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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九消寒图

    时间:2020-05-29 03:53:1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林漱砚

    启临近中午,姑父打来电话,说自己快到车站了,让茅小威过来接他一下。茅小威皱了皱眉,再三让姑父不要来,但他终究还是来了。

    上上周,姑父就打来电话,说要送些小黄鱼给孩子们吃,茅小威拒绝了。姑父住在一个偏远海岛上,出来一趟舟车劳顿,海上天气又变幻莫测,若突遇风雨大雾,轮船随时停航,出得了岛也归不了家,他自己麻烦且不提,很可能还要连累茅小威为他安排住宿,想想就头疼。“在家附近的菜场里,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买不到?”茅小威暗自嘀咕。何况,一向节俭吝啬又交往极少的姑父居然舍得送鱼过来,无非是因为之前茅小威帮了他家一点忙。但是茅小威碍于姑母情面所做的举手之劳,并无心让姑父记恩。一想到这些棘手事情,茅小威的心里就烦闷得很。

    “我都搬家一个多月了,姑母不知道……好吧,我过来接你。”

    茅小威原先就住在车站附近,仔细一算,连姑母都已经有一段时日未联系了,难怪她连侄子搬了家都不知道。茅小威的新居离车站有六公里路程,说远不远,可是但凡不想走的路,再短也变得长了。

    茅小威出门去接姑父时,妻子周绮绮正坐在窗前画画。她对着光,用一支特小号狼毫,沾一点粉色颜料,将笔锋在墨盘上舔尖,小心地将第一瓣梅花染红。窗外藏着寒气的锋芒,银杏树叶已落尽,枝干上缠着细蛇样的彩灯,闪闪烁烁,令人身上阵阵生寒。

    周绮绮问:“姑父应该很快就会回去的吧?冬至大如年,等我画好了画,就准备洗手做麻心汤圆了。”

    “应该来咱新房坐坐就走的吧,他还要赶回去的航船呢。”

    婚礼前与周绮绮商量要宴请的宾客,茅小威说姑母一家来不了时,周绮绮就问过,姑母一个好好的城市人,怎么会嫁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岛上去的?其实,姑父也不是那个鸟不拉屎岛人,他是在一九九六年发生沉船事故后,携家带口搬到岛上的,从此滑出了亲属们的视线。姑父与所有亲朋都断绝了来往,甚至连茅小威的祖父母相继去世,姑父和两个儿子也没来送葬。亲情寡淡至此,令茅小威心寒。葬礼上,姑母披着丧服,尖顶白帽像一座高塔罩住了她整張脸,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后来,只听得她对茅小威的母亲说,我低着头一直哭,一直哭,还以为自己已经葬在白帽子里了。茅小威极少听父亲提起这位亲姐姐,母亲倒是偶尔会惋惜一声:可怜了大姑姐!

    姑母偶尔会过来找茅小威父母拉家常,每次都是匆匆来,衣角上还挂着室外带来的风,就站着说起话来,没讲几句便说要赶紧回去,将走未走之时似乎还有话没说完,站着又说了几句,这样几个回合后,才下定决心说现在真的要走了,要不然就赶不上回家的航船了。母亲挽留她:“赶不上船,就留下来过夜吧。”“不了,晚上不回去,怕小威他姑父会骂,这次还是偷偷溜出来的。”她掏出一块布手帕擦擦眼睛,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灰黄色人造皮帽戴在头上,拉下来遮住眼帘,跟茅小威父亲道过别,很快消失在楼道里。父亲依旧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母亲搡搡父亲说:“姐走了,你怎么也不送送?”父亲总是冷冷地回答,走了就走了,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姑母慈眉善目,总是笑。但她的眼睛,笑着就流出泪来。

    姑母平素身体康健,海岛交通闭塞,如果真有什么急症,恐怕多半也是没命了。唯独去年,她得了眼疾,先是左眼发酸,接着开始胀痛,再后来连右眼都出现了同样症状,一双眼睛就像戴了紧箍咒,松一阵紧一阵地疼着。姑父斥责她说,眼睛痛是什么大毛病吗?姑母也觉得眼睛的毛病不是病,可疼痛令她坐立不安,实在熬不过,才告诉了茅小威父亲。父亲陪姑母去市人民医院就诊,听了“不做手术就会失明”的医嘱,掏钱让她住院做了手术。不料术后左眼胀痛未消,还添了见光迎风就流泪的新毛病,一双眼睛终日湿答答的,眼眶泡得潮红。她只得经常去岛上卫生室开激素类眼药水,难受的时候就滴一下。姑父打来电话质疑茅小威父亲,是不是找的医院不对、托的医生不好?气得父亲愤怒的反驳声像箭一样飞进话筒,简直要隔空干上一架。

    茅小威特地跑到市医院,复印病历,寄给省城的一位眼科专家。专家回复说,左眼无法做第二次手术了,只能保守治疗,眼下要赶快进行右眼的手术。茅小威劝姑母再做手术,这次就去省城医院做,费用他可以资助一些。可是姑母惧怕右眼也像左眼一样旧痛未消又添新病,久拖不决。姑父这次没胆质问父亲,就打电话追着茅小威冷嘲热讽。

    “呸!”父亲坐在沙发上吃苹果,啃到一半时突然发现从果核里绕出一条虫子,他将余下的一半苹果砸到地上说,船是他自己开翻的,人是他自己害死的,我的钱也是我拼了命赚来的,借不借给他那是我的自由,凭什么这样对待我的家人?

    苹果在地上摔得稀烂,几粒黑色苹果籽夹杂在黄色果肉酱里,像一堆秽物。

    母亲说,小威他姑父真像是这条虫子,不仅糟蹋了剩下的一半苹果,连之前吃的苹果都想吐出来。她将地面打扫干净,劝了父亲,又劝茅小威,说真是好心没好报,往后他家大事小事都不要再管了。

    固执,愚顽,茅小威曾多次这样评价姑父,现在竟要亲自去接固执又愚顽的姑父,一股不愉快的气息在腹中发酵。他在车站附近停车场泊好车,就折回车站门口接人。这座车站建成时,茅小威才十多岁,大家都兴奋地叫它“新车站”,转眼间,“新车站”也成了老车站,还有更新的车站正在建设中。车站里往来旅客稀疏无几,偶尔一班车到了,才会有几个人从出口处冒出来。唯一不变的是,车站建成时就站在门口行乞的那个乞丐,现在还站在门口向行人点头哈腰。这二十多年里,他的衣服还是那样凌乱,污脏的面孔看起来也没有变得更老,时间在他身上就像他碗里的零币,用完了还有人给他,一直保持着不多不少的总量。

