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剩饭

田华

大约十年前，张雨山他大爹去世，在老家吉村那场声势浩大的葬礼上，我有幸成为一名导游。张雨山那天忙于应酬，苦于分身无术，他把一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交由我，让我陪着在吉村各道四处走走，看看这几年的新农村建设。我发现，那些看起来生活优渥的人，对此并不感兴趣，一开始，他们就对我尽职尽责的介绍表现得心猿意马。在终于远离了张雨山家葬礼现场后，这些人迫不及待地将话题引向别处，说怎么听人管我们吉村叫狼剩饭村，管张雨山的大爹叫狼剩饭？他们好奇心大发缠着我问个不停。特别是有位美女作家，刨根问底问得极为详细。于是，我就领着这些人，在村子里边转悠边给他们讲狼剩饭及狼剩饭村是怎么回事。事实上换了谁，也难保会对此不感兴趣。

我尽量发挥一个文科老师的特长对那些人讲起，在我们这里，很多地方都会有一个原始神秘的名字，单从名字你就不难看出这地方有多古老。比如鹑觚原这地方，有史料记载，在秦始皇二十七年就设过鹑觚县。千万不要将这个“鹑”往鹌鹑方面扯，那样就显得太没想象力了。相传古人为选县址和取地名一筹莫展时，一只火红的形似凤凰的神鸟从天翩然而降，落在祭祀用的一种酒器上。神鸟叫鹑，酒器为觚，于是就有了鹑觚县，就有了鹑觚原。

鹑觚原上村子多，有些村名很有意思。我常想，或许在更久远的时候，这些村子没名头，随便叫瓜村、枣村、南村或北村。但因不知哪朝哪代出了个武状元，出了几个悬壶济世的郎中，或是出了个纺织的麻脸女子最后得道成仙，或是一村的人都是做豆腐的，慢慢的就让人叫成了武状元村、大夫庄村、麻姑村或豆腐村。我們吉村也是这种情况，原来有着一个吉祥好听的名字，后来慢慢成了狼剩饭村，也是因为吉村出了个“狼剩饭”。

吉村人起初对这个名字很抵制，可这种抵制终究还是败给了时间。狼剩饭村后来屡次为自己正名，不管是恢复了原先的吉村，还是与时俱进改叫向阳村，都远不如狼剩饭村有影响力。吉村人有时失口自己也说，我们是狼剩饭村的，我们狼剩饭村如何如何。但出于对朋友张雨山的忠诚，几十年来我从不说我是狼剩饭村的。

好吧，还是从吉村说起吧。记得我小时候，吉村女人特别爱打骂孩子，尤其是天黑的那一阵。大约是去地里干活干累了，回家一看，走时安顿的活儿一样没干，鸡狗没喂、牛没进圈、衣服没收、院门敞开，大的拖着小的在村子里玩疯了。吉村女人容易火冒三丈，追出去逮着娃不打就骂，你个该死的狼剩饭，狼咋不吃了你呢？对于脾气火爆的吉村女人来说，这无疑是再解气不过的一句话。可话一出口，她们又觉得这样骂孩子实在没口德，不由得要向西边的山垭口望几眼。

每天差不多这时候，借着西天边那一片明丽如绸、很快要被黑夜吞噬的云彩，吉村女人会看到，淡蓝幽远的天幕上，一群白羊会像水一样漫过山垭口，紧接着一只黑狗出现，它跑前跑后忠实地替主人驱赶总想单独行动的骚胡羊归队，最后走上山垭口的是背上永远背着柴禾的吆羊人。吆羊人像个登台唱戏的，一走上山垭口就会放开喉咙吆喝几声，哦……哦……儿家，你给我胡跑，不知道路了？吉村人熟悉那空旷悠远的声音，吉村的夜晚，就是给那一声吆喝吼来的。

在吉村人的记忆里，狼剩饭是个幽灵般神秘的人物，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据说可怕极了。有多可怕，听听村里人怎么说。有一年狼剩饭抹了头套在河边洗腿，一只狼从背后悄悄靠近他伺机下口。天空的老鸹和山头的羊群那一阵突然发出惊恐的叫声，狼剩饭觉察到异样，他下意识地回头看时，跟狼正好瞅了对眼。狼剩饭骂一句畜牲，捞起一块石头朝狼丢过去。狼被一张黑乎乎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吓了一跳，惊恐之中仓皇逃走。狼剩饭心不跳肉不颤边骂边追着打狼。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年从狼嘴里逃出一条命来后，这世界上就再没有他怕的东西，倒是有很多东西反过来怕他。

还有一回，狼剩饭摘了头套，想用剪刀铰实在有些长的头发。他的头发一直都是自己铰短后搭上胰子，摸索着剃的。那天，他一个转身，一圈羊就在见了怪物般的惊慌中，挤在一起咩咩大叫起来，骚动不安的羊群冲出羊圈，扬一片壮观的沙尘向河湾方向狂奔。狼剩饭知道是自己吓着羊了，套上头套跑了二里路才追回羊，他从此不敢在羊面前摘头套，哪怕天阴下雨那张伤脸又痒又痛。

有了这样的传说，吉村的孩子才会有所畏惧。天黑贪玩不回家的，三更半夜哭闹不睡觉的，当妈的只要喊一腔，看，狼剩饭来了！孩子保准会一溜烟回家或噤若寒蝉。存留在孩子们的记忆里，那个头上永远套着黑套子的黑衣人，既神秘又可怕。要说吉村可怕的人，可不止他一个，像老哥俩一辈子没娶，据说专捏男娃卵卵的五爷六爷;像河湾里传说有大麻风，从不跟村里人来往的麻风家。这些人加起来都没狼剩饭可怕，狼剩饭像个幽灵或鬼魅，总是飘忽在吉村孩子的梦境中。

