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纸下载
  • 专业文献
  • 行业资料
  • 教育专区
  • 应用文书
  • 生活休闲
  • 杂文文章
  • 范文大全
  • 作文大全
  • 达达文库
  • 文档下载
  • 音乐视听
  • 创业致富
  • 体裁范文
  • 当前位置: 达达文档网 > 行业资料 > 正文

    同窗

    时间:2020-10-13 04:14:1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胡 旭

    能到政协谋个职位,我算是安全着陆了,这辈子算是完美收官,没有其他想法了。在基层这些年,天天提心吊胆的,像蹚着地雷阵,要时时小心、处处谨慎,防范各种不测,生怕稍有不慎,就会蹚到了地雷。一旦蹚到地雷,这一辈子就完了。发生在我身边的例子可以说数不胜数,他们似乎都比我聪明、都比我有能力,有的有背景、有的官比我大得多,或是运气不好,或最终没有完全把握住,现在不都进去了吗?一旦进去了,失去人身自由不说,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还给家人及亲戚朋友带来无尽的伤害。而他们过去干过的那些好事和有益的事,谁还能记得?

    自从走上领导岗位,我在基层一共干了十六年,一年区委副书记,一届区长,两届书记,在全市正处级干部中算是年头长的了。那些比我下去迟的,干一届,或干个十年八年都提拔走了,有的已经提拔到省里,有的交流到外地,早已是正厅级了,我依然原地踏步,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考虑的。按照我原来的打算或以往的惯例,我干一届区长再干一届书记就差不多了,该提拔提拔,不提拔也该找个相应级别的清闲地方待着。可是,干着干着,就又干了一届。十六年,除了第一年的副书记轻松一点儿,其余十五年,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不要说那些大大小小的安全事故,就是那些老板们下属们过年过节送的钱送的卡,我都不知道退掉和拒绝了多少个。我知道送钱送卡与那些安全事故一样,都是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就这样还不断有人举报我,说我贪,说我是腐败分子。要说这么多年我一点儿问题没有不现实也不客观,在基层干,又是多年的一把手,整天在钱里滚,无论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我认为,中国官场没有绝对干净的人,就像我们每天呼吸的空气,总体污染了,无论你采取什么措施,也很难保证你吸进去的都是干净空气。但有一个好,那就是我胆小,运气也好,能掌握好尺度、把握住底线,吃吃喝喝可以,送钱送物送美人坚决不要,公家的便宜可以占一点点,私人的钱财我一分也不收。所以,他们怎么查也没有查出我有什么大毛病。现在上面抓得这么紧,就连吃吃喝喝都不允许了,更不要说那些不义之财,还是早一点儿离开权力中心,早一点儿安心。

    如果有人问我在底下干这些年最怕什么?我说,既不是纪委也不是检察院,因为我心里明白,他们不会找我的,即使找了我,也不是我的事。我最怕的,就是半夜有人给我打电话。因为这个时候打电话,不是这里死了人就是那里失了火。这些事故几乎都是突发事件,比如车祸,比如矿难,都是无法预测的,也是无法掌控的,但只要死了人你就要负责,毕竟是在你这块地皮上出的事情。中国就是人多,哪天不死人?死人不要紧,但不能死得多,不能集中一块儿死,死多了,不管是不是我的责任,我这个区长区委书记就不要干了。还好,这十五年的地雷阵我终于蹚过来了——现在可以安全着陆了。

    其实,当官就图个表面风光,前呼后拥的,小车来小车去的,到哪儿都有人引导都有人服务,说什么都是做指示。特别是在区里干这些年,整天有一帮人围在身边,听到的都是好话,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好像我这个人是万能的,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只要是我提出的意见,没有一个人敢当面说个不字。我知道,他们这样顺从我,都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没提拔的想得到提拔,已经提拔的还想提拔更大的官儿。因为这些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我想叫谁干就叫谁干。这样就有一些人整天围着我转,说好听的话,甚至送钱送卡,有的还通过别的途径,比如上级领导、我的同学或朋友,给我打招呼打电话。甚至有人为了一个副科级,找了不下十个人。这有什么办法呢,在机关干讲究的就是一个级别,没有什么能证明你的成绩,级别上去了,就说明你干得好,级别上不去,你干得再好,都认为你是一个失败者,至少是不成功的。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那时候年轻气盛,好面子,一根筋,就是想当官。认为只有当更大的官,才能光宗耀祖,才能实现人生价值。其实,我心里的苦心里的累没有多少人真正能够体会。因为既然当了,就要好好当、就要当好、就要负责任,上要对得起关心自己培养自己的领导,下要对得起信任自己的百姓。这就叫骑虎难下,不干吧,想干的人多得是,可以说是趋之若鹜,许多人想干还干不上呢;干吧又有些吃力不讨好。当官无止境,谁都想当更大的官,但位子就那么几个,是稀缺资源,僧多粥少,这样就形成了竞争。为了今天這个副厅级,我比别人多付出十倍的努力都不止。这个副厅级,除了工资多拿一点儿,没有什么权力,也没有什么好处,但想要的人多得是,据说是三个人争一个位子。当然了,这个我没有关心,也没有问,活到我这个年龄,对什么都看透了想开了。最后还是老丈人出面才摆平了这件事,今天的主席台上才有我的一席之地。

    但是,有一点我想不通,邹海涛口口声声说,他对政治不感兴趣,现在偏偏和我坐在一起,而且都坐在主席台的第一排。你想想,一个拿手术刀的外科医生,不在手术室里好好做手术,跑到这里开什么会!而且,凭什么要给他一个政协副主席的位子,是不是这样的位子送不掉了?我从左边上台阶往主席台上走的时候从他身边经过,我故意扭过脸不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我,拿着手机在玩儿。

    离开会还有几分钟,人还没有到齐,大领导还没有到。我打开手机微信,看看朋友圈有没有笑话或段子之类的,这样的会实在是无聊无趣得很,自己要给自己找一点儿乐子。我抬头看看台下,黑压压的一片都是人头,都在低头玩手机。我有时想,现在的人三天不给他饭吃可以忍受,半天不给他手机肯定受不了。我点开微信,看了几条,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一些励志性的心灵鸡汤。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点开邹海涛的头像,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就四个字:祝贺荣升!他很快就回了,几乎在我发出去的同一秒。他先给我发了一个笑脸,接着又发了一句话:我这是陪姑娘撒尿。

    这话我懂。在我们老家,过去生产队时期,男女社员一起干活,大呼隆,一块儿来一块儿去,像赶集,但中间都要休息一下,是为了大家方便。这时男社员一般找一片庄稼地或小树林就地解决,女社员却要成群结队地回村里解决,有的还要顺便给孩子喂奶。有的女社员还是大姑娘,既不喂奶又没有尿,不需要解决,但也跟着回去了,就是陪着说说话,这就叫陪姑娘撒尿。我不明白邹海涛为什么把自己当选市政协副主席叫作陪姑娘撒尿!

    我与邹海涛是初中同学,是一个公社的,但不在一个大队,小学不是在一起上的。我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家相距将近二十里。我们初中时就两个班,他是一班的学习委员,我是二班的学习委员,我语文好,他数学好。教语文的高老师喜欢我,教数学的马老师喜欢他。高老师是一班班主任,马老师是二班班主任。我们俩虽然不在一个班,但老师都是一样的,马老师来我们二班上数学课的时候经常提到邹海涛,高老师到一班上语文课的时候也经常提到我,因此,我们俩都是学校里的名人。校长对我们俩都很器重,学校举办什么活动,我们俩都要上去发言。我们俩虽然经常在老师办公室或老师宿舍里碰面,但从来没有说过话,因为他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其实,就是相互妒嫉,相互不服气。

    那年中考,我们学校只有四个人考上了普通高中,两个是往届的两个是应届的,两个应届生就是我和邹海涛。

    上了高中以后,我与邹海涛不在一个班,后来我学文科他学理科隔得更远了,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比上初中时好多了。吃饭时在食堂碰到了,或上早操时在操场上碰了面,我们也相互打个招呼,周末回家有时还相约着一起走。

    毕竟是高中了,我们俩再也不像初中时那么引人注目了。班上比我们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多的是,根本显不出我们了。当时,我们对自己的前途都感到毫无把握,甚至觉得希望渺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考不上就意味着回家种田当农民,初中时期的光环早已消退得无影无踪。渐渐的,我们之间还有那么一点儿惺惺相惜的味道,这样我们反而走得越来越近了。

    两年高中很快就结束了,幸运之神光顾了我而忽视了邹海涛,我以高出大专分数线两分的成绩被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录取,邹海涛却落榜了。

    从分数线下来到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一直没有与邹海涛联系,我怕会刺激他、让他难堪,毕竟我们曾经既是对手又是战友。我到学校填报志愿的时候,偷偷地到理科班打听到邹海涛的成绩,听说他考得不好,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与录取分数线相差十几分。那时候高考录取率很低,分数差距很小,相差一分中间就会相隔很多人,何况是十几分呢!

