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加拿大文学女王

“可以吃的女人”

对于我们来说,加拿大是一个遥远的,比美国还远的地方。它在美国的北部,看上去,大部分国土似乎终年都被冰雪覆盖,寒冷异常。如果你还没有去过那里,不用发愁,你可以通过阅读这个国家的作家的作品来了解它。

一直到20世纪的1950年代,作为一种独立的加拿大现代文学,似乎都很不起眼。但是,在20世纪后半期,加拿大小说家在美国文学的巨大阴影之下顽强地显露出他们的身姿。其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艾丽斯·芒罗这两位女性小说家,可以比肩任何同时代的美国作家了。她们中间,艾丽斯·芒罗是一位短篇小说大家,发表有数百篇短篇小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则是一个真正的多面手,她以宏大的视野和细腻的笔调,改写了北美洲文学的版图。如今,年届70岁的她已经出版了40多部各类著作,包括12部长篇小说、十多部诗集,还有多部短篇小说集、随笔集和文学评论集,因此,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被誉为“加拿大的文学女王”是当之无愧的。

1939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出生于加拿大渥太华,她父亲是一位生物学家,喜欢研究各类昆虫,她的母亲是一个营养学家。我想,这样一个家庭出身,对造就一位杰出作家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么,为何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能够成为20世纪后半段最好的加拿大小说家呢?首先,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从小就喜欢阅读,五岁的时候,她就阅读了格林兄弟的童话集。童话因素后来成为影响她的作品风格的重要因素,她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我一生最经常读的书,就是《格林童话》,我3年7来一直在读这本书,从头读到尾,或跳着读,断断续续地读。”在她的童年岁月里,主要是父母亲指导她进行阅读。1946年,她跟随父母亲迁居到多伦多,开始在约克学校的杜克分校上学。七岁的时候,她以一只蚂蚁为主角,写了一些诗歌和一篇小说。这是她最早的文学开始。1957年,16岁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进入多伦多大学维多利亚学院学习英语文学和哲学,她的老师中间有一位著名的神话原型文学理论的倡导者诺·弗莱教授,她从他那里获得了不少的教益。1961年,她大学毕业,在这一年,她自费印刷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双面的普西芬西》,随后,她到美国哈佛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学位,在1967年最终获得了哈佛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后来,她就一直在加拿大和美国的一些大学里担任教师和驻校作家。

很多小说家最初都是从诗歌写作走进文学殿堂的。在她的第一本诗集《双面的普西芬西》中,那种带有超现实主义风格和女性的敏感的诗句,已经使人看到了她可观的未来。1966年,她又出版了第二本诗集《圆圈游戏》,这本诗集在1967年3月获得了加拿大的最高文学奖——总督文学奖,这对时年27岁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来说,是一种巨大的鼓励。1968年她又出版了诗集《那个国家的动物》,将加拿大的寒冷、偏僻、美丽、粗犷的大自然写进了诗篇中。之后,她就开始写小说了。1969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可以吃的女人》,小说获得了非常好的评价。

《可以吃的女人》的主角是加拿大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年轻女人,表面上看,她一切顺利,事业发展和爱情生活都波澜不惊,但是,她的内心却很焦虑,尤其是对自己的婚姻,更是感到恐惧和害怕,以至于后来进食都变得困难了。在婚期即将来临的时候,她给自己烤了一个形状像女人的大蛋糕,把它献给了丈夫,表示要和自己的过去断裂开来,于是丈夫有些莫名其妙地吃掉了那个他新婚妻子身形的巨大蛋糕,这个女人从此也进入到一种新的生活形态里,因此,“可以吃的女人”是小说中的一个核心的意象。这部小说带有浓厚的女性主义思想意味,刚好和1960年代后期在北美洲闹得越来越凶的女性主义和女权主义浪潮相配合,因此,今天看来意义非凡。我把这部小说看做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自己的精神自传,她实际上书写了她作为女性即将进入婚姻之中的精神困顿。不过,我作为一个男性读者,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她写得有些矫情和夸大其词。我一向支持较温和的女性主义,反对女权主义者——那些疯女人试图将这个本来就很疯狂和混乱的世界搞得更加糟糕了。不过,《可以吃的女人》这部小说在写法上有新颖之处,很注重结构,这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所有小说中都很明显。小说一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人称叙事,到第二部分则变成了第三人称叙事,由隐藏起来的作者出面进行全知全能的讲述,到了第三部分,则又变成了第一人称,叙述者重新变成了女主角。这种叙述角度的不断变化使小说能够从不同的侧面,从外部和内部反映女性微妙和复杂的内心世界,显示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自觉继承现代主义小说技巧并融汇了女性的直觉,勇于创新的能力。

