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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症

    时间:2020-07-15 03:56:13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吕志军

    1

    “快,快!”

    李玲急切呼喊医生。心率监视仪上,心电图的线疯狂跳跃,红灯闪烁,警报声声。王胜利的手在空中挥舞,身体扭曲成一团,两条腿仿佛两条蛇搏斗,企图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对方紧紧勒住、绞杀。翻滚中,氧气管拔脱,手脚上的传感器全部脱落。随着凄厉的喊叫,王胜利的脸也扭曲成一团,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汗水糊住了苍白如纸的脸,下巴粗黑的胡子,像一把乱针,要随时戳入哪块碰到的皮肉。

    像一只蚯蚓,突然被铁铲拦腰斩断。李玲想按住王胜利的手,护住仪器,哪里挡得住,眼见得那些线、管被胡乱地压在身下。“哐”地一声,液体瓶被扯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针头掉了,血从裂口涌出来,随着胳膊挥舞,溅撒在李玲脸上身上。

    “嗷——”王胜利的喊叫疼痛了整个房间,把刘汉生的心也震疼了。

    医生捏着一柄针管,看也不看,隔着裤子就扎向王胜利的屁股。那是镇静剂。

    “帮忙。”医生说。李玲拢着王胜利的腿,刘汉生双手一拢,把王胜利拦腰箍住,抱到医用推车上。

    “按牢。”护士推着车,医生跟在车后,给两旁的李玲和刘汉生指令。

    车子迅速推进了抢救室。

    李玲把自己贴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刚刚换上的白衬衣已经揉皱,血点在上面洇散。

    刘汉生掏出纸,塞到李玲手里,她却不擦。脸上的几滴血印在泪水冲刷下,慢慢花成一片,蔓延到下巴,跌落脚边。刘汉生不敢再问,看着她默不作声地哭泣,浑身一抖一抖地抽动,把他的心也抖成一面筛子,每个孔洞里筛落无法言说的难过。

    他走出阴翳的过道。背后的急救室,正在进行一场生命的争夺战。他曾经登上东方明珠塔,在数百米的高空望下去,人渺小如蝼蚁。虽然他经历的并不比她少,但还是不能忍受这种压抑。他向外面的阳光走去。

    2

    “你想去哪里?”

    “张家界。”

    “为什么不是布达拉宫?”

    “我把它留在最后。”

    “好吧,我们这就出发。”

    世界是如此美好,忍不得人要投奔它。刘汉生在机关工作,儿子已经上高中,学习优异。妻子关敏在一家文化企业上班。房子敞亮,生活顺心。再有一年,儿子上了大学,他们就完全轻松了。

    “不图吃不贪穿,我就喜欢大好河山。”这是关敏的座右铭。说话的时候,她伸展双臂,像飞的姿势,欲把山河揽入怀中。

    “你知道吧,每一根草都是那么迷人,每一条河都是那么清澈。”她说,“在旅途,这花草山川都是我的。”她脸上漾着喜悦,把刘汉生的肩环住,“当然你也是我的。”

    “我看了,张家界有好几条旅游路线,我们只走了其中一条。老乡告诉我,背后有一条路,是驴友们走的,能看到更多的流瀑怪石。还有一条道,是采药人或者修道悟佛者走的,人迹罕至。据说有一座山,体势倾斜,崖下花团锦簇,特别像天女散花。有一种树,谁也说不出名字,在仲秋开出鲜艳的小花,采药人偶尔会碰到。山里的修隐者这时会去寻找,这花儿泡水喝,延年益寿。可是,随着采药人,在山里转了三天,我也没有找到。”

    刘汉生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滴落在关敏脸上。

    关敏一脸的平静。刘汉生给关敏擦去自己的泪水,再换一张湿巾,从她的额头擦起,然后是鼻梁,然后是双颊,嘴唇,下巴,脖子。他握着她的手,捏着,揉着,讲着。

    “我们去西藏。”他说,“装备已经妥帖,我们到唐古拉山山口去,听风声,看冰雪。”

