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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和春天一起坠落

    时间:2020-08-26 04:02:2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朱安娜

    已经四月末了,是时候换掉这身黑色羽绒服了。都怪它的笨重,才让她指尖上那点扣人心弦的凝固变得迟钝了起来。小苦柳停住,看了一眼自己悬滞在空中的右手,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南湖。没有鸟,没有草,没有船,只有小半轮太阳在湖中心洒下一块懒洋洋的微红。已经四月末了,南湖依旧风平浪静得不像话。尽管如此,小苦柳还是从湖面上飘来的风里敏锐地嗅到了點骚动的气息。没有错的,那是春天即将复活的气息。再过两三天,顶多再过十天,她敢保证,她就能穿上她那件鲜丽的梅红色绒布旗袍,在一个生机盎然的早晨,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唱上一曲。最好是《小二姐做梦》,春天适合做梦。只不过,她到底是六十二岁的人了,再去扮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到那时候南湖公园的人也会多点,有来赏花的,有来踏青的,当然,也得有来看她小苦柳的。小苦柳,来一曲《杨秀英遇难》!小苦柳,来一曲《三蜷寒桥》!她偏偏不唱。她偏要用一曲肝肠寸断的《苦女泪》来证明她小苦柳,青春依旧,风华依旧,她小苦柳,美丽依旧。她承认,她的头发已经发白,脸上也长了斑,唱到一半就会气喘,但只要她站在将军亭里,“北风呼叫三九天——”,她刚一张口,仰起脸,浓稠的悲痛就顺着她的肺腑从喉咙里汹涌地流了出来。她的悲痛混着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混着她的眼泪,流过了她身后一览无遗的南湖,流过了她脚下繁茂葱郁的桃树林,浩浩荡荡,延绵不绝,流过了每颗沉睡的心脏,连最干涸的眼睛也得婆娑。她由衷地希望,春天能够尽职尽责一些,毕竟,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她不再唱了,坐在亭子边凝视着南湖。南湖也凝视着她。在这寂静而庄重的凝视之中,小苦柳感到她的身体变得轻盈无比,好像风一吹,她就能像粒蓬勃的种子,摇摇欲坠地飞起来。

    唐宗明直到现在都难以相信,那个从南湖里捞上来的女人,是真的死了。魏连云,他听说她叫魏连云,认识她的人不叫她魏连云,叫她小苦柳。她看起来已经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能叫小苦柳这样带着点娇俏的名字呢。也许她实际上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唐宗明回想着小苦柳的脸,小苦柳的身体,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苦柳,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小苦柳。他那天和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后,被他的保姆刘姨推着去南湖公园散心。他们沿着湖边的小路走,四月末的清晨还有些许凉意,公园里的人也很稀少。但靠近将军亭的地方,却突兀地聚集了一小拨人。他从纷杂的说话声中轻而易举地拼凑出了完整的信息——有个女人死了,今天早晨被渔船捞了上来,现在她就躺在草坪上,等着警察来把她拉走。他才不愿意去看一具肿胀的尸体,但刘姨想去,他都没有来得及把“不”这个音节从他不听使唤的嘴里发出来,就被推到了人群的外围。唐宗明透过空隙首先看到的是一小截藕节似的弱不禁风的小腿,脚踝处的皮肤接近于透明,紫色血管像结实的藤蔓一样向上攀爬。刘姨推着他往里使劲挤了挤,他就又看到了她的腰肢和胸脯。她穿着一件长款旗袍,因为浸了水的缘故,旗袍的颜色要比梅红色更暗一些,靠近锁骨的地方还绣了一株深褐色的梅枝,枝上开了六朵白色的小梅花。她的腰身已经称不上曼妙了,圆润的小腹隆起着,和她垂坠的乳房齐平。旁边有两个人走了,刘姨趁机插了进去,这样他就处于人群的最前方了。小苦柳的脸像一辆从拐角突然冲出来的自行车那样撞进了唐宗明的视线里。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小苦柳看起来是新鲜的,她的脸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鼻孔下方的空气是均匀的,而她的眼皮自然地舒展着,好像她只是陷入了一场深不可测的睡眠,等到他们这些人走了,她就会坐起来,朝路过的行人不好意思地打个招呼。真吓人,刘姨在身后说。他也想做出点回应,但他听到自己努力发出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咕噜声。刘姨拿起盖在他腿上的毛巾,擦了擦他嘴边的口水,然后把他从人群里推了出来。他歪着头回望了她一眼,他才发现她的双唇不易察觉地微微张开着,像是想要说什么话,又不像。