    茅小威在出口和入口处来回几趟,始终不见姑父身影,打电话去问,他说自己就在车站门口。茅小威陡然有一种错觉,竟疑心门口的乞丐就是姑父乔装的,跑回乞丐身边睁大眼睛一看,乞丐身后站着一个人,脚边歇着一只灰白色的大塑料桶,喊着他的小名朝他招手。

    那人穿着一双沾满泥巴的旧色解放鞋,身上裹着磨得发白起球的棉大衣,令人联想到一堆失去光泽的腐败动物皮毛。比茅小威年轻几岁的人,大概都不知道“解放鞋”是个什么品牌的鞋子了吧?茅小威升上四年级,就开始拒绝这种颜色翠绿的帆布鞋。

    虽说之前与姑父匆匆见过一面,但当时心里忧急,还没顾得上正眼瞧过他。这次出门前,周绮绮问茅小威,你还能认得他?茅小威竟心无底气,说见了总归会认得吧。周绮绮说,小孩一天一个样,长得快;老人一天一个样,老得快,我猜你不见得能认出来。茅小威不得不佩服周绮绮说得对,岁月流逝和生活困顿轻易就能打败一个曾经年富力强的男人。

    茅小威牙根松懈了下来,走上前说:“来了?”

    “嗯,来了。”

    方立平本不想来,一九九六年的冬天,他逃难到海岛之后,就发誓再不与亲朋有任何交往。还有一件更令他说不出口的事情是,他晕船。渔民居然晕船,这理由太好笑也太丢脸了。但他确实晕船了,看到船就头晕目眩。偏偏当初会选择逃难到这个海岛来,出行都靠船,就连汽车也要装进大轮船里渡过来。

    茅春香极力反对到海岛定居,一场海难,令人一辈子都齿寒心凉。方立平讥笑妇人眼光浅见识短,这是避难,又不是度假!大难当头之际,恰好他有个本家侄子在此地当个不大不小的官,有一间闲置房,就暂且充当一家四口的蜗居,歇下软弱的身子。住处离大海近,出门就能闻得到浓重的咸腥味,让他时时重温着渔民的身份,这令他痛苦,也令他欣喜。

    二十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令他几乎忘却了世间的一切,甚至连两个亲生儿子,他都很少想起。大儿子,方立平知道他死不了,他老婆管束极严,从不允许他回家看父母,也不同意他寄钱回家。小儿子,就当他已经死了,反正一直在外头浪着,偶尔闯下大祸才会回家避几天风头。他不恨小儿子,对一个自己都混不好的人,还能强求什么?但是一想起大儿子,他受过伤的四根肋骨就顶着胸膛,尖利,疼痛。

    茅春香每日都在眼前晃,方立平一见她晃过来,就赶紧避到屋外抽烟。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她那些令人生厌的娘家人。“我的娘家人,个个是好人。”“我的娘家人,善得很。”每次听到茅春香说这些话,方立平就重重地吐出几个烟圈,顺便借着吐烟的机会,哼了几声鼻子。

    在这个世上,谁是好人,谁是善人?当初开运沙船时,同村的方冬生和方相安要求入伙,他们家的女人,也是一副善人模样,各提了一个肥猪蹄子找上门,满脸堆笑地说方立平水性好脑子活,千万要带她们家男人一把,好让各家都有个活路。没有书面协议,定下“赔本自认倒霉,赚钱三人平分”的口头约定,他们各自出了一万块钱,包了一艘运沙小船,凭着不知哪来的勇气,喝完一盅黄酒,放了一串鞭炮后,就向大海进发了。

    他们准备开船到某个地方铲沙,再运回来贩卖,村里就有好几户渔民因此赚了一笔钱,盖起了新楼。虽然不知道那片堆满黄沙的海域的具体位置,但是他们站在船头灌了海风,胸膛鼓胀,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金光点点。可惜,不过两刻钟工夫——事后,方立平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整块海面瞬间被撕裂,点点金光变成了金色长矛朝他们刺来,小船迅猛地翻了个身,他们像三粒豆子从船舱里颠簸而出,被倒扣在船底。

    海水冰得像一排尖刀,方立平凭借异于常人的水性,拼命在大海里游着,凭感觉,应该很快就能游回岸边,因为那时他们刚出发不久。但是,到处都是海水,嘴唇、舌头很快就变得又咸又麻。眼前有无数奇形怪状的阴影蜂拥掠过,为了不被冻死,不被海洋生物吞食,他根本不敢停下。朦胧中,一座巨大的峭壁耸立在眼前。他死命抓住岩壁向上攀爬,粗糙的岩石把他的衣服撕成丝丝缕缕,又把他全身的皮肤撕破,到处都是盐渍火燎般的疼痛。耳边起了呼啸的风声,轰隆隆朝他脸颊两侧压过来,他脚一软,被吸进了一条黑暗隧道,就失去了知觉。

    方立平整整昏迷了一周时间才醒来。事后,茅春香经常提起:“那几天你整个人都肿了一圈,跟条长冬瓜一样躺着,可把我的命都吓没了。”茅春香先是惊喜地摸了摸他的脸,转而又一脸惊惧地用眼神示意他看身后。

    方冬生和方相安的遗孀已经陪着茅春香,在医院守了一个星期,见他醒来,她们流露出似乎比看到自家男人死而复生更为欣喜的表情来。她们要方立平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出事时是谁开的船,为什么会翻船,又为什么独独只有他活了下来?方立平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对海难的记忆就像衣裳或者皮肤,已经被残忍的大海割成碎片了。方相安老婆无论如何不相信,追问无果后,逢人便哭诉,说方立平装得贼像,现在人死无对证,他就死命狡辩。多年后,方立平才知道有“选择性失忆”这一说法,但是他自己都无法相信怎会偏偏忘了这事,又怎能叫方相安老婆相信呢?

