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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前向后三公里

    时间:2021-01-17 04:14:1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韩小松用力咬了一口昨天早上吃剩的油条,肚子飙出一团怒火。

    事到如今,不干也得干了。今天就一锤子买卖,他和刘一彪的儿子刘拉尔,要么死一个,或者两个都死翘翘。反正自己这条二十三岁的烂命值不了几个钱。

    韩小松将手里的半截油条扔进脚旁的垃圾桶,目光落在母亲瘦骨嶙峋的身上。

    母親蜷缩在病床上,仿佛一枚躯壳干瘪的蚕茧,那张脸,曾经美艳如花,如今像皱巴巴的破布,他心疼得不忍多看一眼。

    韩小松并不是这个女人亲生的。那年她刚满十八岁,收养了一个没爹没娘半岁大的孤儿。为了将他抚养成人,她一辈子都没嫁人。

    母亲身子骨一直不大利索,老胃病相当烦人,疼起来要命。母亲实在顶不住时,抬起毛发凌乱的脑袋撞击床头。他吓得抱住这个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求医生开恩,给母亲解除痛苦。

    护士给母亲注射了杜冷丁,一针见效,她很快安静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这些天,韩小松一步不离守在住院部内二病室,用从网上学会的法子,帮母亲推拿、按摩前胸后背,借此帮她减轻痛苦。母亲一刻不停哎呦哎呦地喊着,颤颤抖抖的加长音,刀一样剜割着他的胸口。他几乎要崩溃了,只想跑出病房,猫到某个角落,号啕大哭一场。

    哭有屁用,赶紧筹到钱给母亲手术,这是唯一的出路。医生反复叮嘱,这病不能拖,切除胃囊组织,病人兴许还有救。母亲只有四十一岁,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几天几晚劳累,他感觉自己都虚脱了。两条腿肿胀得发硬,扶着墙朝外挪步子,走到大厅时,腿脚就不大听使唤,哆哆嗦嗦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天蓝色的小圆椅上,两眼盯着手中的续费通知单。

    母亲属于胃癌早期,胃要切除三分之二以上,这回注定要遭大罪。韩小松咨询过医疗费用,手术、术后联合化疗、放疗、靶向药物治疗、抗肿瘤中药治疗等,费用大概八万元还要往上冒。他给母亲买了农合险,能报销一部分。有些治疗项目和药品,得自个儿掏钱。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开支,没有六万块钱拿不下来。能借的都借过了,已是借无可借。

    电梯门缓缓打开,戴着大口罩的院工推出担架车,一群亲属抓住载着尸体的车子,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惊得病友们慌乱地张望。

    白布单将死者从头到尾盖得严严实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清楚,从亲属极其悲伤的哭声判断,逝者的年龄应该不是太大。

    韩小松身子猛地一颤,弹簧般弹跳起来。他别无选择,必须找老板刘一彪要账去。

    他在刘一彪的厂子干了两年多,一个月挣三千块不到。就这点儿拿血汗换来的钱,刘老板还拖着不给,总共拖欠他十八个月工资。人家死皮赖脸拖着,他连屁都不能放,问多了,刘老板那双蛤蟆眼就朝上翻,龇牙咧嘴发脾气,好像欠钱的不是他当老板的,而是卖苦力的韩小松。

    欠钱的竟成大爷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韩小松气得跺脚骂娘,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接连下了几天雨,好不容易盼来大晴天,凯旋城小区正对面那道矮坡湿漉漉的,韩小松已在这儿埋伏了两个多钟头。