    他给关敏揉完双腿,换上新袜子,轻轻把被子盖好。

    3

    趁着胜利安静,李玲赶紧回家去。化工厂生意一直在走下坡路,住了十几年的家属院已经破落。进了家门,一股方便面的味道扑面而来。茶几上堆满了瓶子罐子,显然,女儿泡过面。李玲把桌上的杂物收进垃圾筐,一颗鸡蛋顯露出来。下面的纸上写着,“鸡蛋我吃了一个,这颗您吃。妈妈辛苦了。”女儿王子墨今年六年级,面临升学,课业紧张,是最需要照看的时候。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李玲和王胜利都是外地人,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城市谋生。化工厂原本生意很好,进来的时候竞争激烈。可是企业说垮就垮,金融危机打败了一大批企业,化工厂就是其中之一。即使这几年有所恢复,但辉煌难再。他们厂好几年都没发过绩效了。随着女儿出生,李玲家的经济一下子紧张起来。先是奶粉钱,玩具钱,然后是幼儿园择校费,学费,然后是小学择校费,各种培训班费。眼下,初中要是继续择校,又得一大笔钱,上学已经把积蓄用得差不多了。

    可是偏偏王胜利这时得了重症。

    一堆衣服扔进洗衣机,李玲把机器开动起来。给子墨的床铺换了床单枕巾,沙发垫布换上另一套,客厅、房间拖了,浴室打扫干净。在洗衣机轰隆隆转动的声音里喘口气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赶紧下一碗清汤面填饱肚子。

    照顾好自己,不要看书太晚,坐车留心来往车辆,作业做完需要仔细检查。给女儿留了言,关了门,李玲开始去敲同事家的门。

    “我真的没办法了。”

    “你要坚强,他会好起来的。”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需要,你尽管开口。”

    她不敢在一家多借,谁家有太多闲钱呢。她积少成多,凑了两万元,匆匆赶往医院,把钱交到窗口里去。厚厚的一沓钱,瞬间就成了薄薄一张卡。几天后,这张卡也空了。她回院子,又去敲同事家的门。

    “我只能再请求您啦。”

    “他还有救吗?”

    “医生在尽力,他也在努力。”

    “这可是个难治的病啊!”

    “可是我不能让子墨没了爸啊。”

    “我只有这么多了。”

    “谢谢,很感谢了。”

    这次她借到了一万元。

    再过几天,回院子来,除了子墨围着她,同事家的门敲不开了。

    4

    在化工厂,王胜利负责制剂检验和产品质检。这天,和同事们吃完饭,回到车间,肋下隐隐约约的疼。“面条有点硬,酒也喝得不是时候。”他安慰自己,并没当回事。可是这疼一直持续到下班,越来越厉害。到了半夜,他在床上翻滚,疼得浑身都是汗,水淋了一般。赶到医院,一查,医生说,先住院,进一步检查。这一查,就再没有再出过医院的门。

    胰腺炎晚期。

    胰腺炎,是多种病因导致胰酶在胰腺内被激活后,引起胰腺组织自身消化、水肿、出血甚至坏死的炎症反应。临床病理常把急性胰腺炎分为水肿型和出血坏死型两种。

    王胜利属于出血坏死型重症胰腺炎。

    “会怎么样?”李玲问。她还不知道,坏死出血型急性胰腺炎,病情危重,很快发生休克、腹膜炎,部分病人会发生猝死。

    “不怎么样。最多一年,快的就三到五个月。”医生看看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李玲瘫软在凳子上。

    查手机李玲了解到,胰腺是个狭长横形腺体,从左侧到右侧可以分为胰尾、胰体、胰颈和胰头部。因为胰腺位于身体中部,差不多在肚脐水平,前面是胃和横结肠,左侧是脾脏,右侧被十二指肠包绕,药效难以到达。最后病人大多转为胰腺癌,死亡率居高不下。治疗这种病花费巨大,多少家庭最后人财两空。

    李玲给王胜利轻描淡写,“没事,医生说只要配合治疗,希望很大。”随着化疗开始,王胜利的头发越来越少,不到两月,完全秃了。到了第三个月,疼痛让他发疯。他抓自己的大腿,咬自己的胳膊,把头往墙上撞。“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李玲恨不能替代丈夫。女儿还小,这个家可以离开她,但不能没有他。他是家里的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刘汉生在医院的一角找到她。