    方立平也是在此时才知道,两个乞求入伙的同村人,竟然都不识水性。虽然即便会游泳,在那种情况下,也几乎没有生还的概率。方立平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才得以死里逃生罢了,可这也成了他一生的“凶兆”。两家人从此开始了对方立平的追讨。茅春香天天泪湿手帕,方立平想,说不定茅春香的眼睛就是从那时候埋下病根的。

    一开始,方立平也心里难受,一起喝过黄酒登船的伙伴,转眼之间就阴阳两隔,令他一想起就眼角徐徐淌泪。待元气恢复后,方立平分别登门,看到他们人亡家破,一个寡妇拖着一群小孩,凄凉之相又令他增添几分愧疚。盘算再三,方立平把家当一分为二,准备补偿两家各四万元。方冬生老婆接过了钱,悲凄又无奈地说,大家都难,都不容易,就没再二话。方相安的老婆看着这沓钱,怔怔地仰望屋外暮色四合的天空说,你先收着,往后再说。方立平总觉得那笑容特别诡异,夜里好不容易合上眼,胸口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从床上“霍”地跳起,对茅春香说,我们有麻烦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那女人就上门纠缠,一定要他赔偿八万块钱——好好的一个人帮你开船运沙,说没就没了,赔个八万还是看在同村人的面子上,便宜你了!

    方立平黑红的脸色变得铁青,双手狠狠抓住外套的衣兜,争辩道:“那是合伙运沙,不是帮我运沙!”

    家里无多闲钱,方相安老婆又纠缠不休,方立平把四万块钱往她家饭桌上一扔,就顾自转头走了。没想到,她当夜就把钱送了回来。更没想到,不出几日,方相安老婆竟把他告上了法庭。方立平看着传票上的大红印戳,惊吓得好几天吃饭都握不稳筷子。他频频做噩梦,梦见浑身漆黑的方相安拉扯着他的腿,使勁往下拽,耳边又传来呼呼的风声,急促又分外压抑,他扎稳马步,往反方向挣扎。惊醒后,方立平大汗淋漓,耳边似乎还有仓皇遁去的足音。

    法院最终判决方立平赔偿八万元。方立平收到判决书,咬住嘴唇,眼睛烧得通红。当瞳仁里的火熄灭后,他连夜带领家人收拾家当,第二天一早就赶头班船,渡到这个海岛来了。

    在岛上的日子平静且无聊。

    上午,在屋边的一隅菜地里劳作。

    午后,太阳变得不那么热烈,大片大片的阳光如枯叶跌落。家门口咸淡交汇的滩涂上,白色鹭鸟划破泥面。方立平骑着泥凳,在滩涂上捡贝类海鲜,卖到隔壁的“海珊居”。虽然大家都说这叫“民宿”,但他还是习惯把它唤作“旅馆”。

    “海珊居”刚开业时,他每天进进出出,朝邻墙抛了无数个白眼——就一个破旮旯地方,也能有人来住?但是,还真的陆陆续续有客来,在院子里喝茶聊天,在阳台上看星看海,甚至说,真希望在此终老。他看着这些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从嘴里吐出“终老”一词,被吓了一跳。像他这般年纪,都不能狠下心来在这个破烂的地方终老,他们却轻易地说出了口。但是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刚来时看到什么都大呼小叫,过一两天就安静下来了,无事时懒散闲逛,或者闲坐发呆,再后来,他们要回去了,又开始叽叽喳喳。

    方立平从不觉得岛上有什么好景,日日睁眼就能看到的都不新奇。他唯独喜欢岛上的那座灯塔。灯塔对渔夫或水手的意义,别人不会懂。他被掀翻在海里时,朦胧混沌间,就有一座灯塔远远地嵌在海水里,让他不那么恐慌。

    傍晚,他常常登上灯塔观日落,透过塔上的瞭望窗,看远天扬起云岚,看夕阳快速沦陷,看岛上稀疏的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想起老家屋前蜿蜒的小河和远处柔美的山脊,方立平恍惚迷离,像一块朽木漂浮着。

    老家的人喜欢把老年人比喻成“落山的太阳”,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到水下,他就莫名焦虑,他还那么年轻呢!可他越是焦虑,太阳就落得越快。他心想,如果人能像太阳一样升起,爬到天中央,转一圈,再落下去,也是值得的。只可惜自己的人生,还没到天中央,还没到处转转,就早早地落下山去了。太阳日升暮落,一天一个轮回,方立平心头的太阳徘徊了二十年。

    刚登岛时,他有时也会带着两个儿子来看灯塔落日。他会故意让他们多走一段弯路,穿过尖利湿滑的礁石,脚心踩着腐烂发臭的海鱼或贝类,惹得他们惊吓尖叫。登上灯塔,他们就会乖巧地站着,装作很认真地观赏落日。

    岛上的夜晚很舒适,夜风凉爽通透,但是无边的宁静也带来了漫长的空虚。要依靠看不同频道的电视剧来打发无数个相似的夜晚,他与茅春香都喜欢看谍战片,惊险的内容能让人振奋。令人讨厌的是,茅春香经常会紧张地推推他的手肘,问:“这是好人啊,还是坏人?”方立平总是“嗤”一声冷笑,嘲笑茅春香头脑简单,以“好人、坏人”来区分人,可又觉得,在这个世上,如果说还有好人的话,茅小威算一个。虽然他跟茅小威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且茅小威见了他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他就是有“好人”的面相,跟方相安老婆是不一样的。

    去年,茅春香天天嚷着自己左眼睛酸胀,疼痛难忍,茅小威的父亲不忍亲姐受罪,出钱出力让她做了手术。不料手术失败,方立平烦恼自己诸事不顺遂,无端抱怨茅小威父亲,得罪了妻舅。不多久,茅春香又早晚拭着泪,说自己右眼晴痛。方立平高声斥责了茅春香,转而压低声音,暗示她打电话给两个儿子。大儿子自然来不了,他听过茅春香的描述之后,一言不发就挂了电话。小儿子电话打不通,反正也不能指望他,打了也是白打。两个人束手枯坐了半天,茅春香突然说:“我找小威看看。”

    茅小威很快就预约了省城一家大医院的专家号,又请了一天假,开车渡轮到海岛,接茅春香出岛看病。茅春香想让方立平一块出来,方立平躲在屋里,让茅春香谎称他不在家。茅春香回家时对方立平念叨:“别人家的儿子怎么那么好呢,又是找医生,又是付钱,我要是能有这么个好儿子,死都值了。”说完,她像是又觉不妥,抬眼悄悄看了方立平一眼。方立平黑着脸,把一碗米饭扣在她面前。虽然常咒两个儿子死,也咒过方相安老婆死,但他厌恶别人谈死,死是什么好玩的事吗?

