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金字塔”：都兰吐蕃大墓考古访学记
时间：2020-08-26 07:53:5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都兰，当我第一次从中国地图上找到这个地名时，我简直不能相信，在如此偏远的黄土高原西端的这片荒漠之上，竟然会有引起世界轰动的考古大发现——都兰热水吐蕃墓地的横空出世。墓地中出土的丝绸、金银器和其他珍贵文物，以它们独特的风格特色展现出唐代吐蕃文明的鲜活风貌，令世人耳目一新，深为震撼。
我一直等待着有一天能够亲临这片充满神秘感的土地，亲身感受这种可以透过时空的强大历史气场。机会终于来了，2013年，我有幸跟随四川大学考古系的两位西藏考古学家霍巍、李永宪教授一道，考察参观了都兰吐蕃大墓，在他们的指导下，我得以零距离地与逝去的这段历史再次直面，留下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
我们乘坐的越野吉普车穿越夏天的草原，沿着热水河岸一路向前奔驰，乡间公路上扬起的漫天尘土弥漫在天地之间，混合着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让人难以呼吸。虽然不时有阵阵凉风袭来，但高原正午烈日之下的烤灼感却丝毫没有减退。同行的都兰文管所所长告诉我们，既使是在这样的高温之下，考古队员们仍然坚持在发掘工作的第一线。想到今天就可以见到都兰吐蕃墓葬的发掘现场，亲眼目睹闻名遐迩的一号大墓，我的心情十分激动。
远远地，已经望得见热水河两岸起伏的群山，热水河在蒙古语中又叫作察汗乌苏河，在这条大河与群山之间宽广的河谷平原，一直是青海高原牧民富饶的牧场，而都兰吐蕃热水墓地也就建在河谷的两岸。山坡上不时地可以观察到大大小小的墓丘，星星点点的分布在绿色的坡麓之上。“很快就可以看到一号大墓了”，所长指着远方的山脉对我们说到。果然，几分钟之后，一座像是被削去顶部的金字塔一样的高大墓丘，距离我们越来越近（图一）。
“你们知道吗，当地的老乡把这座大墓过去一直叫做九层妖楼呢”，所长神秘地对我们眨了眨眼晴。“为什么？”我急切的追问。“那是因为很多年前，人们并不知道这座高大的土堆子原来是一座陵墓，而是传说这是神仙们可以升仙的高台，每当夜幕降临，就无人敢再靠近它，因为到了那时辰，神人仙怪都会在上面出没，所以才有了这么个称呼”。还没等到我继续追问下去，我们的越野车已经停在了大墓的脚下。
跟随着考古学家们，我们沿着墓边上石砌的台阶登上了一号大墓的顶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陷坑，这就是当年考古发掘后回填的探方位置。从霍巍和李永宪教授的介绍中，我大约知道了当年考古发掘的情况。
1982年，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队首次在热水河的北岸调查发现了这处规模庞大的墓地，并从当年7月开始对其中最大的一座编号为M1的墓葬，这就是后来被称为“都兰吐蕃一号大墓”的这座墓葬。自那以后，考古工作者进行了多年连续不断的考古发掘。我们眼前的这个大坑，就是那个时候发掘时布下的许多个探方经过多年塌陷之后形成的。当时，当考古工作者发掘到墓顶以下深11.5米处，发现了一处结构十分复杂的墓室，它分别由封石、照壁、盖木、墓道、墓门、回廊、东室、西室、中室、南室等组成一个平面呈“十”字形的多室结构，犹如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中室位于墓葬正中，四壁用整齐的长方形木条叠砌而成，已被火焚毁。中室的东、西、南面各有一长方形墓室，也是以石块叠砌，各设有门道，各室之间建以回廊相接通。各室的地面，均用石块叠砌，石块之间还铺有柏木，整个墓室上方也覆盖有巨形的柏木，但出土时这些柏木已被火烧成炭状，共计61根。从大小不同的墓室内，分别发掘出土了丝绸残片、金银器、粮食、木器等各种随葬品，但却没有发现任何人骨的遗存，因此留下来一个未解之谜：这些墓室究竟只是专为埋藏随葬品而设计建造的呢？还是本来就是埋葬死者遗体的墓室？
带着这些疑问，考古学家们苦苦寻找通向墓室的墓道，又在封土堆的后部和山体之间开凿出一条巨大的探沟。我站在探沟边上向下望去，深深向下切开的沟壑如同张开的大口，将无数历史的秘密尽数吞没于口中。
走到墓葬的南部前沿，眼前看到的是一片宽阔的平地在墓前展开，当年考古工作者就是在这片平地上，发掘出土27座陪葬坑和5条陪葬沟，其中5条陪葬沟居中，呈东西向排列，沟中共葬有完整的马87匹。27座陪葬坑呈圆形，分别置于陪葬沟的东、西两侧，葬有牛头、牛蹄、狗等动物的残块。这座墓葬采用了吐蕃王朝流行的动物随葬制度，但在一座墓中一次性随葬活马87匹，却是十分罕见的，也足见墓主人身份等级很高。