    李玲面朝着角落。

    “家人病了,我们却不能垮了。”刘汉生给李玲递过去纸巾。

    “我苦命的子墨啊。”李玲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以至于哭出了声,继而变成长长的号啕。这是刘汉生第一次听见李玲大放悲声,他知道天价医疗费对这个年轻的家庭意味着什么。

    “也许,也许,还有一种可能……”等李玲哭声住了,他吞吞吐吐。

    “是的,还有可能,他会好的,我要救他。”李玲昂起头,坚定地看着他。

    刘汉生眼神飘向远方。在天空的尽头,太阳已经没入暮云,角落里,蒙上了更重的阴影。

    5

    坐了两个小时的动车,又换乘大巴,下了大巴,雇了辆蹦蹦车。整整八个小时,刘汉生辗转到了神医的诊室。

    一把山羊胡,两道八字眉,耷拉着的眼皮提上去时,神医的眼睛放出光来。

    “你命带桃花。”他看着刘汉生,浮现出的一丝笑容把褶皱带得更深。

    刘汉生知道老一代医生,多半会点算命甚至巫术。但神医的话让他相当失望,他刹那间甚至怀疑自己这一趟是否值得。

    “我来看病。”

    “我知道。年轻人,求医也不能太急,就像病了,怎么能一日祛除呢?”神醫把一杯水推到他面前。刘汉生咕咚咕咚喝完,舒坦多了。

    “是这么回事……”刘汉生介绍着关敏的病情。他看到神医的眼皮又耷拉下来,像是睡着了。介绍完,又说王胜利。他等着神医深问细节。以前的医生就是这样,望闻问切,他们凭经验和阅历诊人治病。代人而来,他应该会问得更为细致。

    但神医像是睡着了。

    “我开副单子,你去抓药吧。”神医的眼皮终于又提了起来。鬼画桃符的字,开的什么药,刘汉生一样也辨识不了。

    “可是,您总得给我交待几句吧。”刘汉生眼见自己就这样被打发走,不甘心。

    “我给你的药,能降低胃运动,抑制胆囊排空,抑制缩胆囊素一胰酶泌素的分泌,减少胰腺分泌,对胰腺实质细胞膜有直接保护作用。药抑制了胃肠蠕动,减少内脏血流量和降低门脉压力……”神医嘴里滴哩咕噜出一长串药理知识,俨然不是深山里的蒙古大夫。刘汉生听不明白,但又知晓了个大概,对神医恢复了来时的敬重。

    “他还有救吗?”

    “看他的造化了。”神医把纸和笔收起来,下了无声的送客令。

    刘汉生告辞出来,他明明听见神医咕哝了一句:“他还是有福的。”

    6

    刘汉生和关敏是孟春去的张家界。关敏在这个时候才休年假,而刘汉生也乐得请假去陪妻子。祖国是如此辽阔。关敏的计划是有生之年,跑遍全国,然后向世界进发,张家界是她旅游的重镇之一。“黄山的石头是圆滑的,华山的石头是刀削的,泰山的石头是挫矮的。只有张家界的石头是奇特的,无基础而悬立,无语言可摹其形。”关敏为此研读了相关书籍,准备了几十个胶卷。

    “你看那块儿石头,它怎么会迎风不倒呢?”“你瞧那座山,嫦娥扔了一截萝卜给兔子,兔子咬了几口,脚一抬,踢落在人间的吧。”从踏上山路开始,关敏的兴奋感染着每一块石头,她端着相机,从各个角度记录着张家界的神奇。

    命运的改变,往往就在不经意间。在她再一次把镜头瞄准一座山峰的时候,摔倒了。刘汉生看见她仰倒,裙子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长长的镜头越过头顶,在石头上碎裂成花。摔跤是常有的事,相机和镜头已经换过几个。刘汉生笑着跑过去,要拉她起来,可是,这一次,她再也开不了笑口了。

    一块石头扎进了她的后脑。

    抢救,抢救。

    “脑死亡了。”医生说。

    关敏脸上一直浮现着笑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鼻下的氧气管,维持着她的呼吸。

    刘汉生肝肠寸断。他懊悔自己当时麻痹大意,没有搀扶着她去完成那次摄相,也痛恨自己,要是自己不请假前往,也就避免了这场惨剧——没有他的陪伴,她不会成行,“你在,景才是景,生活才是美满。”