    后来我上的是本省外地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的的中文专业,毕业后就留在当地我曾经实习过的那所中学当老师,这样我与邹海涛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再次见到邹海涛是六年以后了。这时我已经在中学当了四年语文老师。

    我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太阳像一盆火在天空中燃烧着,由于长时间没有下雨,校园里的树似乎都被烤焦了,蔫巴着叶子。那时候学校条件差,教室里连电风扇都没有,我在上面汗流浃背地讲课,学生在下面用书本扇着风。那天好像是讲杜甫的一首诗,因为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课文已经上完了,是复习,古诗词是必考的内容。我正講到兴头上,有同事在窗外喊我,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有人找。

    我匆匆忙忙结束课堂内容,让学生自己看书复习。我走出教室,来到语文教研组。

    我一进门就看见邹海涛坐在那里,地上放着一个大旅行包。邹海涛见到我立即站了起来,要与我握手。我摆摆手,示意他,手上都是粉笔灰。我立即走到洗脸架前,在水盆里洗了手,再转过身来与邹海涛打招呼,说话。

    六年多没见,邹海涛似乎变化不大,除了成熟一点儿沧桑一点儿穿着讲究一点儿,与高中时期没有什么区别,好像还长高了一点儿。

    我说,邹海涛,你怎么来了?

    他笑笑说,我来找你呀,老同学!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毕竟是公共场所,我也不好问得过细。我立即弯腰提起他的大旅行包,说,走,我们到宿舍去。

    自从落脚这个城市以后,老家来找我的人就没有断过,他们有的是我的小学同学,有的是家里拐弯抹角的亲戚,还有同一个村子一起长大的发小。他们不是来让我帮忙找工作的,就是向我借钱回家买化肥买农药的,要么就是帮他联系医院看病的,好像我考上大学住在城里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

    过年回家,临走时我曾跟父母交代过,我说你们在外面不要乱说,不是实实在在的亲戚,不是真的有困难,你们不要告诉我的地址,其实我就是一个穷教书的,办不了什么事。母亲有些不高兴了,说我们乱说什么了!人家问你在哪儿上班?好心好意的,我不能说不晓得吧!你毕竟是我们村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人家问你是关心你,是看得起你,人家好不容易找去了,你可不能怠慢人家,不然人家回来是会散你票子的。

    我就是被这“看得起”三个字压得喘不过气来。老家每次来人我都得小心侍候着,生怕有什么闪失,能解决的就尽量给他们解决,比如借钱之类的,只要我手里有余钱,我就会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一时不能解决的,我也会装出很尽力的样子,陪着他们东跑西颠的,让他们回去后无话可说。农民的嘴是很厉害的,可以正着说,也可以反着说,散起票子来哗哗的,简直比下雪还壮观。

    我被老家来人都来烦了,但是,邹海涛不算,他能来找我,我真的非常高兴。毕竟我们是老同学、同窗校友,而且我们曾经还是相互嫉妒相互看不起的对手。他现在能来找我,说明他已经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承认自己是我的手下败将,这样我就更应该好好招待他了。

    邹海涛这个大旅行包还挺重的,不用看我就知道,里面装的肯定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比如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之类的。他来找我肯定是想让我帮他找事情干的,在城里随便找个什么事情干,也比在老家种田强。他只要向我开口,我会尽一切力量满足他的要求的。我的学生里面就有不少家长是当官儿的,我只要愿意矮下身子低下头求一次,他们一般是不会拒绝的。

    我想,我这样做既能显示出自己的大度,也能提高我在同学和老家人心目中的威信。

    可是,我优越感的火焰没有燃烧五分钟,就被邹海涛的一句话彻底熄灭了。

    他说,我是来报到的。

    原来,邹海涛刚从江南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我们市,今天是来报到的。

    邹海涛

    那年高考我考了三百五十多分,与录取分数线相差十多分。听说胡旭考上了,我当然非常沮丧,因为中考时他的成绩不如我,总分比我低好几分,高一时他的年级排名也一直在我后面,而且差得很多。高二分科时,只有成绩差的才去文科班,特别是数学差的,因为高考文理科数学卷子不一样,文科数学要比理科数学简单得多。后来我听老师们说,胡旭高考数学几乎是满分,胡旭能考上大专多亏数学给他挣了分。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我的数学成绩都是最好的,高考时偏偏数学没有考好,一百二十分的卷子我只考了八十多分。后来我分析,我数学失分的主要原因是在最后一道大题目上。这道题是解析几何与立体几何的综合题,平时对于我来说并不难,就是因为不难,我太轻视了,把解题的思路弄反了,结果二十分的题我一分没有拿到。

    我知道我只要补习一年肯定是能考上的,班主任王老师也找人带信,让我回去补习。但是,我没有回原来的学校,我不想面对那些曾经对我好对我抱有极大希望的老师,更不想和那些成绩比我差很多的同学一起补习。我跑到邻镇离我家相对较近的一个中学补习去了。当我拿出高考分数条,并说了我高中阶段的学习成绩时,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向我敞开了怀抱,欢迎我去补习,而且免收一切费用。我的学习成绩是摆在那儿的,他们几乎也都听说过我,第二年考上大学几乎是没有悬念的,只要考上了,哪怕是中专,也能为他们争取名次和得分。

    不出人们的预料,第二年我果然考上大学了,由于是在补习学校直接报考的,我原来那些同学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对胡旭的行踪了如指掌,因为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但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要与胡旭联系的念头。自从他留在北边这座小城工作,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江南上大学时我就喜欢上了那座小城,那里雨水充沛,空气清新,四季常青,除了短暂的冬季,春夏秋三季,满眼都是绿色,走在大街上像走在绿色长廊里。那时候我就想,毕业后如果能够留在这座小城工作就好了。但是,有要好的同学对我说,想留在这座城市的人太多了,这里根本容不下那么多人。我的第二个目标就是回家乡的县城,县第一人民医院也是需要我的。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会被分配到这座以产煤而著称的到处飘满灰尘的小城,偏偏与我的冤家对头胡旭搞到一起了。也好,这样我一来就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由于我学的是临床医学,学制是五年的,而胡旭那时的大专两年就毕业了。因此,当我背着行囊风尘仆仆来到这个城市报到、开始工作的时候,胡旭已经工作四年了,已经是这个城市的老资格市民了。

    年轻时的胡旭是个文学青年,喜欢写诗。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一点儿酒,加上旅途劳累,我早早就睡了。当我一觉醒来,准备起来撒尿的时候,看见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胡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个雕塑。我凑着光线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说你怎么还不睡,是在改作业吗?他说不是,写东西呢。

    胡旭很勤奋,每天写东西都要写到大半夜。他还担任着学校的团委书记,校园里的那块黑板报基本上是他承包的。那时候我刚上班,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身边没有什么朋友,有时下了班就去找胡旭玩儿,我经常看到他在出黑板报。

