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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榕树下的董老

    时间:2020-05-11 10:05:2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林长芯,90后,江西万安人。江西省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火》《江西工人报》《高中生之友》等报刊。入选《新世纪诗典》等选本,有作品被翻译成德语、韩语等多国文字。曾多次获省市征文奖。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住在榕树下的董老,就觉得非去寻他不可。

    那时,街很空旷,我朝河边走去,他在榕树下徘徊。我们原也会像路人一样擦身而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条大街竟被他孤独凉寞的样子塞满,容不得我们擦身。为什么一个平常人的影子在午后仿佛一张网,塞得街都满了呢?我感到惊奇,不由自主地站定。我定定看着他缓缓走来。

    他手里攥着好几个烟盒,他慢悠悠地抽着。烟雾淡淡萦绕着他,又融化在背后的榕树枝叶里,仿佛根本不存在。目光有些冷,像在思考,又像是心无所思地观看路上的行人。

    他的脚步凌乱颠踬,像有些醉了。他把一堆巴掌大小的纸片放在花坛上,并逐一摊开。我远远地坐着,看不清他在翻晒什么东西。他朝我踱来,手里的烟就不见了。他说,拿支烟给我抽吧,我给钱给你。说完指了指自己的烟盒。我递给他一支,自己也抽了起来。

    他停下,不再来回摇荡。我近距离看着他。他穿一双解放鞋,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全靠腰间污黑的布条系住,肚子微微突起,但总体还是属于瘦削的类型,背有些驼了,发白的头发间藏着不少细碎的尘屑,身后堆放着一大堆杂物。

    你是哪里人?我问他。他说,我出生在飞机场。他解释,就是凤岗那边。我原先在庙里待,我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那你是哪里人?我如实告诉他。我是万安人。他眉宇间终于不再凝滞。我老婆是万安人,我没有儿子,我的两个女儿是万安人,我岳父也没有儿子,我们一家除了我都是万安人。

    他继续说,因为激动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然后发疯一般抓住我的手,问关于万安的种种情况。“你讲你是万安人,我就很高兴,万安人很好啊,很热情。你在哪里工作?”我闭口,不想回答,露出标志性的笑意。他变得更加热情,“你要是来找工作的话,我可以帮你啊,去人民医院当保安就蛮好,很轻松又有2600块钱。你身边有亲人朋友想去也可以啊。”显然,他没有猜出我的职业。保安?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我低着头不再说话。

    我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突然想起什么,问我,你饿不?我那里有包子,韭菜馅的。我摇摇头。

    我们聊到苦难以及吃苦的话题。我说起小时候去隔壁村读书,走乱葬岗,有时夜里饿得发抖的经历。他露出亲人般的眼神,安慰我说:人要能吃苦,我就喜欢从地上爬起来的人。我问他,“你平时做什么呢?”“平时吹唢呐,那不累,每天都有人死。”他说着说着,不觉仰天笑了,“人到底免不了一死,喇叭一响,英雄豪杰都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漏在地上的光影。我们头顶被紫藤萝覆盖,一些鸟在我们看不见的枝头啼鸣,树荫的帐篷下其他老人们继续谈论着,他们的方言有着浓浓的客家味。我起身离开,他再问我要了一支烟,我为他点上,握着他的手说,我先走了哈。他在身后温声提醒我,慢一点,不急。

    我走远,突然想起,我都没有问他的姓氏。他也不知我姓甚名誰。在附近兜了一会,我决定回去找他。他还在那棵榕树下,老远我就看见,那堆杂物也还在树下。他在树下坐着,在解一根绳子,胸前的口袋里放着烟盒和一些纸片,手上的银镯泛着黑。我问他你姓什么,他答道,我姓董,董永的董。

    我绕着榕树走了一圈,看着他原先放在花坛上的纸片,那是从书籍报刊上剪下来的经文,纸张泛黄,上面他的笔记,字迹不算娟秀但还清晰。上面有一句话我很是悉:学佛吃苦,吃了有好处,生死轮回之苦是白受的。

    傍晚,我从河边散步回来又遇到董老。我在树下坐着,他在马路对面拧一件洗好的衣服。不一会儿,他便过来,相邻的两棵石榴树连着一根不算干净的布条,他把衣服晾在那里,然后低声对我说,你又来了。