    关敏本子上的旅游攻略戛然而止。刘汉生拼命工作,在工作中消磨自己。他利用一切假期,来完成妻子未尽的计划。衡山,鼓浪屿,武夷山,微山湖……张家界他去了三次,第二次他听说了那棵神奇的树,但整整一周的寻觅,空手而归。他把看到的景仔细地讲给她听,把沿路的美给她细致描画。但是她,他的爱人,就那么微笑着,一言不答,她的身体僵直在他的急剧苍老里。

    第二个年头,病房住进了王胜利。

    7

    怎么说呢,王胜利的病让刘汉生明白,自己的苦并不算什么。关敏在抢救期间,他焦急地等在ICU门外,那种焦灼是安静的,痛苦是内敛的。关敏像一尊雕塑,把自己的生死埋藏在一脸微笑之下。从头到尾,她无痛无觉,是如此安详。就连她跌倒时那一声短暂的“哦”,都是轻描淡写。如生命被突然冷冻,仿佛只是旅游途中的一次小憩,跑累沐浴之后的一个午休,等待再一次被唤醒,等待他带回各种奇闻异事,绘声绘色讲给她听。“脑死”的残酷被大大淡化。

    而王胜利不一样。他的痛苦是一声声凄厉的喊叫,一次次魂断噩梦的厮打,一场场血肉横飞的搏斗。他的发作,撕裂着陪伴他的人,以及他周围人的心。刘汉生可以安静地给关敏讲故事,而李玲只能在揪心的煎熬里,看着丈夫扭曲挣扎而束手无策。

    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忍耐力和韧性啊。

    这天,折腾之后,王胜利沉沉入睡,李玲趴在床边,眼中布满血丝,却毫无睡意。她茫然地看着前方,即使病室如斗,但她的眼神里却是漠漠宇宙,无边无际。

    “药有效果吗?”话一出口刘汉生就后悔了,自己只不过为她做了一点点事,这话好像在表功。其实他只是想引起话题。

    “好像不大。”李玲把目光收了收。这个刘汉生料到了。医院该给病人用的针药都上了,病情却在一步一步恶化。并不能指望神医的几副草药能起死回生,何况神医当时不问详情就开药方,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药效有个过程,说不定哪天就好转了。”刘汉生没话找话。

    “大哥,你能再给我帮个忙吗?”李玲突然精神起来。

    “什么事?”

    “子墨要上中学了。”

    “那就上啊。”

    “我是说,要给她选择一所好学校。”

    “可是,现在上学,一个要讲人情,一个要讲成绩,还要……”

    “当然要缴赞助费!只要能上好学校,我就是卖血也要供她。”李玲有些激动。

    “一般需要六七万。”李玲已经家徒四壁,债务累累,就是凑一万块钱,她也得求好多亲戚朋友。

    “我知道。”李玲说,“我想发起水滴筹,已经和平台联络过。胜利的病我能筹到钱,子墨的钱我也筹得起。”

    “可是为了择校,水滴筹不会同意的。”

    “我有照顾病人的报酬。”

    “你这是想天真了。胜利是你丈夫,照顾他怎么还能从众筹里拿报酬?”

    “不管怎么,我都要把子墨送到好学校去!大哥,请你帮帮我。”李玲眼中满是恳求。刘汉生明白她的心情,为了子女上学,多少家庭随子女学校而迁移,多少家庭放下尊严托人求情,多少家庭把陈年积蓄和盘托出。可是对李玲来说,这是一个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

    “我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刘汉生想起上次医院角落里,他曾经有过的念头。当时,这个念头被她误解,现在说出来也许恰是时候。

    “什么?”李玲急切想知道。

    “放弃……”刘汉生吞吞吐吐。

    “不,絕不放弃!我们已经这样了,绝不能让女儿也是这样的。”

    “我是说,放弃,治疗……”刘汉生把后两字说得极轻极轻。

    “你,你,你怎么这么说呢!”李玲暴跳起来,额头的血管凸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

    “你是想拔掉她的管子吧?”她指指关敏,对他怒吼,“你想开脱自己,却把我扯进来,为自己垫背壮胆,好在你被别人斥责的时候,说,看,我同病房的女人,都把自己的丈夫拔管了。是吧?是吧?”

