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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活动说明书(中篇小说)

    时间:2021-01-31 14:09:22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维摩

    那年春天,我开始做两件事:一是夜里走路上下班,二是夜里写点东西。如果再穿件夜行衣,就如同武侠小说中的人物。九都市面积不大,就是长得邪乎,从东走到西需要两个小时,从南走到北却只需要放个屁的工夫。这个城市就像你想的那样,是个狭窄的长方形,我在城市这头,上班的地方在另一头,如果不借助交通工具,我只能披星戴月出门,再戴月披星回家。

    那天早上出发之前,我先钻到巷子深处喝了一碗牛肉汤,吃掉两份饼丝。九都市的早汤是人间至味,你必须爱它。汤馆门口拴着黄牛,黄牛眼角蒙着雾气。它的睾丸在它还是牛犊时,养牛人不等它头角长硬,不给它与母牛亲热的机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整套手术,从此它失去了冲动的雄性激素。自此它就温驯无比,即便顶你也用不上三分的力气,发怒时就像少年撒娇。这样的牛肉最适合熬汤,骨质疏松,肉散而油多,熬出的汤汁都是奶白色的。

    炖汤的伙夫挥汗如雨,切香菜、切葱花、切煮好的肉。他也常充当兼职屠夫,天边尚未露明,他就磨刀霍霍,磨刀石涎水滴答。胆小的汤客听到这些声音,立即四散逃去。张老三则会端 着汤碗走到门口。这种景象如同一场表演,他就是文惠君,看着庖丁干活儿。解腕尖刀游刃有余,剥皮抽筋恰似跳舞,鲜活的生命很快被分解为污血四溢的小山,有些血珠会溅落在看客的鞋子上。他们抖落血珠感叹牛肉的肥美,喝汤的神情欢快异常,似乎碗里盛的正是刚刚剔下的鲜肉。

    为了躲避张老三,我溜着墙根走,然后纵身一个小跳,跨过油污、血汁和腐臭交融的暗沟,落地后我晃了几下。端着热汤的张老三在背后惊叹,呦,腐败分子来啦?我回他,扯淡,我一个教书匠咋腐败?张老三说,王校长您太谦虚啦,没有个几万块谁敢进你的门?

    我懒得理他,张老三就是这么庸俗,他侄子去年考我们学校差了两分,为了一万五的择校费他踢破了我家门槛,我没松口,他就到处贬损我。

    我启程从长方形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去,一路上目击两起交通事故。一辆破面包车在马路牙子上倒车,结果擦住红绿灯灯杆,灯杆剧烈晃动了一下,晃碎了尾灯。另一个女司机左拐时刮了骑电动车的小伙子,女司机下车道了歉,然后他们加了微信。我猜今晚他们会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共进晚餐,然后畅谈一下美丽人生……

    听到学校预备铃聲时,我的脚掌也将近崩溃,浓稠的汗汁在脊背上滚滚流淌。有学生举着鸡蛋灌饼和豆浆,一边小跑一边把豆浆洒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如果地上没有油渍,你就能看见方砖上雕琢着牡丹花。前几天我还在晚报副刊上发表了一个豆腐块,夸这些花砖有特色,批评占道经营的小贩破坏卫生,给全国卫生城市抹黑。当天下午,门口的小贩就不肯卖给我鸡蛋饼啦,卖煎饼的、卖包子的、卖米线的纷纷效仿,对我爱答不理。

    我高声叫着,根号二立即锁上大门,把迟到的学生都拦截到指定区域。我擦掉额头的咸腥,大声训斥说,迟到就是轻视学业,如果考不上大学,你们报名来上复读班的时候,我会一脚把你们踢出去。他们的父母都在无形中给我加油鼓劲。队列里的女生已经开始轻声抽泣,男生则垂着头。我让他们在迟到本上签名,月考时我要抽查他们的成绩,考得不好就罚写五百字《心理活动说明书》。

    按照习惯,进办公楼前,我需要到几个重点班门口走一遭,看一看我的庄稼苗长势如何。当然,我也有私心,我女儿在最好的那个班里,平时我顾不上她,早晚监控一下学习状态还是很有必要的。我盘算着这些事情,从教学楼又走回到办公楼边。

    办公楼已经是风烛残年,楼板轻薄,裂缝四起。老师们已经搬了出去,只有我和老李头守着它。有一次我跟老李头说,早晚会被砸死在这里。他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换个工作环境当然没问题,可新修教学楼的资金还没有审计完,夹着尾巴肯定没错。他的决策很英明,本市的日报记者还专门采访了我们两个坚持在危楼中办公的灵魂工程师。年底市教育局下了红头文件表彰我们,可惜老李头没能到场参会,他被纪检组约谈的时候血压顶破了脑门,这时候还躺在第一人民医院的病床上打哆嗦。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面正乱作一团。根号二把几个小混蛋关在里面,自己却先溜掉了。一个小混蛋卧在我的椅子里翻看着电脑,脚丫跷在办公桌上,大声念着昨天我起草的文件。我脑门里血气上涌,断喝一声,小瘪犊子们惊慌失措,四散开去,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我让他们立刻回到自己班级里去,那个小混蛋当然也想借机溜走,我抓起一本书扔过去,正中他的后背,他立刻蜡烛样凝固在原地。我说,关上门,把书捡起来。小混蛋立刻照做,把书捡起来放在我的桌上。我问,哪个班的?叫啥名字?为啥迟到?他梗着脖子,眼睛斜着用余光上下扫描我,说我叫曲非洲,高三四班的,我爸不在了,我妈睡懒觉,我家远,所以迟到。我问,你妈是老睡懒觉还只是今天睡了懒觉?他说我妈的老相好要动手术,就去省城联系专家,回来时已经三更半夜了。我问,你没有闹钟吗?你多大了还指望你妈,你这个借口糟糕透顶,罚写一千五百字的《心理活动说明书》,另外让你妈明天来学校一趟。他说我们的作文也不过是七百字,一千五百字实在太难,我妈明天还要去省城,肯定来不了。我说你别跟我讨价还价,明天早上这两件事你办不到,以后就别来上学啦。还有你给我查查,是谁把我笔名传出去的。他终于有了愉快的神色,出门的时候还递给我一个谄媚的微笑。我就是这样知人善任,能让一堆粪土发挥应有的热量。

    曲非洲刚走就有人敲门。昨天局里给我打过招呼,说是要派一个新的校团委书记来补缺,还能当音乐老师用,想必就是她了。我把鼠标从地上捡起来,擦掉小混蛋遗留在桌子上的鞋印,喊了一声请进,门吱呀一下就被香水推开了。她伸出右手的时候,眉梢的笑容顿了一下,说王校长,早上骑电动车的男生是我中学同学,虽说是交通事故,但解决很快。我说好啊,多亏是同学,要是撞住别人就不好脱身啦。她点了点头问,我什么时候来上班?我说你的办公室就在一楼,暂时委屈一下,等新楼那边收拾好了再另行安排。她又点了点头说,我去总务领钥匙。她叫赵姗姗,除了走路节奏跟“姗姗”有些相近,这个名字就过于普通了。