    我点了点头。他还是在榕树下打转,一边说,刚才有几个本地人,在我面前说这说那,还叫我滚去吉安,他们不知道我是赣南人,我一个赣南人在自己本地方上,还会受欺负?哼……不过啊,还真有恶霸欺负外地人的事。我知道了关于他的更多信息,他今年65岁,妻子54岁,在泰和教书。他年轻时曾在万安各地敬老院做事,后来出家了住庙里。前几日一场大雨把他的行李淋湿了,他不着急去哪,就在榕树下住下来。他说,像我们,大地就是家。他留下来是为了把那些东西晒干,这里离一个公厕近,有干净免费的自来水可用。

    我缓缓起身,对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他回答说好,一面朝我挥手。我走出几步,他还在原地嘀咕:“我也就是东西被淋湿了所以才在这里,要不然我早回庙里了。”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转身问他:“你明天还在这里吗?”“明天应该还在,有些东西还没晒干。”他答道。“你就走啊?要不要吃包子,韭菜馅的,我买了十个,还有六个,吃饱了再去玩。”他边说边清点着包子的数量。我摇摇头,向他挥手作别……

    后来,我常去河边的大榕树下找他。

    再次遇见董老在我意料之中。他还是挑着他的一担杂物,还是几个韭菜包就解决了自己的午餐,还是到对面小卖部去讨水喝,或者在路边解一根绳子,把自己的身子弯得像一张弓,像要随时把自己射出去。

    但这次,他坐在三轮车上,一旁点着香烛。我看着他提着一桶红鲤鱼去了河边,他的眼神那般虔诚,轻松诵念着,然后慢慢抓起一条鱼放入水中,又念:弟子定生愿以此放生功德回向给十方法界一切众生……

    我站在他的背后,隔着不少人,他没有发现我。我很想上前去和他打个招呼,但最终没有。我看着那些鱼回归水,突然想到,董老一转身就要回归尘世。而鱼儿们重新入水,也并不意味着解脱。远处就有一点帆影,有人在往江中撒网。

    我看到董老,突然觉得,我那一刻的想法,内心的绞痛以及沉默,是多么多余。董老缓缓蹲下,然后一屁股坐在浮桥上,脸上漾着许久不见的笑意。他从兜里掏出烟,然后缓缓抽起来。烟雾在他身后弥散,那时,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一条江被涂上金粉似的细纹。

    这次,我远远地就听到了悠长凄楚的唢呐声。黄昏的赣州,偶尔有一两辆疾驶的汽车“呼呼”驰过,唢呐“哇哇”的长音在空中流荡,声音在这时是多么无力,很快被风吹散。

    董老在那里。我心里暗道,竟笑出声来。他看着站在路边的我,停下来,干扁的嘴唇迸出一丝温暖的笑。

    我看着那支唢呐,喇叭口精亮的色泽颓落成蛇身花纹一般,木质管身的漆已经剥落,还挂着许许伤痕,凹凹扭扭的;缘着喇叭上去,我看见他握着喇叭的手,血管纠结;缘着手上去,我看见他苍老的脸。

    董老吐着酒气告诉我,他今天下午送葬完分到260块,忍不住去小摊要了几瓶酒和一点花生。他看着我,一动不动,又翻来翻去在口袋里找到一张百元大钞,“走,我们再去喝两杯!”他的话有种神奇的口令似的魔力。

    月夜下,我们两个人在路边喝着酒,酒自然是我请,他便粗声欣然道:“好,那我吹首歌送给你。”我们在路灯下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趁他不注意时,注视他,在他斑白的两鬓上,看出了一点忧郁。

    他那只凹了锈了的嗩呐,将多少生命吹送了出去。董老说着不同的种种送葬仪式,说道他趁休息的间隙,诵念往生经文为他们超度。董老又说道:“人到底免不了一死,唢呐一响,英雄豪杰都一样。”

    然后他谈起他漂泊的过去。想起他老家,有着一大片稻田,美丽的山岗,他年幼时常去山岗上放牛、挖竹鼠,春风吹来时,看芭茅吐翠,看嫩油油的黄色小野花,天永远蓝得透明……

    然后他专注地吹曲子,不急也不慢。他告诉我曲子的名字,我没有记住。他继续吹,一次比一次温暖,充满情感。他的腮鼓动着,像一只老鸟在巢中无助地鼓动羽翅,声调像一首骊歌。

