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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处躲藏

    时间:2020-06-29 03:33:0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奚同发,中国作协会员,鲁院文学院19期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随笔集等多部。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数十家刊物转载,并被运用于全国硕士研究生试卷、高考模拟试题等,多次入选中国作协、中国小说学会主编的年度选本。

    江小水实在搞不懂,从小想做一名警察抓坏人,后来却不得不跟警察玩起貓与老鼠的游戏,他的人生在各个重要节点,从来没有间断过面对警察。这一次,毫无防备,却必须说服警察。只是现在回忆,他的经历太过匪夷所思。不仅警察要说,你怎么就事事遇巧,连自己也觉得这些巧到巧的遭遇,即使周密地串通去撒谎也不好撒。同时,令他倍感头疼的是,以前撒谎根本不打草稿,现在说实话竟比撒谎还让人难以置信。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江小水就可以重度多日前刚出狱的日子。完全不像想象中的,比如一走出那沉重的大铁门,阳光会刺眼,必须手搭凉棚在额前才能看清周围。实际的天空有些灰,并非有雨的节奏,是雾霾。

    如果说这个冬季前半程城市的雾霾需要风吹走,后半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这些与他无关。行走在街头,并不熟悉真的雾霾,十多年牢狱生活,他对外界知之甚少。更不可能预知接下来在一个桥洞下度过新年,以至于怀念狱中那个可以睡觉的床铺,一个吃饭的碗。遗憾的是,出狱时,他把那个用了多年的碗扔出去很远,黄色搪瓷瞬间摔下几片,然后发着咣郎当的声响,在路面转来倒去,最终滚落河道,不久便溢满水而沉下河底。

    江小水想扔掉的不仅是那个碗,也有点扔掉那段牢狱之灾的记忆。

    重获自由的第一顿饭后全身困顿袭来,江小水仰望一家酒店门头时,身后一辆救护车鸣着笛呼啸而过,接着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附近,他的周身每一根毛孔都紧张到竖立起来。

    1

    半夜两点多,叶智听别人说,他们明天也要“封城”,上午九点正式启动城市管理特别模式,所有进出城市的交通运输均告中断,包括高速、省市城际之间以及市内的交通、轮渡。整个小城与外界隔绝,不让进,也不让出,内部也不流动,人们各自居家留守。

    作为一名警察,年轻的叶智没有多问。他知道,这些消息虽然传自民间也不乏真实,他必须从上级市局通知那一刻才能算起。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三更半夜通知尚在梦乡的妻子。

    半醒半睡的妻子,接通电话后接连“嗯”了几声,后来突然清醒过来,什么,你再说一遍。其实,她听明白了,一边把手机夹在脖子与肩头之间保持通话,一边腾出手来拿衣物,准备穿着了。她说,不行,必须把信儿接回来,娃儿太小,俩老人没法长时间照看,一旦真的“封城”,麻烦大了。见叶智不语,她又说,无风不起浪,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叶智仍是沉默。

    妻说,反正年后也要把信儿接回的,早几天也没事。只是,这大半夜,车恐怕不好找,尤其一旦“封城”消息走漏,那就更难找车。

    哦。叶智轻声接了一句,表示自己一直在听。他明白妻的意思,但警车不能动,何况在此关键之时。

    那,那……妻子同样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改口,我自个想办法吧,你多注意安全……

    你也是,要注意安全。挂电话前,叶智又补一句,大半夜的,你,你,辛苦你了。

    信儿八岁,刚上小学三年级,前些天把他送回姥爷家,叶智与妻都调整工作,原计划除夕与初一值班,初二两人一起回娘家,没想到疫情突变,单位要他们全员全勤上岗。

    不知道妻子当晚是怎么折腾的,放下电话几分钟后,叶智开始忙得再也没有停下。

    分局的警铃响起,值班同事整衣拿帽跑步前往综合楼前集合。副局长刘伟喊口令,稍息,立正。接下来是,报数。

    一、二、三……

    叶智知道,民间传说将成真了。

    分局小院灯火通明,局长等领导与大家正面而对。虽然之前也有过大练兵的演习,但今天情况一看就不同,明摆是前所未有的一次特殊任务来了。

    2

    十多年的铁窗生活,集体无自由日复一日的劳作及日常作息,连吃饭、睡觉都要听着口令统一进行。当这一切突然变化,江小水不太适应。服刑时天天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如今真的来了,他却觉着是多么不真实。

    他是坐公交车离开那里的。在车上,他不愿抬头,担心遇到某个熟悉的目光。其实他清楚,这一点不可能。这座城,于他完全陌生。他是被警车押来的,是否警车从市里经过,都是未知数。外面世界变化之大,让他手足无措。

    刚才上公交车时,司机还向他鞠躬说,欢迎乘坐。吓了他一跳,赶忙也鞠躬回说,这,这。这些年,他给别人鞠了多少个躬,说不好,如今别人给他鞠躬,简直使他慌乱到心跳。接下来,向车里走的他,被司机叫住,那位男士,你还没有投币,每位两块。

    虽然并不适应男士这个称呼,但他明白是叫他的。

    投币?哦,好的。他回转身。以前的经验,是先上车,然后到中门,门口有售票台,有售票员卖票。既然司机叫了,他就往司机示意的投币箱走去,与后来上车的人有过一个个错身。他的右臂明显地感到其中一人的胸前内袋鼓鼓的,应该是值钱的东西。而另一个擦肩而过的女人,手提的小包,口儿虽然合着,但细微的缝隙也不可能逃过他的眼光,包里有一个玫瑰色的小皮夹,皮夹有两个相互交错的金色卡扣,其中应该装的是一些证件或银行卡之类。以往,这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时刻,今天,他规矩地把两块钱投进车门前那个不锈钢贴面钱箱里,然后默默地轻步走向后排坐下。

    江小水乘车的小站位于一个三岔路口前方五十多米处。其中一个岔口,专向通往那个监狱。他上午办完手续,走了几里路,翻过一个小山口才到达。这里有一条通往附近小镇与城市的公交线路。这是狱警告诉他的。

    人,到哪儿都很多,何况要过年了,差不了两天。能赶在年前被释放,也算是政府的宽大。

    具体到他个人,呼吸着自由空气时,将面临另一个问题。正因为眼下要过年,是否有必要此时回家?毕竟亲戚要频繁走动,见那么多人,说一些尴尬的话,或问他狱中情况,或同情,还有那种高高在上教育他从此要好好做人之类……他没有让狱方通知家人。是否真的在外面或者就近于这个小城过年,尚不重要,目前的关键,是先好好睡一天。

    虽然不熟悉这座城,经验告诉他,去人民广场或火车汽车站附近。车站自不用说,一般城市的人民广场,都是热闹繁华之地,交通住宿吃喝拉撒比较方便。但是,那班公交车好像自进了城,便顺着一条道直行,不像别的线路在市区转来拐去。

    车过一个拉着缆绳的大桥,江小水忽然起身,决定下一站下车,已经可以望见不远处火车站奇形怪状的字幕。

    下车后走了一段路,才发现,这只是一个火车货运站,各种运送物资的卡车进进出出,广场上还有拿着不同颜色纸张的接货单的人往来沟通,货物成包、成箱堆放在广场的不同方位,有的被一些拉起的绳索圈着。人声嘈杂,车流不息。他不知道往哪里去,望天,灰蒙蒙的,随着脚步,朝前。

    是一家热干面店的招牌绊住了他的眼睛。毫不犹豫进去,热气腾腾的老板娘已冲他喊道,大碗,小碗?

