是他的专业。魏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是镇上的一个纺织厂的保全工。保全工的职责是维修、保养、维护、调整、管理所属责任范围内的设备等等。保全工责任似乎很重大,发钱却寥寥,每月也就那么三千多塊钱。但是魏青认为,不在于钱多钱少,只要你愿意干,就得把责任担起来。魏青职责范围内的事,都做到了,厂领导满意,职工们也都认可。但是,魏青的老婆不满意,也不认可。她认为魏青就是个无能的家伙,既不能挣钱,又不能持家,不能为她挡风遮雨。那年春天,村主任家里起房子,魏青没有随礼。有一天,魏青从厂里回家,骑着摩托车路过村主任家的新房基。路的中间是搅拌机,周围漏洒的废水搅和着残留的水泥淌了满地,仿佛是湾底的淤泥。魏青看到村主任正背对着路面站在树下,指手画脚地向起房子的工人喊话。他怕向村主任问好扰乱他的注意力,又怕泥水弄脏了鞋子,就加大了油门轰然而过,结果摩托车卷起的泥浆溅了村主任一裤子。村主任把随礼和摩托车溅泥这两件事合算在了一起,觉得魏青对他这一村之长也太不当回事了,便打发民兵连长把魏青的老婆和魏青的弟媳叫到村委院里清理厕所。厕所里的粪便有了些时日,存量就相当可观,妯娌俩老是担不完。可能村干部吃的饭菜油水大,和村民们打交道肚子里的火气旺,沤出来的粪汤就不是一般的臭。妯娌俩受不了这臭气,有时是一起呕,有时是交替着呕。魏青在家里等了好长时间,见老婆老是不回来,就过去看,看清楚后竟没敢放一个屁,想了一半天只好去告诉弟弟。弟弟一听二话没说,找了一条麻袋包夹在胳肢窝里,把家里那把亮光光的砍刀攥在手里到了村主任的家。村主任老婆开门见黑青着脸的魏青弟弟和那把发着寒光的砍刀,知道自己的男人一定又做了得罪人的事,就用赔罪的口气说,兄弟,有什么事好说。魏青弟弟说,要是不把我嫂子和我媳妇从村委院里放回家,我就把你男人剁了,用麻袋包装了扔到西水库里去。村主任老婆到村委院里看到那妯娌两个正在一边呕着一边清理厕所,将民兵连长一顿臭骂,遂把妯娌两个放了。这事,魏青的老婆更加认定魏青就是一个怂蛋。所以,有一天,她撇下魏青和儿子魏小青,跟着南方的一个长得很难看,但是很有钱的苗木贩子跑了。现在,魏青捉甲鱼卖甲鱼在厂子里是公开的秘密,领导默许,职工们没有意见。因为他们都理解魏青,一个男人,拉扯着一个得了那样病症的孩子,不容易。

    魏青赶了一年多的露水集,所有的甲鱼都是卖给了一个人,一个有些神秘的女人。可是这个女人有两个周日没来买他的甲鱼了,今天是第三个周日。魏青想不明白那女人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来,他想那女人或许出发了。她出发又会做什么呢,是出去旅游?还是谈生意?也或许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事情。正在魏青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的时候,有一高一矮两个胖子晃着膀子走了过来。高的对矮的说,你看,野生鳖,绝对的野生鳖!魏青说,眼毒。矮的说,多少钱?魏青说,不卖。高的说,不卖你在这里干啥?矮的说,有病啊?

    魏青看着两个胖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想起了和那个女人的第一次相识,似乎也是在和一个人的吵架中。那时魏青的儿子刚刚过世,魏青常常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中,自然没有什么好心情。

    那是去年初春一个周日的早晨,扶淇河沿岸粗大的垂柳婆娑了一堤的绿意,透出朦胧而又勃发的生机。魏青带着他从潍河里捕获的甲鱼,第一次赶这个露水集。魏青不知道赶集的人们会起得这样早,天色还乌蒙蒙的,摊主们都已占好摊位,有的已经开始交易。他沿着一溜摊子溜达了一遍,看到大部分是卖鱼的、卖虾的和卖河蟹的,卖甲鱼的很少,也就那么三两份。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几个摊子的甲鱼全都是养殖的。为了摸摸行情,魏青就随便问了问价格。一年之前,魏青对于甲鱼的价格是再熟悉不过了,给儿子小青买了那么多的甲鱼,怎么会不熟悉呢?

