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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存者说

    时间:2021-01-12 04:27:59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王姹

    冬日的那个午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去见那个叫林飞扬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开这么长途的车,奔驰在三百多公里的县级公路上,赶在日落之前到达那座叫早道田的监狱。

    两旁繁盛的树木盘曲在空中,把公路围成了一条绿色的隧道,放眼望去,悠长不见终点。越往南开,树叶越发荫绿得让人窒息,在昨夜细雨的濯洗下透着光亮。后视镜里的树木急速地闪向远方,我以为很快就会到达终点,谁知路不断往前延伸,逶迤盘桓,直到穿过一条黑暗冗长的隧洞,眼前才忽地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监狱就坐落在原野中间,远远望见那片布满铁丝网的红砖高墙,那扇紧闭的铁褐色大门,仿佛将尘世切割成两个世界,如楚河汉界半点不得逾越。都说世事如棋,落子无悔,棋盘上步步踩点,无一虚设。那个俊朗帅气的男人,终将棋子一步步落到了那道高墙电网之中。

    我站在监狱二层的会见室里,将拎来的水果放在简陋的桌面上,眼睛出神地望着对面那扇紧闭的木门。为按捺住那颗紧张得差点跳出喉咙的心,我强迫自己咽了口水,我听见喉咙里有水流过的咕噜声,清晰地坠落到了身体的某个部位。

    对面那扇门依旧缄默不语,犹如一张紧绷着的猛兽般的血盆大口,随时张开便可将我的魂魄吞噬。我仿佛看见那段明亮的青葱岁月蒙着尘灰,在骨节嘎嘎作响的手掌里,被捏得粉身碎骨,散发着呛人的尘土味。

    门咣当了几下终于打开,我的心也跟着咣当了几下。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吹尽我骨骼中的人间春色,我的心直接掉进了冰窟。

    冬日灰蒙蒙的阳光穿过窗棂,照得满屋苍茫。他向我走来,冲我微微一笑,光着头,穿着深蓝色囚服,戴着手铐。他用双手紧拽铁链,努力不让它发出一点声响。那是他竭力在我面前保持的最后一丝尊严。

    我安静地看着他,嘴角咧开弯成上扬的弧度,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我知道此刻我的笑容对他应该很有用。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听到心脏咚咚跳动的声响,彼此对望一眼,又迅速移开眼神。

    两米之内站着一名荷枪的年轻干警,在特定的探监时间里守押原地。我和林飞扬面对面坐着,一时无话。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仿佛横亘着千山万水,那大片大片的沉默背后,是那道看不见的距离和鸿沟。岁月把我们拉向两个端点,端点的两头分别写着,此岸和彼岸。

    两年多不见,他清瘦了不少。深蓝条纹的囚服穿在他身上,那股帅气依然掩盖不住地蹿冒了出来。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他回城里开会,顺便到办公室来看我,眼神干净又饱满。

    他穿着一件浅蓝衬衫,那抹清澈的蓝令人愉悦。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像极了那个明朗的春天。他微微露齿而笑,那个表情帅气逼人。我想,我要记住那个表情,我会想念它。那天说了些什么我早已忘记,那个场景却惊艳了往后的若干个春天。

    如今,坐在我面前的林飞扬面容憔悴,眼神有些游离,偶尔听到声响,便异常警觉地四处张望,监狱里受过的际遇清晰地写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既疲惫又轻松,那种轻松多少有些故意的成分,大概是担心引起我的不安吧。

    气氛逐渐松弛下来。我和他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当中,似有温暖的水波流过,一切细碎却又温暖美好。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回忆这些,未免有些滑稽。他的眼里瞬间恢复了神采,很快又暗淡了下来。他换了个姿势和我说话,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窗顶上的白炽灯,好像在观察蛾子的飞行。我看见他眼睛里的躲闪,藏着拒绝让人触碰的疼痛。

    告别的时候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轻轻说了句:好好活下去。我猜不出他说这句话的心情,他似乎洞穿了我的心,就像洞穿我将会在若干年之后接二连三陷入人生绝境的悲凉,我只觉得瞬间胸口绞痛。他依旧紧拽铁链离开了我,不曾回头。大门哐当关上的刹那,我突然低下头难过不已。

    走出那座监狱的大门,我无力地靠在路旁一棵椰子树上哭了,我将自己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去,一直滑到椰子树底下。在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我仿佛在看一场电影,电影里是一场兵荒马乱的离别,一代人的身影颠沛流离,我们的青春溃不成军。

    二十年岁月就这样缓缓流過了。我分明看见,在沧桑密布的河道里,过往的人和故事被尘封在远去的时光里,那里曾有过一个时代的风云激荡。我至今依然记得,那些年的阳光特别灿烂,在记忆的天空里摇曳生姿,充满芬芳。

    公元1992年2月28日,春。

    密枝县城不大,蜷伏在几座山丘的低洼处。城里散落着当年客店、驿站、庙宇的遗迹,一条湍急清澈的河流,自东向西穿城而过,从高处俯瞰,竟然像一个道家的太极图。绵绵延续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被截断,时不时被特定的时代惊醒,时不时又被历史的洪流撩拨得活色生香。

    我对于密枝县的感情是矛盾复杂的。那时,台湾歌手齐秦把那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唱得整个国民都跟着疯狂,那个精彩的世界时时诱惑着我,逃离这个字眼一度搅得我日夜难眠。大海尽头的地平线无情地横亘在我的面前,内心躁动不安的我,对密枝县城安逸的生活既抗拒、又留恋。

    这一切源自内心深处的徒劳挣扎,都在我结婚之后,尘埃落定,再无波澜,一如我认命了的命运。太多的牵扯扭结成团,将我死死缠绕,我是蛛网里的那只破茧成殇的蝶,只能待在我的宿命里轮回。

    那时我在密枝中学当老师,那是一所久负盛名的中学,婚后的丈夫去了二百公里远的省城一家传媒公司工作,两个礼拜回一趟家。刚出生的双胞胎女儿跟着我和爷爷奶奶在县城生活。家和学校两点一线,是我生活的全部核心。

    我发现我有一种在鸡毛蒜皮中过得干净利落的本事,是我有了双胞胎女儿之后。

    我每天陀螺般旋转在繁杂的事务中。白天忙着上课、做饭、拖地、洗衣服,上街买女儿的奶粉和尿布,抱着感冒发烧、轮流生病的女儿上医院,夜晚哄女儿入睡后,开始备课、批改作业,事事做得熟门熟路,像工厂流水线上做了几十年的熟练女工。我几乎没有闲暇时间胡思乱想些什么,丈夫的容貌开始变得模糊,更多的是出现在我午夜的梦里。

    我成了全县十佳模范教师和十佳优秀班主任。在密枝县教育战线表彰大会上,我第一次忐忑不安地踏入密枝县委大院,在数千名教师的如雷掌声中,二十出头的我两次登上主席台,故作淡定地从县委书记的手中接过获奖证书,代表所有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