    几天前,他再次登门找刘一彪,麻着胆子一顿乱拍,终于拍开了刘老板办公室的门。

    室内烟雾缭绕,一帮人正在聚精会神的“斗地主”,桌上的钱码到几尺高。

    给他开门的是刘老板的保镖——一个剃平头、手上纹蜈蚣的家伙,嘴里嚼着槟榔,目光阴阴的,问他来干嘛。

    韩小松一愣,小半天才说找老板要工资,他要拿这钱去医院救命。

    几条赌棍目光一齐投向刘一彪,不冷不热地呵呵了几声。

    刘一彪一直走背运,吊诡得很,那几个人轮番摸“炸弹”,一通狂轰滥炸,一个小时不到,他输了四万多块。

    本来窝了一肚子火,正找不到地方发作,他朝韩小松一瞪眼,啪的一声响,手里扑克牌拍在桌子上,震得钱垛坍塌下去,散落一地。

    保镖大手一抓,勒住韩小松的衣领,拎小鸡似的将他拎到门外,摁在地上拳打脚踢。打完,晃晃铁榔头似的拳头,恶狠狠地嚷,如还敢上门讨钱,就将他撕成十块八块,扔给厂里看门的藏獒。

    没讨到一分钱,惨遭一顿暴打,韩小松独自坐在荒郊野外痛哭流涕。这个刘一彪,他骂不过,更打不过,横竖没招儿。哭过一阵,一瘸一拐往回走,走到半道儿,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找不上当老子的,或许找儿子更管用,韩小松心里豁然一亮,就把这个主意吃定了。

    刘一彪住在凯旋城小区,他儿子刘拉尔在幼儿园上大班。平日车接车送,难得照面,只有周末,奶奶会陪着他到小区前面的小广场玩耍一阵子。

    小区进出口处人来人往,韩小松苦头巴脑等了半上午,终于等到刘拉尔和他奶奶现身。

    刘拉尔高高的个头,身穿白色绸缎对襟唐装,白里透红的脸蛋儿,像刚拔出来的水萝卜一样惹人喜爱。

    目标已经出现,韩小松胸口咚咚地响,赶紧从兜里摸出那个二两装的白酒瓶,神情古怪地看了看,仰起脖子,咕咕咕地往嘴里倒。

    喉咙火辣火烧,呛出一波泪水,他赶紧往脸上抹了一把,两眼盯住刘拉尔这个能够救苦救难的小菩萨。

    刘拉尔走出凯旋城,松开奶奶,在小区前面广场草坪上蹦蹦跳跳,离韩小松埋伏的地方越来越近。

    韩小松没酒量,平日滴酒不沾,这口压惊壮胆酒喝下去,他头皮麻麻颤颤,身子有些飘,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恐惧和不安被酒精烧得精光。

    情势比预想的要好得多,猫抓老鼠的游戏即将上演了,韩小松心里有些得意。他迅速调整身体姿势,两手撑着地面,身子朝前倾去,这个模样,仿佛参加一场百米决赛,只待发令枪响,就会拼命朝前冲。

    太阳越爬越高,阳光像滤过的山泉水,流淌在草地上,一群蝴蝶栖在花木枝头,花纹斑斓的翅膀优雅地扇动着。

    蝴蝶儿飞呀飞,飞到天上去。天上有朵五彩云,蝴蝶儿睡在上面打个盹……

    刘拉尔唱着儿歌,跟在蝴蝶后头追,粉嘟嘟的脸蛋儿被太阳照得通红。

    慢点儿,奶奶跑不过你呢,我的小祖宗!

    头发花白的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在后头,握在手里的扇子一摇一摆,像只舞动翅膀的老鹰。

    弄不清什么缘故,韩小松两眼酸胀,泪水止不住从眼眶漫出来,刘拉尔的影子变得有些模糊。他心里一阵恐慌,急忙用袖口擦眼角,发现刘拉尔离自己已经不到十米了。一只大马蜂从树丛飞出来,在头顶晃悠几圈,俯冲而下,他脑袋轰的一声炸响,身子像鸟一样腾空而起,扑向刘拉尔,一个急转身,跨上停靠在身旁的摩托车,飞奔而去。

    起跳、抓人、上车、发动摩托逃跑,这套动作四个环节,韩小松演练过许多遍,每个分解动作限死了时间,前后耗时控制在一分钟以内。他深知,黄金一刻对于一个捕猎者意味着什么。