    茅春香默默无语,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饭。他们数十年相对而坐,围着这张桌子吃饭,早餐,中餐,晚餐,常常记不起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日子过得很慢,却又常让人感觉慌慌张张。白日里,海岛上的气息比别处滞重,从海面上飘过来的空气,饭菜冒出的水汽,甚至连茅春香呼出的气息,都拖着尾巴。家门口盘着永远补不完的破渔网,腥臭味直扑房间。只有抽烟的时候是爽快的,方立平放下筷子,又摸出了烟盒。如果不是沉了船,也许两个儿子也能培养得跟茅小威一样好呢!该死的沉船,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沉在海里了。

    当年他到海岛之后,两个儿子都才十多岁,日子再苦,他也决心要把两个儿子培养成材。他经常想,自己这辈子算是废掉了,但两个儿子可不能废。又转念想,只要两个儿子培养好了,自己的一生也算没白费。大儿子后来当上了律师,他很满意;小儿子在武术学校混了两年,拳脚功夫不错,他也很满意。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咱家算是齐全了,看以后谁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他曾把烟圈吐得又大又圆,只是烟圈很快就破灭了。

    茅小威又打来电话嘱咐姑母说,眼药水用完之前早点打个电话来,他买好再快递过来。茅春香连连点头,又抹起了泪。方立平用一句“再哭,看你眼睛不瞎掉!”的吼声,制止了她的哭泣。茅春香惴惴地收了眼泪,继续吃饭。

    听茅春香说,今天大儿子方瑞华挨了茅小威的骂。茅小威打电话给方瑞华,说你妈眼睛痛了这么久,你怎么就不知道回来看看?方瑞华说自己没时间,也管不了。茅小威一气之下,就骂了他一句“你简直不是人”!

    方立平以为方瑞华会跳起来反驳,不承想他懦弱到连一句辩解都没有。方立平又烦躁起来,甩下筷子:“这个儿子算是毁了,没人性,没血性,还要他做什么!”

    茅春香总是安慰方立平说,吃过了苦,舒心的日子总会来的。可惜,糟心的日子总是接二连三。前阵子,明明寒气已经降临,方立平却觉得身上躁热,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只盖一条薄被,辗转间做了一个很老旧的梦。梦里,是疯狂追逐着他的海浪,像一群猛兽奔腾而来,他拼命往孤岛上跑,但总是不能靠岸。万分焦急时,母亲站在老宅门前招手,让他回家吃饭。醒来时,母親的脸还真真切切摆在眼前。那是母亲六十六岁时的模样,方立平此时才惊觉,原来自己也快到母亲故去的那个年龄了,而自己不知道还能够再活几年。

    连续三晚梦境雷同,冥冥之中,一个念头在方立平脑海里复苏。“等有空了咱回去看看吧。”登岛以来,他第一次软声和气地跟茅春香讲话。

    茅春香显然吓了一跳,眼神闪亮了一下就熄灭了:“那方相安家……”

    “她不是要八万块赔偿吗?八万就八万,赔吧,现在也赔得起了……”

    茅春香没有异议。这么多年来,她但凡出一点主意,就被方立平一刀裁断,倒是逆来顺受能换得一些安宁。方立平踱回卧室,从床底下摸出个箱子,捧在手里掂了掂,又推回床底,放下床单。他准备先去打听一下航船班次,虽然茅春香知道班次,但是方立平一辈子不愿意向她请教任何事情,像回老家这等大事,更不愿意求教于茅春香。他要等打听清楚船次后,再真正像个一家之主一样,带着茅春香回老家。

    偏巧在这时候,村委给他打来电话,说方相安的儿子要把方立平老家兩间房子中的东厢房拆倒重建,村委出面阻止,但对方理由充足,说当初法院判决方立平赔偿方相安家八万元,方立平拒不执行,第二年,法院只得将他的东厢房进行拍卖,流拍后,法院直接就把这间房判给他了。方立平着了慌,虽然大部分的话绕口难懂,但最后一句话他听得真切——方相安的儿子占走了自家东厢房!他正准备重修老宅回乡养老呢,怎么突然就出了这种事?这辈子走背运,每次都是好运还没开始,背运就来了。方立平浑身的血液呼啸着朝头部聚集,眼看就要迸发出来。

    茅春香吓得脸无血色,过了许久才小心地问:“这可怎么办哪?”

    “人家有儿子,难道我们就没有?”

    方立平认为报仇雪耻的时候到了,眼下正是两个儿子发挥作用的紧要关头。但方立平眼里再大的事,到了两个儿子那里,竟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一间破房子,有什么可留恋的?两个儿子的口风如此一致。

    “就当当年生坑里了!”方立平狠狠地诅咒了他们,忍不住跑到门口,抄起一块大石头,甩手扔向远处。石头骨碌碌滚远了,茅春香担心地低声说,砸到人怎么办!方立平骂道,怎么砸不死那些恶人!他躺倒在破渔网上,心灰意冷。

    “要不要让小威帮忙去问问?”茅春香擦着眼睛问。

    想来想去,无人可依,眼下也只能靠他了,方立平憋屈地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茅小威接了姑母的电话,当天就赶过来,找方立平了解事情的根由。方立平的记忆在那场海难之后就停止生长了,困居海岛后,他跟外界断了音信,外面天翻地覆,到了他眼里,仍不过是日复一日。茅小威气得差点踢翻了屋角装小海鲜的竹篓,吼道:“你脑子呢!”

    “一定是假的!怎么会有这等事!我不信公家会害我一个可怜人!”方立平恳求茅小威帮他彻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使的鬼,这是存心要让六十多岁的老人死在外乡么?

    方立平干等了三天,当茅小威来电告诉他确有此事时,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一去二十年,人生毁了不说,竟然连祖宅都失去了一半。他反问茅小威:“你怎么确定这就是真的了?”

    茅小威回答说,已经去方相安儿子家看了法院判决书,又查了档案,还咨询了在法院工作的朋友,是真的没错。

    “那我现在把他家这八万块钱赔上行不?”