    魏小青十三岁那年的夏天,魏青带着他到潍河里去洗澡。魏青在给魏小青搓灰的时候,发现儿子的左大腿比右大腿粗好多。仔细一看,左大腿外侧有块纵向的一拃多长的肿块。魏青用拇指按了按,里面硬硬的像一块煮熟了的牛板筋,隐隐地透着桀骜和暴躁。问小青,小青说,也不痛,也不痒,就是木胀胀的,甭管它,过几天就好了。洗着澡,魏青心里老是惦着,他听老人说,凡是长了不痛不痒的疮痈,大部分就不是什么好病。洗完后,魏青就直接领着魏小青到了村诊所。村医看了半天没说话,最后和魏青说,似乎是什么纤维瘤之类的,快去县医院看看吧,没事也就放心了。魏青见村医一脸的严肃,心里唰啦就堵上了一捆干柴,枝枝丫丫地戳得人心痛。魏青没敢再迟疑,跟老娘说了声,就领着魏小青急急火火地到了县医院。他找到已是骨外科主任的高中同学,又是拍片又是化验地折腾了好几天,最后确诊是恶性纤维肿瘤。都说县医院经常会误诊,魏青抱着侥幸心理,又带着魏小青到省城的肿瘤医院进一步进行确诊,结果还是一样。魏青为了省钱,就又领着魏小青回到了县医院。魏小青手术住院期间,病房里时不时地就会有人往里塞小广告。小广告上有五花八门的偏方、秘方、奇方,也有最新研发出来的各种治疗肿瘤的新药,还有治疗肿瘤的各路神医。有一天,魏小青从扔在床上的一张小广告上,看到野生甲鱼对治疗肿瘤有着很好的疗效,对此深信不疑。就央求着魏青给他买野生甲鱼吃。魏青满足孩子的要求,就从集市上买来野生甲鱼做给魏小青吃。魏小青吃起来,从来都是不管不顾的。平日里很体贴爸爸的一个孩子,做了手术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魏青本来手头就不宽裕,单是给魏小青做手术就拉了一屁股的债,再加治疗和买野生甲鱼的开销,硬挺一段时间后就有些受不了。魏青十分清楚甲鱼能治疗肿瘤纯属胡扯,在这方面花再多的钱也是白花,便想以次充好,用养殖甲鱼代替野生甲鱼。可是魏小青的味蕾已被野生甲鱼的味道培养得相当敏感,养殖的甲鱼做出来,他一闻就知道,不但不吃,还对魏青说一些很刺耳的话。有一次,竟然把盛甲鱼汤的盆子都摔了。魏青理解孩子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只好背着魏小青偷偷地流泪。现在,魏小青走了,给魏青留下了巨大的伤痛和无尽的思念,也留下了小山一样高的债务。魏青思虑再三,便利用周六的时间到河里捉甲鱼,周日的早晨卖掉,以此增加一点经济收入,来偿还亲戚朋友的借款。

    魏青天生不是个做买卖的材料,看到别人嘴巴抹蜜,脸上堆笑地招揽生意,身上就起鸡皮疙瘩,心里硌碜得慌。他蹲在老柳树下,抽着烟,守着那个甲鱼,像一尊笼着雾气的雕塑。就是有人站到了摊前,他也不会主动地打个招呼。魏青的摊子,也有几个人光顾过,但基本上都是站站,看个一眼两眼就走了。太阳映在河面上,如一根红彤彤的大蜡烛。波光盈动,那蜡烛跳跃着火苗,把扶淇河的水面镀上了一层金箔色。魏青看到有些人已开始拾掇摊子,知道露水集已基本趋于尾声。魏青看看手表,也觉得应该回家吃点早饭去厂子里加班了。这时,从右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梳着光光的头发,刚刮的胡子露着青青的胡子茬儿,从头到脚拾掇得很规整。男人蹲在甲鱼跟前,弯着食指戳了戳甲鱼盖。那甲鱼正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观望,突然受到那男人的敲击,倏然缩了头。男人说,多少钱?魏青说,二百八。男人说,人家都是一百八,你也太离谱了吧?魏青说,我这是野生的,那些都是养殖的。男人把甲鱼拿起来正反地看,这时,只听一个女人说,我买了!魏青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女人。这女人应该在四十二三岁的年纪,剪着不对称的短发。好看的身子穿着一件长袖宝蓝色印花连衣裙。脚上穿着一双半高筒的靴子。臉和脖颈是那种长期室内工作养出来的象牙白。魏青不敢相信一个女人,会这般痛快。他竟然傻傻地问,你不讲价?女人说,野生的长这么大,不容易。这不是个价格的事儿。