    什么?江小水一愣,多年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都需一个适应,至少慢半拍的节奏。

    你要大碗,还是小碗?

    哦,大碗多大?刚说出来,他便改口,大碗,两碗……

    在这吃,还是打包?

    哦,什么?哦,吃,现在吃,在这吃。

    调料啥都要吧?

    都要……哦,不放辣椒呵……他心想,自己的外地口音才让老板娘这样不厌其烦,反正人家也是好意。

    辣椒在桌上,多少,你自个放。老板娘回了他,向后台喊话,两个大碗,在这儿吃。声音一气呵成,听起来也好听。

    等餐时,不断有人进来,江小水才明白,老板娘的臺词,谁来都一样。见别人自己拿柜里的小碗接汤,他才注意到屋角那个圆形下端有个水龙头的容器,上面写着字“面汤免费自取”。

    多少个日子,已经没有这样自由地吃饭了,不用排队,不用点名,不用听口令……虽然才出来几个小时,江小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切怎么如此不真实。

    3

    两碗热干面干净利索装进肚子,外加一个烧饼,一个卤蛋,又来两碗热汤,江小水竟然幸福得想流泪。而与他同时在这个城的另一端,女医生朱惠娟刚跟老公吵了一架,摔门而去。

    站在大路边仰望天空自语,是不是这样的天气让她总压不住噌噌的火气?要么,就是医院最近发热病人闹的。朱惠娟一上班就忙得停不下来,上厕所的时间都没得,有时憋得肚子疼。心里烦躁不堪,当然不可能对病人开火。所有的耐心和好话,都在工作中用尽了?回到家弄不好就像点燃的鞭炮,劈啪劈啪。

    老公昨晚又没在家做饭,带孩子去吃东北酱骨头,带回来撕得咧了嘴似的两个半盒的一次性手套,随手扔在茶几上。有时带回的手套因为没装好,还可能在屋里飘起一只。她曾一次一次地把那些手套收集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没想到这次老公竟把那些手套揉成几个团儿,胡乱扔在桌上,有一只干脆还泡在剩菜里。

    平时,朱惠娟就对在外面吃饭心有余悸。尤其不放心卫生,还有味料太重、食材质量,或成熟程度。她不是洁癖,虽然在医院上班,也并不反对老公在外吃饭,可是,她一忙,老公就带孩子外餐,对孩子成长肯定不好。这不,最近几乎天天在外吃,这个病的传染,早在医院内部传起,她多次提醒,他只是笑,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实在让人恼火,她刚埋怨几句。没想到老公说,瞧你上个班,别的女人就不上班了?能得不轻……

    火,一下子被这话点炸。

    她疯狂地高喊,我上班怎么了,不上班,在家给你当保姆?瞧瞧谁家的男人像你,天天抱个手机,你跟手机过去吧!

    老公一乐,好啊,手机里都是美女,不像你,快变成母豹子了。

    朱惠娟抢过老公的手机就摔了……

    在这之前,虽然她早气得脸变了颜色,老公尚笑容以待。手机一摔,老公也火冲云霄,一推她,你疯了?

    这一推,如果平时也不算什么,这个场合,她认为是他对她动手了。

    日常里,妻子累了有点情绪,是经不起他逗的。几个嬉皮笑脸下来,朱惠娟就不再给他过招。今天这是?

    好在,老公的火及时熄灭。他想起妻子最近说那个传染性什么毒肺病可能蔓延,医院领导一直不让公开议论,一再强调要上级定调,谁私自传播谁负责,如果引起社会恐慌,严肃处理,不排除开除。妻说,这样可能让医护人员感染。但领导掌握大家的饭碗,谁也不敢再声张,只是私下提醒家人及朋友注意。看来,妻子肯定很心乱。老公一边捡着那飞花四溅的手机碎块,一边想说些什么缓和,朱惠娟却重重地一摔门走了。走就走吧,她还是去上班,又不可能去别处。

    此时,朱惠娟需要调整一下情绪。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延伸到工作中,这是她多年来的自律。一个医生,如果把自己的情绪参差到工作中,可能造成的损失将无法弥补。出了漏洞,沿着江边人行道慢慢走着。她计划走一站再坐公交,以便平复一下自己。公交上班,需要倒两班车。上班的医院在南端,那一片再往南,隔两座小山包,就是省城第二监狱。他们医院也承担监狱危重患者的急救。

    一路上胡思乱想的朱惠娟,肯定不会想到,这次火冒三丈,将成为她的终生之痛。

    4

    吃饱饭的江小水双眼打架,身体轻飘飘地,像空中的落叶,不上不下,脚底没跟。腹中的热与天气的寒,让额头微微起汗的他决定立刻、马上找地方睡觉。出了热干面店没几步,那栋大楼下面不宽却醒目的快捷酒店招牌正映入眼帘。

    对开玻璃茶色门上是“宾至如归”四个字。进了门,正对前台,两个小姑娘在电脑前低头看手机,其中一个起身对他说,你好,欢迎光临,有预定吗?

    没的。一边回答一边想,怎么回事,没预定不让住?

    是会员吗?

    会员?江小水摇摇头。

    不是会员没法享受会员价!要不,你办一个会员卡,今天住宿就可以打折。小姑娘笑脸殷勤道。

    见他不回答。另一个女孩子也站起说,会员卡全国通用,你现在办好,到全国各地我们的连锁店都能享受会员价。而且,我们有会员积分,可以兑换房费。积分达到一定额度,可以免费住宿。

    江小水不太明白,追问一句,会员卡怎么办的,要钱不?

    五十块钱。先前的姑娘说,你今晚不是会员价一百元一晚,会员卡打九折,九十就可以住。如果住够六天,还送你一天免费住。

    这个问题在江小水大脑里有点绕。虽然对方说的好像很清楚,但他还是有点算不过来。也就是说,办会员卡的话,他今晚要多花五十块钱,只省十块钱,那何必?他说,还是不办呵!

    大哥,其实办卡很划算。全国连锁店,你住几次就把卡钱省回了,何况还有免费房,你就省大发了。我私下告诉你吧,年后我们这个会员卡就不发行了,想办也没得法儿办。她笑得很可爱的样子。见他尚在迟疑,她继续说,大哥,还是办一个吧,立刻就可以优惠,划算。年后大哥再来住店多方便啊!