    “二十年前的八万,跟现在的八万,能是一回事吗?”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方立平说要去找方相安的老婆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茅小威沉默了一下告诉他,前天去方相安家看判决书的时候,问过方家儿子,他说他爸出事故的第二年,他妈拿不到赔偿金,无力养活两个孩子,忧急之下,精神就出了问题,一直在医院治疗,现在偶尔接回家中,也是疯疯癫癫,打人咬人四处乱窜,又送回了精神病院。

    方立平大吃一惊,他最见不得疯女人了。记得日子刚开始好转的那几年,城镇上的房子一天比一天新,街头可看的热闹和看热闹的人,也一天天多了起来。闹市上经常会像包心菜一般围着一簇人,挤进去一看,大马路上坐着个疯女人,一丝不挂,白花花的肉体裸露在阳光下,这么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围着她看,她却眼神空洞、毫不理会。男人们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女人们摇头叹息,赶紧推着自家男人回家去。有知情人说,这几个女人,都是家里男人赚了大钱,回家闹离婚,她们承受不住就变疯了。作孽啊,女人给你们做家务生孩子,怎能让她们这样坐在大马路上呀!方立平连连摇头,如果她们的男人在眼前,他肯定会揪住他们暴打一顿的。想到这里,他为自己逼疯了一个女人而懊悔不已,恨不得揪住自己暴打一顿。

    茅小威说:“再也没有比这更惨的了。说句公道话,就算你把两间房都赔给了人家,也消不了这恨!都说活着就是王道,现在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吗?”

    方立平还是将信将疑,但茅小威的话,他又不得不信。尤其是一想到方相安老婆疯了,他就百般难受,死者已矣,活人受罪,更叫人叹息。

    茅小威说方立平这一辈子,都是自我糟践的。当初八万跟四万,也不过相差四万块钱而已,自己家里挤一挤,问亲戚朋友借一借,总能顶得过去吧?至少一家人能过上正常的日子,总不至于像今天这般家不成家、人不像人。

    方立平争辩道,当时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嘛——明明是合伙,为什么船一沉,就变成了帮工?而且,家里也确实穷,哪有那么容易借到钱?

    方立平不是没想过向别人借钱,也曾试探着向茅小威的父亲开过口,但小舅子阴阳怪气地问他:“借了什么时候能还?”方立平觉得刺耳,一气之下就甩门出来了。

    茅小威顿了顿说,那个年代,借钱也是不容易,谁家都没有余粮,唉!

    茅春香安慰道,不回去也罢,她死在哪里也是个死,只要能让她堂堂正正地回几趟娘家,不要每次都像做贼一样就好,虽然她父母不在了,但她娘家还有兄弟弟媳……

    方立平瞪了她一眼,谁家还没个兄弟姐妹?他猛吸了几口烟,呛得剧咳起来。长年抽劣质烟,令他浑身都包裹着呛人的烟味。咳完后,他背起大剪刀去“海珊居”修剪花草,每次可得五十元工钱。

    冬季是岛上民宿的淡季,“海珊居”这次只住了三个客人,其中一个面庞清瘦,留着一小撮胡子,穿一件长袄。以这么多年接触“海珊居”住客的经验来看,他知道这类客人往往挺有来头,他很可能是个作家、画家或音乐家什么的。方立平自顾自地修剪着花木。修花木也不是件随意的事,他会将它们修成苹果形、梨子形、香蕉形,树叶上落下一颗灰土,他都会圈起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弹去。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有能耐。凭感觉,那客人一定在远处一点不落地观察他。

    果然,客人很和气地叫住了他,问他岛上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儿?讲一点听听,他好回家搞创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岛上的生活也莫不如此。但这是唯一一个主动找方立平说话的客人,他无论如何也得找点话题出来。他想起了今年夏天目睹的一件事。

    夏日的下午,天空的飞鸟一只又一只低沉地飞过。他去屋角菜园里摘菜,一进去,就觉得气氛不对,菜园里有股腥冷的阴风在翻滚。他壮胆细看,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蛇正横趴在菜园里蜕壳。它非常痛苦,扭动着身子,脱壳而出的部分一点点膨胀开来,蜕下的蛇皮逐节逐节瘪下去。以前在村里听老人说,惊动了正在蜕壳的蛇,要么会让蛇立刻死去,要么蛇会攻击人。方立平十分惊惧,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蛇看了他一眼,继续缓慢地推进身体,当着方立平的面,完成这项庄严的仪式。最后,蛇的行动突然灵活起来,尾巴一甩,从旧皮里钻了出来,浑身闪闪发亮,飞快地游走了。菜地空空的,阳光洒在密集的菜叶上,金粉画般,令人不敢多看一眼。

    客人拍手称妙:“真是精彩!”他还非要让方立平陪他去菜园里看一看现场。被大蛇躺过的地方,方立平一直没有翻动,还用石头绕着围了一圈。冬天的菜园荒凉削瘦,石头圈住的地方看起来更大了。客人朝空土地作了个揖,拍了照,又自言自语说,谁的生活不是一场肉搏呢,哪怕它是个畜生!他的话,方立平似懂非懂。

    客人走后,他独自坐在菜地里,砸碎了无数个烟圈后,倒掉鞋子里的一粒沙石,站起身来。远远的,有一声清脆的鸟鸣从迷雾深处传来,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一片死寂。方立平伸开四肢仰躺在院子里的睡椅上,静静地看着如盖的夜幕。残余的天光快速凋落熄灭,他像被燃尽的烟火突然熏了手指一般,惊坐起来,思索一会儿,再又慢慢仰躺下去。巨大的夜幕把院子围成一个天井,方立平被幽闭其中,直到茅春香来叫他吃晚饭,他还是一动也不想动,好像与黑夜、躺椅融为了一体。

    二十年来,这是方立平第一次出岛。茅春香在耳边再三念叨,说欠了侄子的人情,心债太重,今生今世一定要还上这人情才行,虽然知道人情还不完,人这一辈子就是恩怨纠葛,而且侄子家也不差这点东西,但是还总比不还要好。

    “嗯。”方立平若有所应,低低的声音穿过重重烟圈,听起来不过像是一声呻吟。茅春香催促多了,方立平的心念就慢慢起来了。

    “你近来老是咳嗽,不如趁这次出岛去医院看看吧。要是你不认得路,我让小威陪你去,反正已经够劳烦他的了,也就脸皮厚一点,再劳烦他一次。”

    方立平阻止了她,阴着脸,喝一声:“我还死不了呢!”

    茅春香默默地从冰柜里往外搬冻鱼,一袋一袋整整齐齐码在塑料桶里。这些年,方立平心里不顺,不时责骂茅春香,嘴上痛快之后心里也后悔,但是喉管里的气一堵上,粗话就爆出来了。人生不顺气,总得有个撒气的地方,他为自己开脱。仔细想想,他并不觉得茅春香有什么错,这些年来,她跟着他苦头不尽甜头不来。虽然她的弟弟弟媳让人生厌,但是他们又与她何干呢?还有茅小威,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人。茅春香说要买鱼鲜送给茅小威,他就去买,而且还是凌晨赶早从渔船上收过来的。

    临出门,茅春香又拉拉方立平的衣服说:“换一件呗,这衣服……”

    方立平觉得女人就是多事,出个门,还要换什么衣服?