    老李头住院以后,原本我就是这里唯一的留守者,现在又多了一个她,这多少让我感到欣慰。我嫌恶这座旧楼,除了它的清静。现在我可以动手再写点什么,为了这个计划我从网上订购了一个机械键盘,那种嗒嗒的击键声很有老旧打字机的快感。我喜欢老旧的东西,如同喜欢这座城市。这个城市的地下掩埋了一百多个旧王朝的帝王,他们的骨殖早已化为泥土,陪葬品被人盗掘精光,只有故事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即便是根号二这样的人也时常把他们挂在嘴边,他说着汉朝皇帝的名字,把唐朝皇帝的故事安上去,然后指一指赵珊珊背影说,皇上后宫里都是这样的女人,好几百个,累死他个龟孙也用不完。他点上烟,在袅袅而上的淡蓝色雾气中感叹,可惜了那些没沾过皇上身的美女,干渴了一辈子,到头来只好去御花园搬砖、种草,或者去御膳房推碾子拉磨。我俯视着他,想象着他头脑中的画面,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抓住了赵姗姗的背影。

    她今天又换了一件浅粉色的短大衣,走过旧楼门口那棵大树时,如同枯枝上绽放的桃花,生动可人。不远处的教学楼上,小瘪犊子们靠着栏杆吹口哨,曲非洲依然是最起劲的那个。我指了指他们,他们哄笑着散去。笑声散尽以后,我决定去曲非洲的家里一趟。

    曲非洲家住郊区,我没想到这所逼仄的居民楼里,给我开门的竟然是柳眉。柳眉倒是很自然地把我让了进去,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想起了她身上毛桃或者青杏般的味道。那时候我对这种味道是多么贪婪,我常常在操场角落的水塔下紧紧抱着她,一语不发,直到老师打着手电筒赶来,气急败坏地将我们驱散。多年不见,这种味道已经被劣质化妆品所遮盖。她的嘴角已经松弛,只有身子还是那么瘦削,头发还是扎在脑后。

    她去倒茶的一小段时间里,我眼睛在小屋里睃巡。这种老式的居民楼与时代严重脱节,让我想起了柳眉的母亲。她原先在国营纱厂上班,常常拿大小不一的布头回家。她的手真是巧啊,就用那些布头做成了一件件衣服。她还给我做过一对套袖,那套袖让我双臂有了使不完的劲儿。那时候她家没有能顶事的男人,重活都是我去包办。干完活我从不在她家吃饭,她家有个废物。

    柳眉那懒鬼爸爸上夜班的时候打瞌睡,裤子被绞进了机床里,醒来后两条腿已经喂给了机器。手术钱让娘俩举债多年,他却心安理得,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我那么嫌恶他,还不得不用省下的早点钱给他买烟。他欢快地抽着,咧开黄牙参差的嘴大笑,迸发出的恶臭连续不断地喷在我脸上。他說我闺女长得那么顺溜,这辈子是轮不到你啦。他边说边咳嗽,咳嗽完就把黄痰吐在地上,扯过柳眉洗净晒干的枕巾抹去嘴角的黏液。我摔门而去的时候,他大声说散花不好抽,下回拿红塔山啊,红塔山,信球(中原地区方言,形容人傻)。

    信球,非洲他爸也是个信球啊。柳眉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十月里的落叶,被凉风卷得飘飘荡荡。她瘦小的头颅比整栋楼房还要沉重,不得不用双手勉力撑着。那双手已经失去水分和色泽,皮肉掩不住骨节的棱角。当年她没有考上大学,她妈就提前退休让她到厂里接了班。年轻漂亮的纺织女工谁不想要?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媒人来的时候满脸喜色,走的时候一脸黑云。据说几个不错的小伙子央着父母上门,都被她爸气走了。

    她爸咽气后,她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头啦,谁知医院在她爸肚里发现老鼠药。半个月后公安拷走了她妈。她妈上警车的时候,柳眉哭得像丢在火堆里的蜡烛,倒是老太太一粒金豆没掉,她用带着铐子的手给柳眉抹泪,说你别哭,你妈才应该哭。柳眉一个劲儿摇头,嗓子迸出了血珠,可血珠拦不住警车,血珠也拦不住生活这头狂奔的野马。没过几年柳眉在百货楼南边小街从事个体经营。这时候老曲还在九都市住单身宿舍,有一回他去柳眉那补衣服,衣服递到柳眉手上补得又快又好,他就老去送点儿缝缝补补的活儿,送着送着就送成了两口子。纱厂拆迁那会儿,柳眉没了住处,俩人就狠狠心在这里买了房。买房借的钱还没还完,曲非洲就出生了。

    真是个讨债鬼啊,柳眉说,你不知道曲非洲有多能吃,嘬得我奶头生疼,揪下来嘴上总带着血丝。奶粉一袋接一袋喂得我心里冒火。老曲是眼睛里冒火,要是不冒火他干吗报名去非洲?第一回去了五年,回来后抱了一堆票子,还完债还有不少余头。老曲说受够啦,可我说还想开个铺子,进点衣服卖卖,孩子大了花销也大。老曲横下心说行,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说到这儿柳眉指缝里小溪潺潺,她说只能怪我自己,是我逼他走的。我说,等着也不是办法,你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她摇摇头,嘴角一如当年给她爸洗枕巾般坚强。

    短暂的沉默里,电视机突然没了图像,她转过身去摆弄。臀部翘得老高,散发着苹果熟透的气息,如果我没有去上大学,这个苹果就应该是属于我的。柳眉啊,没想到还能遇见你,柳眉啊,没想到你会是曲非洲的妈。想起曲非洲我脑海里咔嚓地亮起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说的那句“老相好”。这仨字热辣辣地刺痛了我,她竟然有个老相好,她竟然对我遮遮掩掩,装扮出一脸的圣洁。砰的一下我被点燃了,跳过去箍住她,紧紧顶着她的臀部。她受了惊,但身子来回扭动,我喉咙里爆发出低吼。她扭动得更加剧烈,轻声说着不要不要,就在这不要声中,我颓然倒塌了,离婚几年我已经丧失与女人搏斗的经验,这么剧烈的扭动已经无法承受。我瘫倒在地板上,她整理着衣服和头发,半晌儿没有说话,然后转身进了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条裤子。她说换上吧,老曲的。我在羞愤中整理好衣服,换下裤子说走了。她问我怎么来的,我说走路。她说挺远的,我送你吧。她启动面包车轰鸣如雷,很快就到了学校门口。我跳下车的时候她低声说,你当初要是没有考上大学多好。这句话我听得不很真切。她又是一脚轰鸣,面包车消失在腾起的青烟之中。

    自从赵姗姗打开尘封已久的音乐组办公室,这里老是琴声不断。有一天上楼时她突然喊住我,说是想给学校组建一个合唱队。我说行,但是毕业班不能参加。她给了我一个明艳的笑容,亮得人眼睛发痛。

    这是我们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学生社团,那天下午开始,这里热闹非凡,每天都有学生找她。她的房门总是敞开着,里面传来清脆的琴声和高高低低的伴唱。这些伴唱从涣散到整齐,从整齐再到错落有致,进展之快远超了他们的学习成绩。毕业班冲刺动员会上,赵姗姗带队合唱了一首《心若在梦就在》,博得满堂喝彩,男生们口哨不断,曲非洲又是最为起劲的。赵姗姗兴奋得脸发红,从那以后,学校每周的升旗仪式就加上了他们的国歌合唱。

    消息迅速传遍九都市每个学校。团市委把这个形式树为爱国主义教育新典型,教育局在全市中小学推广我校的宝贵经验,主管教育的副市长不辞劳苦亲自下基层调研。副市长调研时与赵姗姗走在队伍最前面,频频亲切交谈,教育局领导在身后跟着,不住点头称赞,我在队伍尾部显得很是多余。调研快结束时,副市长再次向赵姗姗伸出右手说,小赵你很有想法,假以时日定成大器。赵姗姗握住他的手,说哪里哪里,都是王校长和同事们鼎力支持。临走的时候副市长指了指风烛残年的老旧办公楼问赵姗姗,听说你就在那里办公?赵姗姗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啊,冬暖夏凉。他转脸对身边的教育局长说,立个项,拆了重盖。副市长的车开出不远停了下来,后窗玻璃缓缓降落,我一溜小跑把笑脸送了上去。他说小赵很有能力,你要配合好她的工作。我连连称是,他才放心地绝尘而去。