    年后?虽然还有点蒙,也觉得对方说得对,何况,他可能就在此住到年后,便问,你们过年放假不?

    春节不休息呀!看到有戏,她甜甜地一笑回答。

    江小水决定办卡。

    好啊,身份证。她一脸春光。

    办完卡,先住两天,交押金,按对方说的电梯间,上到四楼。他的房间的对门正房门大开,见他开锁,一女客赶紧关门。

    进了屋,随手关门,把包往椅子上一扔,江小水整个摔倒在床上。本计划先好好洗个澡,但一躺下就睡过去。再醒来,窗外是黑的。吓自己一跳,睡的情况与以往不一样,这在哪儿?回忆一下是否在做梦,还是半清醒过来,啊,我已出来,不在那个地方。他没有过多继续考虑,又睡过去……

    如果不是“咚咚”的敲门声,会睡到何时,不好说。

    谁啊?他以为敲错了门。

    是服务员,一直在喊着冯成、冯成,快去办理退房。

    我不是冯成……啊……你找错人了。他打着呵欠口音也拖很长说。

    服务员结结巴巴连喊带叫解释,他终于听明白,是封城。

    封城?可能吗?什么年代,封城?这么大的城市,四通八达的出口,说封就封啊?

    服务员再次催促,九点起市内外出的所有车辆,包括火车、汽车都停运。火车站所有过往车辆都停运,不停车了……

    还是后面这句话让他跳起来的。服务员意思是,酒店也将封闭,不仅不接待客人,原来的客人全部退房,酒店停业……

    几分钟收拾完毕,不仅是多年狱中集体生活练就如此速度,其实,他也没多少东西,就一个包。可是他还是走不了了。

    当江小水急急赶往火车站,广场上警察已一米一岗形成人墙,铁栅栏、隔离障被工作人员摆设在各个要口,还出现了一些穿戴防毒面具似的特殊衣服的工作人员。他已不能靠近车站。没戏了。此时的他,突然发现街上的行人,都戴上了口罩。

    这?没有口罩成了他与别人的不同。江小水四下找药店,并跑过去。可是药店门口站着的工作人员不让进,因为他没戴口罩。他说就是来买口罩的。对方回答,早没了,全城都买不到了。

    什么?江小水傻眼了。

    5

    叶智再次接到妻子电话,已早上六点半。她把信儿从另一座城市接回来了。给爸爸连夜电话后,爸爸说送孩子过来,考虑到路途太远,且是黑夜,她还是找车去接。他们在两座城的交接处相遇,她还想让爸爸一起来,但老人表示如果封城,在自己家更好一些,大家都方便。

    从当晚集合后,叶智便被派往一些相关路口执岗。不少人半夜听到天明要封城的消息,已开始通过私家车离开。夜幕下的城市车流量极大,尤其高速口或出城路口,鸣笛声配着拥堵的车队,灯火通明如同节日的夜灯秀。

    早上七点,叶智接到另一指令,与队友八时在火车站附近红珊瑚大酒店门前集中,八点半移步进入广场。广场上到处是拖着拉杆箱的男女老少,其中不少人没车票,听说要封城来看情況,既是观察一下能否有办法走,另外是证实一下封城消息真伪。当警察成队进入时,车站原本熙熙攘攘的人众明显开始慌乱,呼朋引伴,喊声此伏彼起。

    有人问叶智,是真的要封城了吗?

    他口罩上方的双眼送给她微微一笑。

    也就是说,不让走了?也不让外边的人来?火车站不让过火车吗?还不让火车停靠……

    见这女子不断询问,叶智说,我们执行任务,具体情况请关注政府通知。如果你没有票,尽快离开,有票尽快进候车室。

    此时,候车室前一度不见队形,进出的人众东挤西推,不断有警察维持秩序,没有票的一概劝退。

    叶智似乎晃了一眼那个光头背帆布包的人在附近,职业感觉可能是个惯犯,但当时紧急的执岗任务,没法跟踪,人影早消失了。他对着人群喊道,请各自注意人身财产安全,拿好行李物品……

    九时整,车站关门,虽然还有旅客说自己有票,也不允许进入。由警察形成的人墙向外逐渐扩张,最终逼退聚集候车室门前的部分旅客,并引领他们进入人墙与隔离墩形成的通道有序撤出。尚有人在喊叫着什么。

    天空突然落雨……

    冥冥之雨,对执岗者来说真是及时雨。顿时广场上人群加速散去。

    下午三点多,回到局里换衣服的叶智喷嚏连连,引得同事纷纷侧目。他笑着解释,我没事,我没事。特殊时期,任何人的咳嗽和喷嚏都可能让别人多看几眼,已司空见惯。

    刚喝了几口热水,接警,三院门前病人太多有可能引起混乱,叶智与队友奔跑出去。

    6

    朱惠娟是中午才知道封城的。昨天中午接班,就没有再停歇,医院完全超负合运转。自新闻上说这种病毒开始人传人,医院就变得一号难求。有些病人为了打针退烧,排十多小时至半夜挂号,都成正常现象。

    医院门前往来的救护车鸣笛声声。

    零点本可以下班,但病人实在太多。医院启动24小时工作制,下班的大夫与新换班的医生一起接诊,但他们可以稍作几小时休息。朱惠娟在一个病区诊台后坐在两把并排的椅子上眯了一会儿。没想到,半睡半醒已过去两个多小时。一个激灵,险些摔下来,她彻底醒透。同事或趴在桌上或依着椅背或骑在椅子上,但都不敢换下防护服的睡姿,让她一阵心酸。她现在真相信了战争年间军人一边走路一边睡觉的说法。

    早上四五点的医院挂号大厅,队伍早延长到各个走廊,有些病人坐在走廊的塑料连椅上输液。朱惠娟有点蒙了……当了十多年医生,第一次觉得医院根本接诊不了这些病人,当年的SARS,他们也没有这样忙到24小时无休。

    中午没有饭可吃了,只有方便面,放在会议室圆桌上,谁吃谁泡。她奇怪地问,怎么会这样,食堂不供餐了?有护士说封城了。朱惠娟大脑有一刻没转过来,当意识到封城的实际时,立刻给老公拨电话,可是不通。如果他不知道这个消息,过几天坐吃山空,家里吃的都没了,需要尽快采购补充。另外,还有孩子的情况,也放心不下需要叮嘱。她实际上从昨晚起,已不能回家了。

    电话一直打不通。内心火急火燎的她自我安慰,老公可能又带孩子外出吃饭了,那么多人在饭店都会传封城的事,他肯定早就听说了。顺手泡了一碗面,在等待的过程中,还是不断拨手机上显示“老公”字样的号码。可一直是“你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的回声。