对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来说,这个阶段既是她创作的第一个阶段,也是长袖善舞的时期,她在诗歌、小说和文学评论的写作中收获都很丰厚。1970年,她出版了两部诗集:短诗集《地下程序》和叙事长诗《苏姗娜·莫迪的日记》。短诗中,她似乎继承了奥登以来的英语诗歌传统,并且将法语诗歌中的超现实主义风格带入到语言里,对日常生活下面隐藏的习惯性力量做了精确呈现。长诗《苏姗娜·莫迪的日记》可以和她的小说《可以吃的女人》相对比着阅读,书写了一个女性在表面的日常生活和隐蔽的内心世界之间的巨大裂隙。1971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再接再厉,又出版了诗集《权力政治》,以女性意识和诗歌的凝练,表达了对性别角色、社会权力结构和女性社会地位的看法。这是她尝试将宏大的社会性主题融合到诗歌中的一次成功努力。

1972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出版了在加拿大影响深远的文学评论著作《幸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这本文学论著着重加拿大文学诞生之后的生存意识和生存精神的确立和主角地位。她认为,代表美国精神的是一种拓荒精神,代表英国精神的是一种岛屿精神,也就是向海洋要边界的拓展意识,而代表加拿大精神的,则是一种生存意识和生存的精神,因为,长期以来,加拿大都是一个地广人稀的蛮荒之地,因此,在这里,生存就成了所有人和动物的第一要义,这种精神既渗透在加拿大人的生活中,也贯穿在加拿大文学史上所有的文学作品中。在这本论著里,她广征博引,深入浅出,从很多加拿大作家的笔下,找到了与大自然和生存主题有关的大量例证。可以说,正是由于这本书的出现,才正式确立了加拿大现代文学的特性,确立了加拿大文学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地域的存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对此功莫大焉。

“跳舞的女孩们”

由于第一个阶段的四面出击,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加拿大文坛上声名鹊起,很快,她就进入到创作力爆发的时期,也就是她创作生涯的第二个阶段。在《生存:加拿大的文学主题指南》出版的同一年,她还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浮现》。

《浮现》是一部篇幅不大的长篇小说,用第一人称叙事的手法来结构作品。但是,在小说叙述的内部时间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做了时间的压缩——小说内部的叙述时间只有几天,完全是通过女主人公的内心联想和独白,以及意识的流动,“浮现”出主人公所度过的几十年的回忆,以及和她相关的人物命运。小说中的女主角前往寒冷清净的加拿大魁北克地区的一个偏僻的乡村,去那里寻找自己失踪的父亲,和她同行的有好几个朋友。在湖畔居住下来,她在寻找父亲的几天时间里,发现了父亲留在木屋里的很多蛛丝马迹。过去,她很少去体察父亲的生活,现在,她开始探察父亲的心灵世界,同时,魁北克地区壮丽的风景使她震撼,她也渐渐地进入到父亲崇尚大自然之美,热爱大自然,与自然和谐的精神世界里。在寻找父亲的几天时间里,她的好朋友,被大都市文明影响和异化的大卫与安娜夫妇的表现,让她失望和忧虑。后来,她发现,父亲在这里所做的事情是去描摹湖边的古代岩画,最终,她发现了父亲沉落湖底的尸体。在找到父亲尸体的同时,她似乎明白了现代都市文明对人性的扭曲。她决定,不和大卫夫妇一起返回大城市了,而是留在魁北克的那个湖畔小岛上,去寻求一种更贴近大自然的生活方式。小说的主题显然是亲近大自然,反对工业文明的扭曲人性和毁坏自然环境。这个主题尖锐而清晰,并不断地以回旋的方式出现在她后来的作品中。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歌写作贯穿了她的整个写作生涯,成为她的和小说写作并驾齐驱的文学表达,值得我们认真关注。按说,从诗歌进入文学殿堂的小说家后来凭借小说爆得大名之后,很少再写诗了,可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一个特例。1974年,她出版了诗集《你很幸福》,诗风亲切生动,表达了她作为新嫁娘从婚姻里感受到的美好和喜悦的心情。1976年,她还出版了《诗歌选集》,收录了她早期的上述多部诗集中的精粹之作,算是一个阶段性的总结。