狼剩饭是张雨山他大爹，连张雨山都怕他，还不要说我们。我跟张雨山同学的那些年，经常去他家玩，但我从未在他家见过那个传说中的狼剩饭。张雨山每天下午必须去一趟村西头的羊圈胡同，给他大爹送吃的。这让我终于有机会能近距离接触到狼剩饭。因此，我怀着兴奋又忐忑的心情跟张雨山一次次走向羊圈胡同。在此之前，我向张雨山郑重其事地发过誓，绝不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给同学们，张雨山这才勉强同意带我去。

张雨山通常提一个竹篾壳的热水瓶，一粗瓷大碗干拌面条，三四个麦面和玉米面掺和的馒头。这些馒头同几根大葱包在一块蓝色印花大手帕里。家里常年送饭的人，除了张雨山，没有其他人。这让张雨山心中充满愤懑。每次张雨山都叨他哥张铁山不去送饭，张铁山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我又没给人顶门立户，凭什么我去送？

张雨山让他哥气得脸色绯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把他过继给大爹顶门立户，虽说只是名义上的，但在本家长辈面前磕了头行过规程，他就算是大爹正经的儿子。既然是正经儿子，就必须尽一点作儿子的义务。送饭这事因此显得义不容辞，高兴也得送，不高兴也得送。这让张雨山一度非常恨他父亲。

我陪张雨山数次去过羊圈胡同。那地方离村子有好远一截土路，有一排人家搬离后的旧窑洞，一到天黑就像面目狰狞的山怪张着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嘴，让人不由毛骨悚然。张雨山家的20多只绵羊就圈在这里。羊圈里头挺宽敞，估计曾是某大户人家的主窑。窑门后有一个小小的铁皮炉子，上头搁着易拉罐做的熬茶罐，旁边有一只看不出面目的洋瓷脸盆。门口盘了窄窄一方炕，炕上铺盖白天是卷起来的，胳肢窝下能夹走的薄薄一卷。炕头上的木匣子里放着烟叶火柴，看来狼剩饭跟吉村其他男人无二，是吃旱烟的。张雨山送来的一碗干面就葱是狼剩饭当日的下午饭。他放羊回来天就全黑了，一整天除了在山上放羊吃冷馒头外，就吃这唯一的一顿饭。

张雨山说，以前不用送饭，他大爹吆羊回来后摸黑回家吃饭，然后带上第二天吃的馒头回羊圈睡觉。直到有一天，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天黑了急急从娘家赶回来，一路上山大沟深，本来就走得心惊胆战，进村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人，新媳妇赶上去叫了一声，不想回头却见一黑鬼，呜哩哇啦手舞足蹈。新媳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奔回家，一说才知道是狼剩饭。尽管家里人再三解释，新媳妇还是吓出了毛病，又哭又笑，晚上惊得睡不踏实，一闭眼就看到那个黑鬼向她扑来。如此折腾了几年，找了好几个阴阳，吃了成堆的中药才治好。张雨山家为此不仅承担了好几百块的药钱，还答应了不让狼剩饭随便出进村子的要求。当然，这也是吉村其他人的要求。从此，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张雨山他大爹一般不回吉村。

我每次跟张雨山去羊圈胡同都是惶惶不安，既迫切希望见到狼剩饭，又害怕见到他。这种矛盾的心理让我没去的时候死缠硬磨要跟张雨山去，去了之后又因为越来越抓紧我的恐惧想赶快逃离。

有一次，因为下雨，我们在送饭返回的半道上，碰上了提早吆羊回来的狼剩饭。当时惊恐不已的我躲到了张雨山身后，可是那条讨厌的黑狗却跑过来扯我的裤脚，吓得我乱了方寸哇哇大叫。张雨山一句话也不说，拉起我就跑。刚跑出几步，就听见狼剩饭喊叫，雨山，雨山，不要跑，我摘了木瓜，你们拿回去吃。张雨山停下说，你放在那里，我自己拿。狼剩饭弯腰将背上的药材放下，从怀里掏出几个木瓜，放在路边上。惊魂未定的我，鼓起勇气偷看了他几眼，狼剩饭确如吉村人传说的一样，一身黑衣，头上的黑布套子上有几只洞。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他的眼睛，很温和，跟他喊雨山的声音一样。

回去的路上，张雨山头一次主动跟我说起了狼剩饭。张雨山说，我大爹其实很可怜，特别爱人的……张雨山说那句话的时候，暮色如浓墨般泼洒下来，吉村正进入到一片神秘的黑暗之中。不知为什么，我俩在那个夜晚都变得有些忧伤。

我那天把从吉村老人那里得来的，有关狼剩饭的记忆碎片串起来，作为这个故事讲给我陪的那些人听。

1943年漆黑的夜、陇东人家窑洞里暗淡的灯光、围坐在窑门口剥玉米的人，他们的破衣烂衫、极少言语木讷而愁苦的脸。那个深秋的夜晚山风刮得急，风中似乎裹挟着细小坚硬的东西，打在院子里啪啪作响。对面山上不时有狼的嚎叫声，介于若隐若现和真切之间。狼虫肆虐的年代，吉村人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充耳不闻，他们只对饥饿和寒冷才有强烈的感知力。这一切，组成了沉重灰暗、极富年代感的故事画面。