    刘汉生满脸通红,把头埋进双手里。生或者死,总得有个抉择,他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她错了。

    “他是一条命!”李玲有如斗兽。

    8

    虽然是四五月,上学战役早已打响。农村大量的人口涌进城市,小城市的人口涌进大城市,农村的人口越来越少,村小、乡中被逐渐拉垮。进城务工人员子女上学,有点门路的人都想把孩子塞到城里学校去。优质教育资源供不应求,千金难买。学习好的,可以考进好学校去,有权有势的可以硬塞进去,有钱的可以花钱买学区房。苦的是孩子学习不拔尖,无权无钱还想上好学的家长。他们期望通过孩子的进步,超越自己面临的现实。

    毫不夸张地说,现在上一所好学校,让人煎熬好比热锅的蚂蚁。

    王子墨上学事宜很严肃地摆在李玲面前。倾家荡产去救毫无治愈希望的病人,还是先顾及家庭的未来,这是个问题。刘汉生想来想去,这个忙还是要帮。李玲没有攻破优质学校大门的资本。

    刘汉生在政府工作,官职不大,但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刘汉生给教育局的朋友打了招呼,教育局的朋友告诉他,自己说了不算,特殊渠道进这所学校的,局里的处长都未必能插上手。据他所知,局长一年也只能给一个指标。不是校长不怕领导,是托关系的、比局长职位高的大有人在。学位就那么多,照顾不过来。据说有一年一个孩子要进去,是省委秘书长写的条子,费用还一分不少。

    这些年没有关注基础教育,艰难是他没有料到的。那找谁合适?朋友说,官儿越大越好。自己只是一个副处级干部,没有实权,为素不相识的孩子托到处长、厅长,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刘汉生想来想去,记起某次吃饭,一个不太熟的朋友说“娃上学,来找我”的话。赶紧问相熟的人要了电话打过去,不料那人电话里说,说迟了,已经答应别人了。“这时候才动手,你是拿豆包不当干粮啊。”刘汉生犯了愁。

    他觉得平日里和张副厅长走得近,硬着头皮去找张副厅长。等到里面走了几拨人,进了办公室,说了来意。

    “谁家娃都想进好学校,学校又不是咱办的啊。”

    “我知道厅长您也为难,但是确实还得请您出面。”

    “我问问情况再说。”

    这一问,两周过去没有音讯。朋友提醒说,你可能得意思一下,这是行情。刘汉生问,“行情”是多少?朋友笑而不语。刘汉生买了两条好烟,提了几瓶名酒,给张副厅长送去。又过两周,还是没有动静。朋友说,你知道自己为啥这一把年纪还只是副处了吧?刘汉生把两万元装了信封,夹在杂志里,红着脸给厅长放在书摞的背后。第二天,张副厅长回了话,“说了,到时有人和你联系。”

    “几千年来,这种对圣灵的虔诚,一路未断。朝圣的路途,也铺满了他们崇高的灵魂。

    “我傻傻地呆在风里,目送着妇人一路西去。这里是牧区的边缘,牧人的帐篷和土坯房里,偶尔可见的经幡,在风中孤独而飒飒地摇舞。她带着盐砖和熬茶吗?她带着风干的腊牛肉和锋利的藏刀吗?她带着御寒的冬衣和被雨淋透仍可以点火煮饭的火镰吗?

    “她并不言语,只是专注磕着头,一路西去,让西沉的夕阳把她沾满泥土的头发染成金色。在她明亮坚定的眸子里,任通向布达拉宫的路蔓延,蔓延,蔓延成一道绝命的风景和信仰。”

    她为什么要舍家弃命而去?

    刘汉生轻轻揭开被子,把关敏的衣裤推上去。李玲看到,关敏腿脚胳膊的肌肉早已萎缩,四肢细细的,像四根芦柴棒。乳房,也只剩下皱巴巴的皮,如同两张灰暗的膏药,中间透出两小坨贫瘠的黑。在氧气管的带领下,肚皮平静缓慢地一鼓一陷,这是她唯一的生命迹象。

    她为什么要舍家弃命而去?