    想起这些我心里很失落,但我仍然对她的工作给予支持。旧楼不能再用下去啦,墙上已经写满了红色的“拆”字,新楼上还剩一大一小两间房子,我把大的那间让给了她。她的合唱队常常排练,需要场地。听到这样的安排她喜出望外,立刻从办公室抱了个很胖的白色小熊送给我,说看它跟你像不像。我接过这只毛茸小熊的时候又碰到了她的手,这次传来的是温润滑腻,震颤从我心尖传来,在周身荡漾不已。

    过来帮赵姗姗搬东西的这些孩子就像年輕时的我一样,干起活来从不惜力,只不过那个年龄段我的力气都用在了那个懒鬼身上。如果周末是这样的好天气,他就闹着要晒太阳。柳眉和她妈没了辙,只能望向我。我立刻到床边背起了他。他的裤管里空空荡荡,我只能把胳膊别过去把他固定在背上。他开心地举着香烟,把唾沫星子喷在我后颈里。他说好啊,真是红塔山,你个信球。这话让我无法反驳,我知道我确实是个信球。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顿饭能顶上我爸妈俩人的量。他们一边把自己碗里的饭菜拨给我,一边苦口婆心地跟我讲上大学的重要性。我一面应付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跟他们请示能否多给几个早点钱。他们拿着我的试卷,欣慰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却把这些来之不易的钱换成了一盒盒香烟。红塔山啊红塔山,那可是领导们专享的牌子,倒成了这个懒鬼炫耀的资本。他贪婪地吮吸着温暖的阳光,呼出烟雾和腐臭。他向走过的熟人招着手,说过来尝尝我的烟,红塔山啊,厂长也吸不上哩。他那些游手好闲的工友立刻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分享我的血汗。他们在烟雾里痛说革命家史,描述着某个女工桃红柳绿的故事。他们朝我挤眉弄眼,说这个女婿不错呀。懒鬼啐一口,说凭我们家柳眉那身段,咋能便宜他呢?这话扎得我耳朵生疼,我大步流星扛起他进了楼道,他的工友们一哄而散。他敲着我的头,用最恶毒的话骂我,楼梯上洒遍了腥臭的涎水。我说你得把柳眉嫁给我。他说放屁,除非我死了。我咣当一下把他扔在楼道里,他捂着头翻滚,高声喊叫着柳眉她妈的名字。我仓皇逃走,从此以后再没进过他的家门。

    赵姗姗说让我走路上班时叫上她,也好有个伴。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喝牛肉汤,炖汤的伙夫照例在门口卖弄着庖丁解牛的手艺。看到这一幕她背过脸去,把大半碗好汤丢弃在饭桌上,我暗自惋惜,因为买汤是我掏的腰包。她低声问我那头牛头上有角为什么不反抗,我就厚颜无耻地把道理给她讲了一遍。她问那些下水为啥要收起来,我说不但有用而且很贵,其中的两样东西被称作牛中双杰,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单受不了。她听得满脸绯红,埋怨我乱讲。我说是你起的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说不过我,就把自己刚用过的餐巾纸揉成团扔过来。我用胳膊挡了一下,纸团掉在了面前的汤碗里,我不动声色地将纸巾挑出来继续喝。她捂着嘴笑,说你把我这碗也喝了吧,我说行。就在这样来言去语的时候,张老三进门了,他对着赵姗姗打量了很久,意味深长地朝我点点头说,腐败出现了新形式。

    我为什么要请赵姗姗喝牛肉汤?这事需要推到前一天晚上。我们学校即将年满六十周岁,在社会上功成名就的校友们筹划搞一个校庆。既然是甲子轮回,就得隆重些,其中某个老板决定捐一笔款,以作学校建设之用。听了这个消息其他人掌声雷动,他们摆下鸿门宴,一定要让我出席。我对他们的手段十分清楚,其中的大部分人曾经是我的同窗,现在是我的学生家长,我们共同在酒桌上并肩战斗的历史超过了二十年。我离开办公室时,发现隔壁的灯还亮着。赵姗姗的工作并不算多,但她习惯每天很晚回家,有时是写工作计划,有时是在看书。我敲门进去,说走吧吃饭去。她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说还是东边,今天老同学要给咱学校捐钱,说不定还能给你捐一架新钢琴呐。她立刻合上书说好事啊,我给你当司机。

    上车前我有些后悔,我本不想带人去赶赴酒场,免得当众出丑的样子被传出去。她见我面色凝重,就问我什么情况,我照直说了。她口气无比轻松,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不就是几杯酒嘛。她打开CD机,里面旋律轻柔。我说好听,她说是音箱的缘故,这辆车的音响系统完全改过了。我望着窗外,夜色中的城市正在释放入睡前多余的精力,路上行人匆匆,好在遇到的红灯不多,很快就望见九都市中轴线上的那个标志性雕塑。她突然爆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想起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把这个雕塑形容成那个。哪个?那个嘛。什么这个那个的?那个嘛,就是男人的那个。这可真是意外,我简直有些春风得意了,我说那是我写的,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的眼睛。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个笔名,说还有一篇是写咱学校门口的流动摊贩的,现在他已经不肯卖给我鸡蛋饼啦,包子铺和米线店也跟我集体作对,我现在只能在三条街以外的医院食堂混饭吃。她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哈哈大笑。交警走过来敲她的窗户,她连声说着对不起,启动汽车继续前行。快到酒店时,她说市领导对你那个稿子很有意见。我说哪个?她说就雕塑那个。我问谁啊。她没有接茬,因为酒香扑鼻门户洞开,一溜儿小酒杯依次摆开,有人高喊着王校长进门先喝三杯啊,可把哥几个等坏了。我指了指身边的赵姗姗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有人抢过话头说,王哥好福气呦,新嫂子年轻漂亮,啥时候勾搭上的?酒桌上轰的一下,我说别乱讲,人家赵老师还没结婚呢。赵姗姗风轻云淡地微笑着说,我是新来的校团委书记。这话说完,我看见对面陈总的眼睛里分明闪了闪光。

    陈总说,老王,你的三杯不能免,是赵老师给你倒还是我给你倒?赵姗姗立刻倒戈相向,把三杯酒笑盈盈地举到我面前。要是平时,我一定会找借口耍赖,但是在赵姗姗面前我实在不愿意丢这个人。我仰头依次喝完,肚子里的火焰顿时从天而降。这些老油条没等我拿起筷子,就走马灯般找我敬酒。我虽然头晕但并不犯傻,赵姗姗也不傻,她立刻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事。她说王校长最近比较疲劳,咱们还是慢慢来吧。酒桌上又是轰的一下,说赵书记很贴心啊,你咋知道王校长很疲劳的?