战乱加饥荒，一家人的肠胃总是空空荡荡，好不容易盼到秋粮食下来，女人正一边干活，一边盘算着如何把湿玉米迅速晾干磨成面粉，好让面黄肌瘦的家人吃上顿饱饭。有一阵子，两个大点的女孩出去尿尿，带回一身冷气兴奋地说，奇了怪了！我们明明看见柴垛那边有绿绿亮亮的东西，可仔细瞅又不见了。

女人说你们看花眼了吧？小女孩说怕是萤火虫吧？奶奶说，天冷成这样了哪会有萤火虫？不会是狼吧？男人伸了一下酸困的腰说，不会的，咱家一直有狗，畜生不会到庄子上来。可他们哪里知道，就在一家人打着哈欠讨论时，窑洞外的黑暗处，一双阴森幽绿的眼睛对他们窥探已久，这个阴险狡猾的家伙正为发动突然袭击而耐心等候最佳时机。突然一阵冷风袭来，微弱的灯火险些被扑灭。有黑影从他们头顶掠过，只听得炕上吱哇一声，也就眨眼功夫，没等地上的人反应过来，长条黑影嘴里叼了东西掉头嗖地窜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黑夜里。

炕上另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受了惊吓，嗷嗷地哭叫起来。男人如梦初醒，惊恐万分地喊叫起来，狼……是狼……狼把娃叼走了。

说来还是怪他们大意，以前家里有狗，晚些时候门大开着不要紧，谁知那条老狗才死不久，狼就无所畏惧地闯进来。快救人呀，狼把娃叼走了……女人和奶奶失声喊叫起来。男人顺手抓起一只铜脸盆，敲打着追出去。

打狼呀，快来打狼呀，狼把娃叼走了……

男人像疯了一样。

吉村的狗闻风狂吠起来，灯笼火把迅速点燃，铁锨镢头，短枪长矛，能掂的家什都掂上，男人们旋风一般冲出门去。狼和豹子经常进村叼猪羊伤牲口，对付畜生他们有经验，因此反应极为迅速。

狗循着狼的气味箭一般边追边咬，仗着人势显得杀气腾腾异常勇猛，人们在后头敲锣鼓打家什呐喊助威。很快，邻村的人和狗也出动了，打狼的人越来越多。

不知是娃命不该绝，还是那头饿狼体力不支，亦或是作为一头狼心理不够强大，在四面八方的喊打声和十几条狗的围追堵截下，那头狡猾的狼左冲右突依然未能突围，不得已扔下到口的猎物，慌不择路地跃下一条荒草丛生的深壕，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是一头饿得皮包骨头的母狼，跑得最快的人如是说。他借火把的亮光看清了那畜生，毛色枯槁灰白，肚子深深地塌陷下去，晃荡着干瘪瘪的奶头。男人疑心那母狼是父亲在世时误打死的狼儿子的母亲。父亲说狼是记深仇大恨的动物，估计会来报仇的。

那一夜，恐惧和血腥在吉村四处飘散，男人又惊又吓加之拼命狂奔，在救下孩子后喷溅出满嘴的鲜血，从此落下一累就吐血的毛病。

人们在荒草滩找到两岁大的宝成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瘫软在地的母亲抱起儿子嚎啕大哭;另一位母亲败走吉村，空着肚子回去见它的幼崽。

孩子的人生从那个夜晚开始发生逆转。世上已无宝成，只剩下狼剩饭。這名字成了他终生无法改变的标签，也成了吉村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标签。他是吉村有史以来唯一从狼嘴里逃生的孩子。

狼毒大。为救宝成，奶奶拄着棍子走了五里夜路去请“刘蛇药”。“刘蛇药”的蛇药附近三县有名，治狼豹咬伤也有一套。三更半夜，“刘蛇药”称病不肯起来。奶奶就跪在人家门口爷一声爸一声地哀求，叫一声磕一下头。说狼没吃掉，是命不该绝。爷不出手，娃命非绝不可。爷心仁慈，不会见死不救。

躺在被窝里的“刘蛇药”心有不忍，嘟囔着说，这老婆子可真会说话。遂起床穿衣出诊。“刘蛇药”说，死马全当活马医，医好医不好很难说。他骑上驴背开出条件，医不好分文不取，医好了两块银元，一个都不能少，奶奶满口应承。

“刘蛇药”看了孩子把了脉，说吃系（咽喉）内脏都好，狼虽下了口，却都不在要命处，命能保住，半个脸就没了。家里人说，只要保住命，有脸没脸不要紧。

灌了麻散汤，“刘蛇药”点起药葫芦里的酒，操起明晃晃的尖刀在火上烧了几回，动起手来剜的剜割的割，把狼咬烂的肉茬全切了。孩子起初像劁夫手底下的猪娃，拼命挣扎嚎叫，嚎着嚎着就没了声气不再动弹，家里人吓得眼前发黑一身身冒冷汗。

“刘蛇药”说，不怕，疼昏过去了。处理完伤口敷上止血药，又给孩子服了散药，这时天大亮了。“刘蛇药”叮嘱家里人用凤尾草和小金花草根捣烂敷伤口，留了半个月的药走了。

奶奶说，银元我们尽快想法子。

“刘蛇药”说不急不急。

奶奶把宝成移到一只暗窑里静心调养，“刘蛇药”十天过来瞧一次，吉村人凡有草药的都赶紧送过来。小人儿顽强，鬼门关上走了一趟，跌跌撞撞挺了过来。半年后伤慢慢好了，却成了一张看不得的鬼脸，半面脸让狼啃去，成了黑坑，白刷刷的牙露在外头，鼻子没了，留下两只黑窟窿。逼得没法，十三岁的女孩那年早早嫁了人，奶奶感恩不尽地捧上银元。