    身后传来奶奶呼天抢地的哭喊声,韩小松稍稍偏了一下脑袋,旋即转过去。绝对不能犹豫,死命逃跑才是最正确的。他想逃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腾出时间静下来,将内心的恐惧一丝丝拔掉,然后,从容不迫地干他该干的事情。

    刘拉尔被吓蒙了,死死抓住韩小松,不敢哭,也不敢动弹。

    韩小松使劲拧油门,摩托车像发疯的小马驹,呜呜呜地狂奔。

    逃跑就是慌不择路,韩小松事先设计的几套撤退方案,眼下根本用不上。他发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楼顶、电杆、十字路口,好像都装了探头,似乎专门冲他装的。隐约听到了警车呜啊呜啊的叫声。那些警察,准会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一般把守各路关卡。

    管不了那些了,一个劲儿朝前冲就是,只有三公里路程,就能逃到山里。那个地方山高岭峻,到处都是沟壑洞穴。若想进山找一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哪怕警察实行地毯式搜索,都奈何不得他的。况且有人质在手,看谁胆敢轻举妄动?

    韩小松驾着摩托一溜烟冲出主干道,拐入一条小路,急速奔跑一段,隐入森林茂密的大山深处。

    已是正午时分,太阳悬在头顶上。刘拉尔缩着头,坐在离韩小松几米远的阴凉处,惊恐地盯着这个瘦小的男人。

    韩小松冲小孩看了几眼,嘴角抿了一下。这会儿肚子咕噜起来,他支起身子,脸色凝重地问刘拉尔饿不?

    刘拉尔不敢吱声,小半天才格外小心地点了下脑袋,又立刻摇了几下。

    韩小松心里偷乐了一下,只要小家伙想着要吃,后面的事,他就能从容应对。他故意咳了几声,走到岩石林立的小溪旁边,痛痛快快洗了把脸,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刘拉尔身邊,从随身挎包里摸出一个发黄的馒头,亮给刘拉尔看。就这,吃不?

    刘拉尔迟疑片刻,挪动脚步,试着靠近眼前的陌生人,刚伸出去的手,马上缩了回来。两只眼睛盯住韩小松手里的馒头,喉咙嗝出几声。

    这深山老林没有美味佳肴,只有光秃秃的大石头,不吃会饿你死的。

    韩小松将馒头递过去,刘拉尔眼明手快,一把抓住,用舌头舔舔就放下了。

    土豪崽子,知道你们娇生惯养、吃香喝辣,看不上山里人吃的东西。你不吃,我还饿着呢!

    韩小松在肚子里暗骂一通,伸手想抢回馒头,刘拉尔一惊,赶紧转过身,将馒头塞进嘴里。

    阴谋得逞,韩小松心里暗笑。狗饿疯了,连猪屎都会吃。

    嗯呃,呃,呃……

    刘拉尔噎住了,使劲地咳。

    韩小松从包里拿出水壶,托起刘拉尔下巴,给他灌水。

    慢点儿嘛,没人跟你抢的。

    哎呀,憋死了!

    刘拉尔喝完水,吁了一口气,抹去脸上噎出的泪水,拍拍胸口说,我奶奶吃饭常噎着,给她捶捶就能好。

    闷葫芦似的小家伙终于说话了,韩小松心里一阵欣喜,从包里掏出一把炒米,嘎嘣嘎嘣地嚼。嚼过一阵,感觉饱了,身上有了力气,伸了伸懒腰。

    哎哟,哎哟……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他摸了摸肿胀的左脸。

    他妈的,该死的大马蜂,哎哟!

    叔叔,我们老师说,骂人不是好孩子。

    放屁!

    韩小松黑下脸,狠狠地瞪了刘拉尔一眼。

    刘拉尔被吓着了,赶紧退到一旁。

    天气异常炎热,阳光穿过树叶照射下来,在地面绘出光怪陆离的图案。

    山里静得怕人,刘拉尔蜷缩着身子,睫毛上挂着泪花花儿。韩小松瞥去一眼,他急忙将头往下低。

    韩小松忽然有些后悔了,孩子说的没错,骂人的确不好,他嘿嘿几声,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小朋友,叔叔把你弄到这儿来,怕不?

