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杂志中的“熟男”成长史

从性别视角关怀男性的需要是近几年来的新话题。近代以来，在性别意义上有缺陷、需要被拯救的似乎从来都是女性，而男性作为人类的代表则无须关注自己的性别身份。然而，在刚刚过去的几年里，日常生活中透露出不一样的信息。我们看到，国际一线化妆品牌陆续在中国推出了男性系列护肤品。2010年，我国男性护肤品市场以女性市场5倍的速度增长；深圳市妇联的家庭暴力庇护中心有25%的房间专门为庇护男性开放；包括万宝路、宝马在内的50多家世界知名企业在每年8月3日“男人节”让男性员工放假一天……种种迹象表明，男人们也开始欣然关注自己的性别境遇。

随着男性时尚产业的勃兴和男性关怀意识的自觉，面向男性读者的中国媒体也迅速发展起来。仅以期刊为例，从1996年《时尚先生》杂志创刊迄今，大陆地区在15年间总计出现过30多种明确表示以男性为服务受众的杂志（不含男性读者较多的汽车、财经等专业类杂志）。仅2008至2009年间，就有7本男性杂志相继创刊。如今，在各大超市的时尚杂志区，都能见到若干种类的男性杂志。这一发展速度与已经有几十年发展历史的女性杂志相比，颇为引人瞩目。

翻阅男性杂志，就像在品读一部男性的性别成长史。特别是如果我们选取特定的角度，审视女性如何辗转于“他”的生命之中、伴随“他”从“幼齿男”到“成熟男”这一历程，将是很有文化意味的。男性想象中的女性是怎样的？“她”是胸大无脑的充气娃娃，还是不可驾驭、爱恨两难的美杜莎，抑或惺惺相惜的人生伙伴波伏瓦？……不同的男人以不同的眼光定义女人，从中可见他怎样考量自己。

幼齿男：不谈女人，只爱自己

与一般对男性杂志的想象不同，性感美女并不是这类杂志永恒不变的话题。在一些以刚刚毕业入职的年轻男性为目标受众的杂志中，甚至会出现不谈女人的倾向。这类杂志多围绕腕表、汽车、时装、数码、职场、运动等个人装备展开，很少涉及两性话题。某杂志曾访谈了8位成年男嘉宾，请他们聊聊“对男人来说特别具有吸引力的三件东西”。24个回答，竟没有一个是“性”或“女人”，清寡得有些不大真实。在两性同时存在的“职场”专栏中，女性人物也不会因其性别身份而被格外关注。她们通常会被描画成这些大男孩儿的职业敌手，正在用难以琢磨的职业手段“威胁”着新人的发展。

并非这些大男孩真的不关心两性话题，只是女性的世界对他们来说还太神秘。幼齿男还没有找到自己在两性世界中的位置，面对女性尚且深深浅浅不知该以怎样的尺度去拿捏。直面女人的眼睛，尚需人生经验所积累的信心和勇气。

与对女性的疏离形成鲜明对比，幼齿男杂志中弥漫着浓郁的男性自恋情绪。早在1994年，英国独立报的专栏记者马克•辛普森就创造了Metrosexual一词，专门指一种新兴的都市男性群体。他们精心于外在打扮、热衷消费名牌，并带有明显的自恋倾向。在辛普森的定义中，一个异性恋的Metrosexual这样关注世界：第一是他自己，第二是其他Metrosexual，第三才是女人。这个词的中文翻译很多，其中以“美型男”最为常见。

在我国男性杂志的幼齿男形象中，对身体细节的高度迷恋也是一个重要的特征。从发肤到衣着、从化妆到身形，他们都有着相当细致繁复的打理标准。有人说他们是“女性化”的一族，但严格来讲，他们只是杂糅了阴柔、清丽、强健、潇洒等多种气质元素，创造了非同于“男女有别”传统模式的新型气质，在性取向和审美追求上，都不能归为传统意义上的“女性”。

幼齿男对外在形象的关注正处在一种自我纠结的青春期。他们对抗而不是包容自己的身体个性，听从时尚的召唤胜过聆听身体的声音，这是他们成为独特一群的标志之一。某编辑总监在“编者按”中宣称：“没有不对的衣服，只有不对的身体！瘦瘦的，能让我们所有的感觉到变得更好！买好衣服，过好人生。”（《达人志Men"s uno》2011年1月号）可见，这是一群正在和自己的肉身搏斗的男孩子。他们被所谓的时尚潮流牵引，当无法用阅历和胆识注册自己的身体时，天然的个体差异就成为其跻身潮流的绊脚石而不是独特魅力的标识牌。