“刘蛇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块老人家收起来！于是奶奶带回来一块。

孩子好起来后头一回出到院子里，吓得家里鸡上墙狗狂吠不止。他被关在院里不让出去，可隔墙隔不断孩子们的欢笑打闹声，这对他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孩子伺机溜出去，本来好好一堆玩耍的，一见他就像受惊的麻雀，轰地飞散了。狼剩饭来了，快跑呀……孩子数次被晾在某处不知所措。慢慢地他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不愿再往外跑了。

奶奶用一截黑布缝了头套，挖出眼睛和嘴巴给他戴上，这才看起来不那么瘆人了。经历了这些事之后，孩子不愿照镜子看水，他变得讷言少语痴痴呆呆。那时家里又添了丁，大小六个孩子，总是肚里少食身上缺衣。男人不止一次抱怨说，早知这样子，还不如叫狼吃了算了！奶奶听了，一口唾沫唾过去骂道，狗日的心比狼还狠毒！

狼剩饭待在院子里不能出去，就只能跟猫呀狗呀鸡呀说话，逗弄地上蚂蚁虫子，观察墙缝里的花花草草。起初家里来了客，要人拉他躲起来，后来不用人拉自己早早就躲到后院去了，渐渐地他成了这个家的隐形人。

小子不吃十年闲饭，到了十四五岁上，男人给他一根鞭杆，让他跟本村一个老羊倌去放羊。他带走了家里的一只叫巴豆的小狗，从此开始了早出晚归，翻山越岭整日与羊为伴的日子。

几年后大弟娶了媳妇，又几年小弟也娶了媳妇，没有人考虑他娶媳妇。往后的日子，他在这个家里就是一日一碗饭，一年两身粗布衣的事。奶奶惦记狼剩饭，常去他住的羊圈里看他，缝缝补补陪他说话。奶奶去世时对家里两兄弟说，做人要有良心，你们的媳妇都是你哥吆羊挣工分换来的，你俩答应我，要给他养老送终，两兄弟都答应了。

多年后男人和女人相继去世，三兄弟分家，一个本家长辈说，按说一门该分三家，可一个没成家，就只能分两家。宝成跟你们谁家过，表个态。小弟说，大哥当年在炕上替二哥挡过狼，有救命之恩，应该跟二哥过。

二哥就是当年睡在狼剩饭身边，那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那会是村学里的民请教师。二哥说，自然是跟我过。于是村里人都夸二哥仁义。

狼剩饭到张雨山家大约是1980年包产到户前后。从那时起，吉村人过日子有了心劲，几亩田地精耕细作，恨不能绣出花来。张雨山家那时分到几只羊，又买了几只，由他大爹操老本行放羊。除了放羊，田里的农活他基本不会干。田里是人多的地方，而他从来就没去过人多的地方。在此之前的十几年，老羊倌去世后，狼剩饭一直都是一人一狗一圈羊在山上度过的。

张雨山的父亲待自己的哥哥好，家里人自然不敢嫌弃。张雨山的母亲玉秀人贤惠，一日两餐粗谷淡饭做得入味可口，衣服冬棉夏单总能赶上季节。那些年就算日子再怎么紧巴，每年春节，张雨山他大爹的新头套新衣服是必不可少的。这样的日子对狼剩饭来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便一心一意放他的羊。

张雨山的父亲在狼剩饭村教书的那些年，家里除了庄稼的收入，就靠他教书挣的那点工资。这个张老师是个病秧子，常年药罐子不倒，按说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可未必是那么回事。记得刚开始流行回力运动鞋那阵，有一天，张家兄妹三人齐刷刷每人脚蹬一双。是雪瓜瓜白滾了红道道的那种，据说穿在脚上像踩在弹簧上一样，当时不知引发了多少同学的羡慕嫉妒恨。

张雨山家也是村里最早拥有多辆自行车的家庭。一辆是张老师的，另外两辆是张春山和张铁山的。他们在鹑觚镇西寺中学上学，每天来去将车铃打得脆响，趾高气昂飞驰而过。村里人说，张雨山家当初要狼剩饭还真要对了，他家离了狼剩饭能有这日子？这让张雨山他碎爹往往后悔莫及。

狼剩饭村的人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张雨山他大爹常在河湾里洗羊，把羊洗得像棉花一样白就动手剪羊毛。据说羊毛一卖就是百八十块，那时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也不过是一两百元。平日放羊时，张雨山大爹随身携带一把小镢头，春夏的茵陈、地丁、柴胡;秋冬的黄芪、半夏、冬花，见什么挖什么，这些药材哪样不卖钱呢？不过这些算是小头，张雨山他大爹卖羊才是大头。那些年，张雨山家的羊群越来越大，日子渐渐成了村里最好的。

可时隔不久，张老师就病了，跟他父亲一样，都是肺上的病。张老师从此常跑西安的大医院，这几乎是吉村人得了病不敢想的事。张雨山那时告诉我，他父亲用一种顶先进的叫“化疗”的方法杀死体内的病毒，杀得人头发都掉光了。可几年后，花光了家里积蓄的张老师还是死了。