    刘拉尔看了看韩小松,泪水像开闸的洪水直往下流。

    山里的天气一日三变,一阵狂风卷来,天上黑云翻滚,太阳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顷刻间,响起了炸雷声,震得整座山都在晃动。

    刘拉尔像只受惊的兔子,浑身都在颤抖。

    韩小松本能地伸手去抱,刘拉尔一头扎入他怀里,瞬间又挣脱而去,躲进不远处的山洞。

    一场大雨铺天盖地,足足下了一个小时,韩小松蹲在洞口,目不转睛地盯住远方。

    四周雨雾迷蒙,除了雨声就是风声,他断定,警察没有跟过来,至少眼下是安全的。

    雨不停地下,俩人一个在外头,一个在里面,谁都不理睬谁。

    等到雨水终于停住,韩小松靠近刘拉尔,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叔叔不是坏人。又把水壶递过去,让他喝点儿。

    喉咙渴得快冒烟了,刘拉尔捧起水壶,咕嘟咕嘟往下灌。

    叔叔,我见过你。

    刘拉尔用手背揩了下残留在嘴角的水珠,脸色变得活泛起来。

    你见过我?

    韩小松惊住了,目光落在刘拉尔发亮的眼睛上。

    你骑摩托拦过我妈妈的车,说要把她的车砸了。妈妈后来给我说,你是个可怜的人,我爸是骗子。

    好个机灵鬼,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那天,我坐在妈妈车子后排。

    原来是这样。韩小松看看眼前满脸稚气的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该死,自己稀里糊涂绑了秦律师的儿子。

    不对,刘拉尔分明是刘一彪的儿子,他就冲那个王八蛋来的。这件事,从头至尾,跟律师秦晓芳一丁点儿都不相干。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刘拉尔是刘一彪和秦律师俩人的儿子。

    韩小松脑袋乱成了一团麻,纷纷扰扰理不清头绪。

    秦晓芳绝对是好人,也是可怜之人。刘一彪那家伙是十足的混蛋,娶了漂亮老婆不知足,还到处沾花惹草,让派出所逮过几回。打牌赌博,从家门口赌到澳门,好端端的厂子,都快输没了。他干出这些事,还不许秦晓芳过问。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几次把老婆打得住进医院。

    为了讨回刘一彪拖欠的工资,韩小松跟踪过秦晓芳。那天清晨,秦律师的“宝马”刚驶出小区,韩小松骑着摩托紧跟上去。追了一程,到了拐弯处,秦律师将车速降下来,他趁机加大油门,摩托车发疯似的冲到秦律师车前,嘎的一声刹住。

    秦律师被突如其来的这招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往外侧打了一把方向盘,一脚踩死刹车。

    老天保佑,所幸人车无恙,对方也没事。

    秦晓芳长吁一口气,冲着身穿破旧迷彩服的韩小松吼:你是打劫还是告状?简直不要命了!

    韩小松满脸怒火,将那条受伤的腿顶上前,靠住了小车保险杠。

    这条腿是在厂里上班干活时被厚钢板砸伤的,他当场昏死过去。住进医院后,刘一彪既不过问,也一毛不拔,至今落下残疾。

    韩小松用力拍拍秦晓芳车子的引擎盖,我老娘那命都快没了,剩下我这半条命,有个屁用?你丈夫拖欠了我一年多工资不给,我全家人已经没活路了!

    韩小松如同发怒的公鸡,根根毛发立起,趁秦律师没留神,抢过了她的车钥匙。

    你和刘一彪是睡一张床的夫妻,丈夫欠账,老婆还钱,这事天经地义。今天你不给钱,这车我就砸了!

    秦律师大体弄清楚了事情原委,脸色和软下来,一脸无辜地摆了摆手。

    小兄弟,这件事你得去找刘一彪本人。冤有头债有主,找我没有用。

    刘一彪耍流氓无赖,死活不给钱。前些天,我找到他办公室,他让保镖将我往死里揍。

    韩小松捋起衣服说,你看看我脑袋、后背、胳膊,还有腰都肿着呢。

    秦律师心里一阵心酸,不停地摇头叹气,伸手去拉车门。

    没说几句还想跑不了成?