    再见董老,是在他之前提起的庙里。他站在一棵槐树下,撑着伞,槐花和雨点正顺着他的伞沿坠下来。他第一时间认出我来,热情地拉着我的手。我在佛前磕头,上了几炷香后开始和他聊了起来。他一反常态,对于自己的经历闭口不谈,只是反复提到佛,提到清心寡欲,提到山下追名逐利的人。他还说,大家都深陷于过去,或者为未来打算,却很少去想能为现在做点什么。如果多去关怀家人,试着不与人争辩,随顺别人,那么就大大减少了生活中的冲突、挣扎和苦痛。

    那日,董老有事早早就下山了,住持告诉我,他年轻时曾考入华东交通大学。可是录取通知书寄到了他哥哥家里,他哥哥到12月才把通知书拿出来,然后说:老弟呀,我是忘记了哦。把你的通知书一直放在家里,没有及时给你,哎呀,都怪我记性不好。因为这么一出,他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后来他到沿海去打工,又被骗光了钱打断一条腿。于是,他回到出生地凤岗,种地。再后来,他阴差阳错认识了万安人刘某,和她结了婚。再再后来,他到敬老院干了几年,又出来了,此后长年待在庙里,或者四处流浪。

    住持说,董老确实是个大善人,自己穷得一贫如洗,可听到山下的一个年轻人得了重病,提着牛奶、鸡蛋就去了他家。想到他颤颤巍巍地往山下走,我心中便有股异样的感觉。他把一根污黑的布条当作皮带束在腰间,午餐就胡乱吃三两个韭菜包子,却把自己辛苦卖废品换来的钱如数捐了出去。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将一堆皱巴巴的零钱交到那个年轻人的手上,自己却几乎穷得沿街乞讨。

    我沿着种满松香树的道路散步回家,人声与车流在身边奔驰。我感觉这样看着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奔向何处的车流,像是在看默片电影的一个片段,那样匆忙,又那样沉寂。

    他让我想到我的亲人。我爷爷五十二岁才结婚,娶了小他二十六岁的失明的奶奶,爷爷七十八岁因肺结核去世时,我爸才25岁。奶奶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后来精神分裂。

    我想起父亲的过度劳累。他小时候为一块绿豆饼而学狗叫,去练家借一块肉过年,在路边捡动物粪便肥田。因为家里老水牛死了,母亲一连哭了几日,她靠坐在厨房门边,眼神里透出忧虑。我那时似乎更关注那头刚生下来的小牛崽子,它还太小。母亲拭了眼泪,上街给它买了几罐奶粉,还给它新鲜的干稻草,加上一些青菜,最后那头小牛崽也没有活下来。母亲每次说到这都忍不住叹息几声。我幼时体弱多病,她送我去隔壁村上学时,总忘不了去附近的庙里烧香,祈求我平安健康,不要总是被疾病纠缠……

    最后一次见董老,他突然说想回凤岗看看。我说,可以啊,现在交通便利,想回去又不是什么难事。他眉头一皱,说,不是这么简单,我回去有很多原因。主要我现在没有钱。我是想能不能坐你的车一起去。

    我欣然答应,就当是回一趟家,我偷偷去路边买了些水果和牛奶。

    如我所料,他长大的地方,不算宽敞,墙皮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阴面爬满了藤蔓,三两张藤椅被随意丢弃在门口,铁门已经锈迹斑斑,且爬满了蛛网。

    董老开了锁,走了进去,叫我在附近走走。他拿起扫把开始打扫,一会儿又坐下来翻看旧物。

    我在附近边走边看,被不远处的一堆砖吸引。那些砖码放得整整齐齐,据我的经验,至少可以建起一层3米高的房子。是谁把它堆放在这里,并且年代久远?砖面上长满了青苔,绿绿的,很好看。一棵黄槐决明从砖的缝隙长了出来,已经两米来高,它的根大半都裸露出来,但长势依然不错,枝头已经开出金黄的花朵,风一吹,好像舞女的裙裾在摇动。

    这时一个妇人向我走来,捏着拳头,很紧张的样子。你千万不要去碰那些砖和那棵树,要不然明子等下会打死你。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明子就是董老。

    她告诉我,那些砖本是阿明准备给儿子盖房子用的,可谁想他儿子重病去世。那一堆砖从此落个脚,在那里一待就近三十年,他一人带着两个孙女过日子。她继续告诉我,他和在泰和教书的那个女人早就离了婚。她还说,他一定会去李家坪,他儿子在那个山岗上。