    胡旭出黑板报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看,他的板书写得很好,像印刷体一样规整,有时还画上插图或题图,显得既活泼又生動。他的黑板报是学校里的一道风景线,经常引来许多人观看。我一直认为,胡旭出黑板报是有私心的,想发表自己的东西。那时候他经常投稿,几乎每周都有稿件寄出去,但是,他投出去的稿子就像那泥巴做的牛掉进海里,一点儿影子都没有,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在正规报刊上发表一个字。但是,他并不气馁,坚持不懈地写,外面不给发表他就在黑板报上发表。他出的黑板报上,几乎每期都有他写的诗歌。他抄在黑板报上的诗每首我都仔细看了,有的还能背下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比报纸上的有些诗强多了。

    学校有一位教英语的女老师,姓刘,瘦瘦的,皮肤黑黑的,清清秀秀文文静静的,看着就很舒服。他们是同一所师专毕业的,是校友,她比胡旭迟两年毕业,年龄也比较小。她很敬慕胡旭的才华,经常找他借书看,借文学书,借文学杂志,声称自己也爱好文学,要多向胡老师学习请教。有一次她来还书时正好被我碰到了,她走后我对胡旭说,她是不是爱上你啦?我看她挺好的,你就跟她谈算了。胡旭很严肃地对我说,她有那个意思,我没那意思!我说怎么搞的?她哪一点儿配不上你!她大专毕业,父母都是工人,还是城市人,你一个农村来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呢!胡旭说,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现在不都是城里人吗!我又说,你们两个都是老师,又是同事,又有共同爱好,不是挺好的吗?胡旭说,我俩想的不一样。

    其实,我就随便说说,开个玩笑而已,也没觉得他们多么般配,只是觉得有人追是件幸福的事。我知道他和我想的不一样,胡旭长得帅,又有才华,喜欢他追求他的女孩子肯定多得是,他是不愁找不到他喜欢的女孩子的。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胡旭后来找的对象竟然是一家工厂广播站的广播员,只有初中学历。

    有一段时间,我下了班没有事就骑车去学校找胡旭,总是找不到。有一次碰到他的一位同事,我就问,胡旭最近干什么去了,怎么总是不在学校?同事说,他可能谈对象了。我说,哦,难怪呢,他对象是干什么的?他同事用手一指说,是那家工厂的广播员。

    学校附近有一家几千人的大型企业,有时我从那儿经过,正好赶上下班时间,人像潮水一样从大门往外涌。

    接下来他同事的一句话让我笑了,他说,他是去给对象改广播稿的。

    我想胡旭既然谈对象了,有人跟他玩儿了,我也就不去打扰他了。后来我也谈对象了,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玩伴,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接触就少了,渐渐的就疏远了。不过他结婚时还是通知了我的。

    胡旭谈对象不到一年就结婚了。他结婚的喜宴是在一家不太出名的酒店举办的,有十几桌,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也算是比较隆重的了。我结婚时就办了两桌,除了科室里的同事,就是老家的父母兄弟。

    胡旭自己也没有多少客人,客人主要是对象那边的。我是他在结婚这一天才知道,胡旭的岳父是那家工厂的党委书记。

    胡旭结婚不久就离开了学校,改行搞起了行政,调到区里任团委书记,成为一名年轻的正科级干部。那时候国家为了稳定教师队伍,老师改行是很难的,没有一定的关系是不可能办成的,而且,胡旭不仅是改行,还是提拔重用。难怪胡旭会选择一个有没有文凭而且是工人身份的广播员、而不愿找一个有大专文凭的教师做老婆,他自有他的打算。人各有志,谁都有选择的自由,何况是找对象这样的私事呢。不过胡旭的对象小季长得还是挺漂亮的,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头发,行为举止落落大方,而且谈吐不凡,有一种大家闺秀的味道,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胡旭的岳父老季是厂党委书记,正县级干部,是与区委书记平起平坐的,都是市委直管的干部,他们之间是能够说得上话的。

    后来我一直认为,胡旭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自己有这方面的优势干嘛不利用呢?找什么样的老婆不是找呢?何况小季也不差。实践证明他们的生活是幸福的,胡旭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从没听说他有什么绯闻,他对老婆是忠诚的,他们的儿子也很出色。

    有一段时间,胡旭还动员我改行从政,说卫生局缺一个团委书记,让我去补这个缺。这时胡旭已经升任团市委副书记了,他岳父老季也平调到市委组织部任常务副部长。胡旭对我说,只要我愿意改行,先到卫生局过渡一下,很快就把我调到市里去。他岳父就是管干部的,副县级以上干部都属于他管,我相信他这话没有多少水分。他还说,我要能够调到市里工作,我们就能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在官场上混没有几个得力帮手,单打独斗是不行的。

    我知道他是真诚的,也是真心想帮我一把。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和打算,他想通过帮助我提高他在我心目中的威信。我当然不吃他这一套,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学习成绩一直比他好,学历也比他高,不能现在走上社会了,反而落在他后面,需要他来提携我了。我就是想当官,也要靠自己的真本事,靠自己去奋斗去努力,而不是依靠别人走捷径。自己蒸出来的馍吃起来才香,吃别人丢给你的馍没有味道。

    我对胡旭这种赤裸裸的拉关系玩弄权术的做法非常反感,我不想给他机会,于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还进一步阐明了我的观点,我说,我一个外科医生,在大学里学了五年的临床医学,又在医院里做了五年的手术,现在已经是中级职称了,工资也不低于正科级干部,干嗎要去当那个破团委书记呢?

    胡旭似乎有些生气了,说你不去就不去,干吗要说团委书记是破的呢?破团委书记!思想反动!

    我说,你不要扣大帽子好不好?现在帽子不吃香了!我只是打个比方,就是不想去从政,我只想当个好医生。

    这一次谈话我们不欢而散。

    我说的都是气话,就是想气气他,就是看不惯他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其实,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虽然喜欢我的专业,但我更喜欢当官儿,只是不愿意在胡旭面前承认罢了。

    按说胡旭真是一个好同学好老乡,真心想帮我一把。过了几天,胡旭又给我打电话,我估计他已经猜到我心里的真实想法,认为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一样。

    他说,人民医院不缺你一个外科医生,卫生局就缺你这样的有学历的优秀年轻干部。

    由于这次是打电话,不是面对面,我的口气缓和多了,态度也好多了。我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岳父季部长的意思?

    他说,都有。

    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其实,我真的有点儿动心了,农村出来的孩子,哪个不想谋个一官半职。我的父母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公社干部,而且只是见见,远远地看一眼,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见到大队干部大气都不敢出,我如果能当个官儿,回老家也能吹吹牛,说自己是什么什么级别,也能让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父母扬眉吐气一回。他们也可以在那些村官面前大声地说一句,我儿子比你级别高多了!

    能当团委书记就能当党委书记,中间只是一步之遥。当了党委书记,所有的医院就都属于我管了,到时候我还是一个懂业务的内行专业干部,不存在荒废专业这一说。

    可是,妻子坚决反对我从政。像改行换工作这样的大事,我必须跟妻子商量,还有她的家人。因为自从结了婚,我的命运就与她的命运以及她全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妻子说,你一个搞专业的人从什么政?就是从政也是从与专业有关的政呀,像科室主任、副院长、院长什么的,当什么团委书记!行政干部就是万金油,哪儿都能抹,什么病都不能治,而且行政干部风险大,喜欢你的领导哪天走了或退了,你就等着坐冷板凳去吧。

    没想到妻子这么年轻,见识却比我广,看问题也比我深刻多了。妻子的话像一针清醒剂,是的,我应该在专业上多努力,多做出成绩,多出成果。如果我轻易改行,结果官没当上去,专业又丢了,那岂不太可惜了?