    赵姗姗噌的一下臊红了脸,说喝酒图气氛,别把人往死里整嘛。陈总说,赵书记你有所不知,我们是让他喝舒坦,缓解疲劳嘛。赵姗姗面色一寒,抄起我的酒杯站了起来说,既然如此,我跟大家初次见面,按道理也得给几位校友敬酒才是。

    接下来的事情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想破头也不会想到会以那种结局收场。我搀着赵姗姗离开的时候,酒桌上只剩下赵总趴着朝我摆手,其他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服务员还在上着热菜,我已经搀着她到了楼梯口。赵姗姗倚着我在衣袋里摸索了半天,扔给我一把钥匙,我没有接住,钥匙就径直掉到了楼梯下面。她个子太高身子太软,搀扶起来东倒西歪,我只能背起她走下去。下面的服务生已经捡起了钥匙,说先生喝酒不能开车,需要代驾吗?我说当然需要,我他妈的根本就不会开车。他帮我打了电话,没多久代驾就骑着自行车赶来。

    代驾问我去哪儿,我这才发现赵姗姗已经睡着。我摇了摇她,问她住哪儿,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个小区的名字,代驾说知道了,发动汽车融入夜色。我摇下车窗,贪婪地吹着夜风。他说怎么让女人喝成这样,我没理他,他自觉没趣地打开了音响,立刻就被惊住了。他说这音响真好啊,比这车还贵吧。我说别问我,问她。他说年纪轻轻的这么有钱,她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见我不接话,终于沉默下来。

    这个城市的南端便是一条大河,过了河也是郊区,但是这边的郊区要远比铁路北边的郊区繁华。这里都是近些年兴起的高层楼盘,价格不菲。代驾把车停在楼下,我指指赵姗姗说帮我把她搀上去,他说我们没有这项服务。我背起赵姗姗进了电梯,梯门关闭的瞬间,她说十八楼,我说你醒了怎么还不下来。她说再歇会儿,反正坐电梯你也不累。她修长的胳臂和小腿现在正环在我的颈上和腰上,她头上的栗色瀑布从肩头倾泻下来,很温暖、很软、很滑。在门口我终于回过神来,跟她要钥匙,她说老杂(中原方言,土气不时髦的意思),你往前走。我顺从地往前走了一步,她瘦长的手指从我肩上越过,按在蓝色的液晶屏上,哗啦一声,门就自动弹开了。指纹的,老杂。她说着从我背上跳了下来,紧走几步倒在宽大的沙发上。她说开灯我就开灯,她说开窗我就开窗,她说去卫生间拿个脸盆我就立刻去拿。盆子还没有拿出来就听见外面哗啦啦的呕吐声。

    我把地板收拾干净然后又把拖布冲洗了几遍,客厅里的酒味已经被甘甜醇厚的香味掩盖。她吐过后精神好了许多,正在阳台边的茶桌上摆弄香炉,我说惠安沉。温中止呕,纳气平喘,她立刻把意外的目光投向我。她说行家啊,我说能不当行家吗?我前妻就是卖这个的。她问,后来呢?我说卖着卖着就把自己个儿卖给顾客了。她说你真冷幽默。我说其实不想冷,没辙。我在沙发里寻找了一个角落,远远地看她泡茶。她的茶桌很大,用料应该是不错的红酸枝,旁边的琴架上放着一把古琴,朱砂大漆,有大片的流水断纹,我走过来才发现上面还有描金的图案。她见我看得入神,问,你也懂这个?我说书上读过,你很识货。她对我的赞美无动于衷,烫了茶盏又沏上茶,说过来坐吧。

    我端起茶盏,意外发现桌子上放著一个相框,照片上的男人搂着她,背后是阳光和大海。那个男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我指了指问,这是你爸?她立刻把相框反扣下来,阳光和大海消失了。她说你知道吗?你背上挺臭。我说天天走路上下班,走一趟出一趟汗,能不臭吗?她说那你赶紧回家洗洗睡吧。我说太突然了吧,不是得发生点啥事儿吗?电影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她终于又有了笑容,她说别贫了,咱俩不可能。出门时我回身对她说,明天早上喝牛肉汤吧,醒酒养胃。她说好。

    喝完汤天边已经透光,她穿着运动鞋,摆明了要跟我走路上班,这样的好意我当然不能拒绝。张老三端着汤碗在门口目送我们的背影,这让我心底涌动着莫名其妙的畅快。她说你那帮狐朋狗友挺下作。我说男人都这样,工作上压抑了久了,酒桌上有点变态。她说你还真像个作家,深刻。我说你要是局领导就赶紧提拔我。她说学校需要老师不需要作家,我说当年没离开教学岗位的时候我也是名声在外,培养的栋梁遍天下。她夸奖我脸皮真厚,我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她说我笑得走不成路,咱换个话题。我说行,你起个头。她问,陈总还会不会给咱捐款了?我说肯定会。她问原因,我本来想说说老陈看她时的眼神,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说你酒量挺大,有啥经验传授给我呗。她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走了大约一站地,她叫了一声老王,然后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陪我爸喝酒了。他是个聋子,我说什么他听不见,他说什么我听不懂。她还说,我爸在部队是侦察兵,那年他在高平谅山一线,执行任务返回时为保护他的好战友,比他小几岁的指导员,被敌人打过来的高炮的气浪掀翻在树坑里,醒来后身上零件齐全,只是耳朵成了摆设。后来部队整编,指导员找到了我爸,说 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安排好。他给我爸找了对象成了家,后来又带我爸来九都市落户。那时候他已经军分区的领导了,就把我爸安排在军分区干后勤。大厂效益好,就把我妈安排在了纱厂。后来他又帮忙把我妈调到人民公园管理处,事业全供,算是进了保险箱。我爸说聋了真好,从此世间一半的烦心事就离他远去了。我爸爱喝酒,他越喝越塌架,挺高的大老爷们缩成了不大点儿的球球,喝着喝着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赵姗姗脚步突然加快了,她的腿比我长,我只能喘吁吁地跟着,就这样并肩走进了学校。我一反常态没有召集迟到的学生训话,直接让他们回班级上课了。根号二用诧异的目光看我,然后又看赵姗姗,我们俩都没搭理他,各自回了办公室。从那以后我总会绕点路去她小区等她,然后与她一起步行上班,只是不再去喝牛肉汤了,她说早餐吃得太油腻对身体不好。我突然觉得这姑娘傻得可爱。

    赵姗姗不在那几天,学校发生了挺大的一个事。我感觉无法摆平,这时候要是老李头在就好了,这个老油条总是有使不完的妙招,可他现在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每当我打电话的时候,他最关心的是医保能给他报销多少钱。我问你还记得学校那栋旧楼吗?他说废话,咱俩的办公室还在上面呢。我说那是以前,现在我们都在新楼办公,那里成了工地。他很诧异地喔了一声,我说你在新楼也有一个办公室,东西都给你搬过去了。听到这话他长出了一口气,我说工地出了个事儿,你给我支支招。他说我脑子疼,你自己做主吧,我说你是校长,这事儿得你来定夺。

    某天晚上一对学生在旧楼里谈恋爱。那里已经成了拆迁工地,既没有电也没有灯,他俩点着蜡烛说情话,突然那帮小瘪犊子就闯了进来,为首的还是曲非洲,他们打跑了男生又对女生动手动脚。没多久男生带了援军赶来,双方陷入混战,根号二带领大军闻讯而来将他们一网打尽。本来是狗咬狗一嘴毛的事儿,可没想到女生家长找上门来,说女儿遭到强奸,要求严肃处理凶手。我说顶多也就算个猥亵,离强奸还有一段距离嘛。他马上严肃地告诉我,如果我以这种态度处理此事,他只好诉诸法律程序。听到最后四个字我脑袋大了一圈,老李头听完我的诉说,大声叫着医生,他说我脑仁儿又疼了,咱们回头再联系。这家伙的妙招全用在应付我上了,我感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时候要是赵姗姗在就好了,多少能给我点建设性意见。