    魏青第二次赶这个露水集是在第二个周日,他仍然找到了那棵歪脖子大柳树,也是将摩托车依靠在树干上。不过,这次魏青没有蹲着,而是倚在柳树的另一侧。仅仅过了一周,原来柳丝上串串麦粒状的嫩芽儿,已绽放出毛茸茸的小叶和蜂蛹般的柳枣儿。魏青点了一支哈德门,无聊地抽着,丝丝缕缕的烟雾在鹅黄的柳丝间缠绕,轻飘飘的,像一幅烟雨水墨。这时魏青忽然看见那个女人,穿了一身收腰蓝条纹连衣裙朝这边走来。魏青不知怎的,心里就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忙把手中的烟头摁在歪脖子柳树上。那女人走过来,婷婷地站在魏青面前,似乎有些抱怨地说,我在这个集上整整找了你一个礼拜,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魏青说,我只是礼拜天来。女人说,其他日子捉不到甲鱼?魏青说,不是。女人说,我知道了,你只是业余捞点外快。魏青说,是。魏青不知道为什么,他决定把他和老鳖精的故事说给她听。

    魏小青三两天就要吃一只野生甲鱼。有时候,跑遍周边的集市就是买不到野生的,养殖的魏小青又不吃。终于有一天,魏青打听到有个外号叫老鳖精的老头,专门捕捉野生甲鱼。

    一个阴沉沉的上午,魏青按照那位朋友说的路径,在潍河上游一片幽暗的杨树林里找到了老鳖精。老鳖精住着一间低矮的护林房,没有院子。屋檐下挂了一串辣椒,一串蘑菇和一挂渔网。门口的东侧堆着一些杂乱的酒瓶子。门没有关,半敞开着。魏青探头看了看屋内,一盘小炕,炕上一卷铺盖。靠北墙一个方形小桌子,泛着包浆的光亮,无奈地蹲在那里。桌子的一边安着两个马扎。魏青断定这人不会走远,便走进屋里,在马扎子上坐了,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等。不多时,便听到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魏青便站起来迎。从门口进来一个瘦老头,仿佛是用钢筋焊接而成的,光着黝黑的脊背,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数,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看见魏青站在屋子里,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不知道来了客,怠慢了。魏青说,你就是?瘦老头说,我就是,有事?魏青说,我想买只甲鱼。瘦老头说,坐吧,我已经不干这营生了。魏青一听急了,问,为什么?瘦老头说,不干了就是不干了。魏青说,要不是为了孩子,我也不会跑这么远来。可瘦老头说,我已经发毒誓,不再杀生了。但看着魏青祈求的眼神,又说,这样吧,我教给你个法子。

    魏青每周只捉一个甲鱼。女人说,你的甲鱼,我都买。魏青说,我给你留着。之后,魏青每个周日的清早,就将捉到的甲鱼拿来等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从来没有食言,每个周日的早晨,必来收购魏青的甲鱼。他们这样交易了一年多。按说交往到这个份上,应当算得上是朋友了,魏青口拙,直到现在都没问过那女人的名字,而那女人也没有问过魏青的名字。

    那女人已经有三个周日没来取甲鱼了。等魏青再见她时,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似乎瘦了很多。她走得很慢,身子轻得像一张纸,风儿一吹就要飘起来了。她走到魏青面前,凄然一笑说,今后,这甲鱼我不再要了。

    那女人又说,实话跟你说,我原来买的甲鱼,都是为了我的孩子。她得了那样的病症,看遍了全国的大医院,一直得不到好转。我买你的甲鱼,仅仅是为了放生,可孩子走了。我想问你的是,只要你知道哪个地方有甲鱼你就一定能捉到,是吧?魏青说,是。那女人说,那好,我领你去涓河。你把我放生的甲鱼再找出来,只要它们还活着,我想我的孩子,也就还活着。魏青说,你怎么认得那就是你放生的呢?女人说,我是一个纹身师,我放生的甲鱼,都在它的背上刺了一个靛蓝的“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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