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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院

    时间:2020-05-10 09:02:5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李柳忠

    知道有电影的时候,我大概才五六岁。由于母亲的劲头足,硬是带着我转战于大队部、五·七干校和工厂等地看电影,甚至还冒险去过一两回劳改农场。不用说,我的许多文化知识都是从电影里学到的。看过《闪闪的红星》《地道战》和《小兵张嘎》等电影后,我的眼界渐宽,有了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我学电影里的台词,表演着乱编的故事、情节,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我因此自以为是,心里飘飘然的,直到遇上了胡站长。

    遇上胡站长,是在我去父亲工作的柳镇上度假期间。

    一天晚饭后没什么玩头,父亲就说有电影票,要带我去看电影。

    我高兴得跳起来,立刻扑到他怀里,朝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父亲笑眯眯地捏着我鼻子说,就知道你是个电影迷,今晚的电影可是个外国片,听说很好看的。

    外国片?我一脸好奇地问,电影也有外国的吗?

    他哈哈大笑说,我们快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于是,我在父亲的带领下,第一次前往柳镇的电影院。

    柳镇地处洛清江下游,往东南方向可达柳州、梧州等地。境内地势平坦,四通八达。因而镇上人口往来频繁,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单从他们说话的口音就能听出。我们沿着河边走,一路上人影绰约,各地的口音飘渺,想必经过长久的接触、交流,一定会磨合成柳镇人特有的腔调吧。

    这时夜幕缓缓降临,天上闪耀着无数星星。江中隐约可见一些渔船,正打着灯笼不知在干些什么。父亲拉我的手只顾往前走,嘴里还不停地哼着彩调《阿三戏公爷》。突然有个身影从旁边飘然而过,吓得我叫出声来。父亲好像没有发现,扯扯我的手说,你叫什么叫呀,前面马上就到了。但我看到他的手上,竟然多出一块手帕来,银白白的在黑暗中闪现,还夹带有一股特别好闻的香气。

    沿着河边走段路,折向左上到个坡顶就来到电影院。

    父亲说,柳镇这个电影院,是旧社会一个戏台改造而成的。

    我环顾四周,只见诺大一个电影院,在灰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相当的老朽,没有生气,但并不影响这里的热闹,在它身边周围全都是人,高音喇叭播放出的音乐以及各地人们的口音,如同洛清江中的风浪,时高时低,或急或缓,喧哗、涌动在这个沉醉的晚上。

    由于父亲有电影票,犯不着去挤那个卖票的窗口,但他警告我说,这里的街上人凶,不要像在村上一样到处乱跑。

    走到电影院门口时,一个男人向父亲点点头,并对我笑笑说,这个是你的儿子吧。

    父亲拿出电影票给他,回头命令我说,快叫胡站长叔叔。

    我见到他高大威猛,国字脸上一双凌厉的眼睛,头发贼亮贼亮的梳成好几绺,便怯生生地叫他一声,胡站长叔叔。

    他笑哈哈地对父亲说,你这儿子很少到镇上来吧。

    他这是第一次来,父亲敷衍着说,便带我走到里面找座位。里面的灯光同样灰暗,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看不清人的脸面,有的已经在座位上聊天或嗑瓜子,有的还在找座位……父亲找到座位后,与我同坐在一排木凳子上,旁边的一个座位空着。父亲没买什么吃的,我就四处看看,观众席一片灰暗,唯有戏台上的幕布,缄默成一方迷茫的白。

    过一阵子,突然有股强烈的光打到幕布上面,一会儿大一会小,最后集中在一起。

    父亲攀着我的肩说,准备放电影了。

    我正想说什么,却又看到那个黑影从身边飘散而过,紧挨着父亲身边坐下,那股熟悉的香气,便在我们周围弥漫开来。我当然说不出什么来,眼睛一直盯在幕布上,看外国人在那里进进出出,上演着弄不清的故事和情节。父亲的手很快离开我,我便生出厌恶的情绪,真想一走了之。

    终于等到电影放完,我夺路向门口奔去,任凭父亲在身后大喊小叫。

    然而到门口时,我再次看到了那个黑影,但比前两次清楚,原来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正在跟胡站长叔叔说话,不时扬起清秀的脸,显得很妩媚。我心里纳闷,她不是一直坐在父亲旁边的吗?观众们也都从里面走出来。有人对她说,站长夫人晚上不休息呀。她说不休息,幫帮我们家老胡呗。我抬眼去找父亲,发现他已经走到大街上,只好赶紧向他跑过去。

    父亲告诉我,胡站长的名字叫胡德才,是柳镇的第三任文化站长。

    我好奇地问父亲,文化站长是多大的官?