    他只一瞪眼,茅春香又不作声了,用手把冻得硬邦邦的鱼往下压了压,盖上盖子,再压了压塑料盖,嘱咐道:“你认得路吗?小威就住车站附近。”

    方立平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个道理,去年,“海珊居”一拨商人模样的客人在聊天时,还说现在三个月就风水轮流转了。大道理不懂,这二十年来海岛发生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的。以前来海岛,只有水路可走。能隔千重山,不隔一度水,这体会他比任何人都深。现在,附近几个大一点的岛都已经连了桥,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岛上来了。方立平居住的这个岛,也很快要通车了。老家市区的那个车站,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是,他又坚信自己是记得路的,因为到了总归会认得吧。

    他提着塑料桶出门,码头风冷,江霭低沉,放眼望去,泊岸的船只像一个个嶙峋的大骨架。这些水泥钢铁铸成的大船,比他的运沙小船威风多了。周围是一群裹着羽绒服的过客,听对话内容,他们都是在岛上观光完毕回家的。现在他们谈起岛上的海水礁石和灯塔,还是很兴奋。

    轮船离岸,小小的颠簸令人眩晕,软弱虚脱的感觉从双腿往上爬,方立平将深吸进来的空气往下压,还是没能让自己站得更稳当一些。他倚靠在了旁边的姑娘身上,一个男青年一把揪开他,眉毛扇动。姑娘同情地说:“看他脸色煞白,应该是晕船吧,算了。”

    虽然逃过惩罚,但是人家姑娘说他晕船,他不想承认,很想大吼一句“你才晕船呢!”却终究没敢出声。那个怒目圆睁的小伙子還挡在眼前。船到开阔处,身边的乘客纷纷离座到船舱外拍照。船舱空荡,窗外的海水一波一波晃过来,眼前网圈密织,瞳仁里像撒进了芒屑。他一把拉开那个小伙子说:“当心,船要翻了!”小伙子像看精神病人一样看着他,他的女友赶紧将他拉开,两人站到了另一个角落里。

    海水的颜色渐渐变深,变黄,变混浊,船速减慢,舱外的人回船了,座位上的人站起来,拖拖拉拉朝出口处移动。岛上的海水清澈明净,水陆交界处,却是水黄质浊,方立平突然有点不想上岸了。磨蹭了一会,后面的人推搡着他上了岸。一脚跨到陆地上,另一脚还在船上,方立平进退两难。被乘务员一把牵上岸后,手中的塑料桶往下沉了沉,方立平顺势蹲在了岸边。

    耳鸣让他听不清周围的声音,胃里波涛翻腾,只得拼命咽口水,把反酸的感觉吞下去,但一股酸腐味还是按捺不住地顶上来。早上出门时,他再三说过不吃早餐,茅春香却煮了一大碗红头虾干面条,一定让他吃饱了身上暖和好赶路。

    终于,他忍不住抱着一根水泥柱子大吐起来,灰白的面条夹杂着烂红的虾泥,刺激着感官,引发了他更强烈的呕吐。颜面尽失,他偷眼看看四周,大家都在匆匆跨过船舷,走过浮桥,分散到各处,连用余光瞥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他放心了一些,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此时再回首看身后,一大片汪洋海水远接天际,竟像是隔了一个国度那么遥远。

    在码头游荡了一会儿,方立平坐公交车前往市区方向。到站才八点多,他并不急着找茅小威,而是走上天桥。天桥靠近台阶的角落里,堆着一卷被褥,他以为这是一堆废弃的垃圾,待走近,被褥底下突然探出两张年轻疲倦的脸,一男一女,正交织着抱在一起睡觉。他们只是睁眼看了方立平一眼,又拉过被角遮住脸,继续睡觉。千好万好的大城市里,居然有看起来不像乞丐的年轻人露天而眠,方立平深感意外。他陡然想起了方瑞华,在另一座大城市里讨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艰难?他接电话时都沉默不语,是不是强忍着不把自己的难处说出口?方立平俯下身去,将一袋冻鱼放在他们头边,下了天桥,走到大马路上。

    阔别多年,老家市区跟记忆中的样子既吻合又迥异,到处都亮堂堂的,马路变宽了,路上的车子变多了,路边的房子变高了。但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东西,他一直向前走,不时停下来向路人比画,直到看到一面飘扬的五星红旗才停下了脚步,打量着大理石上面镌刻的某某法院几个金字。

    自从村委来过电话之后,法院,便是在他梦中隐现多次的神秘地方。风将高高的红旗吹得呼啦作响,旗面偶尔卷起一个褶皱,又很快被抚得平平整整,像静止在风中。脑子里闪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惨白肿胀的死尸,被指甲抠出道道血印的船舷,人鬼难辨的黑影,老家的旧房子……耳边响起谈笑声,一位老大爷坐着轮椅被亲属推过来,手背上还贴着输液留置针头。听他与两位亲属的对话,大概意思是某家医院把他的腿给治坏了,这次是来打官司的。可他竟也是笑嘻嘻的,也许他要一辈子坐轮椅呢!其他进出法院的人,看起来也都是老实诚恳的模样,既不奸诈油滑,脸上也没有多少愁容。他想起自己当年开庭时,由于惊吓过度,几乎走不动路,是被两位村干部架着来的。

    也许是因为他在这里站得太久了,一名女工作人员笑脸相迎:“你是来参加庭审的吗?刷一下身份证就可以进来了。”

    他居然想也没想,就摸出身份证,对比了人像,又去过安检。工作人员提醒他,有没有带打火机?并示意他把打火机拿出来丢在塑料筐子里,橘色的筐子里已经丢满了各色打火机。丢掉打火机,无异于丢掉半条命。方立平磨蹭着,不交不行么?女工作人员很和蔼地笑起来说:“丢了不是可以再买吗?便宜得很。”方立平一想也是,一只打火机,丢了不是可以再买吗?怎能跟半条命相提并论?