张老师去世后，家里的情形大不如从前了。一是家底空了，积蓄基本都送进了医院。二是家里没了主心骨，很多事显得困难重重难以定夺。那年，张雨山的母亲在谁去县城读高中的事上陷入了艰难的抉择，最终她决定让儿子读高中，女儿回家劳动。这样的决定遭到张春山的强烈反对，她说要劳动也是哥哥张铁山回家劳动，理由是她是以全县第十的名次被县一中录取的，而张铁山是初三复读了两年才勉强上线的。张春山认为谁读书好就应该让谁去读，她自小就跟吉村大多数女孩不一样，不愿稀里糊涂念几年书，只要不是睁眼瞎就回家嫁人生娃，在鹑觚原上过一辈子。张春山觉得她必须靠念书改变命运。而母亲玉秀则认为，女孩子书念的再多终归是人家一口人，没必要费那么多香火油蜡，能念到初中毕业就已经很不错了。

见母亲铁了心，张春山去羊圈胡同找大爹狼剩饭。张春山在羊圈外哭一阵说一阵，狼剩饭腿吊在炕边上，人隐在门背后说，我娃甭哭了，大爹供你念。

张春山和张铁山最终双双上了县一中。但张铁山却未能念到高三毕业，高二那年成绩跟不上，他从学校里直接跑到新疆打工去了。三年高中，干板凉床开水泡馍的艰苦生活，张春山从没叫过一声苦，她后来考入西北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去了河西工作。

张雨山多年后对我说，没有我大爹，哪会有后来的厅级干部张春山。

张雨山缺乏张春山那样的恒心和自律，他在高二念书时，为“吕布争貂蝉”事件，被县一中开除。县一中那时候整个就是一三国，在当年各路“英雄豪杰”中，吕泊因为好斗长得帅被叫成了“吕布”。有了“吕布”岂能没“貂蝉”？张雨山某个时期跟“吕布”走得特别近，“吕布”出手大方，常请张雨山吃喝，张雨山对“吕布”也是忠诚不二。在“吕布”同“董卓”争校花“貂蝉”时，张雨山稀里糊涂卷入那场战斗，还成为了副总指挥。那场大规模的械斗，引发了县城至少三派几十名热血青年参加，县公安介入后张雨山成了替罪羔羊被学校开除。

“吕布”的父亲当时是县武装部部长，替罪羊张雨山被开除的事，是他一手操作的结果。事后武装部长心有不安，给张雨山办了手续让他去参军，而“吕布”休了一学期学后依然大摇大摆地出入于县一中。

张雨山参军前，泥瓦匠“楚留香”上了他家门。张雨山跟我说，他大爹为此在羊圈里不吃不喝睡了好几天，母亲下了话人才起来。狼剩饭一辈子总共有三次睡在炕上不吃不喝不吆羊的事，这是头一回。村里人都说，他是想和张雨山母亲一起过日子，但这怎么可能呢？张雨山母亲那年才44岁，她一心看上那个小她两岁的泥瓦匠。泥瓦匠能说会道人很精明，只是不知為何四十过了还没成家。人们送泥瓦匠“楚留香”的绰号，是因为他一年四季提着灰刀到处给人砌墙盖房，到头来口袋却总是空的。据说这人有处处留情的毛病，他在好些地方都有相好的，什么地方挣钱，必定什么地方撒钱。张雨山说那人以前给他家盖过房，我后来见了泥瓦匠也有似曾相识之感。

张雨山在部队干得不错，连续几次受到嘉奖。他知道自己再不好好努力，将永无出头之日。两年后，命运之神向张雨山微微一笑，他有机会报考军队院校。张雨山写信向家里要3000块钱，他需要打点一下关系。张雨山继父不同意，说张春山上大学要花钱，张铁山娶媳妇盖房也要花钱，要考军校凭自己真本事折腾去，哪有闲钱给别人塞黑食。张雨山的母亲觉得泥瓦匠说得在理，不理睬张雨山的来信。张雨山急得一天一封信，不厌其烦地给继父和母亲做工作。说这是我一辈子的前途，前途有了什么都会有。铁山的婚事可以缓一缓，走了穿红的，会来穿绿的，房子也可以迟一两年盖。总之这些事都可以搁一搁，可我的前途不能耽搁，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耽搁了就得回家当农民，当农民一辈子就完了。张春山写信让母亲去问大爹，说雨山不是给大爹顶门立户了吗？

玉秀也怕耽误张雨山的前程，去羊圈胡同找狼剩饭。狼剩饭那天晚上罕见地回了一趟吉村。他手提一把锋利的月牙镰刀，大义凛然的站在自家院子里对鸠占鹊巢的男人说话。狼剩饭说，叫花子钻上房了，还由客不由主了，你马上给我雨山把钱寄去，这钱是我挣的……据说那晚狼剩饭那把明晃晃的镰刀曾在泥瓦匠面前晃来晃去，他心里是否产生过要用这把镰刀收割一颗头颅的想法，别人不得而知。泥瓦匠心惊胆颤，当即答应去寄钱。

第二天狼剩饭罢工了，睡在羊圈里不起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躺在炕上。直到泥瓦匠上街寄了钱，玉秀将汇款单拿到羊圈里，狼剩饭才起来，那时候一圈羊饿得咩咩直叫。