    韩小松朝前跨出一步,挡住秦律师去路。

    秦晓芳宽厚地笑笑,侧过身子,拿起搁在副驾驶位置的手包,从里面掏出一沓钱,塞给韩小松。

    你的事,我无能为力,只能表示同情。

    拿这点儿钱打发叫花子,你们当律师的也跟刘一彪一样玩套路?

    韩小松拉住车门,不让秦律师走。

    秦晓芳苦笑着对韩小松说,实话告诉你,上个月,我跟刘一彪办理了协议离婚手续。法律意义上,我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一时还没租到房子,暂时住在凯旋城。

    仅存的一丝希望眼见泡汤了,韩小松痛苦地蹲在地上。

    这几千块钱,你先拿去救救急。

    秦晓芳看了下手表,递给韩小松一张名片。

    今天是我儿子刘拉尔他们幼儿园举办亲子活动,眼看就要迟到了,我得马上赶过去,回头有事要帮忙,尽管打我电话。

    秦律师走了,韩小松坐在马路牙子边,两眼迷乱地看着往来不息的车流,真想纵身冲过去,一头撞死算了。

    回想起这些事,韩小松心里充满了感激,眼神温润地看着刘拉尔,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刘拉尔,叔叔想请你帮个忙,行不?

    刘拉尔吃惊地看着韩小松,口吃地说,帮,帮,帮你忙?

    你爸爸欠叔叔的工资,这是救命钱。

    救谁呀?

    刘拉尔两眼疑惑地看着韩小松的眼睛。

    救我妈妈,也就是另一个奶奶。

    说到妈妈和奶奶,刘拉尔稚嫩的小脸顿时沉下来。他被一个陌生人带走了,可怜的奶奶,肯定吓坏了。妈妈说奶奶血压高,心脏也不好,还有糖尿病,不能惹奶奶着急生气。不然,奶奶就会病倒的。

    刘拉尔嘴巴扁了扁,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过了片刻,抹了眼睛一把,小心地回问道,叔叔,我帮你了,你能帮我吗?

    帮你?

    这回轮到韩小松吃惊。

    嗯。

    帮你什么?

    领我去找奶奶、找妈妈好不好?

    没问题呀,一言为定。

    刘拉尔愿意合作,韩小松非常开心,眉开眼笑地问,我们现在开始,行不?

    这个得拉钩才算数!

    刘拉尔脸上还原了天真的笑容,把小手伸过去,钩住韩小松的小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是小狗!

    拉完钩,刘拉尔有模有样地说,妈妈告诉我,爸爸总赖人家的账,欠了别人好多钱呢!

    是吗?韩小松有气无力地应了刘拉尔的话。

    爸爸喜欢打牌,妈妈说他一个晚上输赢几十万。叔叔,几十万是多少呀,能买几个风筝?

    韩小松没答话。

    刘拉尔小眼睛眨眨,接着问韩小松什么是小妖精,是不是总要吃唐僧肉的那个。爸爸迷上了小妖精,不要他和妈妈了。

    一只蝴蝶在草丛飞来舞去,刘拉尔立刻兴奋起来,猫着腰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噢,抓着啰,我抓住了花蝴蝶!

    刘拉尔跑回来,将蝴蝶举到韩小松眼前。

    叔叔,你看,好漂亮的。

    爸爸从来不给我买玩具,风筝也不给买,找他要,就揍我屁股,妈妈拦着,连妈妈一块儿揍。

    刘拉尔眼圈红了,眼角挂着泪珠。爸爸很少回家,只有喝醉了才回来,进门就打妈妈。

    刘拉尔抽泣着说,爸爸抓住妈妈头发往墙上撞,要妈妈滚蛋,妈妈头上流了好多血。

    少顷,刘拉尔小手当空一扬,把蝴蝶抛向空中,蝴蝶舞动翅膀,一摇一摆飞走了。他歪着红扑扑的脸蛋,目送着蝴蝶飞向远处。

    哎哎哎,你怎么放了呢?韩小松不无惋惜地说。

    我们老师说,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不能伤害它们的。

    呃——

    韩小松看着远去的蝴蝶,再看看眼前天真烂漫的孩子,尴尬地笑着。

    叔叔,给我爸打电话吧,他欠你钱,就该还你。

    韩小松激动地搂了刘拉尔一把。小帅哥,你真棒!