    唐宗明和刘姨回到家的时候,唐岭已经来了。刘姨打开客厅的窗户通风,唐宗明敲了两下轮椅的把手,指着窗户,示意刘姨他想面向窗外坐着。他不想看到唐岭。唐岭正在卧室,把唐宗明所有的衣服从衣柜搬到床上,一件一件卷好后再放进行李箱里。刘姨站在卧室门口,和唐岭谈论起了湖边那个死去的女人。唐岭拿着一件羊毛衫走了出来,告诉刘姨,这事小区里已经传开了,那女人年轻时是戏剧团的,唱《苦女泪》里的小苦柳唱出了名,一辈子没结婚,退休以后还经常在将军亭里唱戏。我可是亲眼看到她的尸体了啊,刘姨压低了声音说,她死的时候穿了件大红色的旗袍,跟嫁衣似的,搞不好哦,是想去阴间配阴婚。

    不是大红色,是梅红色,蠢货。唐宗明在心里纠正道。他也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他比那个蠢货要看得仔细多了,但没有人来问他。他们肯定都认为,问他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压根说不出话,也不可能记得清。每次想到这他都会火冒三丈。他只是中风,又不是痴呆,他的脑子清楚着呢,而且他也没有丧失语言能力,只不过他的舌头现在很僵硬,下嘴唇旁的肌肉又用力向左拉扯着,所以他才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流利地说话。他的嘴巴远远落后于他的思维,可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的嘴巴是能追上他的思维的。就像弹射出去的一颗玻璃珠,恰好卡在了地缝里,但用另一颗玻璃珠去碰击它,它就能蹦出地缝。他也得用词语缓慢地去碰击词语。然而没有人有耐心等他说完,连他的亲生儿子都没有。

    什么配阴婚,迷信。唐岭打断她,走到他跟前弯下腰,拉了拉他膝盖上快要滑落的毛巾。爸,今天气色不错。唐岭冲他拧巴地笑了一下。唐宗明没看他,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柳树。不过你说她一个大活人,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前几天我还看见她在那里唱戏,真够邪门。刘姨继续说。谁知道呢,可能是跟谁结了梁子,不过,唐岭斜眼瞅着唐宗明,稍微提高了点声音说,要是她能在养老院里养老,肯定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唐宗明知道,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上星期唐岭告诉他,他想把他送到养老院去,养老院也定好了,就在中瑞超市对面,下下周五就能搬过去。唐岭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他抽不出时间照顾唐宗明,请保姆的费用又太贵。他才不要去,他绝不会去的。他怎么说都得死在自己家,绝不能死在外头。他在心里又盘算了一遍。他不需要唐岭照顾他,他的养老金付得起请保姆的费用,他还有力气搏一搏,不至于被人当废物一样对待。要是唐岭这个混球非要在下周五把他和行李一起扔进养老院,他就和那个叫小苦柳的女人一样,跳到南湖里一了百了。跳到南湖里……一了百了。想到这,唐宗明的身体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我看见,看见了,是她,自己,自己走进去的。”