    这家伙在干吗?怎么打不通,一直要不通?没电了吗?还是……突然,朱惠娟想起,昨天,她摔了老公的手机。彻底摔坏了?你个大傻瓜,昨天下午为何不尽快修理?瞧瞧,平时没事,关键时刻掉链子。什么时候摔不行呀,非赶这火燎眉头的关头。

    朱惠娟开始翻找手机通讯录,终于找到同小区一家人的电话,打过去想让他们帮忙去问一下情况。没想到邻居一接电话,听到她问还好吗就哭了,说是父母都确诊了……

    她没法再说什么,安慰几句挂了电话。

    朱惠娟周身一软,眼前泛黑,老公不会有事吧?整天在外面喝酒,如果他出事了,孩子怎么办?万一,万一……要真确诊,孩子也不好说……越想越怕,心急火燎。

    有护士召唤,她只好把碗面往嘴里扒几口,洗手,擦嘴,让同事帮忙整理防护服,戴口罩,小步跑向诊室。一旦进入诊室,一下午不可能再出来。水,不是少喝,而是不喝,没时间上厕所。以前手术时戴着尿不湿的经验,已被同事广为采用。

    7

    雨点落下来时,江小水躲到那个桥洞下。跨拱的河边有不宽的人行道,岸壁上有三个半圆形的石砌小洞,半米左右深。他把包往里一放,然后坐下,大脑一片空白。

    很快,饥饿感来袭。望一眼天空,雨不大,可以行走。休息一会儿,还是没想明白接下来如何应对这种封城。

    如果不封城,我不是也不急着走吗?为什么一封城,反而这样慌慌张张赶路?这一封城,不是刚好让我在这个城里可以多待几天吗?这完全是老天好意与我起初不想回家的理由重合了。多好的事情,我怎么搞乱套了,跟别人一起瞎跑?江小水笑了。从昨天出狱至今,第一次发现自己笑了。

    不走,不走。一会儿雨小了或停了,再来两碗热干面,大碗的,还有两碗免费汤,不对,三碗。昨天吃饱喝足,一直到现在还没吃饭。这样一想,就更饿了,在桥洞下不到半小时,决定出来。沿台阶上到路边,才发现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也不见车辆。昨天还是车来车往,甚至今早还有不少车,怎么这一会儿像蒸发了似的。

    仅仅走了几步,就觉得非常不对劲,沿街的门都关了,饭店、烟酒店、商铺、小吃店,能看到的门都关了。刚才还曾找药店买口罩,没在意街上怎么没人了?此时才意识到,空旷的街头有一种恐怖感。

    走出两百米,没有遇到一个人影,他没法淡定了。

    雨,时有时无。他突然想,封城后外面没车可来,吃的用的不会都不让进来吧?那他不能总这样走来走去,不会饿死吗?

    继续走,终于拐弯后遇见一个年轻人坐在行李箱上看手机,人与箱子都在快车道大路中间,似乎希望有车过来,但他头都不抬,应该有一些时候没听到车声。

    找到一家酒店,想打听一下是否营业,走近才发现玻璃门上写着“过年放假,初六营业”。一路寻找,没有酒店开门或收留他。好在,发现一个巷子里拉下半截儿卷闸门的小店,还有方便面、面包、水之类,急急阻拦那将落下的门,买了几包东西。他不会想到,这些就是他的年夜饭,也是他未来仅有的食物。所有店铺都关闭了,不知是因为春节,还是传染病。他弄不明白。如果是春节,为什么一点节日气氛都没有。不仅是街头没人,也没声音和响动。那么,只有传染病了。

    江小水最后还是回到那个桥洞。他很庆幸自己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既可以避雨,也可以避风。他把方便面外箱撕开铺在地下,把包往里一扔,坐下。热水呢?啊,没热水,方便面怎么个吃法?

    几分钟后,他打开一瓶水与方便面,一边干嚼一边喝水。坐过十多年大牢的他,对付过多少难过的日子,现在终于可以自由呼吸着空气,其他都不算什么。他脸上的肌肉再次松弛,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

    封城像过年一样,很快就过去。年过完了,都要上班。等年后,封城一结束,他就可以回家。那时,也不用多么尴尬。天意吧,除了没能再住上酒店,其他还好。

    8

    从封城之日起,叶智实际上已开始人生的最忙乱,一会儿去卡口支援,一会儿去社区处理物业与业主之间因出入问题引发的争执,一会儿可能出现在大街上查询谁没有戴口罩,根据国家新规,有违者给予拘留。当然,还有救援物资车辆的引导。这些外地车进了空荡蒎的城市,想问个人都沒法问。

    卡点不仅是市区、医院、物资集中地,高速口、环城的多个口、出城各路口,防疫单位等,执岗的不仅有公安,还有医护人员、防疫办的工作人员、政府机关下沉的干部,还有志愿者。

    春节过了,封城还在继续,疫情并没有控制住,仍有大量病人无床位可住,他们在家里自行隔离,街头只有救护车和警车,还有一些私家车是志愿者的。这意味着公安干警的事更多,因为许多人有了问题打110作为最后的解决方案。妻子也下沉到社区协助工作,信儿只能自己在家,妈妈每天给准备好方便面,由他自己泡了吃。信儿一通电话就哭,爸爸你哪天回来呀。叶智只好说,快了快了……

    之前,叶智曾进小区上楼背过一个重症病人,没想到从七楼背到二楼,病人就离世了。叶智伤心至极,泪水把临时当作护目镜的游泳镜都积满了。不断有人死去,曾觉得能做很多事情的警察,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天能做的事越来越少,尤其这些人在眼前离去而无能为力。外地有朋友来电话让他帮助照顾一下没走成的亲人,他也没法找到他们想要的药,甚至想给他们带些口罩这样的事,也办不成。他一度最害怕的就是电话突然呼起,一个陌生号码都会让他心惊肉跳。这哪像个警察啊!