狼剩饭把羊刚吆到河湾里，麻风男人隔河就吆喝起来，咋才把羊吆来？狼剩饭说家里有事搅住了。头顶帕帕的麻风女人边锄地边说，这回还快，就一早上工夫，上回你整整三天没来吆羊。狼剩饭吃惊地望着麻风女人想，上回的事你也记得？麻风家是村里唯一不怕狼剩饭的人家，他们很早就在离村子老远的河湾里生活。这家人怎么得上大麻风的，村里人众说纷纭。有说是男人外出染上病传染给女人的，有说是外地麻风女人传染给男人的，还有许多神神鬼鬼不靠谱的说法。当年麻风男人和女人从麻风病院被送回家时，上头来了工作组，专门为麻风家召开过全大队会议。公社及县防疫站的人郑重向社员们宣布，麻风两口子的病已经彻底治愈，不具有传染性，希望村里人不要歧视他们。结果适得其反，没有几个人认可上头的说法，大家私下里都认为麻风病根本剜不了根，即使看好了依然会复发，依然有很强的传染性。吉村人更是怕得要死。旧社会得了麻风病会被家里人活埋，可现在是新社会，既然国家都不歧视他们，吉村人还有什么理由嫌弃呢？后来经过商议，以麻风男人的几个堂兄弟为首的吉村人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分给麻风家河湾里几十亩薄山地，给他们无偿盖了一院房子，麻风家从此在离村子有近二里路的河湾安了家。村里人免除了他们一切的责任和义务，比如不用参加社里的劳动，不用开会出义务工，包产到户后免交公粮。当然，享受这特权的代价是从此永不再回狼剩饭村。

麻风两口子在河湾里生儿育女种庄稼，养鸡喂猪放牧牛羊。吉村人吃泉水，他们吃河水。村里人不允许他们走官路，他们只好沿河道去四五十里外，谁也不认识的镇点赶集，去那里买卖购置东西，一家人过着自给自足，几乎与世隔绝的原始生活。麻风家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他们都没有上学，因为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招收他们。

我和张雨山在河湾里挖药捡柴时不止一次见过那两个女孩。她们一看到我们就跑过吊桥，热情友好地跟我们说话。有时还拿着小人书让我们看，这让我和张雨山大为惊讶，一天书都没念过的人，怎么会识字呢？后来才知道，麻风女人娘家家境很好，是正儿八经读过书的。如此说来，小翠姊妹俩识字应该是麻风女人教的。小翠和翠翠跟我们一般大小，都梳着油黑粗壮的长辫子，看起来不但一点麻风病的样子都没有，反倒长得十分美丽动人。我和张雨生刚开始牢记家人教诲显得较为矜持，时间一长竟将矜持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们对人总是那么友好，说话轻声慢语，时时处处都让着我们，那种如花似水的温柔，跟吉村那些伶牙俐齿的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夏天小翠姐妹老摘自家树上的大黄桃和香蕉梨送给我和张雨山吃。怕伤她们的自尊，我们每次全都接下，但因为害怕染上麻风病一次都没敢吃，黄桃多被我偷偷扔进河里随水漂走了。张雨山每次总是心有不舍，有一回他将那诱人的大黄桃带回家，结果招惹了母亲一顿好打。张春山用指头戳着张雨山额头骂，宁吃屎都不吃大麻风家的东西。

大麻风两口子常在河湾地里干活，狼剩饭常在河湾里放羊。起初是偷偷看对方，日子久了，慢慢熟络起来，喜欢隔着河喊话。他们都是被排挤歧视的人，渴望与人说话，对跟自己有同样遭遇的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深切的同情。两个女孩也喜欢跟狼剩饭说话，那种过于夸张的恐惧从不会在她们身上出现。尽管如此，狼剩饭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怕，因为全吉村的人都不跟他们说话，好像空气也会传染大麻风。早些年，老羊倌给他讲过，那家人话讲得，东西却万万吃不得，手更是摸不得，否则得了大麻风六亲难认。但狼剩饭却认为没有那么严重，他放羊时帮他们抬粮袋子，拖伐倒的树木，劈编笼的藤条。麻风两口子很感激，知道他不吃他们家的饭，就煮些鸡蛋，摘点树上的果子叫他吃。狼剩饭经常几个衣兜塞得满满的，说自己带回去晚上吃，其实他是不想伤害他们，那些东西他最终还是扔了。

狼剩饭跟麻风女人的事，发生在麻风男人死后。有一年夏天，麻风男人栽倒在河畔玉米地里，女人尖锐的哭声惊动了正在树荫下睡觉的狼剩饭，有人看见他奔过河去把男人背在身上，麻风男人死后净身换衣服都是狼剩饭干的。后来村里出动了20多个精壮劳力，其中几个是麻风男人的堂兄弟，他们戴着厚纱布口罩，嘴里含着烧酒，挖深坑将麻风男人埋了。狼剩饭那天没去埋人，他远远地坐在山头上，看着一个人变成了河湾里一个小土包。

张雨山告诉我，他大爹第三次睡炕上不起就是为那个麻风女人。狼剩饭有一天摸黑进村告诉玉秀，他要去麻风家和麻风女人一起过活。狼剩饭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颊还在发烫，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正在他内心燃烧。麻风男人死后，女人照旧在河湾里早出晚归种庄稼。她家庄稼片场大，一点点都得从手里过去。狼剩饭隔河跟女人扔话，跟原来一样有一拉没一拉的。拿不动的活，麻风女人还叫狼剩饭帮忙。在狼剩饭眼里，这个外地女人除了脸上有些伤疤外，与正常人看来并无二致，秀发乌黑，模样周正，实在看不出她有麻风病。