    过了安检,工作人员让他寄存行李。他看着这一大桶鱼,在路上晃荡了几个小时,冰块已经融化,塑料袋变得潮湿黏腻,散发出一股腥臭味。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低声商量了几句,让他把塑料桶放在行李寄存柜旁邊。

    方立平一身轻松地走进了法院,他看其他人都往正门对面的一幢楼里走,也跟了进去。到了二楼,每个审判庭都关着门,他又上了三楼,见第十二法庭的门开着,门口的电子屏幕上显示没有在审案件,便走了进去。十二,十二,他的案子就是在第十二法庭审的。虽然法院已经易址,但是“十二”这个数字,经常在梦中变成怪兽,怒气冲冲地击打着他的脑袋。

    天色黯然,法庭里没有开灯,更添几分肃然。左边是原告席,右边是被告席,方立平走了过去,很自然地坐在了被告席位上。

    当年,他就是这样坐在被告席上,没钱请律师,整个人像被泡在海水里一样冰冷、恐惧。争论的焦点只有一个:双方到底是合伙还是帮佣?方立平自然说是合伙,当初大家共同出资,约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也不能反悔。但方相安老婆一口咬定是帮佣,雇工出了事,理当雇主负责。

    法官问方立平:“你说是合伙,可有协议?”

    哪来的协议?谁都以为这趟出海能够保赚不赔,双手空空就上船了。

    方相安老婆也没请律师,她是由另两名女村干部陪同过来的。她哭骂着说:“死鬼那天回家来跟我说,找到了个好工作,替人开船挖沙,等船回来,就能拿一大笔工资。我还等着享福呢,没想到人却没了。”

    方立平爆了一句粗口,被法官喝止了。他偷眼看一下村干部,两个男干部面无表情。在架着方立平来法院的路上,他们已经劝过他了,说好歹人家死了,你活着,活着就是最大的本钱,知道吗?他回答说,宁可死的是自己呢!倒是一了百了。两个女干部托着纸巾按在鼻子下端,眼神像冰冷的海水,要将方立平淹没。

    现在,方立平对面空无一人,他多希望方相安老婆还能涕泪俱下地拉着他哭,不知道住在精神病院里的她,还记不记得壮年早逝的丈夫,恨不恨“害死”丈夫的“凶手”?在这场事故里,死去的人,清醒的人,疯了的人,各种影像在方立平眼前重叠,漶漫不清。

    方立平从被告席退出,又在旁听席坐了一会儿。往事俱各远去,不论原告、被告还是旁听者,最后都成了不相干的人,就如他现在一样,就这样默默坐着,也无一人来相问了。

    出了第十二法庭的门,隔壁法庭刚好庭审结束,一个西服笔挺律师模样的人快步走出来,另几个人紧追上去不停责骂。方立平又想起了方瑞华,马上离开了法院。

    法院毗邻公园,方立平走进去逛了逛。公园里久违的清新气息令人心生愉悦,方立平干脆赤脚踩在冬日正午的泥地上。泥土没有想象中的寒冷坚硬,柔软且带着一丝暖意。抛开鞋子的那一瞬间,他无比靠近童年,靠近母亲。

    茅小威换了新车,不是之前来海岛时开的那辆了。寒暄无从入手,就从新车开始,方立平称赞了茅小威的新车,也称赞了茅小威后生能干。茅小威说自己是贷款买的房,父母资助买的车,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方立平问:“你这车值多少钱?”

    “三十多万吧。”

    “你知道不,八万多能买到什么车?”

    “买不了好车。”

    崭新锃亮的汽车边立着一个衣衫破旧的邋遢男人,自然很是引人注意,路人从身边经过,都会有意多看两眼。茅小威让方立平坐车上说,方立平执意不肯,一定要站在车边说话。茅小威无奈,坐进驾驶室,侧身从副驾驶座上拿过一沓纸,递出来让方立平看。方立平瞄了一眼,马上还给了茅小威说:“不用看了,姑父信你。”

    茅小威长叹一声:“你当初怎么能一走了之呢?你那一间房,现在至少也值几十万。”

    方立平摆摆手问:“方相安的老婆怎样了,你知道吗?”

    茅小威猜测说,这么多年的精神病,如果能治早就治好了,现在应该好不了了吧?

    两下无话,停顿了一会儿,正午的太阳有些暖和,塑料桶里鱼腥味变得浓重起来。方立平低头打开桶盖子看了看,又往茅小威的车上看了看:“我把鱼拿出来让你带回去行不?”

    茅小威皱起了眉头:“这么腥味的鱼,怎么放?”

    方立平扒着车窗往里张望了一下,说:“那这只塑料桶也给你吧。记得,你把鱼拿出来后,桶要放在家里用着,千万不能丢了。”

    茅小威点点头,把塑料桶一提,顺势丢进后备厢,又坐回驾驶室。方立平赶紧跑回车头位置:“记住,只能拿来装垃圾,不能接水喝的!”

    茅小威摇下车窗问:“你要回老家看看么?去的话,我送你,半个小时就到了。”

    方立平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再回去了。茅小威劝说,还是回去看看,跟方家儿子沟通下,他们要拆东厢房,得注意一下,别弄坏了西厢房。方立平说,一间旧房子,随便怎么处理吧!

    茅小威说,其实还有件事他没敢说。方家儿子问,能不能把西厢房也卖给他们了,他们哥俩长大了,各需一间房,他们那疯娘也需要一间,住在一起好有个照应。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旁边的汽车从泊位上驶离,扬起的灰尘刹那间化作令人窒息的烟雾。一个废弃的包装袋被风追赶,扑打着地面。他伸手想摸烟盒,却想起打火机丢在法院的安检处了。

    “他们睁眼说瞎话,当自己没听见吧。”茅小威从车里取出点烟器,问他要抽烟么?

    方立平想了想说:“卖是不可能会卖的,如果他家儿子有本事,强占了去,我倒也不会去告他们。你就把原话转告他们吧。”

    茅小威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方立平说:“别担心,我死不了。”

    这些年来,方立平无数次想到死,但是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陡崖峭壁上,一个渺小、孤单、受伤的男人努力往上爬的身影,浑身被不怀好意的岩石割破,却还要紧紧地抱着岩石,不敢松手。那种绝望与痛苦都扛过来了,现在还谈什么死?

    茅小威下了车,掏出一沓钱塞进方立平手里:“你与姑母保养好身体吧,有事情就打个电话来。”

    方立平很粗暴地拒绝了:“我能养活一家人,还用不着向你们讨饭吃!”