    父亲说,怎么说呢?可能比生产队长大点吧。

    我哦的一声,觉得那也好大了。生产队长不但随便叫人出工干活,而且在分配食物上有特权。至于胡站长有什么特权,我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我还是照样玩我的,如有好看的电影就往他那里跑。

    知道电影院在哪里,我就不再跟父亲去看了。那时的电影没现在这么发达,要过很久才有一个新片子出来,而且会放上好一阵子,往往一个好看的新片子,我都要看上好几次才肯罢休。

    后来见到胡站长,几乎都是眼神坚定而有力,头发贼亮贼亮的梳成好几绺,专心经营和管理着他的电影院,使它的规模和档次不断得到提高。

    胡站长对我特好,每场电影定会给我留甲座票,加上是好看的新片子,我又跑去看了。但我感到奇怪的是,自从那个晚上见过他夫人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当然不会去问胡站长,几次想问父亲,但话到嘴边又怕他骂。

    住在我父亲隔壁的王姨也觉察到了。那天早上,见一只不知谁家养的鸡,偷吃她晒在走廊上的米,她便拿起扫帚赶着骂道,就你会偷吃?难道别人不会?看你家那个鬼电影吧。王姨是个寡妇,先生是父亲单位的司机,在一次出差的途中翻车而死。这是她的女儿梁晴告诉我的,一个整天叫我去买山楂片的小姑娘,人长得胖嘟嘟的,没她妈妈半点漂亮。因为梁晴不爱看电影,所以我觉得无聊,不相信她说的话。我父亲高大的光辉形象,早就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深深地铬印在我的脑海里了。好在假期很快过去,我也回到村上小学读书,管不着他们大人的事。

    有一个晚上,母亲又说带我去大队部看电影。但到了那里才知不是看电影,而是看什么文艺演出。

    我有点不高兴地说,母亲你有没有搞错?

    母亲不觉得怎样,扭动腰肢指着台上说,你看那些阿姨还在扭秧歌哩。

    母亲爱扭秧歌,还扭得相当的好,在煮菜时也偷偷扭,这点从她走路的姿态也能看得出。但我不爱看,我的眼光从前面人的头顶越过,在舞台的四处周围飘散。刚好在这时,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冷不丁地闯入了我的眼帘,那不是胡夫人吗?她怎么也来扭秧歌了?怪不得那段时间不见她。我问母亲,这些扭秧歌的都是哪里的人?

    母亲说,是柳镇上文艺宣传队的。

    文艺宣传队?我不懂得有这个东西。

    明明说是放电影,怎么会是文艺演出呢?母亲说。

    我才知道胡夫人是个演戏的,怪不着长得那么漂亮。

    台上换了个节目,胡夫人也换身戏服,是一出彩调剧的片断。她的形象、身段和唱腔一出,便获得观众的阵阵掌声。接着又换节目,还是她上场,唱那首民歌《茉莉花开》,嗓音清脆,歌声婉转。观众们敛声静气,生怕被遗漏任何一点点的声音……我震惊了,原来胡夫人这么的有水平啊。

    从那以后,我便迷上了文艺演出。一看到胡夫人在台上,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兴奋,甚至还学会演绎她的节目,只是不敢在小伙们面前演。

    母亲却懒得管我这么多,反正哪里有电影、有文艺演出,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她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影迷”、“戏迷”和“歌迷”,是个忠实的文艺“粉丝”。