    我时常被街上迎面而过的路人认出,家长们争相把孩子送到我管教的班级里。我走在许多艳羡的目光中,风头足极了,一颗年轻虚荣的心被大大满足。那时的我,在这份荣光中想过要立志做一辈子教师,而且是最闪亮最出色的那个。

    这个念头仅在两年之后就被我无情掐灭。我的闺蜜加同事杨放如愿嫁到了省城,老公比她矮了半个头,是她的大学学长,她的家公高居官位。她被直接调到省城一所我想都不敢想的著名中学,一夜之间跃上了凤凰枝头,成了密枝县最闪亮的那个女子。

    虽说我不屑于女人通过婚姻改变命运,在我看来,婚姻是郑重其事的纯粹,它只属于爱情,一生只有一次。对于杨放的幸运,说不羡慕嫉妒恨都是假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和她之间多年的闺蜜情。

    很多年前,她的姐姐从台湾给她寄了几套漂亮裙子,她很大方地送给我一套。那种明黄的色彩在密枝很少见,走在街上,如同在清一色乌蓝灰中点缀一抹亮色,赚足了极高的回头率。那套漂亮的黄裙子,点亮了我整个青春时光,为此我将感念她一辈子。

    在二十岁的稚嫩年龄里,我心甘情愿地过早踏入婚姻,是因为那段青梅竹马的初恋。那匹瘦瘦的竹马每天骑着一辆破单车苦苦守候在我的窗前,等我这枝醉人的青梅落在他的口中。我也算是个做事果决的人,干脆就如他所愿了吧,何况这个竹马看上去好像还拿得出手。

    两人都在苦楝巷里出生长大,他住在巷头,我住在巷尾,没有什么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牵肠挂肚,我从苦楝巷的这头嫁到了那头,感觉跟小时候过家家没什么两样,反正待会儿还要回来。出嫁那天,我和我妈连象征性地哭几下也没有。反倒是我的弟弟在我住过的房间里,哭得稀里哗啦。

    苦楝巷里长满了苦楝树,春来时,细碎如米粒般的花很香,洒落地上,整条巷子都是香的。小巷清幽,绿树鸣虫,一整条苦楝巷仍在眼前,而我的少女时代已从此翻篇。

    我承认,随着杨放的风光出嫁,我的内心又开始骚乱起来,焦虑时常在我的内心兴风作浪。我隐隐感觉到,我不应只属于这里,我应该属于更远的远方,总有一天我会一跃而起,冲破这里俗世烟火的缭绕,飞去未知的远方。

    五年之后,那个叫林飞扬的男人,和我同一批考进密枝县委党政机关工作。在那个年代,跳槽是非常艰辛、非常不易的事。作为密枝县首批招考进来的二十一名年轻干部,从二百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自然成了密枝县令人瞩目的焦点。

    这些人几乎都是来自密枝县各中小学校的教学骨干,年龄不过三十岁左右,那时青春勃发,风光正好。从学校到官场,人生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变,我们犹如象牙塔里的一张张白纸,就这样飘进了官场百态、仕途迢迢之中。

    那年草长莺飞,春暖花开。我刚好到新单位报到,林飞扬在隔壁办公室上班。一时间我觉得好像见过他,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只是匆匆一瞥,我就记住了那双眼睛,以及背后藏着的一丝狂野不羁,这种特质很容易让女人心荡神迷。

    他那时刚三十出头,头发蓬松有些自然卷,穿着纯棉牛仔裤和白衬衫,简洁朴素,面带微笑。我发现他长得很好看,嘴角微微上翘,笑起来有点坏坏的,不笑的时候对人礼貌而疏离,显出很酷的样子。

    我们很快熟络起来。他说话很有节制,句句犀利幽默。他善于随心所欲地把毫不相干的事嫁接到一起,使它们产生一种新的含义,简直笑料百出。我顾不上矜持,常常笑得忘了形,不像个淑女。我怀疑我的笑点是否太低,以致他的话总让我惊诧而会意,最终忍不住肆意大笑。

    他一本正经说完还一脸坏笑看着你,那一道目光勾魂夺魄。我惊讶地看到笑颜深处,是一个男人的睿智通达和博学渊识。我估计那时我的骨子里是好色的,帅气睿智的男子容易让我萌生好感,总会抑制不住多看几眼。我为自己的心猿意马羞愧不已。

    林飞扬的妻子梁依婷,身材娇美,人很漂亮,是小巧玲珑的那种,她的话不多,人也安静清爽。我见过她一面,那天林飞扬上班,她来送东西,她仰着脸甜蜜地望着他,好一对眉目精致的璧人。

    她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说话温柔似水,让听的人耳根很舒服。她长得白净,一双含露的双眼,笑起来像两轮弯月,带着世俗的甜美。

    她在密枝县一家国有银行当业务主管,会说英语和日语。她似乎对自己的美丽一无所知。丈夫帅气有才,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六岁的儿子聪明乖巧,她有足够令她骄傲的资本,却低调得让人忽视了她的存在。她把自己的光芒隐没在丈夫背后,不露一丝痕迹。

    第二年,密枝县迎来首任女组织部长高楠。高楠一身书卷之气,却是个雷厉风行的角色。她的眼光独到,见识超前,口才十分了得,大小会议上她滔滔不绝的发言,总是条理清晰,观点新颖独特,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出色的公文。

    高楠一到任,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机构改革。精簡机构,调整机关、乡镇、村委会领导班子,五十三岁的科级干部退居领导二线。将这批刚考入机关的二十一名年轻干部进行培训考核,分别提拔为各部委办局局长助理、部长助理兼办公室主任。这对密枝的官场来说,无疑是一场空前的大地震。

    那时祖国天翻地覆,日新月异,青年一代逐渐长成。那年,林飞扬被任命为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不久,又调任到最大的落古镇当了镇委书记。

    一纸调令,我被高楠调到身边,当了她的部长助理兼办公室主任。我几乎高兴得要尖叫起来,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确实感到很疼,不像是在做梦。

    那年春天,当一袭长裙的我站在组织部门口时,心里惶恐、新奇,怯怯地、却又努力地、圆融地微笑着,我不能让人察觉出我内心的激动和不安。没见过世面、没经历风雨的年轻女干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自信和不淡定,如何和组工干部廉正、冷静、沉稳、干练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我必须维持着世俗认同的表象,保持一种阳光般的心性去亲近新的工作。我努力让自己低调些、谦卑些,可那份无法掩饰的欢喜和自豪,还是由内而外甚至从每个细胞散发出来。