在一组难得一见的两性同时出现的时装图片中，男女模特的站位很有意味：女性为男性撑伞、女性领着男性行走、女性直面注视镜头、女性平胸且身体少有暴露；而男模特则坐在地上抱着女性的双腿做依附状、男性靠在女性的胸前、男性闭目或目视其他地方……（《达人志Men"s uno》2011年1月号）。

在幼齿男对女性的需求中，“母性”而非“女性”是带给男性安全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在其审美参照系中，女性的目光也还没有凸现出来——他们的打扮并非明确地为着吸引异性，他们只爱自己。

轻熟男：好色终于可以说出口

应该承认，在原本以性为丑的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能让性欲望堂皇地成为大众时尚读物的座上客，男性杂志功不可没。尽管那些自视给中国男人带来欲望福音的编撰者们多少带有一夜暴富的轻飘和张狂，但好色终于可以说出口，这对两性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消息。之所以称这类男性形象为轻熟男，是因为他们所演绎的“中国式性感”并非真的发现了两性自由和谐的鱼水真谛，而仅仅是在新闻监察和男权思想的双重作用下一种有限度的自慰。

轻熟男常常担心自己的性欲望是否足够旺盛，担心尺寸以及持久力是否足够“男人”，他们还没有足够的耐心去体察女性的需求和感受。这种追求单方面硬性指标的性焦虑，从一个侧面体现出轻熟男对自己掌控世界的能力充满了惶惑和不自信。当金钱、地位、女人等等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的时候，赤裸裸的性能力成为他们完成征服想象的重要手段。比如某杂志号称是教男人如何穿衣配搭的实用手册，但其中对服装内涵的诠释十之八九都会引向床上运动。服装配搭的目的不是为了保暖和审美，而是俨然变成了前戏中的道具，意淫中的能指。请看这样的文字：

关于牛仔夹克——牛仔面料本身的慵懒感和作为内衫来搭配的意外性，让你的造型多了几分“以天地为床”的豪迈以及趣味，可软可硬，可长可短，谁想同行？

关于透气的面料——穿着这样一款衬衫的你，能在让她变得湿润之前，保持自己很干的状态！这才是最受欢迎的热血硬派。

关于男装的流行趋势——现代生活的快节奏，要求男人除了一方面比较持久，其他的决定，都要在几秒钟内完成！再快一点，再有力一点！着装更加敏捷自如，不拖泥带水，棱角更加突出。

关于慢跑——快一点，慢一点，浅一点，深一点，一切都要有彼此的对比，才能有更突出的体验。慢绝非无力，有的时候“慢慢来”，反而更能助燃欲望，慢跑，就是时下健身运动中的一个新趋势。（《男人风尚》2010年9月号、2011年2月号）

在这样的描述中，时装潮流本身似乎已经不是行文的目的，文字游戏只是在延宕欲望燃烧的节奏，同时又为它增加薪火。连这类杂志中的广告也充满了性的意味。一些时候，如果不是置于特定的语境中，读者简直不知广告主体为何物。比如：酸奶广告——只能用舌尖来传递；汽车广告——收缩劲量，强力推动；要放电就放电，都市节奏；要喷射就喷射，野味奔腾；旅行箱广告——旅途艳遇的硬装备……

尽管轻熟男的性幻想如此丰富，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有足够的心智来应对女性的智慧。在两性相处的时候，这类男性往往表现出对女性独立思考能力的恐惧和回避。轻熟男更愿意与“无知女”对话，在调侃她们的“弱智”中享受乐趣乃至找到男人的自信。正如有学者在评价男性杂志中此类描述时所指出的：“无一女性可以幸免在文字上被白痴化”。比如，某杂志长期设有《美女随堂考》栏目，小编佯装随意街访女性，考问她们一些流行话题。这些看似偶遇的姑娘竟都一致地摆出诱惑的眼神，露出乳沟、大腿或肩膀；更惊人一致地对问题的答案不知所云，最后被小编乐不可支地奚落一番。在另一篇预测中国男子足球超级联赛结果的娱乐性文章中，轻熟男请来三位“预言家”：一只小狗，一只小乌龟，还有一位女编辑，分别给“它们”提供最爱吃的食物以鼓励“它们”预测球赛赢家。最后，爱吃巧克力派但对足球常识一无所知的那位女编辑在男同行的“喝彩”中胜出。（《男人装》2010年第11期）