    于是我给她打去电话,故意隐去了受害人是合唱队队员的事实不说,以免她站到我的对立面去。她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也不是单靠学校能解决的事。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放下电话我责令当事人立刻去把各自的家长叫来。小瘪犊子们散去以后,曲非洲还迟迟不想离开,我说你今天要是不叫家长,以后真的不用再来啦。曲非洲说我们没有强奸,就是隔着衣服摸了她几把,太冤。我说摸也不行,你以为你还是幼儿园小孩子,撩猫逗狗的没人管?他盯着我的裤子目光如刀,我这才想起来我穿的还是柳眉给的裤子。我有些尴尬,于是我缓和了语气,问他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他说最近我们几个老是逃课打双升,那里避风又安全,没想到那天晚上我们的地盘被他俩占了,我们仗着人多就把男生打跑了,正在洗牌的时候,小陈见女生没走,就动了歪心思。我问哪个小陈。他说就是陈董事长的儿子,据说要给咱们学校捐钱的那个。我听得后背上汗毛倒竖,老陈啊老陈,真是家学渊源啊,学到精髓啦。我立马给他打电话,他说他还在外地开会,只要我能摆平这事儿,钱都好说。我说,这不光是钱的事儿,他说学校六十年校庆的费用我也全包啦,咱俩同学一场几十年交情,你不能见死不救。这话把我噎得直抻脖子,我问曲非洲那几个小瘪犊子家里什么背景,我听他说完我腰杆子硬了很多,我说这事儿别人都有门路解决,你咋办?他冷冷地盯着我的裤子一语不发,我说你快回去叫家长吧,我跟你商量不成。他梗着脖子从我视野里消失了。

    家长们都很配合,我说学校可以帮助协调解决,但是对方的赔偿是决然少不了的,到时候赔偿款均摊,他们点头说好。我说,你们有关系的都帮忙跑跑,做好最坏打算,他们点头说好。我说那就分头行动吧。

    柳眉实在是行动得太晚,她赶到的时候学生们已经在上晚自习,我收拾完办公室正准备离开。她身上香水凶猛,把我迅速吞没在漫山遍野的桃红色之中。我揣摩着她的香水和赵姗姗的相比能差多少。楼上突然铃声大作,脚步杂沓,校园跌落于喧哗之中。柳眉趴在办公桌上不停地抽泣,这声音让我迅速干枯,我说你别委屈自己。她说老王,你还是原来那样。我说胖了,顶俩。她说你当初要是这么会耍嘴,我爸也不至于拆散咱俩。我说他要是不拆,我也學不会耍嘴。柳眉走后,我故意隔了十几分钟才下楼。柳眉在远处街角边的路灯下等我,旁边是那辆缺了一只尾灯的面包车,发动机在嗡嗡空转,没有那么声嘶力竭。她说我送你,我摇头说不用了,只要我在这学校,曲非洲就没事,放心吧。她满脸歉疚,说我实在没办法。她又说我一定让非洲学好,不给你添乱。我说好。说完就和她擦肩而过,三两下就走到了路对面。夜风微凉,月色如水,唯有这夜风和月色几十年没变。我踩着它们就像踩着当年的记忆,那些记忆在脚下嘎吱作响,碎成粉末还在苦苦挣扎。真让人无奈啊,我想着。

    最近我明白了一条规律:当一个企业老板想要找到你时,通常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我以为老陈急切见我是要跟我说孩子的事,到了他办公室才发现早就有人等在那里了。他的女秘书给我沏上茶,很规矩地退出去关上了门。老陈把档案袋推到我跟前,指指我对面说,这个老弟想认识你,托我给搭搭桥。我目测了一下袋子厚度说,这是啥意思?老陈说,你们不是有个盖办公楼的工程吗?我说那我做不了主,局里要搞招标会的。老陈说局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将来在你地盘上的事,你多担待就行了。我说我地盘上能有多少事?既然只管这些,我就却之不恭了。对面的人站起来给我递过一张名片,我接过来和他握手,相互加了微信,他便匆匆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老陈两个人。他让女秘书进来把茶泼了重泡,她立刻撤走一次性纸杯,换了一套精致的茶具过来。她领口很低,泡茶时春光乍泄,有意无意地反复了多次。我暗自感叹老陈的艳福,他终于把话题扯到了儿子身上。我说我现在手里捏了俩王四个二,你就放宽心吧。他说好,这事你操心,校庆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捐助那笔钱明天就给你打过去。我说再敲你一回竹杠。他问什么价。我说一架钢琴,赵姗姗用的。他的金丝眼镜后面又闪烁起了光芒,说没问题啊,没问题啊,能不能单独请赵书记吃个饭?我说那看你自己本事,我不拦着。

    赵姗姗要做什么事,我根本拦不住。她回来那天没跟我提前打招呼,我在门口看见了她的车,才知道她已经上班了。车前侧的刮痕还在,隐隐生了锈。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我在校门口目送学生们进班,抬头就看见了她。她站在办公室窗口望着我,这一望让我有点儿久别重逢的感觉。我给根号二交代了几句,就匆匆走上楼去。她的门没有关,我走进去时她正坐在窗前看书。九都市的春天温和慵懒,最宜读书,只是这样的美好时光过于短促,常常一本书没看完就到了炎夏。她指了指办公桌上的袋子说给你买的,我已经闻到了鸡蛋饼和豆浆的气息。我问这几天如何。她说太多,太复杂,不知从何说起。我说那就从请假第一天说起。她把书放在膝盖上,说总之我爸托我的事已经办妥。

    我嘴里满是食物,只能含糊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她说下个月市里有个合唱比赛,我想带队参加。我说支持。她说合唱队少了一个女队员。我说哦。她说听说家里要给她办退学。我说哦。她问,这事你打算怎么办?我没接腔,嘴里嚼得沙沙作响,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她举起书念着,问了数声,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默默无言,无人敢应。我说姑娘家家的,读什么《水浒传》?她把书举了举,原来是杜拉斯的《情人》。我说那上面没这句。她说你要是不把这事办好,我就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了。我说行。她又问我是不是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了老陈,我说一切为了学校嘛。她冷笑着说行,今晚我要跟他约会。听了这话我心里堵得慌,我原以为她会拒绝,谁知道结果这么出人意料。

    在门口我和女儿的班主任撞了个满怀,她带来了我最不愿意听的消息,我的小棉袄成绩正在下降,据说跟学校的小瘪犊子们走得很近。我很恼火,如果不是因为急着到局里开会,我一定要把她找来狠狠地教训一顿。会议没什么新意,依然是强调做好考前动员,将来要对上线人数最多的学校给予奖励,明确一把手责任制,等等。

    散了会,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叫住我。他对我说,组织上正在考虑让你接替老李头,这建议老李头也多次提过,毕竟年龄就要到了,身体也不好,你要早做准备。我倏地站起来,说我一定再接再厉不辜负上级的期望。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他又对说,我这可不是代表组织谈话,只是从工作出发,提醒你早做准备。我说好,我一定充分准备。

    我已经很久没有白天回过家了,如果我没有那么慌乱,一定会注意到家里有人。注意到家里有人,就不会被自己的女儿吓到。可是我急迫地去自己房间翻找那个档案袋,进门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她脚步悄无声息,倚着门叫了一声爸,吓得我把纸袋扔在了床头的书堆里。书堆立刻坍塌了,摆在书上的台灯砰地掉在地上,碎成一摊碎片。

    我一边扒书,一边问你咋回来了。她说头疼,刚吃了药,歇会儿。我这才注意到她两颊潮红,我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温度适中。我说退烧了,等会儿赶紧回学校去,你这段儿成绩波动得厉害,你们班主任去找我了。八婆,她骂。我说,怎么还学会骂人了?她说她跟你还说啥了。我说没来得及,我急着去局里开会。她哦了一声就返回自己屋里去。我本想跟她多聊几句,她砰地关上了门。孩子大了,总得有自己的空间,何况她还穿着睡衣,我也不好径直闯进去。我在门口大声说,等会儿把我的屋子也收拾一下,然后拿着档案袋匆匆离去。