夏日的黄昏，夕阳在黎河里跳跃燃烧，将黎河烧成了一条沸腾的红河。河水温热，狼剩饭在河边洗头。麻风女人悄悄来到他身后，狼剩饭急于找到自己的头套，他怕自己的模样会吓坏女人。可已经来不及了，麻风女人说，别套，让我看看你的脸。

女人在狼剩饭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扳过他的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女人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炸药炸过一般焦黑粗砺的半张脸，像一个母亲在抚摸她的孩子。

太可怜了！麻风女人在颤栗中忍不住感叹。像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狼剩饭一动不能动。片刻之后，他的一双眼里汨汨流出了眼泪，那只已不能称之为眼睛的瞎窟窿，流得更为厉害，他对着河水畅快淋漓地哭吼了一场。哭毕后狼剩饭说，你男人死了，一个人咋过日子呢？

麻风女人低了头说，还能咋过？就这样过吧！我这样的人还能跟谁过？

狼剩饭说，我跟你过，只要你不嫌弃。

女人湿了眼眶说，我敢嫌弃谁？只怕你会嫌弃我。

狼剩饭说，我这就回去跟家里说，咱俩一起过。

狼剩饭那晚急匆匆赶回家来摊牌。

玉秀说，你简直疯了！要跟麻风过日子？

泥瓦匠赶紧去找张雨山他碎爹及家门。

太爷说，好好一个人，居然想跟麻风寡妇过日子，这事想都不要想！你去了麻风家，死了祖坟都不能进。

狼剩饭蹲在门口的黑处不说话。

叔父说，两岁多把你从狼嘴里救下，能活到今天不容易，人要知足，我们谁也不能吃了五谷想六谷。玉秀两口子待你不薄，不缺吃不少穿，四十好几的人了，甭动那心思了。

玉秀说，若是个好人家，你去我们不拦着，可那是个大麻风呀！有雨山给你顶门立户，你还走啥呢？你能舍得丢下我们？

张雨山碎爹说，在这边心里不畅快，不行了到我那边去，去麻风家的心你就死了吧。

狼剩饭一生唯一的一次恋爱，几小时后就这样夭折了。

张雨山说他大爹在炕上睡了三天后才起来去吆羊，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故意睡在炕上不起来。狼剩饭去吆羊，感觉世界全变了样子。麻风女人依然在河畔地里干活，只是低著头不肯再看他。他也没有再提跟她过日子的事。他不说，麻风女人也不问，心里都明镜似的。他们隔河扔话的次数猛然锐减，不管说什么都觉得别扭。狼剩饭变得比山还要沉默，经常坐在河滩上望着地里干活的麻风女人发呆。但他还是尽量去帮助她，农忙时节，只要碰上重活，他二话不说搭手就干，干完了就去看他的羊，麻风女人也不客气挽留。

我上师范三年级那年暑假，突然听说小翠死了。那么长的辫子，油浸浸的黑，用门板抬出去埋的时候，一直拖在地上，埋小翠的人回来说。那时村里的孩子都急于了解小翠的死因，知情的大人却讳莫如深。后来听到一些传言，大约是她怀了某位地质队员的娃，至于是谁的，连小翠也说不清。地质队在河湾里安营扎寨，勘探煤矿。那些抓蛇吃青蛙，来自山南海北的队员可不像吉村人那样胆小怕死，他们买小翠家的鸡和兔，鸡蛋青菜有多少尽管送。小翠送东西常去他们的帐篷，勤快的小翠去了还要帮轮流做饭的队员干一阵活。至于那个刚满二十岁的姑娘为什么突然自杀，除了她母亲的打骂还经历了什么，吉村人永远不得而知。小翠死后，翠翠和她的弟弟很快就不见了。狼剩饭问过麻风女人，女人三缄其口。不久，麻疯女人也死了。

有一天，狼剩饭发现河湾里一片奇怪的死寂，麻风女人不在地里，她家烟囱也不冒烟，狼剩饭起了疑心，跑去院子里看时，人的脚尖碰到了他的头。狼剩饭把麻风女人从树上解下来，跪在头前哇哇哭了一场。麻风女人死后，又是二十个精壮劳力把她深埋了，狼剩饭最后一个离开时，将吆羊鞭杆插在女人坟头上，据说那里后来长出一棵谁也不认识的树。

翠翠和弟弟，听说被他们的舅舅连夜偷偷接走了，去了外地隐姓埋名生活。麻风家没了人，院门大敞，家禽牲畜由家的变成野的，消失在河湾的山林深处。几年过去了，听说麻风家的粮食依然完好无损的装在粮囤里，村里吆羊的人都尽量避开那地方，说是阴气重，可狼剩饭从不怕。

千禧年来临不久，狼剩饭失业了，政府封山育林，没了放羊的地方，吉村最后的吆羊人不得不卖掉羊放下鞭杆。那时村里人逐渐搬离原来的半山腰上了原，羊圈胡同那些破旧的窑洞被认定为危窑，人畜必须强行搬离。狼剩饭回家后很不习惯，闲待着接连生了几场病。病好后，玉秀看他闷得慌，叫泥瓦匠在自家后院盖了一排羊舍，买来几只布尔山羊让狼剩饭喂养。不想他盘了炕又住进去，怎么劝都不出来，只好由着他。