在1976年,她还出版了自己的第三部长篇小说《预言夫人》。她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来写作这部小说。《预言夫人》仍旧是一部探讨女性精神世界和生存状态的作品,这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一生所重点关注的文学主题。主人公叫琼·福斯特,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让她自己讲述她作为一个女性的整个成长的历程:她的少女时代,她的爱情和婚姻,她在加拿大社会寻求个人独立的事业追求等等,描绘出一个试图不断逃离和躲避社会外部烦扰的女性那敏感而脆弱的心灵世界。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琼·福斯特甚至为自己安排了一次溺水假死的事件,然后偷偷跑到意大利躲避了起来,而她的一个朋友却被警察认为是杀害她的凶手而被捕了,背了黑锅。此时,琼·福斯特必须再次现身,才能证明帮助她逃跑的那个朋友的无辜。最终,她出现在警察面前了。小说得出结论,一个女性如果企图躲避和逃脱承担女性角色,在现代社会里是非常困难的。从叙事的风格上讲,这部小说带有轻松的喜剧效果,在文本的形式上戏仿了英国早期的浪漫主义小说,在结构上,以现实和回忆交织的手法,将小说内部的时间进行了自由的伸缩处理,空间很大,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也进一步奠定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北美文坛上的地位。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短篇小说写得也很好,我觉得,和擅长写短篇小说的艾丽斯·芒罗相比,她只是略微逊色一点,主要是因为产量太少了。1976年,她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跳舞的女孩们》,里面一共收录了15个短篇小说,从女性经验和视线出发,广泛地探讨了女性成长中遇到的问题,内容涉及到了强奸、婚外恋、肥胖问题、分娩等女性特殊的现实存在和遭遇。在小说的叙述风格上,很有节制力,在形式上采用了丰富的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几乎每一篇小说的叙述角度和结构方式都不一样,将写实手法、内心独白、电影蒙太奇的运用结合起来,表现出现代社会中女性越来越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她们要面对的由男人所主导的外部世界时的各种心态。这本书还获得了“加拿大优秀短篇小说奖”。