    与江小水的遭遇,是其中的一天。當时,叶智从一社区出来。因为社区有病人要送医院,但救护车一直等不到,病人家属一次一次报警。病人家属与社区门卫险些打起来,这家病人已感染,但没做检测,一直住不上院,想直接去医院看情况。但社区没有收到住院通知,不让出去。双方矛盾时不时激化了。叶智到达社区时,120也到了,原来是接了别的病人才来接他们。当时因为救护车不够用,一辆车根据同一个方向的线路,尽可能顺道接几个病人。叶智到现场时,问题不是问题了。对于他来说,多跑一趟,或是白跑一趟、空跑一趟,都比折腾半天事没解决要欣慰得多。那就不多耽误时间,给同事电话让车来接,一边走到小区路边。那时的警车也被派上各种用场,人手、车辆都缺。没车的情况下,他还曾骑自行车给别人买菜,送到小区,放到别人家门前,然后电话联系由他们各自开门取。

    叶智与同事在路边等车时,看到那辆银色SUV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估计不熟悉路。现在车上都有导航,手机也能导航,这车怎么回事?感觉不对劲,叶智跑上前去。

    离车还有几步远,车窗摇下,一男子正想说话。

    戴上口罩!叶智口气非常严厉。对方没有照做,且神情慌张,脸部肌肉都有些抖动。对方这种下意识反应,引发叶智的直感,肯定有事了。同时,他还敏感到他可能是出狱不久的惯犯,出来又重犯。与同事交换了眼色,两人冲过去拉开车门扭住对方的胳膊,在强行给他戴口罩时,他们发现方向盘下部被扯出的两股电线。盗车?疫情期间盗车,简直趁火打劫,许多车主的车都停在路边,人封在家,盗窃犯反而可以从容所为,你瞧,干脆开着逛街了。

    上铐子时,对方争辩,我不是偷车,真的不是。

    同事押了犯罪嫌疑人坐到后排,叶智驾车时根本没想过,假如此人已患新冠肺炎呢?事上一忙就迷,快到局里,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左嘴角一撇,说了句,这事搞的。同事也没再问。

    9

    大年三十晚上朱惠娟收到老公电话,他跟儿子下楼借了小区守门人的电话打来的。儿子问妈妈辛苦,说妈妈好勇敢。

    老公向她表示,请放心,年夜饭肯定让儿子吃好,做了几样菜,还有冰箱里的饺子,自己的亲儿子,哪能委屈。说完,又一通嬉皮笑脸。

    朱惠娟的年夜饭仍是方便面、火腿肠、酸奶,这些平时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速餐食品,现在成了吃起来很香的正餐。

    即使大年初一,医院仍人满为患。以前春节值班,不过是零星的几个病号,毕竟大家都不愿意待在医院过年,稍有可能,都在医生查房后被家人接回。如今完全另一个景象,患者之多堪比集市、庙会的密集人流。虽然医院扯起各种警戒线,让人们尽量拉开排队距离,但急迫的患者或家属,不自觉间便把人距由一米变成半米。挂号和缴费大厅的人流,一直连续到楼外大院,形成各种S接S的延伸。有的患者在站队中倒下再没起来。医院没有任何办法,只能里面死一个或治愈一例,腾出一个空位,另一个才能进来。所有急诊都是如此,再急,也没办法。在朱惠娟的工作史上,这也是唯一了。不断有人托关系电话打来联系住院,在以前不是什么事,现在她无能为力,只好连说抱歉。

    更让她担心的是,不断有同事“中招”,包括那些五官科或外科的医生。有的是感染了,有的是累晕的。因为防护用品严重不足,许多医护人员的防护服一旦穿上尽量不脱,有可能十多小时饿着不吃饭不喝水,加上防护服内的闷热,某个医生或护士晕倒,也时有发生。有同事直接在微信朋友圈发出求助信息。各科室医护人员就地取材、各显其能,放射科的最先把装胶片的塑料袋儿绑在腿上,有些护士穿上塑料雨衣,或是用塑料文件袋剪成护脸屏……

    想到家里一些可以用来暂作防护工具的,比如口罩或老公外面吃饭带回的一次性手套,她们之前爬山买的一次性雨衣,朱惠娟觉得有必要回家一趟。不过,进家门就算了,她现在情况不好说,免得给家人传染。

    零点后,趁几个小时轮休空档,她决定回家。至于交通工具,出了医院再说。或许有出租车呢。医院在南,家在西北,几乎比直接跨城还远。给同事交待时,才知道下雨了,从同事手里接过伞,朱惠娟急急穿过到处是患者的走廊。

    一到大路上,反而显得平静了,细碎的雨点即使打在伞上,也没多大动静。与刚才满眼满耳满脑子的人声人影相成强烈的反差,以至于这种平静显得有些魔幻。如果以往这样大半夜独行,她肯定会害怕的。

    从医院出来,她自语,只要见车,不管什么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拦截。

    为了省时间,她一直往前走。可三四千米走下来,无一人影,无一跑车。车辆很多,都停在路边,即使快车道两侧也停了不少。

    寒冷、凄凉,前所未有。没想到,一场毫无准备的传染疾病把人们折腾成这样。好端端的城市,本来夜景是多么的美丽,往日的川流不息的车来车往,堵车都成为一种向往和温暖。

    一阵心酸让她顿时周身极度疲惫,两条腿几乎拖地前行,沮丧、绝望,眼冒金星,此险此晕倒的朱惠娟急忙扶住路边的一辆车。

    无意间身靠的是一辆银色SUV,朱惠娟喜出望外地发现有人。

    在路灯映进车内的光线下,意识到司机座位上把车座放得几乎接近平位的人,她简直要惊叫起来。如果行走过去,如果不是那一刻靠在车门上,肯定与这辆车失之交臂,那么几点钟才能走回家,甚至她能否走回家,都是个未知数。这辆SUV只是停在快车道一侧很普通的一辆,从外观上说,没有任何引起她注意的可能。

    生活中有许多用“巧”字表达的事情,总是隐含着人类命运中的“运”那一部分无法解释的神秘。比如当年一个贵族家的孩子掉到水里,一个苏格兰农夫无意中发现并救了那孩子。贵族想以钱财表示谢意,被农夫谢绝,于是他给了农夫的孩子去伦敦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多年后,那农夫的孩子发明了青霉素,他名叫亚历山大·弗莱明。而贵族的孩子一战前因患严重肺炎住进伦敦一家医院,正是青霉素挽救了他的生命,他就是丘吉尔,后来的英国首相。

    这种巧,是人类的神秘,物种的神秘。

    10

    我是住在那个桥洞下过的年。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包里最后一点吃的也没有了,也就是说之前准备的食物和水完全消耗光了。白天,我强迫自己一定要忍住。因为之前有一次我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把一个没戴口罩的人铐走了。躲在树后的我吓了一跳,才真正搞懂口罩不仅是我与别人的不同,更是可能出卖自己的标志。虽然买不到口罩,但我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口罩把自己再送进去。所以,我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桥洞。

    食物和水吃喝光光那个白天,虽然肠胃太过煎熬,思想斗争之煎熬更惨烈,无法战胜饥饿,我决定重操旧业。想起有天路过,曾瞥了一眼停在路边轿车后座上好像有袋苹果,不知车还在不,只有去碰碰运气。

    终于盼来了傍晚,昏黄的环境已具备隐蔽的条件,一咬牙出发,依着模糊的记忆慢慢寻找。

    虽然路上没有行人,也不见车跑,我还是蹑手蹑脚,依着一棵棵树前行。人一旦有了偷窃想法,自己先假设了周边有许多眼睛。

    不久,那辆银色车进入我的视线,是它,应该没错,仍停在快车道一侧。车身没有顺直,尾部向外侧斜出一二十度,可能是司机见一个空位直接开进去的,没有调整到位。或许司机当时很急随手停了匆匆离去,家有病人?都不好说。