    世间的快乐本来就稀少而珍贵,我自己依然不能免俗。

    公元1998年7月8日,夏。

    这是一个狂野而湍急的年代,也是一个矛盾失衡的年代。譬如,国内最先进的各种思潮,开始涌入这块曾经封闭的土地。伴着国门的敞开,街市上新奇的物品琳琅满目,社会秩序的混乱,有待整顿的各种风气,禁锢多年的精神解放,和人们追求物欲的天性,都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共存。

    那时,中国改革的风潮席卷全国,下海就像一阵流行风,在中国大地四处蔓延。大批官员和知识分子投身商海大潮,人们不再回避“钱”这个字眼,见面道一句“恭喜发财”成了口头禅。

    密枝县干部制度的改革,也在这时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一大批在职干部转岗,下岗,下海,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少人辞掉公职,抢先一步冲入大海,想去挣几辈子都见不到的钱。可还没扑腾几下,就被涌上来的浪花直接拍死在沙滩上。

    每天一大早,部长办公室门口,围聚着一大批来访者。没等高楠批阅完文件,排队进来汇报工作反映情况的、拉关系找工作的、要求调动升迁的,令人应接不暇。喜笑颜开,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神经兮兮,阴沉暴虐,众生世相日日在眼前上演,未谙世事的我,被惊得花容失色,脊骨发凉,心脏差点没了声响。

    高楠的泼辣干练,超前的意识以及出色的口才,总能妥妥地镇住这一切场面,面对各种惊涛骇浪,她始终面不改色地端坐其中。

    一日,林之坤神经兮兮地拦住我,说他的母亲有个远房亲戚,与高楠母亲那边有一丁点的亲戚关系,他把族谱拿出来,一定要让我交给高楠,请高楠把他的事业编制转成干部编制,他好办理退休。他是个上访钉子户,十几年的上访生涯导致他精神出了问题,不敢高声说话,活得畏畏缩缩,像个小老鼠,卑微而屈辱。

    我站在走廊里,耐心听他絮叨地述说。我永远记得他当时的反应,他的眼中露出惊慌和羞涩,既手足无措又受宠若惊,那种卑微让我的心里很难受。

    忽然,办公室的木门被捶打得噼里啪啦,里面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一个满脸酱紫的男人,面目狰狞,恨恨地冲上来,雷霆般咆哮着向高楠扑去。

    我认得出他叫周泉安,因犯了错误被组织决定调离干部岗位。心里不服气的他,对周边的一切抱有最大恶意,不可抑止地发泄着暴力。他好几次在高楠面前舞刀弄棍,扬言要杀了她,幸好被保安拦下,迅速被塞进了110警车带走。

    在密枝,我每天就在各种惊涛骇浪中,目睹高楠应对各种困境和误解时忍辱又从容的姿态。她耐心地厘清矛盾、误解和隔阂,化干戈为玉帛。在干部制度改革的进程中,她一力承担,为密枝营造了一个风清气正、健康有序的蓝天。

    累瘫了的时候,高楠坐在办公椅上入了睡。胃病犯时,她皱着眉边吃药边工作。回到宿舍时,她累得连鞋子都没脱,直接趴在床上便睡了。我默默帮她把鞋脱下,替她盖上被子,悄悄关上门离开。

    夜色已深,街上霓虹闪烁,卡拉OK还在鬼哭狼嚎地唱着,刺青的欢乐少年们从身边飞车而过,夜宵摊上热火朝天,有人在街边买醉。

    夜风掠过我的脸庞,温热的气息仿佛是一种蛊惑,在我的耳边轻拂。我整个人都很恍惚,很想融化在一份刺激迷乱当中,那是久违了的感觉。

    青梅还在,竹马已远。我只好在风中抱抱自己,然后一个人孤单回家。

    组织部办公室略显拥挤,县委办主任聂长河走进来。他是二十一名助理中最早被提拔的。他读过很多书,言谈举止像个温柔的绅士。聂长河是县里有名的一支笔,文章老到如老僧,透着内敛又充沛的思想光芒。

    聂长河负责县里重点的征地工作,准备抽调我去征地办公室。在落古镇建大型高尔夫球场,一直是女开发商莫绍灵的梦想。她请林飞扬吃饭唱歌,林飞扬不肯赴约。县里下令年底前要完成征地,便派了肖长河配合落古镇的征地工作。

    林飞扬和聂长河的工作能力旗鼓相当,两人搭档必定势如破竹。如果不出意外,估计后年换届,两人都会顺利进入县级班子。林飞扬对这次征地有些抵触,他不是轻易低头的人,对那方土地及它卑微的主人心存恻隐,他一度故意拖延应付,以此坚守他内心的底线。

    莫绍灵是个漂亮而色衰的女人,色衰这个词用在四十岁的女人身上,足见岁月的残酷,她白皙的脸上少不了沧桑的痕迹。

    莫绍灵离过婚又结了婚,接手过几个很有名的工程项目,听说很有钱。密枝县不二街的整整一条街都是她的铺面,那是县政府欠她的工程款,把一桩烂尾街工程抵给了她。仅一年多的工夫,她就把这条街整合成密枝美食一条街,自己坐拥几十间铺面。

    她和丈夫赖子川来路不明,说话的口音别人听不懂,但莫绍灵听得懂就行。

    莫紹灵与前夫有个女儿正读大学,二十岁左右,长得像水蜜桃,水灵灵的很可人。

    聂长河与莫绍灵两家是世交,还有点沾亲带故,往来频繁。两家的老父亲都从琼崖革命的枪林弹雨中冲出来的,聂长河的父亲聂红旗直接冲上了密枝县的头把交椅,莫绍灵的父亲莫笑吾不喜官场,选择了卸甲归田。

    聂长河从中斡旋,林飞扬、聂长河、莫绍灵终于坐到了一起,就前坡村征地问题重新进行磋商,最终敲定方案,争取年底前完成征地。

    离年底只剩下短短三个月时间,两千多亩土地涉及的农户有数百人。地广人多,县里准备动用大批人力警力协助落古镇征地,各路人马均在密枝随时待命。

    林飞扬和聂长河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平息了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硝烟弥漫的战争。没过多久,农户们就相继到征地办公室签字,各领各的补偿款,屋里到处是欢声笑语,老农户满是皱褶的脸上荡开着笑意。

    无一闹事,无一伤损,征地工作完成得如此祥和圆满,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全县征地工作暨基层组织工作现场会,安排在落古镇召开。县四套班子、乡镇两套班子、各部委办局领导班子及助理、机关干部等都来参加,林飞扬主持了数百人的会议,聂长河、林飞扬把整个会议组织得天衣无缝。县委书记胡凯旋在会上表扬了他们。

    高楠看着台下台上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一帮得力干将,就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她满意极了。这帮年轻干部算是给她撑足了面子,她的心里藏着一些微妙的骄傲。

    晚餐安排在落古镇一间最大的饭店绿荷轩。接杯举觞之间,大家喝得晕晕乎乎。高楠显得很兴奋,她无限爱惜地说,你们这帮鬼仔啊,要多多向聂长河、林飞扬学习,尽快成长起来。年轻人虽然缺乏经验,但有冲劲,有干劲,这是好事,经验可以慢慢积累。