    又一个假期到来,也就是我小学毕业那个假期。我迫不及待地来到柳镇,最先想看的是胡站长和他的电影院。虽然没有马上看到胡站长,但是看到电影院耳目一新,比以前热闹多了。外墙上、宣传窗里贴满新旧电影海报;卖电影票的窗口多出两个,一些人正在买票;电影院门口周围,摆起许多卖小食品、新鲜玩意的摊点……

    我的心情莫名地激动,跑到窗口去排队买票,想今晚一定要看场电影先。排到一半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胡站长,还是原来的那个样,我高兴地叫他一声,胡站长叔叔。

    胡站长笑哈哈说,你想看今晚的电影吗?晚上来我给你留一张甲票。

    我忙向他鞠躬说,谢谢您了。

    胡站长摆摆手说,你父亲一定在等你,赶快去向他报到吧。

    由于放假长时间在农村住,很久不见父亲,听他这么一说,我拔开腿向坡底、河边跑去。一路上看到许多电影海报,才知道今晚的电影是功夫片《少林寺》,上面画有李连杰漂亮的武打动作。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学着海报上的李连杰,打着跳着跑着来到父亲的宿舍。然而大门紧闭,过了好长时间,才突地见到胡夫人慌乱开门出来。

    这使我感到很意外,心里慌慌的,父亲是不是不要我和母亲了?于是我在地上大哭,引来了隔壁那个小姑娘的大声嘲笑。

    父亲听到声音,忙跑出门来喝斥我,好好的你哭什么哭?

    我不理会父亲的喝斥,反冲那个小姑娘发火,你这个大肥婆笑什么笑?

    那个小姑娘见我骂她,哭着跑到大门外去了。

    父亲训斥我无理取闹。

    王姨蹿出来反击我,你这小子多久不见,除了长高还长脾气了?不过也难怪你的啦……

    父亲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立刻抓住我的衣襟,硬是把我拖进宿舍内,嘭的一声把门关了。

    我也不挣扎,听由他的摆布。

    这事的确令人难堪,父亲有些心虚地对我说,马上给你煮饭吃,刚才下班时我特意买了点猪肉。

    一听说有猪肉,我就在心里盘算着,吃饱饭去看电影,才懒得去管他的破事。但我不动声色,没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不然他会觉得他收买了我。

    然而吃完饭后他说,等下我们去柳镇中学看文艺演出。

    听说去看文艺演出,胡夫人一定上场了。但是今晚的电影又十分好看,我感到左右为难,心里像猫抓一样。我只好问他,柳镇中学在哪里?

    父亲说,就在电影院那个方向。

    我扯谎说,可我已经买得电影票了。

    父亲说,如果你想看电影就看电影,如果想看文艺演出就把票退去。父親的脸上绽放慈祥的笑容。

    我拿定主意说,那我去看文艺演出,明天再去看电影吧。然后我们就出门去。一路无话,很快来到电影院。我叫父亲等一下,便去找胡站长,结果没有找到。

    父亲不耐烦地催我,你这是干嘛的?那边文艺演出快开演了。

    你再等等,我在找胡站长,是他卖电影票给我的。

    父亲说,哪用去找他,直接到卖票窗口退就行了。

    我不回答他,再跑到卖票窗口、进场的门口看,还是不见胡站长。正想回去找父亲时,他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听了我的话胡站长表情僵硬地说,那你去看文艺演出吧。

    我们赶到柳镇中学时,夜幕已经降临,只见在操场上搭起的舞台上,昏暗的灯光在不停地闪烁,那节奏感很强的音乐,似乎要吞噬这个无形的黑色。

    幸好还没开始,我们找到位置坐下来等候。我的眼睛四处看看,想搜索胡夫人的身影,但没有看到她。

    父亲就对我说起柳镇中学。他说柳镇中学原来是个教会学校,解放后才办成一所全日制的中学,现在它是全县的重点中学。还说如果我能来这里上学。

    这说到我的痛处,我之所以急着跑来柳镇玩,主要是感觉这次升学考试没考好。正要回答他时,舞台上的灯光突然大亮。接着一段欢快的音乐响起,有个漂亮的报幕演员走上台来,说开场白后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一帮人跳舞,场面可观。父亲看得津津有味。看没有胡夫人,我觉得少了点什么。第二个是彩调剧,在村上看过胡夫人演的那个,但台上的人演得呆板,无精打采的。到第三个节目,还是不见胡夫人,我的心里忐忑不安。

    父亲不耐烦地对我说去上趟厕所。

    我看不到他是怎么走的,有人却在拍我的肩膀,看了很久才认出是胡站长,这让我倒抽一口冷气,他怎么也来了?