    妻子也是一位医生,她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爷爷是一位老中医,父母都是教师,恪守着自己的做人准则。认为平安是福,平平淡淡过日子才是人生的根本,有一项特长或有一门技术,这样的人生是最为安全和保险的,官场险恶,充满着罪恶和陷阱,我一个平民家的孩子还是不要涉足官场为好。妻子还说,我不像胡旭,他有老丈人这个后台,即使出一点儿小纰漏,也会有人保他,我无亲无故无根无襻,一旦出点儿问题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有人说,好女人是一所学校,妻子是个好女人,没有她也许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她是我的大学,我在妻子的大学里顺利毕业,我的人生也是按照她的规划一路走下来的,不能说处处顺畅,也算是有惊无险,才有了今天这个硕果累累名利双收没有留下什么遗憾的人生。看看今天官场上的那些人,当然活得好活得滋润的也不少,但进去的自杀的也不在少数。特别是近几年,简直有点儿“官不聊生”,我身边的人,或熟悉的人中,平时口碑声誉都不错,进去了以后才知道,一个贪字害了多少人。在利益面前、诱惑面前、有多少人能抵抗得住呢?如果我当初听了胡旭的话,走从政这条路,说不定今天也到里面待着去了。胡旭算是够精明够谨慎的了,还一次次被查,如果他没有老丈人这个后台,没有人打招呼,再没有人保他,结果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朋友之间经常调侃或开玩笑,说谁谁谁是妻管严怕老婆。有人就说,听老婆的有饭吃。这话对于我来说比较实用,我就是听老婆的没有改行从政,过了几年,我顺利地晋升副高职称,成为一名年轻的副主任医师。不久外科主任退休,我因业务过硬,被院里任命为外科主任。这时我已经是一名成熟的有一定知名度的外科医生,一名主刀手,许多有地位有名望的人都排着队等着我去手术。此时,一个科室主任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但是,领导信任你,同事们也很给力,都希望我能上。

    当外科主任没几年,市里一位新来的年轻副市长患胆结石,住进我们医院。他早就知道胆里面有石头,每年体检时医生都告诉他,但一直不疼,就一直没有做手术。这次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才住进了医院,经会诊,需要立即手术。按说胆囊切除是个小手术,外科医生谁都可以做,我还有几个癌症等着去做。但是,他找到院长,指名道姓要我给他做。我推辞不掉,只好把其他手术往后推。

    副市长住院期间我们混熟了,也很谈得来。因为我们是同龄人,又是同一年大学毕业的。他虽然比我大两岁,但上大学比我迟一年。他没有一点儿市长的架子,口口声声喊我老同学,我也不喊他市长,而是直呼其名,弄得那些来医院看他的下属和朋友目瞪口呆,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跟我开玩笑说,老同学,按照你现在的水平,完全可以当院长了。我说我连党员都不是,当什么院长?过了两天,他又对我说,老同学,搞专业也不错,什么时候也不愁没饭吃。我不置可否,点头说,还好还好。虽然我也羡慕那些进步快、有一官半职的同龄人,但有时也心安理得,毕竟我有一门技术,有求于我的人也不少。

    出院那天,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老同学,谢谢你的手术,谢谢你多日来的悉心关照,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去找我。

    副市长出院以后我们就没再联系,我确实也没有什么事要找他,不过在报纸上和电视上还是经常能够看到他的名字和身影的,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很亲切。

    过了几个月,市委统战部一个考核组来医院,说要提拔一位非中共党员的党外副院长,而且明确要求,必须是业务骨干,是中层干部,请大家推荐。所有的中层以上干部都集中到会议室里,有二三十人,每人发一支笔和一张表格,要求写上一个人的名字和现任职务,还有推荐理由等,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写。大家拿着纸和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填谁,想来想去只有我符合条件。有的人写上我的名字,写過之后还对我笑笑,有的人什么都没写,把表格一折交上去就走了。大家都没有当回事,因为这样的事以前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时候提拔干部老百姓说话算过数?都是上面想提拔谁就提拔谁。

    我本来是无意当官的,当官首先要入党,这是惯例。党支部书记也曾动员过我,要我写入党申请书,我都以工作太忙推托掉了。当时我就想,我又不想当官,入党干什么?其他业务部室的主任都积极要求进步,早就是党员了,还有那些搞行政工作的,几乎都是党员。有的人为了入党,还请党支部书记吃饭,请支部里面的党员吃饭。党支部书记每次找我谈话时,好像都是一种恩赐,因此,我就更加不想入党了。

    过了一个多月,上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以为考核只是走过场,形式主义而已。没想到有一天,组织部和统战部联合考核组又来了,上次来是推荐人选,这次来是正式考核,要找每个中层干部谈话,考核对象已经确定了,那就是我。几乎所有的中层干部都找谈话了,就是没找我谈话。

    常言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果然一点儿不假。令我更没有想到的是,不久,任命我为副院长的文件就下来了,我成为我们医院有史以来第一个党外副院长。那些想当副院长想得发疯的科室主任鼻子都气歪了,他们哪个都比我付出的多,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精神上,甚至还有物质上的付出。对于我来说,这个副院长简直就是上天丢下来的一个馅儿饼,无意中砸到我头上了。虽然与我的初中同学胡旭比,还有很大差距,他几年前就是正处级了,当上了团市委书记,现在又当上区长了。他还年轻,仕途不可限量。但是,我与他的想法不一样,工作性质也不一样,他的奋斗目标就是要当更大的官,我有自己的专业,当不当这个官无所谓。就像人们常说的,年三十打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

    我原以为,当这副院长也没有什么。我是一个不怎么关心政治的人,也不喜欢去管人,我还是当我的医生,最关心的还是我的病人,该我做手术的时候我还去做我的手术。无非是多分管一些行政工作,多担一点儿责任而已。我没想到当了副院长和没当副院长就是不一样,以前没当副院长时,各个科室都是平级的,科室主任在一起,关系好的、能说到一起的,开开玩笑,甚至吃吃饭打打牌什么的,关系不好的谁也不理谁,各人干各人的活儿,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当了副院长,各科室主任对我都尊敬有加,以前像是弟兄关系,现在变成了上下级关系,见了面一口一个院长地喊着。开始我还不怎么习惯,时间一长就觉得这是应该的。过去不怎么打交道的人,甚至不怎么认识的人,现在见了面都主动与我打招呼。说起来也是,角度不同,辐射面就不一样,过去是一个科室,就面对那几十个人,现在面对的是全院,有上千号人。我分管的科室,许多事情需要我签字才能办成;不是我分管的,在领导班子会议上我也有发言权和建议权。因此,大家都不敢得罪我,至少表面上对我都是客客气气的。权力这东西就像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缩小了就像一根绣花针,看都看不见,一旦发挥威力了,那是无所不能的。

    这些都是看得见、感觉得到的表面上的好处,还有许多隐形的看不见的好处更是我连想也没有想到,比如出国考察、进修、职称评定之类。当了副院长和不当副院长就是不一样,因为这些事都要拿到领导班子会议上研究,至少要互相通通气吧。过去这些事,你一个科室主任,想让你知道你就知道,不想让你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现在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是第一时间知道的,没有什么事能瞒着我,只要我符合条件,只要是我想去想要想得到的,首先考虑的肯定是我。大家在一起共事,还要讲究一个和谐,还要相互照顾面子和关系,他方便你了,你也会方便他的。因此,自从我当了这个副院长,没有什么好事会少掉我的。这些年我出国考察、出国进修、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不下十次,那些没有当副院长、资历和水平与我差不多的科室主任,一辈子能有一两次出国的机会就不错了。还有职称评定上的优势,我是我们这一批同学中第一个评上正高职称的,也是我们医院为数不多的主任医师。

    这次当选市政协副主席,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个意外,在我的人生蓝图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一笔。虽然我当了十多年副院长,在全市副处级干部中也算是老资格了。但是,全市副处级正处级干部有上千人,能坐上这个被称为人尖子的市一级的主席台,成为副厅级干部,我还是有些做梦的感觉。胡旭肯定也没有想到,他在官场上削尖脑袋奋斗了这么多年,搞到现在还是跟我平起平坐的,心里肯定不服气。我看他看我的眼神跟以前都不一样,说出来的话也是酸溜溜的。这有什么办法呢?有福自然来,人比人,气死人!如果他要知道范一来也坐在下面,和我们在一起开会,一起讨论我们市的发展大计,一定会气得连觉都睡不着了。