    是的,望着镶嵌着软金琉璃的布达拉宫,眺望闪耀着圣洁寒光的珠峰之顶,因为我们抱着一丝希望,期待着一个奇迹。即便这希望渺茫,奇迹无期,但这就是人与动物的不同。没有了这希望,世界将如雪山般冰冷彻骨,没有了这悲悯,人生就如断崖般暗无天日。

    “我们必须活着,看到光明,才看到我们内心。”刘汉生说。

    李玲听着,庄重地点点头。

    10

    夜晚,室内静谧,除了监控仪规律的警报声和管中氧气流动的轻微丝丝声,就是李玲厚实的鼾声。她趴在床边,梦乡沉沉。

    王胜利翻动了一下身体,身上的仪器管线碰到了李玲的头上,但她没有丝毫动静。睡吧,好好睡吧。

    这是难得的不太疼痛的时刻。王胜利把管子、线路一一摘下来,轻轻地下了床。推开门,是楼道柔和的灯光。值夜的护士趴在办公柜台上,帽子歪斜,睡得正香。他蹑手蹑脚地扶着墙,轻飘飘地往尽头走。他知道自己暴瘦,但身体轻了,走路却更吃力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走了两个来回,却没有发现可以着手的地方。

    终于,在楼道的拐角,他看到了开水房。自动热水器的指示灯亮着,绿油油的光,如老鼠之眼。他不想喝水,他找管道。凉水管横着从墙里穿出来,一个直角弯管,把自来水引到下面的热水器里。热水器和墙面之间,有六七十公分宽。这就够了。他试着把悄悄用输液管编制的绳子向上扔去。没有成功。他的手扬起,一阵腹肋剧痛,使他差点喊出声来。镇定了一会儿,待疼痛稍小,他再次向横管上扔绳子。每一次挥动胳膊,疼痛让他几乎昏厥。人应该有很强的耐受力和适应性,疼了这么长时间,早就应该有抵抗力了,但他的疼却似乎越来越强烈。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四五次之后,绳子终于穿过了横管。他把绳子打了死结,抓住热水器的上沿,艰难地站立上去,把头钻进绳圈。

    再见乖女儿。再见乖老婆。

    他奋力向前跳起来,把整个身体跳离热水器的接水格板。

    子墨背着书包,崭新的书包,坐进小汽车,门砰地关上,“爸爸,开车。”院子里很多家庭有了小轿车,他们上学坐在车里,不怕雨淋,不怕太阳晒。子墨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架上,看着一辆辆伙伴家的车飞驰而去,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买车?李玲笑笑,不告诉你。回家,子墨问爸爸,我啥时候可以坐上小汽车?爸爸笑了,一把抱起她,不能攀比,但我可以告诉小乖乖,明年。现在,子墨终于坐进了车里,真皮座椅,柔软。宽阔天窗,敞亮。王胜利开着车子,把碟机打开,放起刚买的美国大片。观后镜里,李玲把脑袋往前探。他又把音量调大了一些。“好看吧?”他扭头冲李玲自豪一笑。方向一拐,车子猛然向路旁的大树冲去。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车身剧烈摆动,一场灾难就在眼前。

    11

    为了救助妻子,刘汉生已经入不敷出。城市人口急速膨胀,带来的效应之一是房价上涨。刘汉生在朋友撺掇下买的房,现在已经升值数倍。即使为此他家一度拮据,但当年的无心之举,现在派上了用场。和王胜利一个病房日久,他似乎已经和这个困难的家庭休戚与共。现在,他要把这套学区房卖掉。

    王胜利把自己悬掉在凉水横管上的时候,李玲听到了不祥的响动,从梦中惊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叫我去死,叫我去死。”王胜利暴跳如雷,恶毒地咒骂道。

    在关敏被宣布脑死亡之后,刘汉生不止一次地想过安乐死。

    人都乐于谈生,避讳谈死,但死又是每个人终将面对的问题。台湾著名NBA体育主播傅达仁最终选择了安乐死。在他家人公布的视频里,他从谈笑风生,到渐渐倒在家人温暖的怀抱,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两分钟的视频让人震撼。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傅达仁饱受胰脏癌折磨,暴瘦到只剩49公斤。

    他说,不能自理的生活毫无尊严。

    我们明明知道,他们在经受着自己无法忍受的痛苦,可是为什么不给他们选择的权利?就如关敏的氧气续命,就如王胜利的无望自戕?