    她说县里计划培养一批后备干部,你们将被分别调到密枝十四个乡镇担任书记或镇长。要记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官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到监狱里去。手中的权力是党和人民给的,要利用手中的权力,多为老百姓做些好事。你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好好干吧。

    众多助理被她的话激励得热血沸腾,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番。电视里正播放歌曲《走进新时代》,大家心情澎湃地跟着唱了起来。那种氛围容易让人感动,我的眼眶不禁湿润了。

    散场后,林飞扬和司机开车送我回家。告别时,他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便突突地跳了起来。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车子一直往前开,迅速拐一个弯,消失在不远的街角上。

    那段时间,正值县、乡镇、村委会三级干部大调整。我带着考核组到鸡萝镇做干部考核。

    政府办公室里,镇干部正诚惶诚恐地给我倒茶。忽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人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双眼。虽觉得惊吓,但我猜得出是孟宏伟,只有他敢这么大胆放肆。他爽朗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回荡在屋里,温暖、亲近,让人身心愉悦,几个镇干部也在一旁陪着他说笑。

    我和他同在苦楝巷长大,两家离得很近,两人是幼儿园的同桌,那时他老把我气哭,又把我逗笑。他是个豪爽和不拘小节的人,他和我同批考进密枝县委,曾在密枝国土局当局长助理兼办公室主任。他和林飞扬是死党,多年的老友、茶友加麻将脚,如秤不离砣般经常泡在一起。

    很多年前,孟宏伟和林飞扬以他人名义,合买了一块很大的地皮,转手尽赚了一笔。他出手阔绰,待人真诚豪爽,朋友聚会吃饭,只要孟宏伟在,必定是他买单。江湖朋友人来人往,都以他的小名龙哥称呼他。我想,如果他生在古代,必是梁山好汉震撼江湖一类的人物,不然就是那种飞檐走壁劫富济贫的侠盗吧。

    孟宏伟已到乡镇任职几年,准备调回密枝重用,我此番专为考察他而来。

    考察過程很顺利,镇里干部描述他对付当地流氓无赖的趣事,我笑到肚子疼。率性澄澈的精神状态已难得可贵,何况他有种骨子里面透出的韧劲,是不做作的敢爱敢恨。我想,即使他调走了,也不妨碍他成为这个镇上的江湖传奇。

    孟宏伟调回到县国土局担任局长,在小县城一时风光无二。每逢周末,心情大好的孟宏伟,常常带着老婆梁依依和女儿,到乡下或周边度假。梁依依坐在副驾驶位上,女儿坐在车后座,一家子说说笑笑,温馨得令人羡慕。

    我得知林飞扬有很多情人,是孟宏伟私下和我聊天说笑,说漏了嘴的,我震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再次看到林飞扬,一身西装革履的他,回城里开人大政协两会。我偷偷观察他,高贵、华美、强悍,人群中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古时潘安我没见过,大概也就他这样子吧。

    但一想到他简直就是桃花泛滥,朵朵桃花长满山坡,遍及天涯,我的头皮就发麻。从此我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动物园里的虎豹,只见浑身荷尔蒙在燃烧,他的身体真好啊。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个情人,这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元2008年10月21日,秋。

    十年之后,除我之外的二十名助理,陆续从乡镇调回密枝城里,大部分都当上了各部委办局的第一把手,响当当的头衔一直在延续和更迭。

    换届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聂长河进入了密枝县委常委班子,分管组织工作,林飞扬、孟宏伟分别被提拔为副县长,分管政法和国土。

    在密枝最大的咸布庐酒店,大家兴奋地喝酒庆祝,吃得热火朝天,空酒瓶七倒八歪,酒饱饭足后还搓上几把麻将。林飞扬、孟宏伟输了不少,大家笑说这是官场得意,赌场失意。他们听了也不恼,还自嘲地连声说是。

    我真心为他们骄傲。在组织部工作了几个春秋,我亲眼目睹了中国一系列人事制度的改革,也亲历了社会重大变革之中的惊涛骇浪,见证了他们一路摸爬滚打的汗水和泪水,以及经常泥巴裹着裤腿、汗水浸透衣襟的模样。我也保持着一份对自身境遇的珍惜、敏感和警惕。我看到了自己从涉世未深到静然沉淀,以及慢慢成熟长大的样子。

    在变革的社会练就了大江大河本事的高楠,后来调离了密枝县,回到省城某个部门担任要职。她离开密枝那天,近百名青年干部自发地聚集在县委门口为她送行,场面有些感伤。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高楠,情绪一度失控,哽咽不语。

    按照密枝当时不成文的惯例,新的组织部长到任后,组织部中层干部原班人马将会被调离,安排到各部委办局担任正职或副职。这些年轻的身影,在组织部接受几年的锤打锻造之后,正式走上一条成功顺畅的人生通道。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呼声很高的我,竟然没有被提拔,仅是下调到密枝医院当了副主任科员。从党政机关到亏损企业,这落差就像人从天上直接砸到地上,连喘气都不带的。

    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我简直要笑傲江湖了。那些天我都在想,密枝常委会那帮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坏了。

    那不应该是我待的地方,我好歹也算是密枝的笔杆子和老组工干部,这样的安排让我无比尴尬。我甚至对医院术语一窍不通,那些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与我浑然处于两个不同世界。就像行走在诡异的异度空间的两种人,路上相互逢着,只见魂魄飘过,彼此却毫无知觉。

    我把属于我的东西放在一个纸皮箱内,抱着它离开了组织部。整个过程我表现得很平静,直到路上遇见了聂长河。

    他穿着一身名牌,淡黄T恤,米白色休闲裤,米白色休闲鞋。他看着我,露出明哲保身的笑容,我沮丧地白了他一眼,不想和他说话。

    他对我说,高楠得罪了人大主任周礼虎,没安排他要安插的人,你是高楠身边的红人,你不遭殃誰遭殃?最初方案是书记胡凯旋直接定的,书记也不敢得罪周礼虎,我拼命帮你挡都挡不住。周礼虎两个月后就退休了,你先去那边,以后再说。他叮嘱了我几句,匆匆走了。

    我想,凭着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没必要跟我解释什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涌过一股暖意。

    在社会转型和激烈变动中,下岗风潮此起彼伏,人心惶惶。密枝医院住院栏里人数的升降,直接影响着我心跳的速度。这个医院已经连续亏损好几年,若是财政不补贴了,百来号人工资发不出呢?若是医院没人住院了,我会不会直接成了下岗女职工?