    我怀抱着那个袋子就像抱着未满月的女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那个时候我最幸福。离婚以后,我就把工作当成了爱好。我早出晚归、加班加点,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这个?现在这个美梦就要实现,开水烧了八成,就差最后一把火了。我坐在出租车上给副局长打电话,说想到您那里报个材料,不知道方便不方便。他说这会儿已经下班,你到我家里来吧。他真是心领神会,我以前从未发现我们之间竟然如此默契。他家的茶很香,说是老乡从黄山带回来的。我听说他是东北人,不知道他夫人是否来自黄山那边。她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把档案袋仔细收好,又热情地留我吃饭。我说不用啦,学校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呢。副局长一边说学校的事要紧,一边抓起桌上的茶桶塞给我,说你拿回去尝尝。我说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啊,第二个却之不恭还没说完,门就吧嗒一声关上了。

    赵姗姗的车还在门口,人却不知去了哪里。我问根号二,他说刚放学就被陈总的车接走了。整个午间我都在办公室狂躁地来回走动,机械键盘被我打倒在地又踏上一只脚。那些键帽纷纷脱落,露出青色的键轴。我余怒未消,根号二就推门进来了,看到一片狼藉很是意外。他说按计划今天工程队就要进驻了,我说好。他低声说,项目经理在门口呢。我把键盘和键帽统统扫进了垃圾桶说,你让他进来吧。

    项目经理敲了敲门说,王校长,还记得我吗?我说当然记得,咱们前几天刚见过面。他说以后就在您的地头上了,多多照应。我说好说好说,你们能在局里拿到这个标,也是很不简单啊。他说彼此彼此,晚上约上陈总一起吃个饭吧。听到陈总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赵姗姗是否已经成为了他的战俘。项目经理离去时我送到了楼梯口,经过了音乐组办公室,赵姗姗正坐在窗口捧着书,大约还是那本《情人》。下午的阳光铺在她的肩头,她看上去像一幅油画。我的狂躁立即熄灭了,我走进去,靠在窗台上问她,中午吃的什么菜?她没有抬头,说西餐,红酒是冒牌货。我说老陈挺有情调。她说是,挺能讨小女孩欢心的。我问,你芳心大动了?她放下书说,我告诉他,他儿子是个混蛋。

    她的眼睛深不见底,散发着森森寒意,她说合唱队队员的事,王校长请你务必重视。我说行,要不现在就去她家里看看?这个决定让她柔和了起来。女孩家不太好找,车在老街旧巷里拐弯抹角,终于在一处院落门前停住。这种昏暗逼仄的民房早该被社会淘汰,据说是晚清的旧院,现在挤挤挨挨住着五六户人。房檐上蒿草茂盛,院子里青砖腻滑,邻里之间除了口音一致,基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家长说,我女儿受到了严重的侵害。我说,你女儿逃课谈恋爱,要说侵害,她的小男友侵害她更甚。他说,我女儿要是考不上大学,你们学校要负责任。我说,学校并没有让她不来上课,现在是你要给她退学,考不上大学责任在你。他说,我女儿已经产生了厌学情绪。我说,你要是老把她关在家里,她怎么能有学习兴趣?他瞪圆了眼睛要跳过来揍我,屋里瓶瓶罐罐太多使他难以得逞。我说,其实你女儿成绩还算不错,当务之急是让她赶紧复课,至于赔偿,我一定替你争取。

    这话终于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说,十万块。我说,杀人犯也就赔这么多。他说,主要是精神损害。我说,你把她放回学校去,保证精神百倍。他再次试图跳过来揍我,瓶瓶罐罐们再次阻止了他。我说,两万吧,将来够大学学费了。他说,四万,生活费也利索出了。我说,三万,顶天了。他说,我去公安局告你们。我说,一个有背景的人就是某个小坏蛋他爸。他终于收起了嚣张,问啥时候见钱。我说,今天就让孩子复课,明天我带钱和他们的家长来登门道歉。他总算点了头。

    我听到房檐下的鸟笼里叫声清脆,不知道是什么名贵的品种。我略略一问,他就眉飞色舞地讲了一大堆,看上去要比他对女儿亲近得多。回来路上趙姗姗一路无语,快到学校时她说,你俩真像流氓。我说,本来就是,什么像不像的?她说,一个女孩子就这么不值钱?我说,人本来就不是拿钱来衡量的,谈钱的时候已经不是人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他女儿一定会回学校?我说,考上这个学校本身就不易,放弃就更不易了,其实事态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说,其实我应该绷住,让他先提赔偿,这样的话最多一万块就摆平了。

    坐柳眉的面包车,有点坐按摩椅的意思。

    她说,谢谢。我说,四家人分摊三万块也分不均,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去道歉,就只好委屈你了。委屈什么啊?感谢还来不及呢。我说,这事儿可不能说出去。她答应着,右手从挡杆上滑下来,紧紧攥住了我的左手。这只手里的粗粝与凄凉,让我找不到当年的温度。她放开我去抓纸巾,有孩子从车头前突然跑过,她一脚急刹,车咣当一下就熄火了。她摇下玻璃大声骂着。孩子一溜烟跑远了,她还不依不饶。骂着骂着,眼泪就滴了下来,溅得满车厢到处都是。她趴在方向盘上抖动着肩膀,车窗发出微微的震颤。我抽出纸巾从方向盘下面递给她,她接过去,声音小了很多。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抬起头来,扳过后视镜整理鬓角的乱发。我说,这下好了,不必担心被眼泪淹死。她扭过头看我,眼神衰弱无力,她说老曲回来了。

    柳眉终究是别人的柳眉,即便她曾经想把自己送给我,那也并不代表她就是我的。她说,我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说完纸片样的肩膀似乎又要再次抖动起来,我欠过身去抱住她,她有了依靠,终于不用趴在方向盘上。我说,回来就回来吧,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吗?今后两口子热热闹闹地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强。她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难。我说,知道,知道,你难我才帮你。她告诉我老曲其实早就回国了,而且在老家又成了家,只是瞒着她,这次回来是和我办离婚的。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遇上那样的爹,又摊上这样的男人。

    有一次我贪图写作进度,第二天起来晚了,赵姗姗打来电话说再不出现,牛肉汤就要凉透了。我立刻洗漱下楼,匆匆赶到时她正和张老三聊着天。这情景有点触目惊心,我不知道张老三会在她面前怎样毁我,张老三却出乎意料地给我让了座,他说没事儿跟赵老师好好学学,别光学坏的。我跟他道了谢,他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我问她,你不是说早餐要注意健康饮食吗?她说,毕竟是九都人,外出一阵子没喝上汤,心里怪想的。这座城市就和它盛产的早汤一样,在毫无察觉中改变着人的性情。我说,你当年上那么好的大学,就不应该回来,说不定现在也成音乐家啦。她说,当初我确实不想回来,但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