    这一次,唐宗明弹出去的玻璃珠没有卡在地缝里,而是滚向了路中央。

    当小苦柳站在南湖边望着湖面上那层细密而茂盛的水沫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不是深秋发现了她,而是她发现了深秋。她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的了,可能是一个月前,也可能是两个月前,她从他身边经过,有时往他那只脏兮兮的小碗里丢上几个硬币,他不说话,也不抬头看她,就只是跪在路边,盯着他垂在膝盖上发紫的手。就算这样,她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个小乞丐而已。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乞丐。他开始像一只没有装入订书针的订书机那样,在她的心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形状的印儿,是因为,有个下着小雨的清晨,她照旧在将军亭里唱《苦女泪》,一扭脸就看到,那个总是跪在路边的小乞丐正闭着眼睛,脑袋随着节奏,轻轻摇晃。小苦柳感到自己身体里某个生锈的部位突然松动了。他在听她唱戏。她的意思是说,那个瞬间里只有她和他,她在唱戏,而他在听她唱戏。后来她才慢慢注意到,小乞丐每天都比她早到十几分钟,在将军亭的路边摆上他的小碗,开始他收获不多的乞讨。他有时会明目张胆地望向她,而小苦柳要是也望向他,他就立刻低下头,恢复他那个有点像青蛙起跳的姿势。小苦柳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坏孩子,虽然她从来没有过孩子,但她看得出来这个。所以小苦柳再从他身边经过,就在他只有几枚硬币的小碗里,放上几张二十五十的纸币。讨到五十块的紙币其实是不太容易的,然而,他还是不说话,也不抬头看她。

    他第一次和小苦柳说话,就告诉她,他喜欢听她唱戏,他在公园里讨不到钱,还会被管事的欺负,但他不愿意走,因为他想继续听她唱戏。就在春天迟迟没有到来的一个寻常傍晚,小乞丐拉住她,抬起头,这么对她说。你多大了。小苦柳问。十六。他回答。她细细瞧他的脸,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瘦削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窝让他看起来比十六岁大一点。你家是哪里的?小苦柳又问。我没有家。小乞丐摇摇头说。小苦柳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那你爸爸妈妈呢,小苦柳听到自己的语气很轻。我不知道,小乞丐停顿了一下,他们不要我了。那你和《苦女泪》里小苦柳的命是一样的啊,都是没人要的可怜孩子。小苦柳想。你叫什么名字?小苦柳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忘记了,我没有名字,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小乞丐说。那你就叫深秋吧,叫深秋好吗?

    她把深秋带回家,她要他吃饱,她要他穿暖,只有吃饱穿暖以后才能好好听戏。她那个冷清许久的厨房终于热闹了起来。不止是厨房,她的沙发,餐桌,电视机,都因为深秋的光临而变得忙碌了。早在几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是戏剧团的当家花旦,她就已经决定了,以后如果她收了徒弟,一定要叫他深秋。不过,小乞丐可不是她的徒弟,他不是块唱戏的好料,学不来唱戏的。他也不是她的骨肉,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那他是她的什么呢?他是她的,他是她的知己。对,知己。她为自己找到了知己这个词而兴奋不已。这个词不仅给了她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还给了她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她唱了一辈子的《苦女泪》,扮了一辈子的乞丐小苦柳,戏里头,小苦柳找到了她的亲生父母,戏外头,小乞丐深秋找到了她。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她心满意足地把肉和菜端上桌,等到她和他的身体都被食物和夜晚催化得无比柔软之后,一个焕然一新的小苦柳就可以登场了。