    我每天为这些问题焦虑万分,嘴唇长泡,瞳孔无光,心脏无规律地乱跳。那几天我几乎没有闭眼过,脑子里不断重复两个字:突围。哪怕我当时一无所有,哪怕把之前的一切彻底清零,我也要重头再来。我不允许自己永远处于劣势和困境之中,放任自己心散志衰,沉溺于颓废和自我放弃,那不是我一贯的风格。

    福泽园大项目落户密枝,是林飞扬大力引进的。这是一个密枝县前所未有过的项目,说白了就是买卖墓位。

    福泽园山环水抱,藏风聚气,秀峰耸峙,龟山蛇岭,盘龙隐现,拥有数千万平方米超大天然湖泊,湖水常年碧波荡漾,是一个集自然化、人文化、敬孝报恩为主题的全景式墓园。有增值、零风险,满两年后还可兑现20%利润。

    广告一打出,营销宣传如密集的雨点,铺天盖地地迅速传播。这一方恬静的风水宝地,立马成了万人瞩目的焦点。福泽园共开发三期,2.6万余个墓位,每个墓位十万至二十万元不等。

    我不敢想象这个庞大数字的背后,究竟会有多少故事发生。但我知道,这个大手笔的策划,肯定离不开林飞扬在中间的运筹帷幄。

    密枝人崇尚传统土葬,坡坡岭岭都有墓地,不会对福泽园感兴趣。购买墓位的大都是外省人,一想到今后会有万千魂魄齐聚密枝,占尽风水宝地居住,空气中一道道诡异波动的阴气交缠缭绕,耳边仿佛还有凄厉瘆人的叫声在回荡,密枝人就坐不住了。

    作为密枝人的我,也不由得心中发怵,每次路过福泽园,走路都有点哆嗦。我不明白林飞扬为何要做这个项目,目的何在,这不像是他一贯的风格。

    密枝县电视台以丧葬礼俗为主题,对福泽园项目的推进作了个匠心专题。电视中林飞扬、孟宏伟一同出镜,陪同到密枝调研的副省长巡视了墓园建设。莫绍灵作为项目股东之一,也全程陪同。她戴一顶宽檐的大草帽,脸蛋红扑扑的,林飞扬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听说林飞扬和老婆梁依婷在闹矛盾,五个多月不愿回家了,目前处于分居状态。圈子中流传的版本各有不同。

    若说梁依婷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无非是林飞扬的出轨和背叛,那也早是众所周知的事了,梁依婷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爱情就像花草的枯荣,盛开时别致,枯萎时悲凉,梁依婷心目中的爱情童话,也一样难逃厄运,碎了,淋漓尽致。

    我不知道那个外表柔弱的女人,是如何度过那段崩溃的岁月。人与人的感情,哪里是背叛原谅那么简单。虽然最后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份惨痛,可记忆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肉里,扎进骨头里,时不时旧病复发,还是会撕心裂肺地痛上几下。

    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见她,她脸色苍白,眼神冷冷的,漠然看向一切,让人不寒而栗,那是她对世界和人性极度失望后的表情。太阳跌落到古楼后面了,她的身影依然娇小,一个人走过傍晚人声喧嚣的街市。

    不久,梁依婷调到省城一家银行支行,做境外投资理财,后来被派驻到国外工作,儿子也跟着她出国了。从此,她消失在密枝人的视线之外。

    林飞扬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有空过来参加朋友聚餐,语气明显霸气,不容我拒绝。黄昏时分,我匆匆赶到城郊的一家农家乐。孟宏伟也在,还有其他七八个助理,现在大都是各单位一把手了,个个说话声音洪亮,铿锵有力。在春风得意的他们面前,我有些自卑,原先的骄傲在心里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林飞扬看出我的尴尬,习惯性地拍拍我的头,笑着说,这里只有老朋友,没有领导。话音未落,这些从领导官员中跳脱出来的一帮人,又开始嘻嘻哈哈地打趣嬉闹。

    我的手机响了,是杨放打来的,我起身到外面去接。墙角边的印度紫檀树下,有个身材挺拔的男人在打手机,声音低吼,神情似乎颇为不悦。我仔细一看,是县政法委副书记吴严谨,我赶紧挂断电话,退回了包间。

    酒桌上的人都在谈笑,互相推杯换盏,说着一些说过好多遍的话。吴严谨走进来时,脸上云淡风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他说着场面上的套话,发出“哈哈哈”杠铃般的魔性笑声,豪爽地向每个人轮番敬酒。

    我发现孟宏伟的话变少了。林飞扬说话的时候,他连眼神也不瞟一眼,低头自顾自地喝着汤,倒是和旁边的民政局长刘硕果、财政局长章贤叶,窃窃私语了好几次,意味不明地相顾一笑。

    林飞扬则熟练地应付着场面,有时圆融地笑着,有时又似笑非笑,完全不知他笑容背后的深意。他眉眼如画,神情疏离,依旧是淡淡的文雅气息,只是却多了些戾气。我似乎越来越看不透他了。究竟到何处为止是真正的他自己?又从哪里算起不是他自己?

    饭毕,大家在门口挥手告别,各自散了。我因还有事,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看着他们真实的影子失去了最后的清晰,消失在渐趋浓灰的夜色里。

    第二天,密枝县城发生了一件爆炸性新闻,它把密枝多年的平静炸得粉碎,令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一名年轻女子被杀,被抛尸在止水河下游。发现时尸体已腐烂,辨不出真实的年龄和面目。

    一川烟草,一带秋水,日夜不息的止水河,是流经密枝县的一条宽阔大河。

    这么美丽的一条河,怎么一夜之间就沾上血腥命案了呢?

    河边围聚了好多人,远远地观望着,谁也不敢靠近。得到消息赶来的警方忙于现场勘察,老警察张大先勘察案发现场真是神了,走一遍竟能复原作案经过:女子因脖子被勒导致窒息身亡,随后被抛尸河里。

    我不寒而栗,更让我瑟瑟发抖的是,三天之后,吴严谨被抓了。

    我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紧张得口干舌燥,我转身倒了杯水,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天哪,这太不像是吴严谨的人生了,响当当的名牌警院毕业、政法委专职副书记,具备十几年特警经历,深谙侦查与反侦查手段,竟然用如此低级的手段杀了人?