当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长篇小说上。她的第四部长篇小说是《有男人以前的生活》(1979),讲述了一个三角恋的家庭悲剧,采用了多个主人公进行叙述的手法,使小说形成了多声部的声音,带有结构现实主义的实验痕迹。小说呈现了当代加拿大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生活是如何在道德伦理日益滑坡和恶化的年月里逐渐破损和崩溃的过程,内容涉及到了婚姻的疲倦、夫妻的背叛、通奸、自杀等等。小说中最有趣的地方,我觉得是作者把主人公安排为在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工作的职员,而博物馆中有很多来自加拿大荒野上的人类史前遗留物。以那些遗留物来映衬当代加拿大中产阶级家庭的复杂生活。现代文明和古代文明通过博物馆这个中间介质连接到了一起,形成了浓厚的反差和反思的气氛。在小说中,中产阶级家庭不仅内部有冲突,在外部的世界里,种族、多元文化、男女性别和阶层矛盾纷纷呈现,在小说里都得到了丰富的呈现和表达。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一个全能作家,她能够不断地拓展自己的写作空间,在出版一部长篇小说的间隙,她往往要出版诗集、随笔评论集和短篇小说集。她早年深受童话影响,她也很喜欢为孩子写点什么。1977年,她出版了《反叛者的日子,1815-1840》,以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孩子们讲述加拿大历史上的风云事件。1978年,她出版了一部带有童话色彩的儿童故事《在树上》。短篇小说集《黑暗中的谋杀》(1982)则将一些耸人听闻的当代刑事案件作为素材创作而出,《蓝胡子的蛋》(1983)是从著名的童话《蓝胡子》中吸取了营养,带有自传色彩,隐蔽地描绘了她的家庭环境带给她的一些影响。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第五部长篇小说《肉体伤害》出版于1981年。和她前面的四部小说一样,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仍旧是一位女性,不同的是,小说的地理背景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加拿大了,而是转移到了加勒比海地区的一个虚构的国家,叫做圣安托万。女主人公是一个女记者,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亲就离婚了,她是在只有母亲和外祖母的女性家庭里长大的。后来,她结婚了,但婚姻却失败了,她还得了乳腺癌,切除了半边乳房。这种生活上的接连打击和挫折使她意志消沉。于是,女记者前往那个正在进行选举的加勒比海岛国采访,却卷入了当地的政治事件。在政治动荡中,在一系列的误会和纠缠中,她被当成了间谍关进了监狱,最后,是加拿大的外交人员出面才将她营救出狱。小说探讨了女性从婚姻、家庭、肉体上和外部世界的政治、历史等多个方面所遭受的伤害,将当代女性存在境遇的复杂性展现给我们。小说的叙述方式采取了将女主人公的现实处境和她的内心活动对比的手法,以结构上的两个层次建筑起小说的复调特征。

“小说是对社会的监护”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一个社会责任感很强的作家。在她创作的第三个阶段中,这一点表现得尤其明显。她的第六部长篇小说是《使女的故事》,出版于1985年,带有一些科幻小说的色彩,但是却具有着相当的现实批判性。这部小说是关于人类未来前景的,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她曾经在一次演讲中这么说:“小说创作是社会道德伦理观念的一种监护,尤其是在今天,各种有组织的宗教活动肆虐横行,政客们已经失信于民。在这样一个社会,我们所借以审视社会一些典型问题,审视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相互之间的行为方式,审视和评判别人和我们自身的形式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小说则是仅剩下的少数形式之一。”通过她的这段话,可以看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相信小说的社会功能和介入现实的能力依旧强大,她像过去关心女性问题那样,开始以更大的视野关注自然环境和政治与现实问题了。