    大家好,我是小苦柳,接下来我要给大家带来一曲《苦女泪》,特别送给台下的观众,深秋,谢谢大家。

    她说完,和深秋相视一笑,然后站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夜晚像一条妖冶的水蛇,从她戏服的开叉处大张旗鼓地溜进去,它冰凉的信子就这么亲密无间地抵着她的喉咙。“千里乞讨寻父母啊,苦柳我要饭寻家园,又饿又冷身患病,头昏脑胀迈步难……”苦柳啊,可怜的苦柳,她举起发抖的左手,颤巍巍地扶住了额头,她的两膝一阵发软,跌倒在了沙发上。是的,她就是的,她就是那个又饿又冷,头昏脑胀的小苦柳。深秋端坐着,他闭眼,就专注地听,他睁眼,就专注地看,她那虔诚的知己,早已经泪眼朦胧。小苦柳迷醉了,她彻底迷醉了。她捧起深秋的脸,注视着他在昏暗的阴影里格外闪烁的眼睛。他的眼泪流到了她的手背上,像一个胆怯的亲吻那样又软又痒。“止不住苦柳泪淋淋哪,可恨苍天不睁眼,这片片浮云遮乾坤……”她唱到这,把她的右手扣成了一个惊魂摄魄的弧度,她能感到她那凝聚着她身体里所有苦痛的指尖,把暖黄色的灯光分割成了一种千娇百媚的形状,她要让这风,这夜晚,这世界都为着她而流泪心碎。她抱着深秋,深秋也抱着她。都这把年纪了,真不害臊啊。她想。可这又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她冲深秋感激地笑了一下,还有一个人愿意听你唱完一曲陈旧的戏,这就和还有一个人愿意陪你去死一样。

    唐宗明坚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他真的看到了,那个叫小苦柳的女人,走进了南湖里。他一开始在湖边见到小苦柳的尸体,没有认出她。那怎么说也是一具溺水而亡的尸体,他的记忆一定是被死亡带来的恐惧暂时阻塞住了。等他回到家,稍微镇定点,自然就想起来了那段因为受惊而躲藏起来的记忆。这是很常见的事,一个人突然忘记了他想要说的话,想要找的东西,他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起来,但以后某个时刻,毫无缘由地,他就莫名其妙地全都记起来了。多么简单的道理,唐岭为什么就不懂呢。他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吃力又断续地向唐岭强调了他所知道的真相——是小苦柳自己走进湖里的。他说了好多遍,着急得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但唐岭就是不信。唐岭觉得他只是想制造点麻烦,借着件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的事情来表达他对去养老院的不满。这也足以说明,唐宗明不仅糊涂了,还变笨了,他要找,也找件不那么荒唐的事儿。唐岭问刘姨,前天早晨和唐宗明一起去南湖公园散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小苦柳走进了湖里?刘姨说她没有,绝对没有。唐岭又确认了一遍,刘姨有些不满地撇撇嘴说,就是没有嘛,才前天的事,她不会记错的,唐宗明中风了,她又没有中风。那是因为你他妈的一直在挖你那该死的野荠菜。唐宗明在心里骂道。而且,他那多嘴的保姆又接着补充,他们一起看到小苦柳的尸体的时候,唐宗明怎么不立刻就跟大家说呢,回到家才想起来,他们不知道见过小苦柳多少回了,也没见唐宗明记得过她,这回倒是记得挺清楚。我老了,记不得那么多人了,不可以吗?我虽然老了,但我不会记错的,不可以吗?唐宗明只恨自己那不争气的嘴说不出这些话来。那你看看这新闻,唐岭把手机摆到他面前说,人家警察都查出来了,凶手是个要饭的,小苦柳好心收养了他,他倒好,恩将仇报,偷她家里的东西,被小苦柳发现了,就杀人灭口了。