    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影。但愿苹果还在,如果被车主人取走,就惨了,还需另找目标。路边的小店下手有点难度,关键也不知道里面有吃的没有,一旦放空而被发现,太不划算,毕竟只为搞口饭吃。还是车里的东西安全,方便出手,快干快走。就算有人出现,也不会十分注意。突然他觉醒,这是特殊时期,绝不能被人发现,如果有人影,他就可能成为他人关注的目标。

    依着其它几辆车的掩护,终于移身到这辆车前,隔窗一瞧,不仅有苹果,还有纯净水、方便面之类。天哪,是上帝来救我吗?顿时口水泛起,腹中咕咕回响。什么也别说了,干活儿……

    再次确定周边没有人,把身体贴着车门,尽可能挡住手与门锁之间,把一段铁丝慢慢地插进钥孔。并没有触到锁簧,却意外地发现,车门与车身间距好像有点大,难道没锁?停下手上的动作,再次向四边八方观察一番,稍低一下身子,左手握着门把手,轻轻一拉——开了,果真开了,车门真的没锁?神助啊!这也太帮忙了,老天也不愿意让我饿死。

    不用說,进到车里,先一通疯狂吃喝。用铁丝直接向塑料袋扎了个口儿,撕开,拿出一个苹果大口啃起来,苹果籽儿都没吐,吃到核儿险些咬了手指才停下。再撕开一碗面,掏出面饼就塞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手拿纯净水瓶子,用牙咬开瓶盖,一口气喝完一瓶水,把空瓶子捏得扁扁的,长舒一口气,让自己一切都缓慢下来……

    如果车主来了,总要听我解释。人饿了,也没办法,我没有其他想法。车里别的东西,副驾前的储物盒,档位附近的储物盒,都不碰一下。

    吃饱后很快冷静下来,这种现场岂能久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草草地装进包里一些食物慌慌而去。

    雨还在下,比之前还大了。躲在桥洞下的我,冷,再次想起那车。天黑了,若车还在原地,估计车主今天至少不会去动车了。全城都停运,车主或许早出不来了。

    天知道。

    一切如愿,车还在原地。周围极目处,别说人影,连鸟儿猫呀流浪狗都没,没有任何目光,除了路灯已点亮。又可以好好睡一觉。

    不知过去多久,睡得极沉的我被敲窗声惊醒。起初迷迷糊糊以为做梦,随后打了个寒战,车主人来了吗?坐起身才发现一张戴着口罩的脸贴着车窗,屈着关节敲窗的手指还放在玻璃上。

    对不起,吓着你了。她一出声,才听出是女的,我的惊魂程度立刻减弱。车主是女的。至少不会对我太暴力,如果不听解释,我就跑。

    我是医院的。能否帮个忙,送我回趟家。她这句话,把我说迷糊了。

    是这样的,医院防护工具不够用,我家还有一些,要尽快拿来跟同事一起用。见我不解,她忙说,对付这次新冠传染性病毒,许多医护同事因防护设施不足纷纷感染。

    我还是不怎么明白,但听出她说的问题严重性和急迫性,尤其送她回家的必要性,所以,点了点头。

    拉开车门,她才意识到我的样子,有些惊惶说,疫情这么严重,你,你,怎么没戴口罩?

    我支支吾吾说没有口罩了。

    显然有些犹豫,她向四周望了一眼说,那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我点着头轻声说,上车。

    把那段铁丝伸到方向盘下部孔隙里,钩出两段电线,用牙咬着撕去绝缘胶皮,两个线头相击了几次,打火发动了车。我知道,她一定会吃惊,便扭头对那口罩上方露出的略显恐惧的眼神一笑,解释说车钥匙丢了,我从外地来,遇到封城,哪儿也去不了,也没地方配钥匙。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一会儿告诉我前面路口左拐,下一个红绿灯右转……

    雨虽不太大,但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刷还是紧张地哗啦啦响着,约二三十分钟,她说到了,我急刹车。正不知左拐还是右拐,她已开门下车,说句谢谢,几乎不等我回答已朝着路对面跑去。远远望去,她身影消失的那个小路口两边也停满车辆。

    瞅了一下仪表盘上的时间,快两点了。

    车调头时,她又跑回来。原以为想让我等她拿了物品再送她回医院,毕竟那时找别的车不可能。没有。见我摇下车窗,她说,明天你去大熊山物流仓,那里招志愿者,安排吃住……城的东郊……

    不及我道谢,她又转身往雨中跑了,好像话都没说完。

    11

    打眼一看,叶智就感到对方是有过入狱经历的。在如此特殊情况下,仍然出来作案,也太过分了。命不要了?还不戴口罩?因为疫情,小区里没那么多车位,许多车停在外边,且车主多日不出门。若此时盗车,实在是太难被发现,也是个极其疯狂的犯罪作为。而他们把车偷走,都藏在哪里?

    难道依江小水交代,还成了助人为乐?

    按照叶智的习惯,一般会久久地默默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如果撒谎,很快他就会在这种聚光般注视下慌乱了神色,接下来自然是一通急张而急迫地各种解释。这种解释是一种相互印证,或者说是自圆其说,需要以此谎证明彼谎,其中的漏洞远远大于真实。只要有一点点破绽,就会全线崩盘。等待,耐心地等待,像蹲点抓捕一样,做警察的有的是罪犯没法抗衡的耐心。

    果真,审讯室安静了片刻,江小水又主动说话: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不是她要乘车,我肯定不会打着车的。当时只想在车里睡一夜,起初是想把车里的方便面和苹果拿走。根本不会偷车。几颗苹果不算什么,一辆车够重判的,我清楚……我想女医生装作不知我是干什么的,也不多问,是为了免去尴尬,或引发可能的危险。

    昨晚车又回到原地,我还是在车里睡了。今早醒来,想想自己反正在这也没事,何况还要解决吃住问题,便开车往城东找那个可以做志愿者的地方。一路上根本没人影,除了救护车,还有殡仪馆的车,其他车一辆都没见到。我还怀疑自己跑的线路不对。正不知所措,恰遇你们,本打算探听一下路,不料你们因我没戴口罩便拷了我,又发现车上打火撕开的电线……说实话,我真的不是偷车,只临时一用,今晚肯定会送回原地。

    那你说说那个医生的姓名,哪家医院的?你有她的电话吗?

    江小水摇摇头:没有,都没有。当时觉得她坐车时间够长,我也紧张,都没说话。也没必要问她姓名或哪家医院,电话号码更不可能问。问她号码干吗?当初不可能想到今日还要对你们提起,要知道的话,还不让她写个证明什么的。

    你说的这些没有人证,自己唱独角戏,你觉得我们会相信吗?如果换作你,我们这样说,你信吗?