    很快便闻到一股烟味,胡站长凑到我耳朵边说,你不要声张,也不要奇怪,我们好好地看演出。

    我轻声答应着,内心狂跳不已,生怕父亲回来发现他。

    然而父亲并没有回来,一直到演出结束都不见他。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手却被人突然抓起,把我拉着走開去。我立刻断定是胡站长,想问为什么,但他走得很急,只能跟他走着,跑着……我们在黑暗中走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大房子门前停下来。

    借着月光,我看清真的是胡站长,感觉到他怒气冲天,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大门看。

    我实在憋不住问他,胡站长叔叔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他没有回答我,鼓足勇气冲上去狠狠地踢门,踢得大声响。

    我忙说,胡站长叔叔你踢门干嘛?

    他继续踢,引来鸡鸣狗叫,一些人也打着手电筒来了。

    有个干部模样的人问,胡站长你干嘛踢门?难道有人在里面偷东西?

    对,有人偷东西偷人!胡站长终于说话了。

    他这一说,使在场的人大吃一惊,是谁这么大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说,那我就打开门来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可以抓去枪毙了。我预感到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在胡站长面前说,胡站长叔叔你一定弄错了,刚才我还在看胡夫人演出,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胡站长看看我,再看看紧闭的大门,一时拿不出主意。

    回到时父亲已在宿舍,反先说起我来,你跑到哪里去了?让我到处找你。

    我扬起脸盯着他看,他的脸上有份慈祥的笑,还有份不安。我很想揭穿他,说你明知故问。但我却说,刚才跟胡站长去抓两个逃票的人了。

    父亲说,你们抓着了吗?

    我说没有,胡站长说放他们一马,再这样就不客气了。

    我讥笑道,就怕那两个逃票的人不知悔改。

    父亲的脸僵住了。

    我瞟他一眼,蹑手蹑脚地摸到床上去。留下父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点上一支香烟猛吸,有时在书桌上写字……一直到我模模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父亲叫醒我说,厨房里煮有早餐。就上班去了。

    我睁开眼想了很久,今天要不要去看电影呢?胡站长还会不会给我留票?唉,就怪父亲……

    来到电影院,胡站长却仍像往常对我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影票来说,这个片子相当的好看啊。

    我接过电影票,想说感谢他的话,但喉头紧紧的说不出来。

    他看出来了,反拍拍我的背膀,推着我进电影院里去。

    我习惯地往甲票位置上找座位,结果找了很久没找到。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电影票,才知胡站长这次给的不是甲票,而是在后面靠边的乙票。但想想他还能这样待我已经很不错了。

    电影开演了。我被李连杰精妙绝伦的功夫吸引住,恨不得也跟着他在电影里除暴安良,报效家国。坐我旁边的是个老头,从头到尾在那里咳嗽。我狠狠地盯了他几眼,表示说有病你就上医院去。然而他没有反应,继续咳嗽。一位坐在旁边的观众呵斥他,老头有病还来电影院干嘛?你应该到医院去。老头喘着气说,对不起,我再不来看就看不了了。这下没有谁再去说他什么了。电影结束时,胡站长来到老头身边说,老首长可看好这个电影?