    韩小松拿出手机,电话拨通了,鼓足勇气说,你儿子跟我在一起,欠我钱,还不?

    你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找死是不?赶紧给老子送回来!

    刘老板一吼,韩小松吓蒙了,脑子一片空白,原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一句都想不起来。

    爸爸,你给他钱呀,欠人家东西不还,不是好孩子,这是我们老师说的。刘拉尔接过电话,愤愤不平地说,你不还叔叔钱,我就告诉我们老师,不给你评红星!

    刘一彪被儿子弄得哭笑不得,打断他的话嚷道,刘拉尔,你在哪儿呀,把我急死了!

    爸爸一嚷,刘拉尔不知如何是好。爸爸只顾骂人,却不提还钱的事。

    韩小松拿过电话,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不给钱,我,我,我,就……

    他本想吓唬刘一彪说撕票的,这话没敢说出口。

    电话那头寂静无声了,韩小松赶紧喂喂喂,刘一彪那边还是不说话。

    畜生,亲生骨肉是死是活都不管了?

    韩小松愤恨地骂了一句,骂完瞧刘拉尔一眼,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刘拉尔嗫嚅道,叔叔,给奶奶打电话吧,奶奶生气了,我爸准会害怕。

    你奶奶电话怎么打?

    刘拉尔摇头。

    这不是废话吗?韩小松瞥了刘拉尔一眼。

    刘拉尔吓到了,哇哇哭了起来。噢,噢,噢,我要奶奶,要妈妈……刘拉尔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开嗓门嚎。

    别哭啦,烦都烦死了。再哭,就把你一个人扔到山里头!

    刘拉尔急忙止住哭声,浑身不停地哆嗦。

    这情景令韩小松心酸,弯下腰抱住了刘拉尔。

    叔叔不好,把你吓着了。别害怕,叔叔这就带你去找妈妈。

    刘拉尔眼睛一亮,随即打了个哈欠,头一歪,靠在韩小松怀里睡了过去。

    刘拉尔迷糊一会儿醒了过来,用手背擦擦眼睛,冲韩小松笑道,叔叔,我做梦了。

    韩小松问梦见啥了。他说梦见了蝴蝶,好多漂亮的蝴蝶。

    刘拉尔说他还梦见了妈妈和奶奶,她们到处找他。奶奶找到山上,被石头绊了一跤,胳膊和腿都摔断了。

    刘拉尔边说边流眼泪,韩小松帮他擦干眼泪,打开身上的挎包,找了一阵子,找到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拿起手机就拨。

    电话通了,秦晓芳听出是韩小松的声音,半天说不出话,一个劲儿地哭,把韩小松的眼泪都哭出来了。

    秦晓芳止住哭声,她的心里是清楚的,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激动,得想方设法稳住韩小松。一旦把对方惹急了,就会生出变故。不管韩小松提什么条件,先应下来再说。

    小,小,小兄,兄弟,姐知道你不,不,不会乱来的。有,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姐,姐,姐一定想办法帮助你……

    平日口若悬河的秦律师,这会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她喉咙发硬,声音变了调儿。

    天哪,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秦晓芳深呼吸一口气,细声说道,小松兄弟,我,我,我们姐弟俩有话好说,姐,姐,说话算话的,我可以发誓,啊……

    秦曉芳语无伦次,不停地哀求韩小松,说孩子是无辜的,千万别伤害他。

    秦律师,刘拉尔好好的呢,我这就给你送过去。我们这儿,离市镇大概三公里的样子。

    好,好的,谢谢,谢谢你,好兄弟!