    我问她,是因为你爸吗?她摇摇头说,其实我和我爸一样,都属于特没出息的人。她说这话时,我正喝汤喝得面目狰狞,全身汗毛孔微微打开,鼻涕和口水蓄势待发。我朝她伸过手去要纸巾,嘴里还咔咔嚼着没有咬断的饼丝。她说,感觉自己像是正在喂猪,陪猪说话的感觉挺好,你说你的,它吃它的,互不干涉。老王啊,你也就这点好了,喝汤的时候特别真诚。我说,你也是不肯轻易浪费任何损我的机会,怪不得能跟张老三聊得来,又互相串通了不少黑材料吧。她说,老张人不错,还劝我别上你的贼船,我说我这么冰雪聪明的大姑娘,岂能让他这种窝囊废得逞?老张连连点头称是。还说你自从升了副校长以后就忘记自己的鳖形了,原本挺不错的老师,现在混进了腐败分子的行列,可惜啊,可惜。我说,我更可惜,还没敢腐败就担了个腐败的名声,人啊,想做点自己愿意做的事挺难。

    她听了若有所思地说,是啊,这次出去见到了我一个朋友的妹妹。真不容易啊,就靠在一条小巷子里打烧饼挣钱,供两个儿子上了大学。几十年来她没敢睡过懒觉,每天要在窗口大的小屋里用掉三大袋子面粉。全是靠两只手啊,三大袋子面粉摞在一起,比她个子还要高。她男人原先在工地上做力工,干得太多把腰上的力气使完了,以后就在家操持家务,空闲时间来帮她收钱卖饼。两个人虽然生活艰辛,但是幸福得很。看看她再想想自己,好像白活了二三十年。赵姗姗说我真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我说,合唱队不就是你想做的事吗?她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嫁人了。

    老陈这样跟我描述他与赵姗姗约会的情形:我原本想晚上请她吃饭,然后再去夜总会唱个歌或者去酒吧。谁知道她主动给我打来电话,说改到中午。我说行。然后就在西餐店定了台。我问,喝酒吗?她说红酒。我让服务生取来一瓶最贵的,她喝了一口就抿着嘴笑了。她笑起来真是好看,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美艳不可方物,对,就是美艳不可方物。她手指很长,真是弹琴的手啊,捏起刀叉来优雅得很。我弯腰捡手机时瞥见了她的腿,真是又长又直,没有一丝赘肉。好看,好看,我真是有点想入非非啦。老王,容我擦擦口水啊,人岁数大了口水多,湿热,体虚湿热啊。你是不是也有这毛病?别瞪眼啊,你看你,这有啥可着急的?我说我继续说不行吗?我说我打算送她一架新钢琴,她说不必了,好意心领。我说别啊,老王专门跟我提的要求,你让我咋跟老王交代?她有点意外,她说我以为王校长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当真了。我说必须当真,你要是来我们公司,我也得把你的话当真啊。她说陈总你的公司养不起我。听听,这是什么话?小姑娘还是嫩啊,盛气凌人,我这么大的公司养不起她?我说在九都,我的公司养不起的话,也没几个公司能养起你了。她说陈总你误会了,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你要是真想捐赠钢琴,就捐给王校长吧,他爱让谁用就让谁用,反正我是不用。我问,你和老王这唱的是哪出啊?一个死皮赖脸地要,一个坚决不用,你让我何去何从?你让热心校友如何报答母校啊?她说报答母校当然要欢迎了,但是给母校添亂的她就不喜欢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那谁谁谁是不是你儿子,我说是。她说前几天他们几个侵犯了一个女学生,你知道吗?听了这话我当时就有点僵住了,她给我讲了一番大道理,算是过足了瘾,然后起身就走。我追了出来,她脚步没停,坐上出租车就消失了。

    听完这话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赵姗姗不愧是赵姗姗,老陈这样纵横风月场多年的老手都赢不得她正眼一看。说完约会他就跟我说校庆的事儿。他说要在操场上搭一个大舞台,舞台两边各自立上一块大屏幕,以保证远处的同学也能看到台上的情景,操场四角都要有音响,这样效果最好。他已经从市电视台请了两个主持人,从歌舞剧院请了几个节目。老王你放心,都是主旋律的,学生们再搭配两首歌,这就齐了,隆重热烈。老王你还得费费心,多请几个领导,必要时到台上讲讲话,学生们上去献献花,花篮花束之类的我已经备好,你看这样安排如何?我说细致周到,无可挑剔。他说老王,你得再帮我个忙。我问什么事。他说赵姗姗啊,你给我再提供个机会。我说,你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他说,你不懂,她越是那样我越是喜欢,这妞儿气质好,不同于以前的那些庸脂俗粉。我说哪儿学来的词儿,用得挺贴切。他说你别取笑我,快说帮不帮吧。我说你先把计划说来听听。他说我打算在校庆时为母校献歌一首,让她给我伴奏,这样的话送钢琴也顺理成章,然后我们这几天多多排练,你别打扰就行。我嘴上赞叹说,你这老狐狸果然鬼点子多。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赵姗姗能不能抵御这个糖衣炮弹。

    老陈滔滔不绝的时候,项目经理一直默默等着,老陈转头跟他说,你放心,老王办事妥妥的。他马上接过话头,说最近工程上有点麻烦,还得请王校长帮助解决。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说也算不上什么事,就是新来的工程监理管得太多太细,影响了施工进度。我说管得精细是好事儿啊,也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说你这工程太小,管得太细就没利润了。我说不会出现质量问题吧?他说只要不地震,楼可以放心用。我悬起的心安稳落了地,九都市山河拱戴,是老祖宗们选择的宝地,历史上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地震。我说可以帮你做做工作。他说那就太感谢啦,甲方只要开口,他肯定没辙啦。

    我在工地附近找到工程监理时,他正和赵姗姗说着话。我有些诧异,赵姗姗介绍说他是我中学同学,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早上被我的车刮了一下的那个。她說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他可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我问当年你成绩咋样。她说不该问的就别问。我说赵老师我得跟你同学说点事,你回避一下。她说你俩八竿子打不着,有啥可说的?我说私下议论一下你,不行吗?她微微涨红了脸,离开了。

    她走远后,我问工程监理,学校里施工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说当然是保证质量。我说那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保证施工进度,要知道学业才是学生的命根子,早些完工才能让学生少受影响,他们只在乎能不能考上理想的大学,校舍教室什么的根本无所谓。他反问我,那工程质量就不管了?我问,楼会塌吗?他说不会,但是会影响使用年限。我说几个月前我还在老楼上办公,早就超过使用年限了,也没见它把我砸死。放心吧,年轻人,不到使用年限就会拆了重新盖的,如果全市的楼都足够结实,还能有那么多工程吗?没了工程,你们监理谁去?

    我的话严重影响了他。我走过去搭住他的肩,走到了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下。树枝和树叶吸走了说话声,我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购物卡。我说这是施工方的一点心意。他摇着手说不要。我说小伙子,我是甲方,这是我的工程,在这一点上咱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但是不同的工程有不同的侧重点,如果几方能达成共识,不是开展起工作来更加顺利吗?你让他一尺,他敬你一丈,多好。我把信封装进他的衣袋里说,你自己想想吧。他在身后叫了两声王校长,却并没有追上来。

    如果那栋旧楼没有拆,现在就应该是它最美的时候。每当有风吹来,墙壁上绿色的海潮摇动起伏,将里面与外面分隔成两个世界。外面是三十度,里面只有二十五度。外面是阳光炫目,里面是灯光幽暗。外面是二十一世纪,里面还在二十世纪中期徘徊。想起旧楼我就想起了老李头。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也不知道他恢复得怎么样。据说省城来的医生又给他动了一次手术,或许会好一些吧,等忙完这几天,我就去看看他。自从我又一次在副局长家汇报工作并提交了一袋子新“材料”以后,局里就不断传来好消息,希望能在校庆前正式下发我的任命文件。赵姗姗跟老陈合练过几次,不用猜,老陈肯定又使尽浑身解数,劳而无功,终于安心筹备校庆典礼了。有一次他私下里问起我,说赵姗姗家里什么背景。我说没背景,她爸就是一个退伍兵,已经过世了,她妈在人民公园,她自己一个人住。他说不应该啊,她不应该如此简单。我说,何以见得?他说你没发现她从来就对钱不怎么关心吗?我几次谈到送钢琴的事她也毫不在意,要知道一架好琴也是需要花费不少钱的。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她十八楼的大房子。我想起了这些,却没有跟老陈讲,我说你没得手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该干吗就干吗去。他说你小心些,这样深藏不露的人都挺可怕的。