    老头颔首称赞,很好看的电影,就是我这老毛病影响到旁边观众了。

    胡夫人走过来,十分尊敬地对老头说,老领导您辛苦了,我们这就去看看放映室吧。他们俩便搀扶着老头往后台上去。

    我想跟去看热闹,但又怕他们说我碍事,只好转身走出电影院来。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听到王姨如雷的骂街声,把柳镇的上空骂得风云突变,接着哗啦啦地下起大雨来。这是因为我在电影院抢了她闺女的山楂片。我们父子俩逃也似的跑回到宿舍。父亲说,你没事抢人家的山楂片干嘛?你知道隔壁一家人是惹不起的。

    父亲说,你很快就要来柳镇读书,以后接触人要多注意点。

    我要来柳镇读书了?心想不可能的,反正这次考不好,在村上读初中也是好的,起码不用看你们斗来斗去,还是跟母亲跑来跑去看戏、看电影有意思。我故意说,过阵子就回村上去,这里一点都不好玩。

    谁知父亲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纸说,你看这是什么?

    我眼睛睁大了去,原来是柳镇中学给我的录取通知书。我高兴得跳起来,不敢相信地说,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父亲也高兴地说,当然是真的啦,这是我刚去柳镇中学领的。

    我举着录取通知书跳上跳下,最后跳到床上去,把录取通知书看来看去,看到能把一字不漏记下来为止。

    今天发生的不愉快事情便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早上,我决定去一趟柳镇中学,想早点领略它的风采。

    天气晴朗,大街被昨晚的雨洗刷得十分干净,连空气都那么的清新宜人,引来小鸟们欢快的声影。经过电影院时,我看到胡站长正在一张木凳上闭目养神,太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的,远远看像个木偶一样滑稽。电影院周围稀稀落落的没什么人。我偷偷地绕到后面喊道,胡站长叔叔你在这里干嘛?

    他睁开眼看是我,笑了笑说,没事晒太阳呀。

    没事?你今天不放电影了吗?

    他说不放,我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你要去哪?这事来得太突然,我很吃惊地问他。

    他悠悠地坐直身子来,伸个大大的懒腰说,我要调到县文化馆去咯,电影还是有得看的。

    听他这么说,我感到很难过,心想我才刚要到柳镇来住,准备好好看电影的,他却要调到县文化馆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看出我的心思,抓住我的手苦笑道,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终结的。

    我挣开他的手说,我可不管那么多,这电影院可是你胡站长叔叔的,无论如何你也得把它看好来呀。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我的手上,滚烫滚烫的。我伤心地说,我现在要去看看柳镇中学,回来再看你放的最后一场电影好吗?

    他动情地看了我很久,说,那我就专门为你放一场再走。

    我含着泪走进柳镇中学。太阳光是打碎的玻璃镜片,纷纷掉落在我的身边周围。由于还在放假,学校里显得十分松散。正门不远处一个操场上,有一群青少年正在踢球。第一次看到这样打球,觉得很新奇,我便跑过去看。后来知道这叫足球,而且我也成为队员,代表学校去参加过比赛。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那个足球朝我飞了过来,我一时慌乱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全靠从身边闪出一个红衣少女把球接住了。我看是梁晴,惊喜地指着她说,你也来看啊。

    她哼的一声掉头就走,说,这种人也配来看球?

    我追上她说,还在我的生气呀?

    她说,我哪敢?有那么多人帮你撑腰。

    说得我很难堪,抓抓头正想跟她抱歉时,突然想起看电影的事来,就讨好她说,等下胡站长说专门为我放一场电影,你要不要也去看?

    我想她可能会拒绝的,因为她不喜欢看电影。谁知她那肥厚的嘴唇动了一下,说,去就去咧,难道还怕你不成?这时,球场上又飞来那个球。我看准后一脚踢过去,结果没有踢中,反被它击中头部,人差点昏倒在地。

    梁晴笑得前扑后仰。

    我又气又恨,下决心开学后一定学会踢球,踢死它去。现在只有灰溜溜地带她来到电影院。

    胡站长见到梁晴有些意外,但也高兴地带我们走进电影院,叫我们随便找位子坐好,说要放一场柳镇谁也没有看过的电影。

    我选以前常坐的甲票位置坐下。梁晴却坐到上次老头坐的位子上。我奇怪地说,那里边角落不好看的。她抬头望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拿她没办法,只好翘着腿等胡站长放电影。然而等了很久,却不见他放。抬头看放影室的那个窗口,却是一片黑暗。忍不住喊他一声,上面的灯才亮起。很快放出股强光来,电影便开始上演。我看得很专心,仔细品味电影里的故事、情节。不知梁晴看了没有?也许在看吧。但是看着看着,我发现很多内容好像看过,一会儿是《闪闪红星》,一会儿又是《少林寺》,甚至还有一两段外国片,看得莫名其妙的。想跑上去问原因,又懒得动,反正也都是电影,他怎么放就怎么看吧。接下来更乱,我嘀咕道,这个胡站长叔叔怎么搞的?