    刘汉生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像给子墨办理上学一样,他开始托各种关系,寻找杜冷丁。这种麻醉药,可以缓解疼痛。为了这管控嚴格的药,已届中年的刘汉生,用他卖房的钱学会了逢迎,学会了拉关系,甚至学会了撒谎。

    12

    “让你见笑了。”这天,王胜利叫李玲扶他起来。刘汉生夹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扶靠在床头,王胜利对着刘汉生喃喃弱语。王胜利的脸颊形销骨立,眼睛深深陷进眼窝,仿佛两个黑洞,明明是暗灰的色彩,皮肤却虚虚地发胖发亮,胳膊骨头仿佛随时要戳破那层薄薄皱皱的皮。他坐起来,被子掀动,一股屎尿的味道播散开来——他已经开始失禁。李玲给他腿间夹了尿布,但随时的排泄,再手忙脚乱也无法阻止难闻的味道在房间弥漫。

    他腿如麻杆,尾椎突兀,肋骨凛凛,一如关敏。

    王胜利喉头上下慢慢滑动着,吞咽口水都艰难异常。很难想象,在一个月之前他是靠什么力量,把自己的身体悬挂在水管之上。这时,人对生的欲望,还比不上对死的渴求吧。

    李玲把一块干净的布塞进被子里去,扯出已经脏了的布,拿塑料袋装了,扎紧,放进床下的盆里。她每天要洗十几条这样的布,晒干轮流替换。

    李玲握住他的胳膊,两人的胳膊都在发抖。

    “我给你喂点水?”

    王胜利摇摇头。

    “又想子墨了?”

    王胜利点点头。

    “子墨现在坐同伴家的车,你不用操心。”

    王胜利又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每天回家去,给自己做饭,已经学会了好几道菜,会炒西红柿鸡蛋,会把洋芋叉了丝,还会蒸米饭了。吃完了洗锅,刷得虽然不干净,但也能看得过眼。她给自己定了闹钟,每天按时起床,刷牙,洗脸。中午回家,会午睡半个小时。晚上,做作业到十一点,洗脚睡觉……”

    听着听着,王胜利哭了,他越哭越厉害,肩膀抖得光光的头颅眼看着要掉下来。

    “你……我……她……”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身体一阵抽搐。刘汉生赶紧从床下摸出一支杜冷丁,针管吸了,迅疾扎进王胜利的胳膊。

    13

    李玲想和刘汉生谈谈。王胜利闹腾得越来越频繁,杜冷丁是唯一能让他安静一会儿的利器。每天,王胜利起,李玲起,王胜利睡,李玲睡。王胜利因疼痛而被动,李玲因王胜利而被动。他因药睡着,李玲因困乏睡着。她每天有洗不完的尿布,要给王胜利擦洗身体,按摩腿脚,刘汉生不在的时候,还要给关敏捏腿,注射流食,换洗衣被。她抽空得回家,去看看子墨,她毕竟才十三岁。

    李玲没有时间停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她想刘汉生在哪里,在干嘛。

    她忽然感到,自己已经深深依赖他了。他不在,她会想,他奔波到了哪里,在做什么事情。他在,就想听他说话,看他苍老了的脸带给她沉稳和安定。她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脸红,而羞耻。她明白这不是依赖,是依恋,而丈夫正在病床上痛苦地挣扎。感情是多么微妙和复杂啊,像照妖镜一样,照出了自私和无耻。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何时发生的,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但它确实来了,在她心里开始萌芽,蠢蠢欲动。她为这种情愫惴惴不安,但又无可奈何,就像面对丈夫渐渐走向死亡,她束手无策,茫然不知所措一样。她被它吞噬着,也折磨着,在丈夫凄厉痛苦的嘶喊中,她的心更加痛苦。她压抑着自己,就像在火山口上,压上了一块儿石头。王胜利醒来的时候,说他拖累了家,对不起她。现在,她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他,背叛了他。她想把自己向刘汉生敞开,求得他的谅解,可是见了他,自己又开不了口。

    这比撕裂丈夫的肉体的痛苦更甚,更要命。

    这到底是对是错?