    不可能,不会是那个要饭的,当时小苦柳的身边没有其他人。唐宗明平躺在床上,反复确认和咀嚼着前天早晨的每一个细节。他的耳边是狂躁的野风撞击铝合金屋檐的哐当声,今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晚啊,他走了点神想。不过小苦柳自杀的那天倒是风和日丽,他很确定,那一天是自入春以来最热的一天。正是因为天气好,刘姨推他去公园散步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她想多挖一些野芥菜回来做蒸菜吃。他们没有走湖堤上的大路,而是走了靠近湖边的小路,这条路上向来没多少人,但是路边的草地里却长着不少野荠菜。他还记得他那天差点冲刘姨发了火,因为出门前她让他多喝了半杯水,所以才走到将军亭,他就快要尿出来了。尿……尿……他一边扣着轮椅把手一边发出了几声虚弱的叫唤。他不敢用力叫唤,他怕他一用力就尿在了裤子上,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丢人。可刘姨那时候正蹲在草地里,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挖野荠菜,丝毫没有听到他在叫她。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她听到了,但她假装没听到,她才懒得费力气把他推到堤上的厕所里去。但唐宗明那时只想让路过的哪个行人把刘姨叫过来。他艰难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只有在他身后,离他大概有十多米远的湖里,站着一个穿梅红色旗袍的女人。他看见她的时候,湖水就已经淹没至她的小腿处了。但当时他并没有觉得异常,也根本没想到自杀这回事,因为经常会有人走到不深的湖里捞一些死魚,而且她就只是站在湖里,没有再往前走动,所以唐宗明就只当她是哪个刚跳完扇子舞的老太太(南湖公园里有一支规模庞大的老年扇子舞队),想要顺便捡便宜捞几条死鱼回去。现在回想起来,唯一可疑的是,她那时候浑身湿淋淋,两只肩膀在微微发抖。他没有再看她,刘姨的芥菜也挖得差不多了,他就催促着刘姨继续往前走了。虽然只有一眼,但唐宗明很笃定,他前天早晨看到的女人就是小苦柳。因为当他望向湖里的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正在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唐宗明不会认错她的脸。

    说起来连小苦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唱了五十多年的戏,从来没唱跑一个音,唱错一个词儿。她本来以为直到死,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唱错。可后来她在一个温暖无比的早晨等待深秋的时候,她才明白,原来错误和死亡一样,都是在所难免的。有人的错误来得早点,像深秋,他十六岁,就学会了偷,有人的错误来得晚点,像她,她都六十二岁了,到底还是唱错了。据天气预报说,那天是自入春以来最热的一天。那天也是深秋离开的第十天。小苦柳终于如愿以偿穿上了她那件梅红色的绒布旗袍,旗袍的下摆抚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她感到了一阵舒适。她蹲下来,探出头,去看湖中自己的脸,她不仅看到了她的脸,她还看到了春天。

    她出神地凝望着湖面,又想起来了那个又像春天又像末日的夜晚。那天有点特别,是小苦柳六十二岁的生日。小苦柳喝了点酒,高兴就应该喝点酒,喝完酒就应该更高兴。不止小苦柳喝了酒,深秋也喝了点酒,连这个本来就风骚十足的夜晚也喝了点酒。她很高兴,小苦柳很高兴,高兴的小苦柳让那座破旧矮小的沙发又变成了一个五脏俱全的舞台。她站在沙发上,脚上还踩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天啊,高跟鞋,她都已经多少年没有尝试过那种站在峡谷边缘的感觉了。她又唱又跳,又笑又闹,好像刚刚她喝下那几杯白酒的时候,不小心也把夜晚喝进去了。夜晚的种子在她肥沃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遍地开花,连她早已枯萎的血管上都开满了夜晚芬香的花朵。酒精壮烈地洒下来,夜晚就开始不遗余力地燃烧。她的身体也烧成了一片海,一片赤红色的炽热的海,海涛汹涌,浪花起伏。燃烧是疼痛的,可小苦柳是快乐的。快活啊,快活。她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跟谁分享她的快乐,她抓住了深秋的手,把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腿上。深秋像是得到了一条无声的指令,他迟疑了一下,开始用他软绵绵的右手旋摩着小苦柳的小腿肚。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小苦柳的小腿是什么易燃易碎的物品。旋摩了一阵后,深秋把脸靠近小苦柳的小腿,停顿了几秒,然后,在小苦柳的脚踝处,蜻蜓点水,又深入骨髓地,吻了下去。小苦柳在这个吻里像触电了一样颤抖。老天爷啊,小苦柳在心里呻吟着,饶了我吧,求你饶了我吧。