    那名女子是他的小情人任小妖,是咸布庐宾馆的打工妹,比他小二十多岁,死时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做他情人时,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处女,这让吴严谨激动万分,挥手便给了她十万,表示要为她一生负责。偷情是一种苟且,见不得光,但带着刺激,总比不死不活的婚姻好得多。

    吴严谨风流倜傥,懂人情世故,手中还握有实权,那么多人簇拥着他,喊他哥。小妖望向他的眼神里有崇拜,也有痴情。

    自從小妖说她怀了孕,吴严谨吓得经常大半夜从梦中跳起来,他赶紧掏出一大沓钱让她到医院流掉。小妖很听话,满口答应了他。谁知第二天,小妖竟然失踪了。

    吴严谨顿时慌了神,悄悄派人四处寻找,几乎翻遍了整个密枝,仍找不到小妖的踪迹。几个月后,小妖的电话打来,说生了个儿子,叫他去认。

    那是一间低矮破旧的出租房,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鞋子、瓶罐、破旧自行车、衣服等杂物扔了一地,整个屋内凌乱不堪,混合的气味呛鼻难闻,头顶的电风扇吱呀吱呀作响,灯管旁一只疲惫的蜘蛛,纠缠在自己织的网里。小妖的母亲正在角落边做饭,伺候女儿坐月子。

    吴严谨望着那个襁褓里粉嘟嘟的小东西,简直百感交集。他只得出资在省城买了间80平米的房子,安置了小妖母子和她父母,还给小妖买了辆丰田凯美瑞代步,算是正式踏上了养小三的漫长苦旅。

    家外有家,对男人来说,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搞地下活动需要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精力,谎话张口就来,多到成百的箩筐都装不下,圆谎的故事一个接一个,编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何况是别人。折腾了几年,吴严谨累得半死,厌倦得半死。可他能丢下那娘俩不管么?吴严谨的脸皱成了苦瓜脸,常常坐在角落边两眼发直。

    小妖察觉到吴严谨的退避,心中不甘,逼他离婚。八年了,抗战都结束了,生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她还没扶正呢。小妖不想再待在黑暗里,她要站在阳光下。

    吴严谨想,老婆是原配,貌美而贤惠,儿子是北大研究生,吃饱了撑的离什么婚?逼得急了,他干脆不回小妖家,只按月将钱打在卡上。

    小妖把他截堵在县委门口,又在他的办公室大闹,扬言要实名举报他。两人各自开着车,经常在高速公路上激情上演警察抓小偷,两车风驰电掣,你撞我撞,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比演电影还要精彩万分。

    那天,两人在车里又谈不拢了,大吵一架。小妖气恨恨地对他推搡、殴打、撕咬,他一招擒拿便反铐了她,并以双手锁喉。开始时,本想吓唬吓唬她,谁知她扑腾了几下,直接就翻白眼了。

    算他命歹好吧,在监狱度过下半生也认了,至少睡梦中不再害怕被车撞了。小妖的存折上还有两百多万,都是他这几年陆续给的,足够小儿子用一辈子了吧。

    在审讯室里,吴严谨微闭着双眼,表情几近呆滞,只有那双眼珠子偶尔转动几下,才略显出一点突兀的活气来。他在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疲惫不堪地闭上了双眼。

    与此同时,林飞扬被提拔为密枝县委第一副书记、县政府县长。他在三年之内,以坐火箭的速度,完成了官场上三级跨越式的上升,登上密枝权力的顶峰。

    省委第三巡视组进驻密枝县时,有人举报福泽园存在欺诈销售事件,福泽园炒作“活人墓”事情全面曝光。

    原来,星星公司以有高额回报为诱饵,违法售卖墓穴格位。凭身份证就可以一证预购多个墓穴,有增值、零风险,公司承诺满两年后兑现20%利润。

    所谓“政府项目”的显赫背景和20%的红利,造就了一大批“墓民”。墓穴推销员和他们的亲友,纷纷拿出家中多年的积蓄,购买最低售价十万元,最高达二十万元的豪华墓穴。

    可两年之后,星星公司不按口头承诺兑现20%利润,最终引发客户上访。各大官方媒体进行了跟踪报道。

    省里派出专项巡视组进驻密枝,对项目进行全面审计。密枝县政府显然受到惊吓,由财政、税务、审计、工商、纪委、公安、民政、信访等各部门精干力量组成的10个联合处置小组,清退违规资金8871万元。

    这段时间,孟宏伟觉得,一种连根拔起没着没落的心慌伴随着他。他实在没想到事态会闹到这般地步,连忙去找林飞扬商量对策。

    在林飞扬的办公室,他心情烦躁,点了支烟,打火机打了几次才点着。他把烟拿到嘴边,狠狠地吸了几口,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林飞扬。昨晚,他和林飞扬通了电话,让林飞扬想办法找人疏通关节,被林飞扬一口回绝。

    孟宏伟和林飞扬铁青着脸,两人都一言不发。林飞扬首先打破沉默,开腔说道,你别自乱阵脚,巡视组查出问题,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自己做的事自己担着,谁也救不了谁。

    孟宏伟忍无可忍,直接跟林飞扬拍了桌子,决绝地说:我要出了事,你们谁都别想逃脱!两人终于闹掰了。曾经相濡以沫、亲如兄弟那又如何,这些都注定在命运之手的拉扯中,变得支离破碎。

    密枝县纪委监委部门成立了专案组,对涉案人员展开调查。调查结果一出来,检察院迅速介入,对涉案人员依法批捕起诉。

    这些天,莫绍灵总是心神不宁。外面都在疯传,她表面控制着密枝美食一条街,实际上还操控着几家小额担保公司,以月利息3~4分的高额利息赚取高额回报。同时,暗中经营的十几家赌场密布全省。

    十几年前,下海潮涌动之时,她瞅准商机,成功涉足餐饮,在省城开了几家连锁餐厅,赚了个钵满盆满。后来又成立星星公司,开始向银行借贷,不惜以高月利息在民间融资两亿多,投资房地产,连同后来那个远近闻名的密枝福泽园项目。

    她的运气果真不错,投资好像从不失手。即使当时不景气的房地产,竟也被她做得风生水起,几个项目下来,纯利润令人瞠目结舌。

    由于善于经营政商关系,莫绍灵的生意如日中天,成为了密枝最耀眼的地产大亨。星星公司旗下的四个地产项目,屡次刷新了密枝的房价。

    谁有关系就能低价拿地,审批快,获利巨大。其中背后的故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莫绍灵负责投资,孟宏伟要求城建部门一路绿灯,林飞扬提供保驾护航。这些年,他们对密枝的地产项目进行围猎,导致密枝县房价迅速上涨。

    2014年10月,密枝官场地震十级。密枝县委书记胡凯旋,县人大主任关长生,县政协副主席章贤叶,副县长孟宏伟,民政局长刘硕果,因福泽园项目一案,先后落马;莫绍灵也因犯行贿罪,获刑七年。

    至此,历时八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福泽园事件,终于尘埃落定。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天空正下着毛毛细雨。我突然想念起当年的苦楝巷来,每年三月,满街满巷盛开的苦楝花,一树清冽,香气扑鼻,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真的很美啊。

    连续开了几天会,把林飞扬都开傻了。回宿舍的路上,林飞扬头脑空白,像一具无魂的游尸,双脚自动地踩在路面上,直到被一堵木头碰疼了脚趾,才猛醒过来。

    他的心里堵得慌,见天色未晚,便驱车到无稽岭上去算了命。算命的说,九月是林飞扬的水逆期,诸事都会不顺,要谨防血灾刑罚之祸。林飞扬花了一笔钱,让算命先生化解霉运,心里觉得舒坦多了。

    天漆黑时,林飞扬才回到家。一阵敲门声响起,莫绍灵的丈夫赖子川找上门来。一见面他情绪激动,揪着林飞扬的衣服领口,挥着拳头要打。说他女儿情绪低落,一心想寻死,罪魁祸首就是你。他好像忘了这女儿非他亲生,直把她当自己女儿管了。女儿受到伤害,做父亲的岂能坐视不管?