    韩小松试探着问到哪儿见面合适,秦律师一时没了主意。这时,她倒不担心儿子的安危,而是替韩小松着急。警察到处布防,他一旦露脸,必定会被拿下。

    这件事发生之初,按照她的想法,根本不用报警。她了解韩小松,小伙子急火攻心,目的是为了钱的事,相信他不会胡来。一旦警察加入进来,情况就会变得复杂,弄不好会节外生枝。那次韩小松拦她的车,通过交谈,她发现小伙子老实、善良。刘一彪那家伙死活要报警,扬言非把韩小松宰了不可。闹到这一步,已是步步惊心。正当秦律师无计可施的时候,韩小松心平气和打来电话。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开始担心小伙子的安危。

    韩小松明白秦律师的心思,淡然地笑笑,提出到刘拉尔就读的“小天使”幼儿园门前会面,到时候见机行事。

    秦律师说好,俩人商定不见不散。

    保护韩小松,已成当务之急。秦晓芳驾驶着那辆红色“宝马”,在市区七弯八拐兜圈子,然后换乘公交车,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下车,穿过医院大厅,从侧门溜出去,一眨眼爬上的士,直奔“小天使”幼儿园。她这套反侦察招数,意在摆脱警察追踪,等她气喘吁吁赶到见面地点,韩小松早就等在那儿。

    刘拉尔见到妈妈,欢快地跑过去,扑进秦晓芳的怀里。

    秦晓芳抱住儿子,狠狠地亲,带着哭腔说,吓死妈妈了,真的把妈妈吓死了!

    刘拉尔抬起头,朝韩小松笑笑。

    叔叔,你那个黄面馒头真好吃,下回来的时候,给我带几个行不?

    韩小松扬扬手,笑道,只要刘拉尔同学喜欢,叔叔给你带一挎包。说完,拖着一条瘸腿就走。

    秦晓芳走上前,一把拉住韩小松,神情紧张地说,孩子他爸把这事闹大了,到处都是警察,你怎么办呀?

    韩小松愣了一下儿,苦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派出所。

    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因生活所迫,涉嫌绑架富家子弟,这件事,在当地引起轰动,新闻媒体给予相当程度的关注,连续报道案件侦查、审理进展情况。

    依据相关法律,法院公开审理此案,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将镜头对准了被告席上的韩小松。

    审判庭座无虚席,气氛庄严肃穆。韩小松那头卷发剃成了小平头,脸色沉沉的,双手微微抖动,看得出,他心里特别紧张。

    进入庭审程序,审判长见辩护人席位一直空着,问被告为何不请辩护人。

    韩小松耷拉着脑袋,没听到似的一声不吭。

    审判长瞅他一眼,声音低沉地说,被告,抬起头,请回答本庭问话。

    仿佛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使劲往下摁着,韩小松整个身子直向下坠,像条弯腰屈背的虾米。

    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场面,他的胸口剧烈地蹦跳着,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开庭前几天,法院通知他请辩护人。可以自己请,法院也可以指定。他木头菩萨般不言不语。心里清楚,这件事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自己一时糊涂,闯下大祸。再说,眼下穷得半个子儿都拿不出来,哪有钱请人打官司。明明白白犯下大案,没必要再劳神费力狡辩了。事已至此,犯到哪儿,罚到哪儿吧。

    审判长等候片刻,提高嗓门又问道,被告,本庭再问一次,你请不请辩护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瞧审判长脸色,好像有些不耐烦。旁听席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叹息。