    从那一天以后,每个夜晚,她和深秋都会心照不宣地进行一次肢体上的,肢体上的什么呢?那个词让她感到难堪,她不愿说出口,她甚至不愿意想到它。她想过结束这样的羞辱,但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自己。不要问她为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需要某种东西,某种正在燃烧着的东西。一开始是小腿,后来逐渐蔓延至大腿,胳臂,肩胛。最后,终于,有一天晚上,小苦柳抱着深秋的脑袋,让他的嘴唇深入到了她干瘪的胸口。深秋的嘴唇才刚碰到她的胸口,就狠狠地推开了她,一言不发地瞪着她。从他涨红的耳根小苦柳可以判断出来,深秋是愤怒的。她觉得她应该说点什么,可她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满水的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深秋打开门跑出去。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小苦柳身体里那场旷日持久的燃烧终于熄灭了,燃烧得突然,熄灭得更突然,唯一存在过的证据就是那一小堆冒着热气的灰烬,还有小苦柳胸口上仅存的,迟迟无法消退的快乐的疼痛。

    唐岭还没来,刘姨出去买菜了,只剩唐宗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门口的鞋柜旁摆着两个行李箱,装着唐宗明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下午它们就会连同唐宗明一起,被送到养老院里去。本来唐岭是打算下周五才送他走,但是唐宗明一会儿闹着要去警局,一会又闹着要去南湖公园,唐岭招架不住了,只能尽快让他离开。唐宗明看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房间,心里直发酸。等他走了以后,这个房子会怎么样呢。唐岭大概会把它租出去,用来补贴他一直不怎么充裕的收入。而他又会怎么样呢,他真的要在养老院里孤零零地混吃等死了吗。即便如此,唐宗明也打算好了,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给自己的儿子添麻烦。虽然在唐岭看来,他已经在给他添麻烦了。他拒绝吃饭,拒绝吃药,除非唐岭愿意带他去警局。去警局干什么呢,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说得清楚话吗,人家警察会信你吗?唐岭的话里冒着火气。当然也很有可能,就像你说的,小苦柳的确是自己先走进了湖里,但你和刘姨离开以后,那个小要饭的,却趁机把她给杀了,按到水里之类的。唐岭最后迫不得已只能这么说。

    唐宗明承认,确实存在着这种可能性。可唐宗明不在乎这个。真相说起来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唐宗明真正在乎的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說的话。他既憋屈,又恼火。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三年前的中风又像一记重重的拳头打在了他脆弱的肋骨上。他也时常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每天都要被一个雇来的女人从床上搬下来,再搬上去,厌恶自己稍不注意就会泄出来的尿和屎,他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好了。但这些并不是他的错。他曾经是这个家里最值得信任,最强大的人,他用两只拳头和生活搏斗,他输得彻底过,但他从来没有让他们的天塌下来过。如果是从前,在他看起来还没有那么糟糕的从前,唐岭一定会对他深信不疑。难道衰老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东西?现在呢,唐岭不仅不信他了,还嫌他成了碍事的垃圾,要把他扔进垃圾回收处。可他还没断气呢,他的血还在流,心还在跳,谁也不能把他唐宗明当成个连事情都会记错的没用的废物。他试着攥了一下拳头,仍然是有力的。

    不能就这么算了。唐宗明感到有一股熟悉又野蛮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去,他在这股力量的支撑下,扶着椅子的把手,颤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要去警局,没人愿意带他去,那他就自己一个人去。他刚站起来,就跌坐回了椅子里。长时间的缺乏运动让他的双腿变得像两根正在融化的冰棍。好在他的胳膊还有力气。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一只手抓住墙壁上的暖气管,一只手抓住椅子的把手,尽量依靠手臂的力量站起来。前后摇晃了几下,他终于站稳了。虽然他离门口只有三四米的距离,但他却没办法平稳地走过去。他只能背过身,牢牢地握住暖气管,尽量让两腿以上的部分向前倾,用上身的行动去带动下身的行动。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从暖气管挪动到了餐桌,又从餐桌挪动到了电视柜,最后终于挪动到了门口。他长舒一口气,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滴,打开了门。粗糙的水泥台阶安静地展现在他面前。每一层有十五级台阶,一共有四层。他感觉他的双腿稍微恢复点了知觉。他倚靠着楼梯的扶手,尝试着先把左脚放在台阶上。成功了。他缓了一会,把右脚也放了下来。胜利在望。唐宗明想。