    范一来

    早些年我回老家时,听初中同学说,我们这一届初中同学一共八十多人,只有四个考上学校的,一个大学、两个大专、一个中专,其中有两个毕业后分配在我现在所在的城市工作,一个是胡旭,一个是邹海涛。我虽然没有考上什么学校,但也算是有工作的人了,因此都很看重,把我跟他们划成一类,是城市人。

    胡旭和我不在一个班,上学时几乎没有打过什么交道。胡旭年龄小,可能比我要小三四岁,那时我们根本就不带他玩儿。初中时胡旭长得像个女孩子,脸白白的,个子矮矮的,说话还脸红,但学习成绩特别好,在年级是数一数二的,老师都喜欢他。他经常往老师办公室跑,送作业本、打别人的小报告。我也经常往老师办公室跑,不过是被老师喊去的,是去挨剋的,或者是去送检查的。邹海涛与胡旭一样,也是老师的红人,经常向老师打小报告,汇报我们这些成绩不好的同学的所作所为。因此,我既嫉妒他又恨他。我每次被老师批评了,都要想方设法报复他,找他出气。因此,我与邹海涛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我一直不好意思去找他。

    我初中毕业没参加中考就回家了,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我知道,我要那张毕业证也没有用。我也知道我考也是白考,只会降低学校的平均分和升学率,只会拖学校的后腿。我想了想,回家跟父母商量,还是省了那几块钱的报名费吧。这事除了我父母不高兴,没有人不高兴,不仅我自己高兴、学校高兴,老师也高兴。这大概是我留给学校和老师最好的印象吧。

    父亲当了多年大队干部,我也是从小被宠坏的。原指望念完初中回来,父亲能给我找个事情干干,或者去当兵。哪知道分田到户以后,集体经济都散掉了,原来的加工厂都被私人承包了,我根本无事可干。当兵也不能直接提干了,我就不想去了。父母见我一个五尺高的大小伙子整天在家没有事情干,像旗杆一样晃来晃去的,怕出事,又怕我跟社会上的人学坏了,就给了我几块钱,让我去找在城里工作的叔叔。

    叔叔当兵出身,也是我父亲给他搞当兵去的,后来他在部队提了干,经别人介绍,找了个矿工的女儿做老婆。叔叔干到副营长就不干了,转业到地方,在矿上当了科长。那时候,科长在矿上还是很吃香的。叔叔问我能不能吃苦,我说能。他就给我在矿上找了一个协议工,下井,当采煤工。

    当采煤工很辛苦,常常是两头不见太阳,早上披着星星去,晚上戴着月光回,如果连续上几个白班,见到太阳比见到老娘都要亲。采煤工虽然辛苦,但收入很可观,一个月有好几十块钱,比分配到机关的大学生拿的还要多。

    我干了几年采煤工,手里存了一点儿钱,父母从老家给我找了个老婆。结婚后我把老婆带到矿上,在矿上安了家,才有了稳定的生活。老婆刚来时没有事干,周边又没有熟悉的人,她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很是着急,就想找点儿事干。我说你什么都不要干,在家好好待着,只要把我侍候好就行了,我的工资还不够养活你吗?老婆不愿意,她不想坐在家里吃闲饭,也不想像傻子一样待着。她说她有一双好脚好手,还有一身力气,干吗要吃我的!老婆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几个字,但从小干农活干惯了,浑身是力气,现在闲下来了觉得哪儿都不得劲。于是,我给她买了一辆三轮车,让她到批发市场批点儿水果回来,就在矿门口卖,每天一车,卖完收摊。

    老婆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她为人实在,从不扣秤,嘴又甜,大叔大哥喊得亲热,加上人长得又不丑,矿工从漆黑的井下上来,看到女人比看到太阳还要亲。他们都喜欢到她的水果摊前站一站,说说话,逗逗乐,顺便买点儿水果带回家,或带回宿舍,一车水果往往不到两个时辰就卖完了。

    老婆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看我每次下井回来都累得像狗熊一样,就劝我别干了,别下井了,井下那么黑那么危险,一天十幾个小时,累死累活的,还没有她卖水果挣的钱多,不如和她一样,也摆个摊子卖水果。我说,你真是一个妇道人家,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能跟你们这些家庭妇女一样,我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井下再黑再暗再危险,我也是工人阶级,上面再亮,你们挣的再多,也是小商小贩!

    其实,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心里笑自己口是心非。老婆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我也曾动摇过,甚至动过心,就是嘴上不愿承认罢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看惯了农村人对待老婆的态度,也学到了一点儿大男子主义,而且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像我父亲对待我母亲一样,我对老婆的话绝不能当一回事,就算她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也不愿承认。我一个井下采煤工,而且还是一个协议工,有什么理想和追求呀?只不过是放不下架子、磨不开面子,不想跟在老婆后面混罢了。

    事情的转变是从一次瓦斯突出事故开始的,这次恶性事故让我彻底放弃了一直让我自豪和骄傲的工人阶级岗位。那一年我们结婚已经五年,儿子已经三周岁了。

    事故发生在除夕之夜,也就是年三十的晚上。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放过鞭炮喝过酒吃过年夜饭,正在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十一点多钟,新年的钟声还没有敲响,我突然听到外面乱糟糟的人声,接着就是警车的声音和消防车的声音。我知道情况不妙,井下可能出事故了。消防车是矿务局救护大队的,警车是矿务局公安处的,只要井下出了安全事故,都会出现这两种车的声音。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的,一会儿惊醒了,一会儿又惊醒了,而且噩梦连连。我不知道出事故的是哪个工作面,如果是我们队的工作面,小况的情况就很不妙了。这个夜班本来应该是我上的,但小况为了让我们一家三口能过个团圆年吃个团圆饭,主动与我换的班。小况是东北人,为人直爽,好助人为乐。有人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一点儿不假,从小况身上就能看得出来。小况上班还不到两年,才二十多岁,连对象都还没谈,平时我们都喊他小东北。我与小东北关系不错,他休班时经常来我家喝酒,我老婆还准备给他介绍对象呢。

    本来我是不打算换这个班的,我们矿工平时换班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谁家没有个急事,有事怎么办?跟队长说一声,找人替个班。这是很正常的,然后,你再给他替个班,换回来就行了。不然有事就要请假,如果请假的人多了,没有人干活,任务就完不成。但是,毕竟是大过年的,谁都想留在家里,与家人一起过个年,谁也不想在井下过年。

    年二十九那天,小况主动找到我,说范哥,我与你换个班吧,年三十你在家陪陪嫂子和孩子,夜班我替你上了。我内心一阵惊喜,心想小况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深懂我的心呀,没有辜负我平时对他的关照。但是,我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有点儿心不安。我说不合适吧,大过年的,别人也会说闲话的。他说,范哥,没事,我是单身汉,反正过年又回不了家。我说那好,你下班搞利索点儿,年初一早上我们等你吃饺子。没想到这竟成为我们在人世间最后的对话,也成为我们之间的永别。

    出事故的正是我们队所在的工作面,当时有一百多人在井下作业,其中二十多人安全升井,有八十一位矿工兄弟遇难,其中八十位是我们班的,一位是别的班的,这个人就是小东北。这次瓦斯突出事故出得有些突然,也有些蹊跷,事前没有任何预警,甚至毫无征兆,所有数据显示都是正常的。但是,矿难还是发生了,这是我市矿业系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瓦斯突出事故,也是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矿难。

    大年初一早上,当我来到矿门口的时候,矿井已被封锁,除了救护车和救护人员,其他人不得进入。省市领导都来了,中央电视台的人扛着摄像机等在那里。当我得知小况兄弟遇难以后,我是既伤心又庆幸。伤心的是小况兄弟是因为我而遇难的,庆幸的是我命大,如果不是小况兄弟主动与我换班,我就在这次事故中遇难了。

    由于这次严重的瓦斯突出事故,全市煤炭系统停产整顿,事后两位矿务局领导受到处分,我们矿也有两个矿长被免职。

    半年后,当我们矿恢复生产时,那些在那次事故中安全升井的兄弟又悲壮地走向井口,走向他们多年来默默奉献的工作面。他们相信,像这种小概率的事故绝对不会重复发生的,更不会发生在同一个地方的同一个工作面。而我却心有余悸,当了逃兵,再也没有去矿上上过一天班,再也没有下过一次井。