如此等等，究竟是女性集体性的心智低下，还是轻熟男正在借助女性的符号完成自我肯定的游戏？也许，在一些人的意识或潜意识中，被戏弄的是一只乌龟还是一个女人并不重要，轻熟男所急切需求的优越感能够从中得到想象性的满足，这才是硬道理。

中熟男：女人让我爱恨两难

在中熟男的世界中，女性正在从想象性的欲望符号向有温度有思想的物质实体转变。对无知女的亵玩会让他们对自身的水准产生怀疑。他们意识到，男性之美需要女性的认可方能生效，女性的身体中正滋生着不易驯服的自我意识，捕获她们的过程将充满坎坷……尽管中熟男并没有将女性当做对等的主体人格来看待，但可以确认的是，女性在他们的世界中充当了既爱又恨的重要角色。

与幼齿男高度的自我欣赏不同，中熟男很重视女性在男性形象审美上的意见。流行服饰的配搭其最终意义旨在吸引女性的注意，即体现男性的“性吸引力”。很多杂志在指导男性如何穿着时，都有一双女性的眼睛在幕后审视：

各种元素的混合让其成为今年秋冬时令能让许多女人牢记的男人影像。

简做款的西装摇曳的下摆，自然轻松，灵动自如，会让她们对你的灵活度，更有期待。

粗花呢西服夹克：粗狂的男人味让淑女刮目相看。

聚集了许多富有个性的格纹，网住猎豹女郎。

搭配经过磨损加工的牛仔裤，姑娘们很想看看你有什么不同的花样！

购买这条做旧牛仔裤的男人，一定会让许多女人魂牵梦绕。（《男人风尚》2010年9月号、2011年2月号）

可见，女性的肯定对中熟男的自我认知来说至关重要。而能让中熟男如此费心苦修的女性也不再是轻熟男所热衷的胸大无脑型——具有一定难度系数的征服对象更能激发他们的斗志。

当此之时，女人性情中不小鸟依人、不循规蹈矩的野性的一面被刻意凸显。模特甲声称：“喜欢闷骚的男人，第一面不能超过五句话、大学里动手打过男生、上学时带同学们打麻将玩扑克”；模特乙说：“我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有火爆脾气，所以别招惹我，要惹了就完蛋了”；模特丙说：“我寻找属于女人满足。绝不依附，甚至给予。我要绝对男女平等。”……如此这般，捕获芳心的困难和曲折似乎很能调动中熟男的神经。

但是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类杂志中有明显的文本分裂倾向，也就是文字文本与图片文本之间在性别内涵的诠释上差异巨大。这些貌似特立独行的女模特在宣言的同时，依旧摆出老套性感美女的姿态：丰乳肥臀、黑色内衣、欲拒还迎……充满讽刺意味的如下一幕并不是特例：在北方寒冬的荒郊野外，女模特近乎光腚冻得瑟瑟发抖，她们按照杂志拍摄者的要求敞开身体做出魅惑的姿态，然后振臂高呼：“我要绝对的男女平等！”我们究竟该赞叹这些女模特的敬业精神，还是该感慨人道尚无、何谈平等？究竟是该感谢中熟男给了女性发出声音的权利，还是这所谓独立的宣言只不过是为提升男性捕获猎物的兴趣和快感？

总体而言，中熟男已经嗅出了现代女性身上具有某种不可驾驭的危险味道。他们热爱女人的身体，渴望被她们关注，她们的一颦一笑如镜子般牵动着中熟男自我认知的神经。但是他们还不能心平气和地在心智上与女性对视。不少男性杂志中，在事业上被称颂的女性大多有一个傲人的父亲——成功源于父系的传承而不是女性个人的努力。于是范冰冰被称为女版的劳模刘德华，刘嘉玲饰演的武则天被称为女版的葛优……女性就是这样让中熟男爱恨两难。正如某杂志在《美女》专栏中所表述的：“她是美杜莎。是甜心的巧克力，也是要人命的海洛因。是绝美的天使，也是邪恶的精灵。永远别指望你能猜透她，因为她是女人。” (《mangazine｜名牌》，2010年12月号)

成熟男：从“凌驾权力”到“赋予权力”