在《使女的故事》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虚构了一个可怕的未来:美国已经被一伙极端宗教分子控制和改造,并成立了一个叫基列的共和国。在这个国家里,对《圣经》的崇拜达到了亦步亦趋的地步,完全是按照原教旨的思想来控制人民。而每个家庭外部的威胁,诸如环境污染、核废料散布、社会动荡与道德堕落,都一步步逼来。在这样的社会里,女性则退步到只能在家庭里活动,成为男人生育和泄欲的工具。比如,“使女”就是一种特殊的女性群体,她们的功能主要是给基列共和国的上层人物繁衍后代,她们存在的意义,说白了,就是她们有子宫和阴道。说到这里,我想大家都明白了,这部小说描绘了未来女性生存方式的一种可能性,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把对当代社会的女性问题的探讨,延伸到未来社会里去继续进行了。小说的结尾是开放性的,一个企图反叛的使女有两种命运:她也许被抓了,即将遭到惩罚;也许,她真的逃脱了,但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小说带有着某一类科学幻想小说所经常描绘的未来社会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性质,也没有给我们指出一条光明之路。但是,我觉得,整个小说的叙述和结构都非常有特色,是以现在进行时的状态,来描述未来发生的故事,第一人称的叙述使读者有一种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当下的感觉,读者可以和书中的人物一起经历未来。小说涉及到的当代社会问题和女性问题都非常尖锐——社会环境和生态环境双重恶化,极端宗教组织和原教旨主义肆虐,恐怖主义崛起,邪教盛行,环境保护面临困境,因此,人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可以说,《使女的故事》属于延续了《一九八四》《我们》和《美丽新世界》那样的“反面乌托邦”小说的传统,是这个传统的最新成果,它的出版在当今时代里恰逢其时,起到了警示当代人的作用,是一部忧患之书。另外,在小说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抖搂出来的各门学科的知识非常庞杂,显示了她的博学多才和学者化的倾向。有人统计说,这部小说涉及到了文学、艺术、圣经学、生物学、电子技术、遗传学、心理学、互联网络、经济学、历史学、医学等各个领域。小说在市场上很成功,不仅成为畅销书,还进入到英语“布克小说奖”的决选名单里,获得了美国《洛杉矶时报》小说奖、英联邦国家文学奖,还使作者再次获得了加拿大最高文学奖“总督文学奖”。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写作越来越得心应手和驾轻就熟了。她的第七部长篇小说《猫眼》出版于1988年。这是一部可以和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杰作相媲美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女画家,她在一次回家乡举办画展的时候,回忆起自己多年来和朋友、父母、男人之间的关系,以女性成长的经历和视角,展现出了一幅由个人史、回忆和联想所组成的班驳画面。小说一共有15章,每一章的题目都是一幅女画家的作品的名字,也是对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人生所处的阶段的一种暗示。从小说的结构上讲,其内部有两个层次的叙述时间。一个是现在时,功成名就的女画家回到了家乡举办一个画展,然后,她在不断地回忆,由此进入到小说的过去时,也就是小说的第二个时间层次,将她和女伴们、男人们、亲戚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命运都呈现了出来,以大量的自由联想、下意识和内心独白,表现了一个女性的精神世界,称量了成长中的痕迹、死亡、性、男人、爱情、婚姻、成功、父母亲这些要素在她生活中占据的比重。小说的最后一章,也就是第15章,是小说全篇的统摄和总结,这一章的名字叫“猫眼”。猫眼指的是一种漂亮的蓝色玻璃弹子,是女主人公少女时代的爱物。她在家乡找到了它,她通过它看到了这么多年来她所经过的全部生活。小说的叙述风格细腻动人,在呈现女性和女性、孩子和父母、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上都非常精妙。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是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绝佳传人,在女性视角上有更上佳的表现力,她在开掘人物的精神深度上,比弗吉尼亚·伍尔芙还要宽阔。

在《猫眼》获得了成功之后,她在下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前的四年时间里,出版了很多著作:儿童小说《安娜的宠物》,讲述了一个女孩子的成长烦恼;三部诗集中,有两部是新作结集——《发掘一组往事》和《蛇的诗篇》,另一部诗歌选集《诗歌选集二:诗选和新诗1976——1986》,收录了十年时间里她自认为的代表性作品。此外,她还编辑了《牛津加拿大英语诗歌选集》《加拿大文学名家食谱大全》《牛津加拿大英语短篇小说选》《最佳美国短篇故事》等等,显示了她旺盛的文学创作、鉴赏和编辑能力。在1991年和1992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还接连出版了两个短篇小说集《荒园警示录》和《好骨头》。《荒园警示录》收录了以加拿大独特的地理环境为背景的短篇小说,主题是环境保护、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好骨头》则是一部形式看上去很混杂,但是大都和当代加拿大日常生活有关的系列短篇,一些小说带有戏谑和喜剧色彩,另外一些小说则直接取材于社会新闻。从语言上说,她的短篇小说能够精确地描绘细节,还能够像海明威的短篇那样简洁生动。