    我觉得那次事故是命运对我的一次启示,是上天向我发出的一个警告,如果我不能领会,还是一意孤行,只会像那次事故中遇难的矿工一样,葬身煤海。

    矿难发生后,在妻子面前,我那工人阶级的自豪感荡然无存,只好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打理水果生意。我把那辆小的人力三轮车废弃了,又买了一辆大的烧汽油的动力三轮车。这辆大的动力三轮车一车水果相当于小三轮车的三车。到批发市场批发水果的事我也主动承揽下来了。我把水果拉回来,妻子只负责卖。

    渐渐,我们攒了一点儿钱,我就想,批发市场的水果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们能批发我为什么不能?于是,我揣着家里所有的积蓄,悄悄地跑到水果产地,想拉一车水果回来,这样价格可能便宜些。

    我第一次去的是本省的砀山县,那正是水果的收获季节。果然,那里的水果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价格也比批发市场便宜很多,过秤也很马虎,有时一车就称一两筐子,然后就论筐子数,而且只会多不会少。

    我拉回来一车梨,到矿门口以低于批发市场两三分的价格对外卖,不到一天,三吨梨就全部卖完了,有成三轮车批的,有十斤八斤买的,总之,只要给钱我就卖。晚上我们回家一盘点,除了那些烂的破的小的看相不好的没有卖出去,除去成本,这一趟净赚好几百块钱,相当于妻子在矿门口卖半个月的。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正式做生意了,大大方方地做,明目张胆地做,不再是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了。因为我尝到了做生意的甜头,做生意真的比上班强多了。我以前总是认为做生意不是正途,上班才是正道。记得上初中时,我们偶尔上街,经常会看到“打办室”的人追着做生意的人满街跑,那时候什么东西都是公家卖,私人卖就是投机倒把,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要没收。这件事给我印象深刻,如果不是煤矿出了安全事故,死了那么多人,打死我也不会做生意的。

    我贩水果、贩蔬菜、贩西瓜,什么赚钱干什么。一件事干得时间长了,渐渐也能摸索出一点儿门道。那就是凡事都要用心,就像胡旭、邹海涛他们学习成绩好一样,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面,肯定能学得好。我那时候就是贪玩,喜欢交朋结友,讲义气,还喜欢打架,就是不喜欢学习,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如果多花点儿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也会好一点儿的。

    做生意很辛苦,也很操心,要与各种人打交道,但是,再累也没有在井下挖煤累。那是实实在在的,来不得半点儿虚假的,你不用劲一根梁就扛不走、一锨煤就攉不上去。做这种小生意虽然比当采煤工人赚钱多一点儿,但也仅仅是多一点儿而已,只能养家糊口,要想发财还是很不容易的。

    我的生活真正发生变化还是从贩煤开始的。煤炭是国家计划物资,以前矿上是无权卖的,更不准私人倒卖。后来煤矿多了,产量也高了,国家计划内的用不完,就有一些计划外的煤炭矿上可以自己销售。我叔叔是矿上的科长,知道消息比较早,就问我愿不愿意倒煤,如果愿意,他可以找人批点儿计划外的煤给我对外销售。

    我当然愿意,但是,贩煤不像做小生意,手里有一点儿周转金就够了。贩煤需要大量的资金,我手里的那点儿积蓄只够买一两车煤的,一两车煤也不值得找人批。一火车皮是六十吨,三十火车皮就是一千八百吨,那得需要多少钱呀!

    我说我没有那么多本钱。叔叔说,没有本钱不要紧,就怕你没有胆量!我没有吱声,不知道叔叔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过了一会儿,叔叔又说,你可以贷款呀!叔叔的话让我震惊,我从小到大没有借过别人的钱,更没有想到做生意还能贷款。

    叔叔说,他有个战友转业在银行,现在是银行的信贷部主任,我们可以去问问。那天晚上,我提了两瓶好酒跟在叔叔后面,来到那位主任家里。主任很客气,说只要没有风险他就可以做主。叔叔说,你放心,我们是多少年的老战友了,我能害你吗?他是我亲侄子,他贷的就等于是我贷的,他还不掉我还!

    那个时候什么东西都在涨价,特别是像钢材、水泥、煤炭这样的重要物资,几乎是一天一個价,你只要有钱,买一点儿放在那里,过两天价格就涨上去了,卖掉就能赚钱。所谓大钱能生小钱,就是指那个时候,只要你手里有资金,就不愁赚不到钱。所以,那位主任第二天就给我办了第一笔贷款。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这位主任家的常客,后来他升任副行长了,我们依然是好朋友,每逢过年过节我都要到这位副行长家里坐坐,送上好酒好烟好茶叶,还给他的儿子和女儿发红包。他家有什么红白喜事,我只要听说了,都会送上大礼。因为,如果没有他在信贷方面的支持,我的煤炭生意就做不成,没有在煤炭生意上的第一桶金,就没有今天当市政协常委的我。有一段时间听说他出事了,上面的纪检部门在查他,结果是不了了之。后来又听说他要调到别的市,还任副行长,结果他也没有走。最后他是在副行长的位置上正常退休的,没有出事。亏得他没有出事,否则我也脱不了干系。

    可惜的是,我叔叔没有享到我一点点福。刚做煤炭生意的时候,我虽然手里有点儿钱,但不敢花,也舍不得花。煤卖了,钱收回来了,赶紧去银行还贷款,因为迟还一天就要多付一天的利息。还过贷款,再去贷款,虽然手里还有钱,但又要进行下一轮的生意了。我尽量少贷款,多用自己手里的钱做生意,这样就能少付利息,就能赚更多的钱。当时我只想着多赚钱,赚更多的钱,什么时候不用再到银行贷款就好了,因此,手里有钱也不敢消费。我总觉得,以后机会多得是,叔叔还年轻,总有孝敬他的一天。但是,当我手里的钱多得根本不需要贷款,甚至能借给别人用,能够获得比银行利息高得多的回报时,叔叔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叔叔死时才五十多岁。叔叔得的是癌症,发现时已经是中晚期了。为了给叔叔看病,我找到已经是副院长的邹海涛。如果不是叔叔生病,如果不是手里有了一点儿钱,心里有了底气,我是不会去找邹海涛的。在学校时,他是老师的宠儿,我是老师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想想,我那时实在是太叛逆了!

    没想到邹海涛一点儿成见都没有。是不是过去的事他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还是他现在混好了,有成就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反正是他见到我很客气,左一个老同学右一个老同学,喊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又挺惭愧的。我本来是准备向他道歉的,看他这么热情,就把准备好的话咽到肚子里了。这是我与邹海涛分别二十多年后第一次见面,此时,我们都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了。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居然一见面相互都能认出来,而且都能叫出对方的名字。邹海涛除了多了一副眼镜,人变得胖一点儿白一点儿之外,还是学校时那个模样,文文静静的,斯斯文文的,像个专家,又像个学者。

    胡 旭

    我听邹海涛说,这次来参加市政协会的还有一个是我们初中同学,他就是范一来。我和范一来不在一个班,在学校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但他的名声我是知道的。那时候范一来和我还有邹海涛,都是学校里的名人,就像没有人不认识我和邹海涛一样,在学校里没有人不认识范一来。范一来学习成绩不行,是打架斗殴的好手,还经常欺负小同学,同学们都怕他,老师们都讨厌他,我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开,生怕与他正面接触。我没有想到,他现在居然成为一名企业家了,据说做了不少善事,还是市政协常委。

    范一来当市政协委员好像还是第一次,因为我是好几届的老委员了,只要是参加过市政协会议的我多少都有印象。这次是我的最后一届,又是政协副主席的人选,因此,我格外重视。当分组名单发下来时,我就开始研究每个人的来历,大多数人都是认识的,至少知道是干什么的,当我看到范一来这个名字时,感到有些陌生,似乎又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了,更没有与初中时那个痞孩子联系起来。已经四十多年了,如果没有人介绍,估计就是碰了面也认不出来了。