    梁晴怯生生说,要不要上去看看?

    我就摸黑向后面走去,走到一个楼梯口,顺着扶手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喊他的名字。只听到低沉的回音,我猜他是在忙着放片。待我来到放映室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全身打抖:只见胡站长的一个手捂着肚子,头低低的顶在放影机上,嘴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另一个手仍在坚持放电影……

    我急忙上前问他,胡站长叔叔你怎么了?

    他的額头脸上全是汗珠,说,我的胃痛发作了,你快去帮我叫医生。

    我才哦的一声跑下楼,直奔大门外往医院跑去。跑了一会才想起,柳镇的医院在哪里呢?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却看到父亲出现在面前。我忙说,快快去叫医生,胡站长叔叔在放映室昏倒了。父亲二话不说就带我去叫医生。待我们跑回到放影室时,梁晴已经扶胡站长坐起。医生上前查看一下,便拿出急救的药品,叫我们马上给他服下。经过好一阵子,胡站长才缓和过来,并能微笑地跟我们打招呼。父亲说,胡站长你的老毛病得想办法根治才是。胡站长勉强地笑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对梁晴说,今天全靠有你,要不我就到天堂里去放电影咯。梁晴笑笑。父亲笑笑。医生也笑笑。唯有我伤心泪下,难道这是他放的最后一场电影吗?

    不知为什么,来柳镇中学读书之后,我却很少去看电影。偶尔去看过一两场,也是同学极力相邀才去。胡站长调走当然是个原因。重要原因是电影院已经承包给个人,不再通过正规渠道播放电影了。

    因为胡夫人还在柳镇,所以胡站长就得经常回来。每回来一次,必然看场电影,就当是看望他的老朋友吧。

    电影院的确是他的老朋友。有一回上演《芙蓉镇》,听同学说很好看,我就也想去看看。当我走到卖票窗口时,看到胡站长也在排队买票。他穿着一件时髦的大风衣,头发还是贼亮贼亮的梳成好几绺,却比以前精神多了。我欣喜地拍拍他的背说,胡站长叔叔好,今天回来看电影呀。

    他看见是我也很高兴,但有些歉意地说,现在要买票了。

    我说这不要紧的,您是老站长还要买票哩。

    他把双手扶在我的肩膀上说,你现在长大懂事了。

    说得我脸红起来,说,这都是跟您学习的。他哈哈大笑说,还比以前会说话了呢。这时轮到他买票,他说就买两张吧,像以前给你留票一样,那个感觉真的太好了。我忙制止他说,我有钱买票,哪用您买啦?后面有人高声喊道,你们到底买不买的?

    胡站长把钱进窗口说,买两张甲票!回头答道,伙计不着急,还有大把好票哩。

    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在宣传窗前闲聊。我突然想起个问题,就是从不见胡夫人与他来看电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当然不好问他,我想可能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胡站长见我不说话,便主动说他的事。他说到县文化馆后改行做了演员,经常下乡去给群众演出。

    做了演员?你会演吗?我不解地问他。

    他说怎么不会,我演的是彩调,不信我当场演给你看。于是他张嘴就唱,声调明亮,唱得有板有眼的,还扭起身子来,动作夸张而有精神,就差道具和乐器了。具体演的什么?我看不懂,但觉得好看。在场的许多人围上来,并给予热烈的掌声。我也拍手叫好。由于受到鼓舞,他十分卖命地表演起来。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忘了看电影的事,一直到胡夫人的出现。

    再次见到胡夫人,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原先漂亮的脸上,竟多出几道伤疤来。她的眼神飘忽,好像别人都不存在一样。来了她就大声说,老胡你不看电影在这里瞎折腾什么?