    林飞扬用力移开赖子川的手,压低声音与他交谈。谁知这赖子川像是一头不听使唤的犟驴,在相互推搡中,他顺手操起茶几上的水果刀,狠狠地扎在林飞扬的头上。血慢慢溢出头发,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白色的T恤变成了红色,鲜艳刺眼。

    林飞扬被刺的消息,像奔涌的潮水,迅速传遍密枝的大街小巷。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谁也找不到他。

    在老虎苍蝇一起打的年代里,当官成为一种高危行业,人人自危。

    二十年之间,密枝官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的二十一名助理,在官场跌摸滚打多年,已成为密枝官场上炙手可热、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们为密枝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密枝这座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离不开他们铲平趟过荆棘和刺芒,挥汗如雨时一腔孤勇的执着和决绝。

    在通往权力巅峰的途中,他们辗转不由己,人生轨迹大都已悄然改变。曾经付出的一切悲悯和善行,做出抉择时人前人后的犹疑和挣扎,一念之差的失误和痛心,在法律面前统统化为乌有。

    他们中有8人先后走上了县级领导岗位,后有4人锒铛入狱;有12人当上了各部委办局第一把手,后有6人入狱,3人被行政处分。

    2007年2月,原密枝中学校长沈怀宇,因犯受贿罪,获刑两年;

    2009年6月,原密枝县交通局局长严格非,因犯受贿罪,获刑八年;

    2010年8月,原密枝县粮食局局长吴胜利,因犯渎职罪,断崖式降职为科员;

    2011年7月,原密枝县国土局局长杨东升,因犯受贿罪,获刑五年;

    2013年9月,原密枝县农业局局长张焕发,因犯受贿罪,获刑三年;

    2015年7月,原密枝县农综办主任周正泽,因犯受贿罪,获刑五年。

    ……

    国家的反腐力度在不断加强。惩治贪官如割韭菜,手起刀落之间,茬茬韭菜就齐刷刷地排队进了监狱,那些都是曾经嫩绿无比、万人羡慕的韭菜啊。一旦韭菜被割多了,即使春风吹来,其他韭菜也纷纷把头缩了回去,吓得不敢再生。

    在生活的惊涛骇浪面前,人人都是自身难保的菩萨。

    当时有多惊心动魄,你我都浑然不觉。林飞扬凭着他的圆滑和缜密,潜意识中规避了这些步步惊心,终于躲过了福泽园一劫。

    公元2015年12月30日,冬。

    凛冬将至。薄雾弥漫像迷蒙的细雨,徐徐铺向寒意料峭的密枝大地。

    很久没有见到杨放了。那天,她開了一辆崭新的宝马回来见我。在不二茶艺馆,杨放约我喝茶。

    见到她时,我的嘴巴变成了“O”字。几乎胖成了球的她,身材整个大了两圈,变成一名油腻的中年妇女。一身阿玛尼的名牌衣裙,展现了她的奢华和贵气。

    我逗她说,你活得好滋润啊。她笑着捶我,说:笑我胖是吧?我离婚了,都快郁闷死了,安慰我一下吧。

    我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连忙问她原因。

    他经常夜不归宿,一说他,就给我来家暴,摔东西,玩失踪,按摩都按出几个小三来,还叫我也去找情人,各玩各的。没想到这种狗血剧情竟然让我遇上了,你说恼火不恼火?最后一次,我直接用刀慰问了他。从此,我再没见到他人影了。他托人带离婚律师函过来,我唰唰几下就签了。我离婚的时候,闺蜜来我家玩,我说我郁闷,闺蜜说看你乐得都藏不住,郁闷个鬼。

    杨放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我定定地看着她,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杨放慌了,连忙说:我没事的,别为我担心,一切都过去了。

    只有我知道,其实,我的竹马也失踪了,我已经快半年见不到他的人影了。

    我的婚姻出了问题,其实早有端倪。有次在密枝街头,我坐在三轮车上回家,刚好是下班高峰期,路本已挤得水泄不通了,天热得使人烦躁。可我竟然发现,前面的三轮车上坐着那匹竹马——我的丈夫,他已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我心中一惊,他不是在省城上班吗?怎么回到密枝也不吱声?我故意打手机问他在哪里?何时回家?只见他慢悠悠地拿出手机,大声说他出差在外地,参加什么培训学习,估计还得个把月才能回来。我听后,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三轮车分别在交叉路口处拐弯,他向东,我向西。我和他背对背走向不同的方向,回忆留在原地。

    我和丈夫的关系依然冷漠,彼此不打电话,见面也讲不到一两句话。我预感到我们离分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的丈夫大概是世界上活得最恣意汪洋的那一个,他就像是风筝,在天地间,在空气里自由地逛荡,风筝的线却不在我的手里,甚至我连他的人影都常常见不着。

    你要想办法紧紧抓住那根线啊,只要你拉一拉风筝的线,他无论飞到哪里,都会回来的。但凡有人对我说这类的话,我都恨不得掉头去追一只苍蝇,然后掐死它。

    什么都会变,感情也一样。若说有什么舍不得,最多不过是爱过。

    爱情走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尸横遍野。那些说好要陪你走一辈子的人,最后都死在半路上。

    我在走廊里碰见林飞扬,他刚开完会,对我说好久不见,并邀请我到他办公室坐坐。

    那次流血事件后,他低调了好多,密枝电视新闻里很少看到他的身影。我仔细看他,脸色有些苍白,人也萎靡不少。我宽慰他时,心里竟有些难过。

    那算是一次深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是一路走来共同的回忆。我们的对话像漫无边际的约会一样不着边际,谈及彼此境况,都觉得活着不易。他伤感地对我说:真不想再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过一过正常人的日子。他的声调淡然中透着哀伤。

    我听得懂他话里的话。惶恐,绝望?无奈,厌倦?也许都有吧?他差不多将这一生都消耗在政治中,而一场场政治炼狱带给他的精神困惑,纠结于个人荣辱上的命运无力感,使他有了一种英雄末路的深沉悲哀。

    每个人都在试图进行一次吃力且凄楚的逃离。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临别时,他送我到门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句:你身心分离,一半的你活在俗世里,一半的你活在虚幻里,你不会是个好母亲,也不会是个好妻子。你正视过你内心真正的需求吗?你敢说你活得快乐吗?