她的第八部长篇小说《强盗新娘》出版于1993年。小说讲述了四个女人的故事,其中三个是成功的中产阶层女性,有历史学教授、商人、店员等。她们因为另外一个经历复杂的下层女性而把各自的生活联结了起来,呈现出一幅有趣的关于女人生活的画面,仿佛是四个女人手拉手,在跳一种女人形成的圆圈舞蹈一样。在小说中,还表现出与主人公有关的各种矛盾,比如,尖锐的两性关系、种族冲突和歧视、战争带给主人公的内心阴影等等。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不少讲究结构和叙述的小说一样,这部小说采取了多个视角来讲述,让每个女人现身说法,使每个人的讲述都互相映衬,斑驳陆离,真的是四个女人一台戏。根据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自己的说法,写这部描写四个女人和进入她们生活的其他人的小说,其灵感来自塔罗牌——一种绘有人物并能够演绎出故事的扑克牌,因此,人物的命运带有偶然性和开放性的神秘结局。我觉得,在她整个小说创作的序列里,《强盗新娘》是中等水平偏上的作品,它在继续探讨女性在当代社会中存在的各种问题,和她们的选择背后的无选择,但是主题重复,技巧也谈不上多么的新奇,只是比较好看而已。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第九部长篇小说《别名格雷斯》出版于1996,这使她保持了每三四年就出版一部长篇小说的速度。这部小说使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实现了一次对自己的超越。这是一部带有浓厚的后现代色彩的小说,也是一部历史题材的小说,以加拿大历史上著名的,发生于1843年的一次女仆谋杀雇主的案子为素材,讲述历史中的女人的命运。小说交替采用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有的章节还插入了其他的情节,有的章节则由一些书信构成,有的章节是对话,有的章节则是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技巧上最为丰富和成熟。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写这样一部历史小说,还是想从一个发生在19世纪的扑朔迷离的女性犯罪的案件,来讲述女性在特定历史环境里的悲惨命运,以20世纪的视线来重新打量那个历史时代的气氛,以一个历史中的女仆的命运来呈现女性的反抗和奋争。小说中的结局和历史事件一致:最终,那个女仆获得了大赦,还和一个爱她的男人成立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为什么写作?”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后期写作进入到化境了。她第十部长篇小说是《盲眼刺客》,出版于世纪之交的2000年,是她最重要的一部小说,出版之后,终于使她摘得了当年的英语文学最高奖“布克小说奖”。此前,她几次入围都功亏一篑。

《盲眼刺客》也是她所有的小说里篇幅最长的,约合中文50万字。小说内容宏富,结构复杂,叙述精巧,采取了俄罗斯套娃式的一环套一环的叙述方式,大故事套着一个小故事,小故事里又套着一个更小的故事,来抽丝剥茧,进行层层的叙述。小说以艾丽斯和劳拉这姐妹俩的人生命运作为主线,表现了20世纪加拿大人的历史和日常生活与情感世界的画面。小说里的时间跨度有六七十年,在小说刚开始的时候,女主人公、姐姐艾丽斯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她回忆起和自己的性格完全不同的妹妹劳拉的叛逆生活,这是小说的第一条时间线索和叙述层次。妹妹劳拉最终自杀身亡,这带给了她无尽的思念。在回忆中,艾丽斯的脑海里不断地重现当年所有的场景,她和妹妹劳拉一起成长的细节和故事,就成为了小说的第二个时间线索和叙述层次,此时,其他次要人物也纷纷登场。小说的第三条时间和叙述线索,是劳拉发表的一部小说《盲刺客》的故事情节,作为一个插曲故事套在里面,是小故事里面更小的一个故事。于是,整部小说就这样将多重的讲述、多个层面的时间叠加在一起,创造出一种非凡的艺术效果。而且,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采用了报纸拼贴、时空倒错、意识流、对话与潜在对话等很多现代主义小说的表现技法,多层次地挖掘人物复杂的内心,在一个悲剧性的人生故事之外,还以结构的美、语言的美、女性细腻感受的美来打动我们。可以说,这是她的全部作品中最厚重的一本。我想,如果有一天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那么,这本书肯定是被重点提及的作品。