    开会期间邹海涛没有跟我提起范一来,是散会后的一次饭局上跟我说起的,不然我当时会去见见他的,毕竟是老同学嘛,而且人家现在也是成功人士。邹海涛跟我说,他之所以在开会期间没有跟我提起范一来,是怕我生气,怕我说什么人都能当政协委员。其实,我生什么气呢?我有必要生气吗?他太小看我了,还把我当成几十年前的小孩子。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是面糠里爬出来的老油子了,什么人没有见过!用我们老家的话说,就是鳖有鳖路、虾有虾路,考大学当官也不是唯一的出路。有一句话叫什么?人间正道是沧桑!何况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已经是很宽容很开放很法治了,只要你真的有能力有才华,总有你发光发热的时候。

    其实,每个人都不是随随便便成功的,成功的背后往往都是一把辛酸泪。范一来能当政协委员,自然有当政协委员的道理,我只能为他高兴,哪会生气呢!要说生气,真正让我生气的不是范一来,而是你邹海涛。你一个外科医生,一个拿手术刀的,拿着正教授的工资,还有许多隐形收入,比如红包,比如奖励,比如奖金,还有讲学收入、走穴收入什么的,加在一起比我们这些公务员收入高多了。你现在开着好车,住房有几套,听说省城还有一套房子。你的经济地位已经比我们高多了,为什么还要给你这么高的政治待遇?

    我听邹海涛说,范一来原来只是个煤贩子,是倒煤起家的,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我在区里干时,接触过不少房地产老总,他们大多数没有什么文化,有的还有前科,是从劳改农场放出来的。他们有的人开始什么都没有,就是个胆大,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人们常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常说,某某某有开拓精神,其实就是有胆量,敢于突破禁区。我们国家第一批发财的几乎都是那些敢于突破禁区的人,我想范一来可能就是敢于突破禁区的人。现在他成功了,有钱了,经济上有地位了,就想在政治上谋取一席之地。这也是正常的,人之常情嘛,谁有粉不会往脸上搽,难道往屁股上搽?谁去管你的第一桶金合不合法,只要你现在遵纪守法,只要你现在为社会作出了贡献,社会就会给你相应的政治待遇。

    人们常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一个人从小时候的品行就能看出他以后的成长道路,现在看来,范一来那时候的痞也有他痞的道理,至少他比我们这些循规蹈矩的人有胆量,敢于与老师对抗,敢于跟不服他的人较量。我们那时候胆小,什么都听老师的,老师说对的就是对的,老师说错的就是错的,现在看来,也未必,至少从范一来身上很难看出当初的对与错。

    我们这些人,上学时听老师的,工作时听领导的,在家听父母听老婆的,在学校是个好学生,在单位是个好员工,在家是个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但最多只能算个好人,是一个没有多大出息的人,终归发不了大财,当不了大官,成不了大事。听说范一来现在已经是身家过亿,老婆都娶了三个,前兩个都离婚了,但离婚不离家,而且三个老婆还能和平共处。这就是本事。网上有人说,有的腐败官员用NBA的方式管理自己的情人,结果东窗事发,身陷囹圄。与范一来比,这些官员实在是太愚蠢了,智商太低了。

    邹海涛

    那年范一来找到我时,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除了胡旭之外还有一个范一来。初中时我与范一来一个班,而且同班三年,因此,印象非常深刻。虽然我们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了,我也能一眼认出他来,能看出他当年的模样。

    他是为他叔叔手术的事来找我的,他叔叔刚刚检查出胃癌,需要立即做手术。这时我才知道,范一来已经是这个城市的老市民了,他比我和胡旭来这里要早好几年。他初中一毕业就过来了。

    范一来刚见到我时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检讨说,他那时候不懂事,不好好学习,就喜欢瞎哄,如果有什么得罪的话,请我一定原谅。我说,老同学,你说哪儿去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其实就是小孩子,哪有什么正相,瞎哄是正常的,年轻的时候哪个没干过荒唐事!

    听我这么说,范一来平静了很多,脸也不再红了。

    我说,老同学,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于是,他说他叔叔生病的事,并要求我亲自给他做手术。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安排好他叔叔住院的事,范一来一定要请我吃饭。我说老同学,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高兴还来不及呢,请什么客?

    说真的,能在远离家乡的城市碰到知根知底的老同学,真的非常高兴。在这里能碰到范一来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虽然那时候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但毕竟是同窗三年,与久别重逢相比,过去那些不愉快早就烟消云散了。能帮老家人又是老同学办点儿事,心里当然高兴。毕竟有人求到我了,说明我混得还不算差。至少也让范一来知道,我们那时在学校好好学习是对的,没有白白浪费时间。

    他叔叔做手术的前一天下午,范一来到办公室找到我,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他悄悄地塞给我一个红包。我说,老同学,你这是干什么?你还不相信我吗?他说,现在病人家属都是这么想的,你不收她还不放心,这是我婶婶的意思。他说,他也跟他婶婶说了,不需要,但他婶婶不同意,如果我不收,说明他没有把事情办成。我也没再说什么,把红包塞进抽屉里。范一来走后,我把红包拿出来数了一下,整整两千块钱。

    医生收红包,特别是主刀医生收红包,似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上面一再强调拒收红包,我们医院还组织过医生宣誓和签承诺书什么的,事实上怎么能做得到?老同学的叔叔做手术,都要给我这个主刀手塞红包,这有什么办法呢?我收红包也是有选择的,只收那些家庭条件好又是公费医疗的。家庭条件差或是农村来的、医药费不能报销的,我一般都不收,即使收了,手术后也会退还给他们。有的明明知道是癌症晚期,没有必要再做手术,保守治疗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但是,家属就是不死心,一定要做,还说,哪怕多活一个月也是好的。他们总是认为,只要钱花足了,肯定能延长寿命。其实未必,有时花钱未必就有效,甚至相反,钱花的越多死的越快。但是,我知道,这些人都是公费医疗,不怕花公家的钱,花钱再多,也不在乎。这样的红包我肯定会收的,因为这样的手术我不愿做,即使做了也没有一点儿成就感。

    我与胡旭私下里相聚时,他也向我打听过医生收红包和开药拿回扣的事。我跟他实话实说,没有必要隐瞒,因为他既不是纪委的也不是检察院的,他只是好奇。我曾问过胡旭,你当区委书记这么多年,权力那么大,有没有人向你行贿?因为有一段时间听说市纪委接到实名举报,正在查他。他说,太多了,如果敞开收,一年不收几百万?我吃了一惊,说能收这么多?他说,当然,但我一分钱都不收,你知道的,收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送上来,结果是刹都刹不住。你们拿红包没人查,也没有办法查,我们这个一查一个准。就因为这个,我得罪了不少人,认为我收这个不收那个了,就举报我。

    我做完范一来叔叔手术后的第二天,范一来又找到我,询问他叔叔的病情如何?手术是否成功?我说,凡是该我做的我都尽力做了,凡是肉眼能看得见的地方我都搞干净了,但不能保证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没有,因为已经是中晚期了,扩散是有可能的,因此,情况不容乐观。其实,我这样说是留有余地的,他叔叔已经是晚期了,转移的可能性非常大。范一来听我这么说,心情很沉重,深深地叹了口气,再也没有说话。临走时我把抽屉里的两千块钱红包还给他了。他推让半天,就是不要。我说,你把我们医生想得太坏了吧,你要是不接你就是撅我!我一激动把老家的土话都带出来了。然后他说,那钱我拿着,今晚我请你们吃饭,那天在手术室里的人都去。我说,算了吧,吃饭都吃够了,我只想晚上回家喝点儿稀饭。

    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年后,范一来叔叔的病复发了,并转移到脑子里面,很快就去世了。