狼剩饭后来养羊不为养羊，只为止恓惶。2010年春天，狼剩饭染了风寒后开始生病，延宕了十几天竟卧床不起。张雨山碎爹请鹑觚镇卫生院院长刘存礼来看病。刘存礼是“刘蛇药”的小儿子。刘院长说大脏器全都在衰竭，估计是老病不能好了。那年泥瓦匠因病已经去世，因为狼剩饭，玉秀没有跟孩子们去城里。狼剩饭生病后，玉秀叫张雨山赶紧回来。张雨山回家后跟刘院长分析情况交换了意见，刘院长认为既是老病，去大医院医治的意义不大，加之狼剩饭坚决反对去外面，张雨山只好作罢。

某市当领导的张春山昼夜兼程地赶回来了，新疆安家多年的张铁山也赶回来了，几个人轮流守在大爹床前，尝药喂饭衣不解带地侍候病人，他们亲眼看着生命像最后的蜡烛一样黯淡下去。那些日子，不断有人来看望狼剩饭，跟他话别，他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人，说过那么多话。

临终前，有一日人异常清醒，张雨山他碎爹同家门问狼剩饭，心里可有放不下的事或遗憾？

狼剩饭说，从狼嘴里逃出来能活70，算是命大。几个娃娃都孝顺，记得大爹的恩情，好吃好喝不停往家里拿，后半生享尽了福，他心里很知足。狼剩饭缓了一气又说，娃娃们都争气，日子过得好，家里出了两个当官的，他脸上有光，一辈子没什么遗憾。只是……他欲言又止。一个年长的堂哥示意其他人出去，只留下他和狼剩饭说话。

黑了一輩子，让我也亮堂一回，狼剩饭指自己的头套。堂哥给他摘下头套，狼剩饭脸上有泪。他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有一点想头，就是不敢说。堂哥说，你尽管说，不管什么，我尽量叫他们满足你。狼剩饭说，听说女人奶头好得很，我一辈子没近过女人身子，不知道摸女人奶头是个啥滋味？堂哥一时愣在炕边，半天合不上嘴，没想到狼剩饭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堂哥回过神来面带愠色说，甭胡说了，好好一个人，临到头糊涂了，咋说出这样的话来？叫娃娃们怎么看你？

门外的玉秀听到了这话，她流着眼泪叫堂哥出来，进屋关了门。玉秀撩起衣襟，把一双冰凉的干柴似的手，按到她干瘪松弛的胸上。

狼剩饭死后安葬得极其隆重，本县及邻县来了不少官员名流，小车花圈塞得村道水泄不通。市上报社的记者来采访，要把狼剩饭的传奇故事作新闻报道。我好不容易支应完那些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后，去招呼同学朋友。张雨山的同学朋友就是我的同学朋友。我敢肯定，那是我在老家的事情上见到同学人数最多的一次。张雨山那天不停地指着某位谢顶大肚腩的中年男人或徐娘半老的资深美女偷偷问我，他（她）跟咱们同过学吗？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张雨山那时已从部队转业到省交通厅工作好几年了。

安葬完狼剩饭的谢客宴上，张雨山和张春山致答谢词，鹑觚镇及县交通部门的有关领导分别发言。回忆往昔艰难岁月，两位领导先是高度评价了这位苦难深重、不为命运屈服的勤劳善良的老人可歌可泣的一生，感谢他为社会培养出了张春山和张雨山这样的优秀人材，最后重点赞扬了张雨山家几十年如一日，不弃不离的照顾他大爹的良好家风。领导说，山有根，水有源，优秀的人，必定有他成长的原始土壤。张雨山姐弟则表达了对大爹的深切怀念之情，两人讲话过程数次哽咽失声。张雨山说，没有大爹就没有他们姐弟俩的光明前程。姐姐当年能上大学，他能考进炮兵学院，全凭大爹支持。当时的场面感人至深，很多人都流下了激动的热泪，为一个不幸却又善良的好人最终得到福报而倍感世界美好。

那天丧宴上，好多同学喝高了，席间搂搂抱抱哭哭笑笑说尽豪言壮语。有个醉眼惺忪的大个子使劲握着我的手说，命呀！一切都是命。当年我不拉张雨山打群架，学校就不会开除他;学校不开除他，我父亲也就不会让他去当兵;不当兵，他就上不了炮兵学院;上不了炮兵学院，就没有张雨山今天什么事。我这才辨认出他就是当年叱咤县一中的那个风云人物“吕布”。交谈中得知，“吕布”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直接招干上了班，现在是县交通局副局长。同学中有人对吕局长指指点点，表情暧昧复杂。我知道那天的场面对“吕布”来说的确尴尬，因为当年的校花“貂蝉”也在场。“貂蝉”是以亲戚的身份从某地赶来参加狼剩饭的葬礼的。张雨山的爱人是“貂蝉”的亲妹妹。风韵犹存的“貂蝉”是费了好大劲才认出当年怒发冲冠为红颜的“吕布”的。

席间有人问刘院长，祖传的“刘蛇药”秘方为什么不申请专利？张雨山那阵正握住刘存礼院长的手说对不住。同学中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那“对不住”是什么意思。刘院长喝大了，说哪有什么秘方，秘方在“刘蛇药”的肚子里，“刘蛇药”在地底下。众人问为何，刘院长说，父亲当年看病收了人家一块银元，运动中被揭发，天天拉出去批斗，他认为正是这些秘方害了他，上吊自杀前将秘方全吞进肚子里去了，“刘蛇药”就此失传。

那天短暂的几小时接触，那位美女作家显然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要了我的电话，说打算要以狼剩饭为素材写一部长篇小说，说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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