    “汉生,我想……”李玲欲言又止。

    “我正要告诉你……”刘汉生沉浸在回忆里。

    “天突降暴雪,不长的队伍被雪花吞没。雪花灌进衣服的每一道褶皱和缝隙。茫茫雪中我看见,一群仙女翩然而来,她们衣袂飘飘,她们的笑容融化开雪幕,瞬间碧空如洗。你身着纱衣,洁白纯圣,向后弯着腰。相机碎片一片一片地聚拢来,重新恢复了模样,你站直了身姿,端起相机,把镜头对准我,老公,老公。随着咔嚓咔嚓的快门声……”

    “关敏,关敏,没有你,我……”

    背对着李玲,刘汉生握着关敏的手,盯着关敏微笑着的脸,感受着雪花包裹的寒冷与温暖。

    “大哥,我……”

    14

    王胜利疯狂地扭动身体,鼻孔里的管子再次被拔掉,各种传感器又一次被扯落下来。他眼睛圆睁眉毛怒竖,手挥舞着腿乱蹬着,试图把头撞向墙壁。床咯吱咯吱地呻吟,像要散架。

    王胜利把拳头一下一下砸向自己的肋部,仿佛那里恶魔聚集,沉雷将炸。李玲拿出杜冷丁,扎进他的皮肉。但这次,连杜冷丁也失效了。

    他暴怒得像是一只狂狮。

    李玲把手伸向他的胯下。

    王胜利爱喝酒。他曾告诉她,一个男人喝醉了,知道他会不会有事,只要看一个地方。如果拨弄他,起来,硬了,就没事。一直软着,就会有麻烦。这是男人的生命秘密。她想起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欢愉,仿若昨日,又遥若天际。除了杜冷丁,她不能帮他,在他的苦难里,是如此难捱,生不如死。而现在,终于连杜冷丁也无能为力了。

    她把手伸向他的神秘之所,握住它,乞求用她的方式,为他哪怕缓解分秒的苦痛。

    她揉搓着。似乎勃发起来,猛烈地抖动着,抖动着。突然,它像收缩的皮筋一样缩回去,软成一团,几欲消失。她想再次抓住它,已经绵软成泥。

    抬起头,被护士强行安上的监视仪上,心率线已拉直,平平地向前延伸,延伸,伸向辽辽虚无。

    久久,李玲呆呆地坐着,坐在王胜利已经安静的尸体旁,耳边只有他最后的话语:

    “我,你,她……”

    她就那样坐着。在黑夜里,她看见王胜利站起来,钻进汽车,发动车子,车子轻快地跑动起来,向子墨的学校驶去。

    15

    刘汉生第四次来到了张家界,这次除了采药向导之外,他还在寺庙里请了一位僧人。

    哪里有路呢,草木封锁之下,只有蔽日的树木,只有缠人扎脚的荆棘。在山里转悠了五天,他们一无所获。

    “已经转遍了。”采药向导说。

    “不,我们也许走岔了路。”

    “师傅带我见过,可是去了,没有呀。”僧人说。

    “不,您也许记错了。”

    在刘汉生的一再恳求下,两位向导答应再找一天。

    “六道轮回,若不相遇,便是无缘。”僧人说。

    人起于无明与爱执而轮回于生死。刘汉生不知道他处何道,关敏处何道,众生处何道,又是因何而苦。他只知道,众生苦而无出道,众生灭而无知缘由。他明白,明日再無建树,就只能遗憾返程。

    临近中午,他们人困马乏,或坐或躺,在一棵树下暂歇。眼见行程将止,刘汉生仰天而叹。满天的星斗升上来。

    “我是眼花了吗?”他问。

    “什么?”采药人顺着他的手指,抬头望去,登时跳将起来。接着,佛徒也惊呼起来。

    他们临下休憩的树上,不知何时,正开了满树灿烂的黄花,仿若夜空里点点繁星。

    “师傅是大善之人,必有后福。”僧人向刘汉生双手合十。这让刘汉生隐约想起神医临别的话。

    刘汉生摘了仙花,快马加鞭往回赶,生怕仙花败了萎了。跪到床前,他把花儿捧给关敏,凑近她的鼻翼,让她呼吸仙花的芬芳。就在靠近的一刹那,他愣住了。

    关敏已经没有了鼻息。

    “汉生,汉生。”他听见关敏深情地叫他,杳辽悠远,但清晰透彻直入骨髓。一转头,他的背后,是李玲深邃的目光。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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