美国学者玛丽琳•弗伦奇在《超越权力》一书中指出，传统的男性气质以等级制、占有、控制等为核心内涵，提倡通过竞争而不是合作来缓解人类矛盾；而传统的女性气质基于快乐和平等的原则，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爱、尊重、分享和理解是其核心内涵。弗伦奇将前者称为“凌驾权力”，将后者称为“赋予权力”。借助这种理论视角，我们会在男性杂志中发现一种有别于前三者的男性形象：他们在关注自己、关注事业的同时关爱家人和朋友；他们善待大自然，试图理解世间万物的存在之道而不是企图控制它们；他们将女性视为伙伴，钦佩她的智慧，包容她的差异，寻求她的支持；他们懂得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尊重身体的感知力量，不在所谓“面子”问题上随波逐流……我们姑且将这种开放且包容的男性称之为“成熟男”。

成熟男将家庭生活作为衡量男性成功与否的重要指标，这与传统意义上标榜事业成功的男性形象有所不同。在以往的媒体表达中，男性为夫为父的温柔慈爱往往作为其事业有成的花絮点缀其中。但在成熟男这里，打理好家庭生活是男人成功的必要条件而不是补充条件。在过去的2010年里，多家男性杂志致力于打造男性读者的生活新知。某杂志称“亲近自然，装饰家庭，做义工，下厨房，养育孩子，种植绿色植物”都是新好男人应该具有的“新生活观”。另一本杂志为男性策划了《2011年11件非做不可的事》 (《时装•男士L"OFFICIEL HOMMES》2011年1月号)，“转换心情陪家人”位列其中。文中说道：“对于男人来说，有两件人生必须履行的义务：一个是事业，一个是陪伴家人，只会工作而忽视家庭生活的男人，算不得是成功男人。”可以看出，在对男性新内涵的诠释中，男性与世界之间的纽带性关系而非对抗性关系得到格外的彰显。优胜劣汰的竞争技巧、舍身取义的道德教化和舍我其谁的斗争理念呈现出淡化的趋势。

成熟男由衷地欣赏女性的智慧，对她既不神化也不菲薄。女性既可以与男性志同道合，也可以有自己差异化的行为方式。不管怎样，成熟男眼中的女性是富于智慧启迪的人生伙伴。不少男性杂志在介绍艺术界、时尚界和文化界的前沿成果时，都为女性职业人留出了应有的位置，有的栏目甚至全部聘请女性专家作为嘉宾，指导内容涉及理财、收藏、健身等多个方面。女性的个人业绩逐渐取代性别成见，成为编撰者搜集信源的重要标准。在这个问题上，某些男性杂志甚至比一些主流媒体更彻底地破除了对男性权威的迷恋，表现出程度较高的开放性和包容性。

成熟男也喜欢女人的身体，但他们追求彼此尊重、彼此眷顾的性爱关系。某男性杂志曾经进行过《百万国人性调查》，征集“个人性史”。征集的基本条件中，要求“男女之间维持8年、10年、20年、30年的和谐性关系。” (《时尚健康Men"s Health（男士版）》2010年7月号)较之性感女郎的评选活动，这样的媒体策划显然在关注男性经验的同时，也将女性的感受置于同样重要的位置。这份杂志长期用大量笔墨指导男性怎样恰当，而非自以为是地和女性交谈以博得她们真实的好感，女人眼中的好男人是什么样的，如何在性活动中达到双性愉悦……基于对两性身体感受的体察和尊重，双性和谐成为这类男性杂志追求的真正健康的生命形态。

从幼齿到成熟，男性杂志中的男人们呈现出丰富的自我意识。需要说明的是，这些男性类型未必与杂志目标读者的年龄有必然联系，幼齿男形象有可能出现在标榜成功精英男性的杂志中，给“毛头小伙”看的杂志也未必就没有成熟男的某些质素。甚至在同一本男性杂志中，上述各种男性形象都可能混杂其中。这一复杂状态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操控杂志形态的多种话语权力的博弈。传统男权文化的积习、版权合作方的文化扩张需求、广告主的利益驱动、男性杂志市场的同质化竞争，如此等等，诸多因素都在考验着杂志编辑出版者的性别意识。能否具有稳定的、清晰的双性关怀视野，坚持两性平等的精神理念，成为男性杂志是否能够在性别文化层面上高水平运作的关键。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刘昕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