    我说人家赵老师一心扑在合唱队上,这几天还在准备节目呢,你倒好,事到眼前还不着急,操场上那四个音响还没到位呢。他尴尬地打着电话,说老王你别催,立刻落实,立刻落实啊。

    后来工程进行相当顺利,是因为换掉了工程监理。我虽然是甲方,但也没有这个权力,撤换他的决定却是局里下的。我送给他那张购物卡的第三天,他就通过赵姗姗把卡放回到了我的办公桌上。我问什么东西。她说你别装了,赃物你拿回去。我说人家施工方一片好意,礼尚往来嘛。她说,好意心领啦,东西你帮忙退回去吧,或者你自己留着,他不想要。

    她说的最后几个字让我听了很不舒服,她连名字都不提了,直接以“他”代替,可见他们走得有多近。这些天她已经不约我一起走路上班,而是改坐电动车后座了。她甚至改变了穿着习惯,变得越来越素,常常是衬衣与牛仔裤的搭配,一副学生模样。监理小伙子每天神采飞扬,见到我很远就开始热情地伸出右手。每到中午他们还会相约去校外吃饭,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感受。根号二终于可以点燃香烟,再次跟我提起皇帝后宫的话题。他说老王,这才像你自己。

    根号二说得对,没有了赵姗姗的打扰,我的生活节奏完全恢复了正常。每天晚上写作时激情勃发,早晨照例会吃掉一碗牛肉汤和两份饼丝。我会提前五分钟走到学校门前,痛斥那些迟到的学生,我在报纸上跟鸡蛋饼小贩们做着顽强的斗争,然后走三条街到医院食堂买饭。得知工程监理被撤换那天我有点担心,就敲开了赵姗姗的门,她看上去有些消瘦了。她坐在琴前,却没有打开琴盖。我说局里要换工程监理了。她说我知道这事儿,这几天我也在帮他找工作。我说不就是换个工地嘛,怎么连工作也没了?她摇摇头说,你不懂。我问需要我帮忙不。她又摇了摇头,她说我们不能再欠人情了。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问校庆节目准备怎么样了。她没有回答,话说到这里气氛有点僵住了,我拔脚想走。她说老王,我要是像你一样那么能写就好了,我会把我这前半生写下来。我说什么前半生啊,你不过是个二十大几姑娘而已。她望着窗外没有接话,我便合上门退了出来。

    不久,赵姗姗便给局里递交了辞职信,永远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她走那天我在局里开会,回来时她的办公室门大开着,里面除了旧钢琴以外空无一物。她留给我的就只有那只毛茸茸的玩具白熊,现在正躺在我办公室的柜子里,偶尔在晚自习时,我会反锁上办公室的门,把它取出来看一下,想着她身上淡蓝色的香水味,猜测她现在是否已经和监理小伙子结婚。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就欠我一张请柬。有几次晚上散步回家,我拐了不小的弯儿走到她的楼下。十八楼的灯光从未亮过,我就打消了上去的念头。我暗自惋惜她没有多留几天,她的合唱队已经磨合得很好了,就差这样一个展现的机会。多年以后她会后悔的,我想着。

    老陈的节目取消了,实际上他今天也没有到场,平日里常在一块儿喝酒的那几个同学倒是都来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到我就点头致意。有人说王校长,你这回整得动静挺大啊,我们都跟着母校激动了。我打着哈哈,说多亏大家支持。大屏幕上反复播放着学校的宣传片,路过的行人聚集在铁艺栅栏的围墙外,探头探脑地看着。负责引导的女生把我带到等待区,说王校长,等会儿您就排在这儿,老师们依次上台,然后在台上排成一行,李校长会上台讲话,他讲完我们就上去给你们献花,献花完毕从舞台的另一侧下,老师们记住了吗?我们虚心地点着头,她终于放下心来,去安排别的节目了。

    站在我旁边的是女儿的班主任,上台前她对我说,你女儿最近老是缺课,你应该管管了。我说你怎么没早些跟我说。她说找过你几次,都不在办公室。我问,你上次说她和谁走的比较近来着?她苦笑着说,就是那群惹是生非的孩子。我说原先她可是从没有跟他们有过任何联系啊。她说好像他们在查什么笔名的泄露事件,查着查着就混在一起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舞台上就传来了慷慨激昂的乐曲,那个负责引导我们的女生不知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把我们带到了台上。

    我站在台上,眼睛却在人群里寻找女儿。我早应该想到,这所学校里如果有人能把笔名和王校长挂上钩,一定只会是她。她班级的位置就在主席台附近,我看了几遍也没有寻到她的影子。我正在猜测着她会去哪里,主持人却把话筒递到了我的嘴边,说下面我们请这位老师谈谈此时此刻的感想。操场上立刻刮过暴风般的掌声,我把话筒推过去说,让别的老师说吧,我没准备。声音虽然不高,但也随着话筒播了出去,场下传来低低的哄笑。主持人说了几句俏皮话,揶揄了我一下,就把话筒递给了别人。别人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讲完后,台下依然响起暴风般的掌声。

    根号二帮我把一些零碎搬到了学校门口,我手上还抱着很大的纸箱,纸箱最上面放着那只玩具白熊。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叫个出租车,他正要去,柳眉的旧面包车就嘶吼着停在了我的面前。她说曲非洲已经回家了,今天特意来接你。我指指操场说,你不去看看?她忙着往车上搬东西没有答话,看样子她也不想回答关于老李头的任何问题。

    我上了车,她一脚轰鸣,按摩程序就再次启动了。她问我玩具白熊是谁的,我说同事送的。她说一定是女同事。我说你要是喜欢可以送给你,她摆手说不要。轰鸣的马达声里,我掏出电话打给前妻,说女儿今天没有回家,我正忙着呢,你去找找。

    面包车拐进家属院时,张老三正坐在树下听收音机,他问,你们今天放假吗?我说没有,他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车在楼下停稳,我便和柳眉抱了東西走上楼去。我进了客厅,放下箱子便去给柳眉倒水,柳眉说不必了,我这就走。我说非洲怎么打算,她说他想去打工,我想让他再复习一年,好赖上个大学,也比在社会上瞎混强。我说他也许更适合自己创业。她说,我自己创业已经创怕了,不能再让孩子受这份罪。我说也好,等我到那边后,你把非洲送来。柳眉说,老王,你还是那样儿,有点信球。我说柳眉,你爸要是看见咱俩现在这样儿,一定气得从骨灰盒里跳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柳眉正投在我怀里,手臂环在我的颈上。我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热度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热度。我和柳眉都不容易,也都各自有着自己的苦衷。假如不是她那个信球的老爹,假如生活里少一些连她老爹都不如的信球,我想,我和柳眉早就已经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也许我们还来得及,只要我肯把剩下不多的精气神凝聚凝聚……就在我正凝聚的瞬间,我听见身后传来哗啦啦的开门的声音,我惊叫着跳起来,转过身看见女儿的卧室房门大开,她穿着睡衣,双颊潮红,背后的床边站着一个人影,分明就是曲非洲。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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