在一号大墓的周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陪葬墓，宛若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其四周，我们从大墓顶上走下来，又考察了几处可能是墓葬的台地。在一号大墓西部的一块台地上，随行的所长告诉了我们一件奇怪的事情：不久之前，几个盗墓贼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在这里向地下深掘下去，虽然在地面上看不到任何坟丘的痕迹，但却从地下很深的地方挖掘出了一件完整的青瓷器，正当这几个盗墓贼欣喜若狂，打算大干一把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响起了震天的阵阵惊雷，原野上也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顷刻之间就将他们刚刚挖开的盗洞填得严严实实，除了守候在盗洞外面接手文物的一个罪犯得以逃脱之外，其他的罪犯顷刻之间便被无情的风沙葬身于地下深处。等到第二天天色放明之后，地面上几乎看不见任何人工挖掘的痕迹，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后来，这个唯一幸存的盗墓贼被公安机关抓获，才交待出这个犯罪事实，并指认了作案的地点。然而，当考古工作人员赶到这里仔细地反复观察踏查，却在地表上看不到丝毫营建墓葬留下的遗迹。“真是天怒人怨呀！老天在惩罚这些作恶多端的坏人呢！”所长说道。
后来，我们在都兰县博物馆的陈列展出中终于看到了这件带有神秘色彩的瓷器，它是一件具有典型北朝风格特点的青瓷莲花罐，保存情况非常完整，青绿色的釉彩在灯光下闪耀着沉稳而凝重的光芒，显得富丽而高贵（图二）。如果不是事先听过所长的介绍，很难相信这件精美的瓷器会是出土于都兰。随着它的出土，也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悬念，如果说它的出土地点是一座墓葬的话，那么为何在地面上看不到任何墓葬封土的遗迹呢？而如果说不是墓葬的话，又如何解释谁会将这么精致高贵的瓷器埋藏在这片荒漠之上呢？我向霍巍教授、李永宪教授请教，但他们都非常谨慎的告诉我，只有等到将来考古学家们进行科学的考古发掘之后，也许才能最终揭开这个秘密。
在都兰县博物馆内，还陈列着近年来考古发掘出土或者公安部门从盗墓者手中缴获的大量精美的文物，给我们展示出都兰吐蕃墓葬丰富的随葬器物。这些文物当中，有精美的金银器，带有明显的唐代和中亚波斯、粟特金银器的风格和元素，说明吐蕃时代的金银器制作工艺同时受到祖国内地和中亚各国的影响。其中的一件鎏金牌饰上拓捶出一只威武雄壮的狮子，虽然只是一件作为装饰用的小件器物（图三），但却让人不禁联想到吐蕃时期墓葬前面用来守护死者亡灵的石狮，无论尺寸大小有多大的差别，它们的用意可能都是相同的。出土的青铜器当中有一件昂首挺立的小鸟，制作得非常生动逼真，让人感觉似乎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它就会立马展翅高飞（图四），反映出当时工匠们对现实生活精细的观察和精巧的工艺。而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有一些过去从未见到过的珠饰，它们都是从墓葬中出土的，色泽鲜艳，晶莹剔透，宛若从一位美丽的姑娘身上刚刚取下来放在这里似的（图五），我已经无法知道它们当年的主人是谁，却好像透过这些珠饰重新回到了那段迷漫着珠光宝气的历史时空之中。
霍巍教授见我久久地守着这些珠饰不愿挪步离开，便细心的给我介绍了这些珠饰背后的故事，“可不要小看这些小小的珠饰，它们好多都是通过印度、伊朗甚至更为遥远的西亚各国传来的，制作这些珠饰的材料也丰富多彩，当中有玛瑙、珊瑚、绿松石、青金石等不同的材质，在制作工艺上也采用了当时的许多先进技术”。他指着其中一类看上去通体呈墨黑色，但上面却有一道道虎皮斑纹似的白色线条的珠子告诉我说，“你看，这类珠子考古学家们把它称为蚀花琉璃珠，主要产地在今天的印度和伊朗高原，后来通过远程贸易传入到中国，也传入到青藏高原。藏族人民至今仍然十分喜爱这种朴素但又显得高贵的珠子，把它们称为‘天珠’。其实，它上面的花纹就是采用一种特殊的饰花工艺制作的”（图六）。听到这里，我对这些看似“蕞尔小物”的珠子当中却包含着如此广阔的大千世界，感到十分惊奇。
接下来，霍巍教授还特地将一件已经残破的丝绸残片指给我看，“你看，这片织锦的残片上有双马纹饰，这种纹饰最初的原型是来源于波斯珊萨王朝，后来唐代的织工们也开始织造这种具有西域风情的对兽纹样锦专门销往西域，西域的胡族，当然也包括吐蕃人在内，都很喜欢这样的图案和纹饰，吐蕃人很可能也是通过丝绸之路获得这些丝绸和织锦的”（图七）。我一边随着考古学家们细细的观摩一件件珍贵的出土文物，眼前不禁浮现出当年繁忙的丝绸之路上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商队往返于沙海荒漠之间的身影，千年风雨之后，丝路尚在，但已是物去人非，沧海桑田了。
最令人激动的，是我们在青海省考古研究所任晓燕所长的热情安排下，还有幸参观了正在进行考古发掘的吐蕃墓葬现场，在烈日之下，考古工作者们挥汗如雨正在紧张的工作，一座座被发掘出土的古墓重现人间（图八）。眼望着墓葬中死者的遗骨，我感到与消逝的千年历史之间竟然是如此的接近，时空穿越过大唐盛世，也穿越过中亚沙海，更穿越过雪域高原，聚焦在青海都兰这片神奇的黄土地上，令人遐想，更令人深思。
日近黄昏，我们就要离开热水河谷了。再次回望远方的一号大墓，落日的余晖将一抹抹金黄色的彩霞投射在它的身躯之上，更显得雄伟壮观。我的脑海里这时忽然跳出来一个字眼——“东方金字塔”，这才是最无愧于这座吐蕃大墓的响亮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