    对周遭熟悉之后,我耐不住性子,走进董老的屋子,顺手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把扫把。我惊讶于这栋老宅的结构布局和我万安老家的老屋竟然一样。今年我刚送别我的祖母,那个一生失明的女人。她躺在厅堂里,我没有见上她最后一面。她精神分裂以前,我曾从木质楼梯上往下滑,欢声震天,她也不曾骂我。她一人独自摸去后山砍柴,我见了总想骂她,你就不怕被蛇咬到被豺狼吃了啊,然后我就往后山走,她听到是我,便不动,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牵我的手乖乖回家。她总说,我没有什么宝贝,也没什么吃的给你,你要注意身体,别再让我们操心了,你爸啊他总说要把你浸死在尿桶里。后来,她精神分裂,一人居于老屋,我家和叔叔家住在老屋的一左一右,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她便不再操心我的身体,也很少和我说话。我经常听见她一人在夜里自言自语,或者说是疯言疯语,有时是恶毒的咒骂。后来我上高中、念大学,毕业后留在赣南工作,回去得越来越少。我只记得,大学时我开水果店,我的妻子怀孕,我把两个喜讯告诉她时,她竟开心得手舞足蹈,然后马上对着其他人谩骂,你看看我的孙子,有出息哇,像你们的子孙,一个个都是虫。说完嘴里还啧啧啧。

    最后,她去了,就在屋里的这个位置。我钉在那里半天,像站在那栋老屋里。

    董老没有看出我的异样,他在里屋翻看一堆旧书。不一会儿,他攥着几张纸坐到床边,我走过去,清楚地看见“通知书”三个字。没等我开口问他,他点点头说,是。我反反复复地看着这个泛黄的稀罕物,小心触摸它,然后坐在床边,叹气。

    事情过了那么久,但一被提起,他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就是那个自私鬼,耽誤我哇……”他没有如我想象中突然咆哮,张开两臂在空中挥动,然后突然瘫坐在地上……这个我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他带着自嘲的意味,说完叹息一声,然后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抽着烟,仰头看天,白云在他的眼里聚拢又散开,天空蓝得透明。

    不知过了多久,董老慢慢起身,拿了柴刀朝门外走去,我立马跟上去。

    我在窗台看见一支唢呐,锈迹斑驳,落满了灰尘,像一只安静的眼镜蛇,两颊扁平地亢张着,悲愤,好像随时要吐出“嘶——嘶——”的声音。

    他的步子不快,颤颤巍巍,像极了原先在榕树下的样子。我顿时放心多了。他换了左手拿柴刀,用右手拭了拭眼角。我在身后看着,不知他是眼角有泪,还是被沙子迷了眼。

    他蹲下来砍那棵从砖隙长出的黄槐决明,很快那棵树便倒了下来,一些叶子纷纷坠在地上。他蹲得更下了,然后慢慢地将那棵树背在身后。我很想去帮他,他摇头,示意让我走开。我飞快冲在前头,替他开门。看着他进来,我不知道该说他举着一棵树,还是背着一棵树。我一直想,他多像那棵树,岁月于他只是云淡风轻的一串声音吧。自然地生长,向阳,开不开花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驾车离开凤岗,董老本答应和我一起返回市里,可走到李家坪,他死活要下车。暮色四合,他一个人静悄悄地爬上了李家坪,那里荒草蔓生,黄荆长得有一层楼那么高。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被茫茫的草木吞噬,我无心于夕阳,却感觉夕阳在心头缓缓沉落。

    后来,榕树下的几个老人告诉我,一个傍晚曾看到他坐在这里,好像在喝酒,之后就在花坛边睡着了。大家都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谁想到他是脑溢血去世了呢?他们说,他就死在这路边,头底下还枕着几本经书。后来又有人说,曾经在马祖岩看见过他,还说他像马祖道一一样在岩洞里打坐。

    我坐在榕树下,想到这曾是一个人的家,想到通知书、黄槐决明、李家坪、唢呐,仿佛他就是那只凹了锈了的唢呐吹奏出的最后一个长音。我知道,可能这一生再也看不到董老了,但他却成为我生命的刺青,一针一针地刺出我的血珠来。一个人颠沛一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树,有着不可言说的韧性,将岁月只视作一串声音,从此随顺,有着一颗柔软心。

    我突然想起阿蘅的诗句:我们被赠与短暂的相遇,秘密拥有/然后我们又孤身一人/而黑暗继续。我决定不再去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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