    茅小威像个朋友一样拍拍方立平的肩,从他手里接过一支烟。两个人站在停车场吐了几口烟圈,茅小威吐出的烟圈还没成形就破灭了。方立平忍不住得意地暗笑了一下,是那种看着自己儿子犯了一点可爱的小错误后,又怜又爱的笑。

    茅小威安慰方立平,说自己现在吃的东西越来越清淡,柜子里的衣服越来越少,也不太愿意出远门,能够宽容大部分事情,只是特别害怕任何与病痛有关的事,最大的心愿就是全家人身体健康,当然也希望所有的亲人都身体健康。现在看到大家都好好的,就放心了。

    这一路上,渡过轮,坐过车,逛过街,方立平也在想,自己还能活着看见太阳,鼻子能呼吸,有空与亲人聊天,虽不太得志,但总算还是个赢家。而且原本以为茅小威会沉下脸色给他看——他一直没有好脸色给他看,没想到,他还跟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年轻人读书多见识长,说的话也动听。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听过,今天却听得懂了。

    茅小威的车“嗖”一声驶走了。阳光把路边书店门上的一副对联染成暖色,红艳艳地撩动眼帘,他还能认得上面的字。他当初想,虽然自己什么都没了,但是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当律师,一个学武功,全家就能一輩子不受人欺负了。现在,他们都如自己所愿了,却也没一个如自己所愿的,但是似乎真的也没有人再欺负自己了。

    他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快步朝车站里面走去。他要赶上最后一班驶向渡轮码头的车,赶上最后一班开往海岛的船,赶上最后的亮光,看一场日落。

    茅小威折回车站门口,在乞丐碗中放下一张十元纸币。这是他第一次给乞丐钱。在幼年时,偶尔有乞丐在饭点上门,低声下气地向母亲讨一碗剩饭吃。而母亲总是微笑着站起身,从锅里盛出满满一碗新鲜的米饭递过去。那时全家只靠父亲一人的工资养活,但母亲说怜恤穷人多行善事就是攒钱。

    “冬至是头九,两手藏袖口。二九一十八,冻得叫老妈……九九八十一,桃花香满枝。数九消寒歌,大家齐祝贺……”

    车载音响里,单曲循环播放着《新九九消寒歌》。女儿喜欢这首歌,不仅自己听,也让茅小威听,说要一直听到桃花盛开。女儿才十岁,正是蓓蕾含苞的年纪。茅小威总是记不清中间的几句歌词,但是他会大声地唱出最后一句。年岁渐长,人竟有了说不清是返璞归真还是老来糊涂的莫名喜乐。就比如,听着女儿喜欢的歌,随着曲调哼上几句,也是开心舒适的。或许每一天,不是在老去,而是与自己契合的生活又亲近了一步,茅小威想,不知道姑父是不是也如此。他竟突然地,把“姑父”一词冲出了喉咙。

    家附近的道路两旁,各立着一排光秃秃的桃树,购房时,开发商说到了春天,这里将是一片桃花林。茅小威和周绮绮经常在光树杈下饭后散步,周绮绮会一棵树一棵树细看过来,猜测着哪棵树会开花,哪棵不会开。茅小威问,成活的桃树,难道还不会开花吗?周绮绮说,她妈妈家门前也有一片桃花林,前几年春天,别的桃树都花香满枝了,其中有两棵桃树一直光秃秃的,叫人看了都替它们着急。等其他桃树的花都谢了,叶子变得茂密,竟发现那两棵不会开花的桃树也一样叶子茂密。

    “有些树就是没有花期的,但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就像人一样。”周绮绮说的话有些深奥,也颇有道理,茅小威觉得当心理医生真好,总是能够自我救赎。茅小威开着车,用余光打量着桃树,期待哪一株最先冒出花蕾来。

    小区门口,一群妇孺谈笑着走来,最前头的人怀里抱着一株挂满红灯笼的富贵竹,紧随其后的人腋下夹着一卷系着红丝带的席子,有两人提着红色塑料桶压阵,如同一块徐徐展开的红地毯,一路喜气铺了开来。打头阵的人欲从偏门进入,跟在后头的年长妇女着急喊道:“不能走这里,不能走这里,要从大门进!”本来只供汽车通行的大门门禁缓缓抬起,一串鞭炮旁若无人地响过后,这群人裹挟在鞭炮燃过后的青烟里,拥进了小区。看来,又有新邻居入住了。

    周绮绮正在厨房煮汤圆,往茅小威身后张望了一下:“姑父没来?”

    “直接就坐车回去了。”

    窗台上摆着画好一瓣的《九九消寒图》,消寒图就是从冬至日开始描画的。周绮绮画的是“雅图”——画素梅一枝,梅花瓣共计八十一,每天染一瓣,都染好之后,则九九尽,春天临。周绮绮素来怕冷,一位学生就让她画消寒图,说画了之后真的感觉没那么冷了。茅小威说,这是心理作用吧。周绮绮答,正因为是心理作用,才说明人的意念是很强大的东西。周绮绮总是喜欢卖弄她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叫人无话反驳。

    茅小威把塑料桶里的海鱼往外拿,四条装一个塑料袋,足有二十包,把冰箱冷冻室都塞满了。

    周绮绮凑过头来看了一眼说:“怎么有两种不同的鱼?”

    “有些是小黄鱼,是上次买过来的,因为刮风来不了,姑父一直给冻在冰箱里。子梅鱼是这次新买的。”

    “四条一包,刚好够我们一家吃一餐的,小宝也可以开始吃鱼啦 。唉,姑父的事怎么说了,还有希望吗?”

    “早已成定局的事了,只不过是他将自己困在岛上二十年,后知后觉罢了。”

    “那他还回村里来住么?”

    “不回了,仇家要翻建房子了,他一间老旧的西厢房,蹲在旁边也心里嫌堵。”

    仇家……茅小威不知自己怎么会吐出这个词来,止住了话题,默默往冰箱里装鱼。

    “机油柴油,远离火源?”周绮绮读着塑料桶壁上的字,惊叫起来,“用这桶装的鱼,能吃吗?”

    “鱼外头包着袋子呢。”

    “赶紧把桶扔到外面去!”

    茅小威扔了塑料桶回来说:“看到姑父穿成这样,还送鱼过来给我们,真心过意不去啊。唉,说出来也没人信,现在竟还有过得这么苦的人。我们正月里买点东西送过去给他吧,顺带也看望一下姑母。”

    “早知如此,应该把另一幅《九九消寒图》给姑父带去的,我刚好买了两幅。”

    “姑父哪有闲情画这个?”

    “另一幅是最简单的那种,纸上已经画好了纵横九栏格子,只要在每格中间再画一个圆就行了,称作画铜钱,每天涂一钱,画满九九八十一钱,春天就到了。”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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