    江小水毫无迟疑道,我信,如果你这样说,我肯定信。

    叶智想笑,还是忍住了。

    脸憋得通红,江小水反复强调:

    实在没辙。我真的没有偷车,真是想去当志愿者。弄清楚情况,便把车放回原处。我没撒谎,千真万确,虽然曾撒过很多谎,但这次真的没撒谎。请警官大人相信我一次。

    江小水觉得自己多少年都不知道脸红是什么样子了,跟警察打了数不清的交道,遇到警察,他完全一副惊弓之鸟的心态,哪敢大声说话。今天,却忘了什么似的,一直坚持。不过,他清楚,现象明摆着,也是说一下而已,事实没法用心中的想法证明,只有眼前的现象。为这个事也不可能与警察没完没了下去。如果一旦警察再下狠手,或车轮审讯,他恐怕又要问什么招什么,让怎么招怎么招。

    令江小水意料不到的是,俩警察彼此一对视,其中一个拿着审讯记录到他面前,让确认。看什么呀,看也没用,他拿起笔签名,然后警察用消毒喷剂对他的手喷了一下。之前落座时,也有警察给他座位喷消毒剂,如果还在桥洞下,哪能想到这个事情已至如此严重的地步。

    长出一口气,毕竟审讯结束了。江小水心说,完蛋了,又要进去。又自我安慰,进去也找了个有吃有住的地方。

    12

    江小水心知肚明,如是一旦认定他是盗车,那这辆车至少也一二十万,那么他的盗窃额就属于巨大的范畴;如果这辆车价值在三十万以上,那就成了数额特别巨大。两者的刑判结果,肯定又免不了坐牢。他有些后悔没及时回家,如果不在这里住那一夜,如果一开始打定主意回家过年,就是另一番情形。如今全身长嘴也搞不清楚,无论你为谁打火发动车,否定盗车都无法辨清。如果当时不动车就好了,如果当时只拿走那些食物不再回车里,也就不会有后面的遭遇。如果一犹豫没答应女医生的话,也不至如此。

    现在,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刚入道时,师父一再提醒,干过活儿不许回头。他们不都是一次次地回头回出问题吗?这一次,他竟犯了二次干活儿的大忌。师父以自己几次入狱的经验警醒我们,警察与我们相比,他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然后守株等兔子,在一个地方没早没晚、没今天没明日、没白日没黑夜地等着,等是的什么?就是你那忍受不住的一次回头。

    如果能找到那个医生,是否会证明我的无罪?不好说,毕竟她见我时,我已在车里,就算说我是在她面前打着火的,但这能证明我事后不会偷车吗?再说,这也不能证明我因为要送她而开的车。难道我不可能之前已偷了车,而把电线又送回方向盘的线盒,等再用时又拉出来打火吗?没有她的要求,难道第二天我就不可能驾车而去吗?唉,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事不好说清楚,虽然事情本身那么清楚。

    江小水一脑门子的洪荒。

    铁门“咣当”一响,警察又进来了。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警察没拿手铐。

    叶智走到江小水面前,慢腾腾说,我相信你,但法律不一定相信你。明白吗?说到底,你的各种嫌疑还需要人证,否则没人能还你清白。

    江小水無奈地仰望着对方。

    叶智接下来的话直接让江小水蒙圈。他说,你回头一定要找到那个医生,明白不?

    我?我,找?

    一边为江小水打开受审桌上的锁,一边盯着他道,你走吧,记得不管在哪儿,都必须戴好口罩。

    叶智把一个新口罩放在江小水面前让他换上,见他还在犯愣,佯装一脸严肃说,怎么回事?难道还想再进去?

    别别别。相信了眼前发生的真实后,江小水有点儿抱头鼠窜了,只怕对方瞬间反悔,三步两步奔到大楼外面。

    你的包!叫了几声,江小水才收住脚步,回头看到叶智手里的包,迎过去点头哈腰想表示谢意,一个字却没说出口。

    叶智道,把那辆车先开上,你说那个地方,在市郊区,几十公里。

    江小水的身子触电般向后一缩,表示不敢。见叶智没有玩笑的意思,才战战兢兢重新坐进车里,颤抖的手打了多次电线,车才启动。

    本计划向警察摆下手道别,不料叶智把一个手机伸进窗口,说,按这上的导航走,有语音提示,说怎么走就怎么走。这手机是我私人家用的,号码写在纸条上……晚上记得把车开回原地,说不定女医生会再去找你,车主也可能去找车。

    江小水两眼一热……

    叶智摆手示意可以走了,并轻声道,走吧,保护好自己,感谢你这个时候去当志愿者,为这个病了的城……

    听得出来,叶智也有些哽咽。江小水一脚油门,车头向前冲着离开,拐上主路时,望一眼车侧镜,警察还在远远地瞅着他。

    导航,江小水并不熟悉。多年前手机仅能通话,顶多再发个短信。

    不久,有电话打来,手机唱起一支蒙古族歌曲,导航中断。犹豫是否接听,歌声在“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时突然停下,恰逢十字路口不知奔哪个方向,导航突然发声,调头。急打方向盘,不料左侧一警用摩托无声地与他的车已并列,江小水心说,玩完……

    多亏警察身手灵敏,摩托车向外一个大旋擦着马路牙子才躲过险情。

    此时刹住车的江小水一身冷汗,心脏狂舞,摘下口罩大喘气。

    摩托车扎在车头前方,警察走过来。

    他赶紧戴好口罩。警察敬礼说,请出示驾驶证、行驶证。

    什么,什么?瞬间大脑崩溃,囊中空空。警察要的证,他一个也没有。突然脑中灵光乍现,江小水大声吼道,我赶着去大熊山当志愿者,外地人不熟悉路!

    警察盯着他,静静地有一分钟。江小水心里发毛,想说什么,嘴被什么粘住似的,只有喉结上下剧烈地起伏。

    那跟我走吧!我送你去!警察说。

    没听错。真的没听错。警察骑上摩托,向他招招手。

    江小水调整方向盘的手与全身都在战栗,然后驱车向前。

    几分钟后,江小水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警车开道吗?啊,我今天享受的是警车开道?就因为“志愿者”这三个字?瞬间泪崩,江小水这一生,第一次跟警察的关系转变成这个样子。

    13

    还在门诊忙的时候,同事叫她马上出来,口气刻不容缓。

    待走出诊室,门外几名同事已严阵以待,她要立即隔离。

    确诊了。

    一大早,朱惠娟都忙忘了自己昨天做过测试的事情。现在医院给他们在附近酒店安排了住处,加上外省医疗队的进入,大家终于有了休息时间。不像之前,24小时无休,不少退休的老医生都重新上岗。见到七十多岁单眼已黄斑病变的老院长也来门诊拿起听诊器,朱惠娟的泪立刻下来。那时候,就算有休息时间,大家也不敢回家,谁不担心给家人传染。可是不回家肯定休息不好,坐椅子或趴桌子睡觉,而且不能摘口罩,一天24时戴着,憋闷得肺都不够用,总错觉自己也“中招”了。常常困得坐那儿都能入睡,时间一久,医生也不是铁打的,抵抗力降低,除了感染,也不可能不生其他病。现在,终于又可以倒班休息,对朱惠娟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可惜没法告诉老公和孩子。每每想起,她对摔老公手机都后悔无比。