    韩小松神情木然,垂着脑袋不说话,现场气氛变得紧张。

    一场无辩护人的庭审即将进行,看情形,韩小松输定了。

    审判长,本人请求为被告进行法律援助。

    秦晓芳从旁听席站起身,脸上的神色平静而淡然。

    法庭一片哗然,韩小松猛地抬起头。

    审判长有些吃惊,侧过身子,同陪审的几名法官耳语了一阵,点头表示许可。

    庭审有序进行,公诉人宣读起诉书,主张对被告行为定性为绑架勒索罪。

    进入法庭调查程序,控辩双方发言。

    秦律师挺着胸脯,两眼环顾四周,展示出良好的职业女性形象,开始替韩小松辩护。

    本人今天身份有些特殊,既是被告辩护人,也是涉事孩子的母亲。但是,这些都不妨碍本人公正辩护。

    秦晓芳说,起初,被告确有主观故意。但是,很快改变了初衷,从加害者变成抚慰者,丝毫没给孩子造成人身伤害和心灵阴影,还成为孩子的好朋友。我的孩子很认真地告诉我,他已经将被告当成了自己的亲叔叔。

    秦晓芳提请法庭注意一个事实,即她的孩子在本案中的地位性质问题。换句话说,刘拉尔的言辞虽无法律意义上的证言效力率,但是,客观能起到佐证作用。

    刘拉尔已经六岁半,在“小天使”幼儿园大班当班长,有些事情,他大体能分得清到底谁对谁错。孩子主动要求被告给他的父亲打电话,劝其偿还拖欠被告的工资款项。这个事实表明,被告没有胁迫孩子勒索之要件。

    被告和刘拉尔相处三个多小时,他给予小孩生活上照顾。给孩子讲“神笔马良”的故事,采摘鲜花,俩人在一起其乐融融。被告主动联系到孩子妈妈,将刘拉尔完好无损交还到监护人手中,且有自首情节。她作为孩子母亲、一位有良知的律师,不主张对被告进行问罪诉讼。恳请审判长、合议庭、公诉人和陪审团慎重考虑她的请求。

    秦晓芳当庭出示刘拉尔的录音证言,刘拉尔言辞清晰,口口声声称韩叔叔是他最好的朋友。

    小孩子是不会说假话的,秦晓芳基于事实本身,想从情感上影响审判长的判断。从个人情感说,她真心想帮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

    审判长思考片刻,敲响了法槌,宣布休庭,进行法庭评议。

    半小时后,审判长和合议庭法官回到席位。审判长请大家安静,宣布合议庭评议结果:被告无罪,当庭释放。

    “咚”的一声,审判长手中的法槌,再次敲了下去。

    情势完全逆转,大伙儿如释重负。法官、公诉人、旁听人,陆续离开法庭,韩小松仍然木桩般立在被告席。法警给他打开手铐,说,小伙子,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韩小松如梦方醒,双手捂住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入夜,一轮圆月悬挂在半空中,皎洁的月光水一般流向遥远的空域。秦晓芳俯下身子,柔情蜜意地亲了亲躺在身边的儿子。

    刘拉尔睡得正香,鼻息均匀而富有节奏。

    秦晓芳悄悄下床,走到窗前,抬起头眺望远方的天空。夜风缓缓吹来,撩起这个秀丽女人一头乌黑的长发,她伸出双手,轻轻抚弄,发丝间,泛出缕缕馨香。

    回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她心里一片快慰。韩小松得以无罪释放,她那份催款律师函发挥了作用,劉一彪偿还了拖欠韩小松的四万多块钱。这些钱,还不够支付韩母手术医疗费用。她很想给韩小松捐款,又担心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小伙子不会接受,只好通过红十字会,以定向捐赠的方式,匿名向他捐助了五万元。

    韩小松母亲手术顺利,身体恢复很快,术后半个月就出院了。

    微风轻拂,四周一旁静谧。这时,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滴滴”响了两声,她赶紧拿起来,屏幕上现出这样一段文字:秦姐您好。我正在外地打工,由于走得匆忙,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恳求您帮个忙,给刘拉尔买只蝴蝶风筝,就说这是他叔叔韩小松送的。在山上的时候,我答应过孩子,说给他买只好大好看、飞得很高很远的蝴蝶风筝。

    秦晓芳胸口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张逸云:中国小说学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六部,发表、出版文学作品二百多万字。作品见《阳光》《芳草》《青海湖》《创作与评论》《湘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多部作品在全国、省级文学赛事获奖。代表作《山青月明》《柳毅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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