    胡站长才停下傻傻地笑着。

    我非常的纳闷,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还是电影有吸引力,开演才一会儿,我就忘记了胡夫人的一切。

    胡站长看过电影的原著小说。他一边看一边给我讲解,说这个小说写得怎么怎么的好,拍电影的那个地方他去过,他当过这个导演的群众演员……我一直都在盯着银幕看,觉得他今天有点过于兴奋,他可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呀。

    邻座的人也烦他,叫他闭嘴!

    他就停下嘴来,但不久又忍不住说,这个电影可能会得奖,还说你不觉得她有点像我老婆吗?

    我看着刘晓庆跟胡夫人对比一下,感觉还真的有点像,就说,我正奇怪这刘晓庆在哪见过呢?

    邻座的人又在呵斥他。

    他才彻底地闭嘴,一会儿却对我说,我出去转转。

    胡站长这次却一直在医院里躺着。我去询问上次抢救他的医生。他解释说,我们是用以前的药物来治疗,但这次没有效果,我怀疑是发生病变了。病变?怎么个变法?我说,你们就不会换药吗?

    他说,也换了,还用了最新的药物。预感到什么。我着急道,还有什么办法吗?

    他迟疑道,那可能只有转院了。他说,要经过病人家属同意,我们这医院条件差,转到其他大的医院医治,也许就能医好他来。听他这么说,我马上去找胡夫人。来到病房,只见胡站长在那里,就低下头问,胡夫人呢?

    他的脸色苍白,很吃力地说,她帮我煮晚餐去了。

    我一看天色的确暗了下来。虽然太阳的余晖还照在病房内,但也敌不过晚去的时间,正一点一滴地退出去,直到看不清胡站长的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外面有人讲话。听得出是父亲和胡夫人他们,像是在争论什么,声音由远而近,也逐渐小声。黑暗中胡站长叹口气。我骂了一句娘。一会儿灯亮了。

    胡夫人已站在病房内,说怎么不亮灯呢?

    父亲对我说,你来这里干嘛?今晚不上晚修?

    我不理他,从胡夫人手中抢走饭盒给胡站长喂饭。

    胡夫人笑笑说,你儿子懂事了。

    父亲来到胡站长床前,轻声问,好点了吗?

    我想起医生说的话,就把饭盒塞给父亲,叫胡夫人走出到外面,说,刚才医生说,胡站长的病要转院才能治好。

    转院?胡夫人说,怎么个转法?跟我问的一样。

    我把医生的话对她说了。她想了很久说,难道他得了不治之症?

    这时父亲大叫一声,胡站长你干嘛!

    我们忙跑进去,看到胡站長正掐住父亲的脖子,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胡夫人扳开他的双手,说,你这是在干嘛呢?

    他说要我带他去看场电影,父亲说。

    胡夫人说,都要死了看什么看?马上叫医生转院吧。

    第二天他们把胡站长转到市人民医院。听父亲说,经过市人民医院的检查,胡站长得的病叫胃癌,这的确是个不治之症。

    我难过说,这是真的吗?

    父亲说,医生怎么会骗人呢?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以前看过许多老人过世,认为是自然规律,没什么悲哀可言。但如今轮到胡站长,却感到十分的悲哀。想人怎么会死呢?死了人会怎样?想得茫然又可怕。

    隔一段时间,胡站长从大医院回来。我以为他的病好了,就高兴地去看望他。结果让我绝望,是他强烈要求出院的。我愤愤说,你怎么不听医生的话呢?

    胡站长勉强笑笑,一只手无力地指向窗子。

    我知道他指的是电影院。从窗口可以看到电影院,那个破旧的屋顶和惨白的外墙,跟他一样变得岌岌可危。

    胡夫人悄悄对我说,他想在柳镇过完他最后的人生。

    我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咬咬牙跑了出去。跑到大街上,跑向电影院……电影院人影绰约,还是那么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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