    他叔叔去世后,我与范一来的联系就少了,但偶尔也能见一次面,比如在饭店里,在一些公共场合。在这样人多的场合,不适合多说话,我们往往只是点头而过,或打个招呼,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那时我就知道他煤炭生意做得很好,手里有钱,是个小老板,没想到他后来做得这么好,发达得这么快,发达得简直让我嫉妒和眼红。特别是这次政协会议,范一来作为工商界别的委员,被选为市政协常委,几乎与我和胡旭平起平坐了。我這个政协副主席可以说是捡来的,如果没有幸老我是不会当上这个副主席的。

    我当上党外副院长以后,市九三学社田区支部的老胡书记有一天突然找到我,递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一下。老胡我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他是某研究所的所长,我们是在全省卫生系统的一次学术会议上认识的。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联系,走得比较近,他有熟人看病需要帮忙的都找我,但我从来没有找过他。我看看表格说,老胡,你这是干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请你加入我们九三学社。我说,我为什么要加入?而且加入的是九三而不是九四?他笑了,说老邹,你真会开玩笑,你是知名专家,又是党外人士,你不参加谁还有资格参加?然后他又说,做人要有组织,你一个大院长没有组织哪行呢!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成为市九三学社的会员。开会时,学会领导考虑到我是副县级领导干部,就把我增补为副主委。在九三学社期间,我认识了我们的主委——工业大学的幸教授。他也曾是我的病人,我为他爱人做过胆囊切除手术。这一次换届,幸老年龄到线,他一定要把九三学社的主委让给我。当然了,这是他向组织上推荐的,我并不知情,后来组织部门来考核我时才知道的。这样,我又稀里糊涂地成为市九三学社新一届的主任,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市政协的党外副主席。

    我跟胡旭说,我这个副主席跟他这个副主席是不能比的,他是党内的,是驻会的,在政协拿工资。我是党外的,既不长级别,又不长工资,还在医院上班,陪你们玩玩而已。

    自从那天我跟胡旭说到范一来的事以后,胡旭就不止一次跟我说,哪天我们三个同学在一起聚聚。而且,他一再强调,就我们三个,不带其他任何人玩。

    我没想到胡旭现在还有这个雅兴,以前要想请他吃个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他当了区委书记以后,日程每天都安排得满满的,中午晚上,一桌接着一桌,星期天也难得没有应酬。偶尔我们在一个桌子上碰到了,他也不能陪你到底,最多跟你干几杯就走,他还要赶往下一场,往往一晚上要跑好几个地方。

    他哪是什么吃饭呀,纯粹是赶场子。当时我既羡慕又同情,羡慕他有权,天天有人请,或是请别人,而且他想请谁就请谁。同情他太累,当个基层领导真是不容易,要应付方方面面的人,谁也不能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谁敬的酒都得喝,谁罚的酒也得喝,难怪都说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

    现在他不当区委书记了,当政协副主席虽然也是提拔,反而没有人请了,也没有权请别人了。胡旭没有场子了,身边变得清静了,开始可能有些不习惯,竟然主动要与他从来没有看在眼里的范一来聚聚。难怪人们说,在什么山唱什么歌,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看样子,胡旭也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家伙,前呼后拥的日子没有了,又想起我们这些不起眼的老同学了。

    范一来

    邹海涛打电话跟我说,胡旭不止一次跟他说,有时间我们三个聚聚。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呢,只要你们俩有时间,我随时恭候啊,我是想请请不到。其实,我比他们俩都忙,胡旭现在虽然当了政协副主席,除了一年开几次会,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邹海涛虽然也当了政协副主席,但他还是副院长,还是医生,还要做手术,也还是有节假日和双休日的。我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自己不给自己放假,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当然,有些事我可以委托助理或部门负责人去处理,但有些事必须自己出面。

    在中国,民营企业主什么时候都难以挺直腰杆做人,政府出台的任何一项政策都牵涉到我们的生死存亡。因此,我们这些民营企业老板,到哪儿都要寻求保护伞。我刚开始涉足房地产的时候也想去找胡旭的,毕竟他那时是区委书记,在政界是能够说得上话的,但是,我最终没有去找他,因为我怕他看不起我,不给我帮忙。人们常说,新光棍最怕老邻居,在这个城市,除了邹海涛,他对我的过去是最了解的。后来我有了别的保护伞,就故意躲他远远的。我的政界朋友中也有不少与胡旭关系好的,平时有交集的。有几次朋友请吃饭,听说有胡旭在,我就故意推辞说有事,没有参加。我怕与胡旭碰面,我的朋友中,没有人知道我与胡旭是同学。

    开政协会那几天,胡旭在台上我在台下,经常是面对面脸对脸,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他在明处,我在暗处。那几天我真想叫邹海涛介绍一下,我们三个老同学碰个面,以后也好接触接触。但是,邹海涛似乎很忙,一散会就看不见他的影子了,也没看到他去宾馆吃过饭。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胡旭现在竟然主动要求与我相聚,这既让我激动又让我不安。激动的是,我这个老同学今天混得毕竟也不算差,市政协常委、民营企业家,没有给他们丢脸,算是有里子也有面子了。不安的是,见了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把我们的聚会地点安排在一个温馨的咖啡屋里,毕竟是私人聚会,没有必要搞得那么排场那么隆重。我知道,混到他们这个级别的人,谁也不缺吃喝。现在他们缺的是情,缺的是知心朋友。官场上是没有真朋友的,很难听到真心话,下级对上级多是阿谀奉承,上级对下级多是诱惑欺骗,同级之间多是相互防范相互抵毁。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我也没有这个水平,是官场上的朋友私下里总结的。

    那天我特地带了一瓶高档的法国原装进口红酒,点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点心,煮了一壶咖啡,一边听着包厢里的钢琴曲一边叙着话,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其实,我这瓶红酒的价格远远高于五星级酒店的一桌宴席。

    胡旭说,他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是不适合当官的,当官就要像王某某那样,别人对着他的脸吐一口吐沫,他不但不生气,用手擦掉了还对人家笑,今天人家指着鼻子骂他,第二天他对骂他的人反而更好了。胡旭说,他就是做不到,他没有那么大的胸怀,也忍受不了那些委屈。他说的王某某,曾是他的副手,团市委副书记,后来接替他当了团市委书记,然后一路当上去,现在已经是省委常委了。胡旭还说起自己被举报的事,市纪委查了大半年,区里几乎每个科级干部都找去谈过话,还有那些在他们区有项目的老板们,都找去谈了,如果他不谨慎,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吗?早进去了!邹海涛也说起自己经常被病人家属误解,甚至还有被敲诈的事,当然,最终都化解了,有惊无险。总之,干哪一行都不容易,说起来都有一肚子的苦水。

    说话间,他们流露出对我的羡慕,说还是我自由,只要不违法,没有人能管得着我。我当然没有表現出得意,也不想把自己创业的不容易在同窗面前吐露出来。我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上学时学习成绩不行,没有面子,现在手里有点儿钱了,也算是有点儿面子了,我不愿意把自己的苦难说出来。我说,我能有今天,多亏共产党的好政策,好机遇加上好政策再加上自己的一点儿辛苦,才有我的今天。他们听我这样说,都频频点头,说是啊是啊,没有好政策,你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啊!

    果然不出我所料,吃惯了大鱼大肉的胡旭和邹海涛对我的安排非常满意。胡旭说,下次还在这里聚,我来做东。邹海涛说,行,我们轮换着做东,经常来聚聚。我说,只要你们二位有时间,给面子,我随叫随到,这样的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你们给我机会,就等于给我面子,哪还要你们来做东啊。

    吴子长:安徽庐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现为《淮南文艺》执行主编。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数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有毒的太阳》《残缺的月亮》《璀璨的星星》,中篇小说集《逃离》,散文集《边缘人语》《倾听心灵的声音》,诗集《记住那片月光》等。近年来以中短篇小说写作为主,在《鸭绿江》《青春》《清明》《安徽文学》《阳光》《雪莲》《野草》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三十余部(篇)。

    相关热词搜索: 同窗

    • 生活居家
    • 情感人生
    • 社会财经
    • 文化
    • 职场
    • 教育
    • 电脑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