    小苦柳以为深秋不会来了。她在公园里等了他十天。当她看见深秋捧着白色的塑料小碗朝湖边走来,她的手心突然尖锐地抽痛了一下。残存的火花再次灼伤了她的皮肤。他还穿着她买给他的衣服,只不过,才十天而已,他就瘦了那么多。深秋,她叫住他,你最近也不过来了,小苦柳用力对深秋笑了一下。深秋站在离她有半米远的地方,没有说话,低下头用脚尖去踢地上的小石子。你要不要,回来,小苦柳试探着问,她听见她的心脏和耳膜一起在强烈地跳动,我买了好多螃蟹和虾子,都是你爱吃的。深秋抬起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她跳进他的目光里,就像跳进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对了,还有电脑啊,你们小孩子不是都爱玩电脑,你来奶奶家玩啊。小苦柳知道自己是在讨好他,不管是出于诚恳,还是出于羞耻,她都希望,希望能够挽回点什么。我不要,深秋轻蔑地撇了撇嘴,我不要跟你这种人在一起,骚货。

    小苦柳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她感到她的意识在不停地下坠,下坠带来的眩晕让她的脑袋很重,两脚很轻,伴随着坠落的,是遥远又隐约的哭泣声,她不知道那哭泣声是她自己的,还是她身后的南湖的,她觉得一定是南湖的,因为她明明没有哭。我不是,我不是的,她听到有一个不属于她的声音却从她的喉咙里发了出来。你就是的,要不是为了有口饭吃,我才不会跟你这种老东西住在一起,呸,老东西。深秋往后退了半步,朝她吐了口唾沫。你偷东西,耳环,戒指,你偷的,小苦柳泄了气,语无伦次地说。她都能容忍他的错误,为什么他就不能容忍她的呢?这不公平,一点不公平。小苦柳突然感到了一阵委屈和愤怒,你再听我唱一遍《苦女泪》,她一把抓住深秋,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你只要再听一遍就好了,她紧紧地抓住他,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手臂原来这么有力气。谁要听那种恶心的东西啊,滚开!他大喊道。深秋的双手以一种旗帜的姿态凶猛地冲过来的时候,小苦柳才发现深秋的手指竟然是粗壮的,她一直以为深秋的双手应该是纤细的,灵巧的,动人的。她看到深秋和天空都以一个弯曲的角度迅速地远离自己,南湖却离她越来越近了,它的拥抱太过慷慨,就好像要把小苦柳嵌进自己的骨头里一样。幸运的是,小苦柳胸口上那迟迟无法消退的快乐的疼痛,也随着这不可抑制的崩落,轻烟一样消散在四月的风中。

    唐宗明看到楼梯和扶手都以一个弯曲的角度迅速地远离自己。他有些茫然地张开了嘴,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开始他还以为他在飞翔。他的两只手胡乱地挥舞着,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抓到。他使劲蹬着腿,但他的双腿比柳絮还要轻。阳光和尘埃愉快地穿过他的耳朵,他听得见它们发出的小小的欢呼声。要是老老实实地去养老院就好了。他想。他试图大声呼喊,因为他希望有人能把他从空中拽下来。把我。放下来。可他的词语怎么都追赶不到下一个词语。紧接着,他觉得他的脸颊应该是猛烈地撞上了一块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撞击让他嘴边的肌肉变了形,不对,准确地来说,是恢复了原来的形状。把我放下来。他终于畅快地说了出来。我现在可以说话了,我可以说话了!唐宗明欣喜若狂,他睁大了眼睛,看见唐岭和刘姨惊慌失措地朝他跑过来。你们来得正好啊,我跟你们说,小苦柳真的是自己走进去的,我现在能说清楚了,你们快带我去警局啊。唐宗明飞快地说着,但是唐岭和刘姨却好像还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更令唐宗明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在哭。直到最后,唐宗明都没搞明白,他们到底是因为喜悦而流泪,还是因为错怪了他而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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