一个好作家一定是要不断地突破自我,尝试自己的各种可能性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也是这样,她似乎有着多重面孔,她从来都不愿意重复自己,她往往在写完一部历史的或当代题材的小说之后,必定要来一个华丽转身,进行新的题材的探索。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的第11部小说《羚羊与秧鸡》出版于2003年,和她的《使女的故事》一样,这是一部带有科幻小说色彩的“反面乌托邦小说”。我们知道,科学幻想小说是一种大众通俗性类型小说,一般以某类科技知识为基础,讲述发生在未来社会里的幻想故事。一般的科学幻想小说文本不怎么讲究语言、形式、结构等等小说艺术手法,在艺术上比较粗率。但是,在整个20世纪的大作家中间,有几个人以科学幻想小说作为外壳创作的作品,却突破了旧科学幻想小说的局限和窠臼。比如,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的系列长篇小说五部曲《南船星座中的老人星》等,讲述了银河系的故事,展现了人类的未来可能性;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集《宇宙奇趣》是想象力加现代科学知识的完美结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创作的《羚羊和秧鸡》这部小说,说的是在未来的某个年代,人类发明的高科技已经完全控制了整个世界的故事。主人公“秧鸡”是一个可怕的,在网络时代长大的生物天才,他创造了一种病毒,企图毁灭人类,又培育出一种摆脱了人类所有缺陷的“羚羊”人,当有缺陷的人类毁灭之后,地球上就剩下了“秧鸡”和“羚羊”,而他们面对的世界,却更加可怕。小说描绘了生物科技、医药科技和其他高科技的发展,可能会给人类带来一种毁灭性的打击,以此警告我们,要想有真正美好的未来,必须要改变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对科学技术的发展进行审慎的控制和约束。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第12部长篇小说,是一部神话原型小说,叫做《珀涅罗珀》,出版于2005年。这是英国一家出版机构邀请全球一些作家“重述神话”,讲述自己民族神话的一次尝试,有些命题作文的味道,中国作家苏童、李锐、阿来、叶兆言也参加了这个项目。小说《珀涅罗珀》取材于希腊神话《奥德赛》。在神话中,奥德修斯征战特洛伊之后,回家的旅程竟用了20年的时间。在这20年的时间里,奥德修斯的妻子珀涅罗珀对丈夫忠贞不渝,一边操持国务,一边抚养儿子,等待丈夫的归来,同时,还要不断地面对很多求婚者的骚扰。最后,她等回了丈夫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和成年的儿子一起杀死了那些求婚者,他们一家人重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即使是“命题作文”,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也显示了她的技高一筹。首先,她采取的叙述视点就很独特,是从珀涅罗珀的12个后来被吊死的女仆的角度来进行讲述,而奥德修斯一家人则不是叙述的主角;其次,中间还穿插了诗歌片段,很像是12个女人共同演唱的一出叙事歌剧,她们的独白互相映衬,互相补充,将神话中的珀涅罗珀的形象,以12个女人的讲述牢固地树立了起来,是一部精到之作。不过,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小说也有缺点,就是有的小说我觉得写得有点“甜”,比较女性化的那种矫情的感觉。但是她的大气和宽阔,又掩盖了她的甜腻腻。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最新随笔集《帐篷》出版于2007年,以断片思考的方式,结构了一个卓越的女作家对当代社会的露珠般的智慧思考。此外,她还出版有随笔评论集《第二位的话:散文评论选集》(1982),收录了她写的大量书评和文学评论的精选,涉及到女性主义、加拿大文学的特征和关于写作本身的一些技巧问题。她的文学演讲录《与死者协商》出版于2002年,是她在英国剑桥大学的演讲稿,纵横开阖地分析了文学的历史,从古代神话到当代小说的各种表现形式,探讨了小说未来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在回答“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给出了她的可能是最为丰富的答案,她说:

“为了记录现实世界。为了在过去被完全遗忘之前将它留住。为了挖掘已经被遗忘的过去。为了满足报复的欲望。因为我知道要是不一直写我就会死。因为写作就是冒险,而唯有借由冒险我们才能知道自己活着。为了在混乱中建立秩序。为了寓教于乐(这种说法在20世纪初之后就不多见了,就算有形式也不同)。为了让自己高兴。为了美好地表达自我。为了创造出完美的艺术品。为了惩恶扬善,或者正好相反。为了反映自然。为了描绘社会及其恶。为了表达大众未获表达的生活。为了替至今未有名字的事物命名。为了护卫人性精神、正直与荣誉。为了对死亡做鬼脸。为了赚钱,让我的小孩有鞋穿。为了赚钱,让我能看不起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为了给那些混蛋好看。因为创作是人性的。因为创作是神一般的举动。因为我讨厌有一份差事。为了说出一个新字。为了创造出国家意识,或者国家良心。为了替我学生时代的差劲成绩辩护。为了替我对自我及生命的观点辩护,因为若不真的写些东西就不能成为‘作家’。为了让我这人显得比实际有趣。为了赢得美女的心。为了赢得俊男的心。为了改正我悲惨童年中那些不完美之处。为了跟我父母作对。为了编织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为了娱乐并取悦读者。为了消磨时间。尽管就算不写作时间也照样过去。对文字痴迷。强迫性多语症。因为我被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驱使。因为缪斯使我怀孕,我必须生下一本书(很有趣的装扮心态,17世纪的男作家最喜欢这么说)。因为我孕育书本代替小孩(出自好几个20世纪女性之口)。为了服侍历史。为了发泄反社会的举动,要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么做会受到惩罚。为了精通一门技艺,好衍生出文本(这是近期的说法)。为了颠覆已有建制。为了显示存有的一切皆为正确。为了实验新的感知模式。为了创造出一处休闲的起居室,让读者进去享受(这是从捷克报纸上的文字翻译而来)。因为这故事控制我,不肯放我走。为了应付我的抑郁。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死后留名。为了护卫弱势团体或受压迫的阶级。为了替那些无法自己说话的人说话。为了揭露骇人听闻的罪行或者暴行。为了记录我生存于其中的时代。为了见证我幸存的那些恐怖事件。为了替死者发言。为了赞扬繁复无比的生命。为了赞颂宇宙。为了带来希望和救赎的可能。为了回报一些别人曾给予我的事物——显然,要寻找一批共通的动机是徒劳的:在这里找不到所谓的必要条件,也就是‘如果没有它,写作便不成其写作’的核心。”(见《与死者协商》一书的导言《进入迷宫》中的章节)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精彩地概括和归纳了历史上各种“为什么写作”的答案,告诉我们,写作的理由千千万万,是没有一个固定答案的。

从20世纪到如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都是一位显得越来越重要的小说家。她的小说涉及到女性主义、科学幻想、文化冲突、全球化、历史、神话、童话等多种元素,很多作品都善于从女性的视角出发,去透视当下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她小说的写作手法包罗万象,广泛地采用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表现技法,题材广泛,深度和广度俱备,创造出了一个气象万千的文学世界,不愧是加拿大的“文学女王”。我觉得,她也是当今在世的最好的小说家之一。

阅读书目:

《可食的女人》,蒋立珠等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年6月版

《可以吃的女人》,刘凯芳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12月版

《浮现》,蒋丽珠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9月版

《使女的故事》,陈小慰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9月版

《猫眼》,杨昊成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4月版

《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秦明利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12月版

《别名格雷斯》,梅江海译,译林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盲刺客》,韩忠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1月版

《羚羊与秧鸡》,韦清琦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12月版

《珀涅罗珀》,韦清琦译,重庆出版社2005年11月版

《与死者协商》,严韵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4月版

《帐篷》,张璐诗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

责任编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