    我十分震惊,他一语惊醒了我。我本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善良、贤惠、正直、努力上进,把工作和家庭努力兼顾到完美。但我自己呢,我在哪里?我快乐吗?

    我从来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我的心中始终有一块空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骨子里我算是一个迷恋爱情的女子,一爱之念,可以不顾一切,可以飞蛾扑火。可那个人一直没来,所以,我的心一直空着,我甚至连做一只蛾子的机会都没有。

    两年之后,投资上亿的止水河防洪堤工程竣工,因发生地质滑坡,导致塌陷,造成两死一伤。负责该项工程的领导,正是林飞扬。十几家官方媒体对此事件作了报道,随之而来的,是对他从政以来涉及的工程项目全部彻查。

    密枝电视新闻上,重复播放了他戴上手铐、接受审讯的画面。在短短几分钟的庭审过程中,他的表情始终很平静,语气缓慢且清晰地回答了法官的所有询问,全程几乎没有其他动作。退场时,他回望向观众席的那一瞥,眼神却显出无尽落寞。

    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完结,意味着人生的整体崩塌。从身居高位到一夕之间跌落神坛,如此巨大的落差,那种下坠的痛感,对于一个政治人物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他还如何站立起来?

    那个万人瞩目、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林飞扬,就像当年他的妻子梁依婷一样,在密枝人的视线里彻底地消失了。

    那个晚上,我一夜未眠。

    我苦思冥想,试图说服自己,试图理清我无法理清的一切,我仿佛在围观一场罪行。我竭力想为二十年来的自己,以及和自己有关的这一群人,寻找一个合理蜕变的理由。哪怕它模糊不清,支离破碎,拟或令人锥心刺骨。

    聂长河实现了他的承诺,终于说服了新任书记蒋昭阳,把我调整到密枝教育局当了副局长。我的心中五味杂陈,已然没有了最初的惊喜。

    聂长河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对我的认可,源自两个人的惺惺相惜。在他看来,我算是密枝县沾点文墨有点才情的人,在密枝能够与他坦诚相见,活得简单通透的人,似乎只有我。

    他的话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想,灵魂上偶尔相互擦亮的瞬间,如清风明月,在银河波光中遥相呼应,就足够了。经常擦亮是会让人回味并且上瘾的。一旦上了瘾,很容易陷入到某种关系当中,一切便落入了俗套,反而是無趣的了。之后没有了,就会成为一种更深的荒凉。

    何况密枝那么小,到处都是熟人社会,一举一动都在人耳目。

    我的两个女儿考上了省城高中。女儿住校那天,公婆对我说,帮你们带大两个孙女,我二老的使命就完成了,想回到农村老家去养老,那里连空气都是新的,我们做梦都想回去。你是个好媳妇,是我们教子无方,委屈你了。

    我鼻子一酸,再三挽留,公婆硬是不肯。我只好包了两万元,偷偷塞到他们的衣服里,开车送他们回乡下遥远的老家。

    空荡荡的一个家,只剩下孤零零的我,好像永远孤独无伴。每天形单影只地上班下班,一个人看书、吃饭、睡觉,一个人穿梭在密枝的街头巷尾,成为了一道孤独的风景。有一刹那,我透过眼睛看老街上头的天空,模糊潮湿,一抹,是自己落下的泪。

    从我流下泪的那一刻起,我就清楚地知道,真正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自己了。我的内心好像不再有欢笑了,连丝毫的波澜都不会再有。

    两个月后,高楠给我打来电话,说是省农业厅下属单位招考办公室主任,刚好那个单位领导是她的学生,她让我去应试看看。

    高楠说,密枝太小,不适合你。人要往高处走,当你站在高处的时候,视野就会宽阔很多。我听从她的话,把简历和表格递交后,日夜忙着备考。

    人忙碌起来,就没有闲暇时间胡思乱想。后来我才知道,命运中一次次复明复暗的际遇,未尝不是一轮轮输赢未知的赌局。赌赢赌输,都是当初自己的选择。而一直陪着你的,始终是那个了不起的自己。

    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正式调往省城。我的头上开始有了几缕白发,拔了又长,没完没了。

    明天就要离开密枝了。我重回苦楝巷,在早已寂寥的老街上,我认出了旧时的几处旧屋,几棵老树,仅此而已。曾经是茶店的老地方,已矗立了许多新的建筑,连店铺的老招牌都消失不见了。

    路似乎变得很长,我漫无目标地从巷头走到巷尾,仿佛要一直走到那人生的尽头。我茫然望着偶尔从身边走过的人,脑子里全是空白。

    突然,我遇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嗬,是高楠。她悄然回到密枝,大概也是因了一种怀旧的情怀吧。

    谈及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她只有感慨。她不再说那些慷慨激昂的话,她柔和又温暖的样子,比以前看起来更加感性。她说,当初用心地培养了你们,把你们推上了这条路,成就了个人,却变成了腐败,造成你们人生的改变,不知我当初做得对还是不对?我的好心是不是害了你们?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会做同样的抉择吗?我问她。

    她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说话,睫毛无意识地颤动了两下,表情十分微妙。太阳从苦楝树的细缝里照射下来,一切都看得特别真切、清晰。

    我和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的老街,誰都没说话。彻头彻尾的沉默笼罩着我们,那种沉默如此盛大,充满感伤。

    两年之后,我的丈夫自驾去西藏。怒江的72拐,也被称为死亡之路。在这条危险而美丽的川藏公路上,他不幸遇难。山坡的倾角约为六十度,拐了几道弯,他就直接把车开进了阴曹地府,冲着阎王大喊一声我来了,就扑通一声躺在一脸懵逼的阎王面前。

    他一直梦想去西藏,这次果真实现了这个愿望。他就像一个国王,在自己的世界里纵横跋扈。他任性了一生,最后还很任性地把他的魂,也丢在了西藏。但他知道,即使到了西藏,他既当不了西藏的王,也当不了西藏最美的情郎。在这一点上,他还是灵台透亮,有十分的自知之明。

    我日夜兼程三千多公里,赶去西藏为他料理后事的时候,才知道,残骸的车里不止他一人,同时遇难的,还有我的闺蜜,杨放。

    我把珍藏了二十多年的那套黄裙子烧了,算是送还给了她,连同我的丈夫。

    那一年,我的丈夫48岁,我43岁。

    尾声

    时光飞逝,我们终究渐渐老去。

    是非爱恨,都不过是一时间的虚幻罢了。所有的欢歌笑语,不过是轮回大戏中的前奏。滔滔浊世中,有几人能勘破生命无常、虚幻不实?又有几人能在温柔乡、富贵场里做到知幻即离,离幻即觉?记得老树曾曰:

    三十年江湖游走,见各等人物,做诸般事情,看明白,也就几碗米饭。

    五十载人生经验,得多少利益,争什么功名,说到底,不过一握烟云。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幸存者。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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