    近几天身体有些异样,干咳,胸闷,难道?不会吧……应该是多天来的劳累所致,多休息一下就好。昨天办公室坚持让她做了检测。一忙,今天出结果都忘了。

    核酸检测,新型冠状病毒基因组中开放读码框ORF1ab和核壳蛋白N基因双阳性。朱惠娟如坠深渊,虽然是医生,也难免慌乱了阵角。好在,几分钟便调整了心态。不再多说,多待一分钟,就有可能给同事或他人带来传染的风险。

    住进隔离病房,眼看昔日的同事为了她而忙碌,朱惠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一次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以一个患者身份听到各种治疗仪器的声响,她发现一切变得那么陌生。她躺的这个床位上,已经有三个人永远地走了。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病魔,他们医院已经有了不少治愈病例。甚至,她觉得没有老公电话也是上天所赐的一个庆幸,至少不让他们知道,不让老公和儿子为她担心。等她哪一天出院了再告诉他们。另一想,矛盾的她对摔老公手机,重新懊恼至极,十多天没看到老公和儿子,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爷俩儿后半輩子怎么办呢?朱惠娟昏厥过去……

    14

    多天的连轴转,叶智几乎把家里的孩子都忘了。除了忙的脚不粘地,一个大男人,发现自己近些天动不动就流泪。听谁说了什么,或看到微信朋友圈的内容,或某新闻,一直有泪不轻弹的他,这些天泪腺总管不住。

    那天半夜,一条微信朋友圈引起他的注意。一位确诊者曾接触过一名在路边丢了车钥匙的司机,不知姓名,男性,只说了地址,车型银色SUV,司机当晚送确诊者回家。

    时间和地点,都与江小水的重合,难道真是他吗?

    刚想说太好了,瞬间意识到,这个都确诊了,江小水情况怎么样?这些天也忘了联系他。如果江小水也有情况,那么,他与同事是否也可能有情况?叶智一想头就大了,急忙打电话给江小水。

    电话通了,没人接,一直没人接。

    再打,还是没人接。

    再打,还是没人接。

    难道,难道江小水也确诊或……没敢往下想下,脑海中闪出前两天朋友圈的一张图片,一堆手机,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各种品牌,堆成一座小山,配的文字说是殡仪馆门前一角。是真是假?当时只看了一眼,觉得可能性不大。疫情期间,因为有了手机,微信朋友圈、微博、公众号之类,各种信息充斥其间,令人时而悲情,时而无奈,时而又被某种情结所震撼。

    再打,再打,还是没人接。

    再打,还是没人接。

    手机至少一直是开机状态,这一点让叶智稍感欣慰。他立刻给对方留言:请回电话,我是警察叶智。

    发完短信,他注意到时间是凌晨三点多,江小水或许在睡觉?等吧,如果天亮还不回话,就会动用公安系统查询对方行踪。

    不知过了多久,手握手机昏昏欲睡的叶智,随着手机的突然抖动全身一震,来电了,真是来电了,他兴奋地划动屏幕接通,喂!

    江小水的声音从夜幕中穿越而来,是叶警官吗?太对不起了,我睡着了,今天往外地送货,刚才太困,在高速上眯一会儿……

    回电话那一刻,江小水的心早提到嗓子眼,一是看到那么多未接电话,二是那条短信让他福祸未卜,难道警察又要说事?

    这些天来,是江小水一生最幸福的时光。除了吃喝有口罩外,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重视,他的车上还贴了一张通行证,可以出入这座封闭的城市运送货物。他觉得自己很神气,自从赶往大熊山路上由警察引道护送后,他的车走到哪儿,都有警察敬礼。

    第一次送货遇到警察敬礼时,他急忙靠边停车。没想到,警察连续给他手势,意思让通行。他当时急得车都熄火了。警察问他需要帮忙不。他迅速摇头。

    送防护服、口罩、呼吸机之类到医院,送方便面、火腿肠给卡点工作人员,他很快熟悉了智能手机的用法,还加入一个志愿者群,夜间甚至给一些小区患者送药。有时晚间接送医护人员,他乐此不疲,每到此时,都希望奇迹出现,比如那个女医生又坐到他车上……

    这是他人生最有意义的一段时光,从来没有觉得人们这么需要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么多人的道谢,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拼了命跑来跑去。大熊山库仓给他的车编了号,工作之余,他还通过几个微信群去帮更多的人。可以说,多年的牢狱生活对他的影响,也远没有这几天实质性的改变。

    叶智电话打来那天,他跑了趟外地,送完物资本可以休息一下,但他立即返回,为的是回来再接另一些工作。接通电话,一股脑把这些线线头头说给叶智,并不断地向他表示谢意,是叶警官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

    叶智好不容易才打断他的道谢,问他身体怎么样?

    没问题,我能撑得住。以为对方只是关心的问候,他继续说,前几天有些发烧,不是传染病,受寒了。

    你怎么知道?叶智全身一阵发紧,头皮发麻。

    当时,也咳嗽,物仓领导担心我出状况,让做了检测,都是阴性,没问题。后来感冒药都没吃,好了。估计连续跑车累的。有时候,你不知道,我一夜才睡三四个小时。但是,心甘情愿,我活这么大,现在才知道应该怎么活着……

    听到说核酸阴性,叶智两个肩头放松下来。

    15

    第二天送了一趟物资后,江小水如约来到公安局,进大门时,傻了。

    门卫不让进,说,他找的叶警官心梗,在医院壮烈了。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几个小时前还通了电话。江小水红着眼喊。

    门卫无语。

    只停了半秒,江小水便双目圆瞪、张牙舞爪往大门里冲,门卫一把抓住他后衣领,然后擰了他双臂说,小子,不知道这是公安局?想撒野?

    脖梗虽然被压着,江小水还是竭力想抬头,并用嘶哑的嗓门喊,我找叶警官,我要找叶警官……

    又围来几名警察上手,江小水已毫无反抗之力。

    据叶智的同事介绍说,半夜里,他一直在联系一个确诊感染的医生,打了几十个电话,历经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对方的医院,结果获悉,该名医生已进入ICU,不能讲话了……

    再次确定叶智是凌晨心梗在送往医院途中已因公殉职,江小水一屁股坐在公安局电动门的轨道上号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哭声似要把整个公安局大楼的门门户户的警务人员都惊动个遍。

    江小水人生第一次真正的自主意义的肆无忌惮的痛哭,且在曾与他半辈子不断打交道的公安局,泪水滂沱,就这样发生了。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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