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文明与西域文化的对撞交流
时间：2020-11-10 03:50:3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作家红柯的小说已经看过很多篇，深深为他进疆多年又重返陕西的经历着迷，但仅仅通过几部中短篇小说，远远不能解开这道谜题。2018年2月，当他突然去世的消息传来，我震惊落泪之余，痛感到可能永远无法深入他的内心世界了。直到昨天，我在文友段蓉萍的强烈推荐之下，读到他的遗作长篇小说《太阳深处的火焰》。我终于理解了他内心深处奔涌的烈火之源。
两个故乡的对撞与交流
红柯生在陕西，长在陕西，又在1986年辞去教职毅然进疆，在新疆生活工作十年，最后重返故里。《太阳深处的火焰》既是对故乡陕西的献礼，也是对第二故乡新疆的回望。小说是以故乡陕西第二大城市宝鸡为背景展开的，描绘了关中平原的风土人情，各类人物：大学教授、学生博士、官员学者、民间艺人、底层农民、农民企业家、农村干部……他们身份不同，行业不同，但都有关中人的心情和个性，具有农民式的聪明和狡黠。即使成为大学教授，成为艺术研究院的高官，成为农民企业家，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出身的影响、家族的记忆和底层政治生态的烙印，这就是红柯作为陕西人对故乡的深刻反思和回味。故乡是美好的，但又是残酷的！三秦大地有十三朝古都，看似民风淳朴，细想古意盎然。埋在地下的是秦皇汉武，弥漫在空气中的仍不免腐朽与落寞，残忍与蒙昧，阴谋与斗争……
书中的女主角吴丽梅是红柯致敬第二故乡的产物。一个从未正面出现，却又贯穿全书的阳光女子。她有着新疆人的典型性格，走遍五湖四海，会说多种语言，身在戈壁，长在大漠，多才多艺，毫无心机。可是在阴气沉沉的关中平原她就是一个另类，她注定无法融入到周原的民风之中，只能在短暂的辉煌之后，悄然离去，回到西域大地，返回太阳深处！在阳光灿烂的塔里木盆地工作、生活，甚至死亡时，也在挖掘太阳墓地，这就是一个当代的普罗米修斯，一个盗火女神。
广阔的生活场景，丰富的思想内涵
这本小说的背景发生在渭河平原和塔里木盆地两地。
渭河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是三秦大地的母亲河，是黄河的第一大支流。书中关于渭河平原——周原的描写更加细腻，宝鸡是周朝的发祥地。西周从这里走向中原，这里历史悠久，人文气息浓厚，西路皮影戏亦发源于此。重要人物周猴也是生于斯，长于斯，这样一个边缘人的成长史就是周原百姓的生存史。在夹缝中生存，在挤压中成长，这样的环境造就了这个典型人物，既不屈不挠，又可悲可叹;既让人同情，又让人可恨。失势之日，墙倒人推;得意之时，仗势欺人。书中很多片段记述了他小时候几乎被活埋;长大之后，在民间艺人堆里，一直被埋没;退休之年，才偶然被发现被炒作。他一直生活在灯影照不到的地下，一旦出土来到阳光下，就显得滑稽可笑，丑态百出。是他错了，还是风气错了？最好的苗子被扼杀在萌芽之时，最优秀的剧目被埋藏在黑暗的角落，最出色的民间艺人被闲置甚至被气死……这就是周原的风气，这就是历史的传统，更是大学的规则！为什么三秦文化难以复兴？为什么大批人才流失沿海？为什么关中大地科技落后？红柯用一个大学教授对一个皮影艺人的发掘包装过程，一层层揭开了谜底，还原了三秦大地的人性复杂状况，批判了故乡的丑陋之处，体现了一个有良知作家的思想的深刻性和目光的敏锐性。
塔里木河是中国第一大内陆河，是南疆的第一大河流，也是西域古老文明的发源地。这里有楼兰、尼雅、龟兹等秦汉时期各个城邦文明，虽然由于各种原因，最后都消失在西域历史中。直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被西方探险家发掘出众多文物而震惊世界。而当今塔里木河流域星罗棋布的兵团人，正是西域千年屯垦戍边历史的现代版，两千年的时光，从张骞、班超到陈汤、郑吉，再到岑参、陈诚、洪亮吉、林则徐。多少名将纵横，多少高官流放，多少文人发配，多少戍卒终老。新疆大地从不缺少历史，缺少的是对历史的记录、发掘、整理和研究。红柯不是历史学者，也不是考古学家，但他却用自己丰富的历史知识、真挚的感情、深情的笔墨重构了新疆历史的许多重要时段，比如楼兰古国、喀喇汗王朝等等。他通过吴丽梅的叙述再现了沙漠深处的塔里木农垦大学，神秘莫测的太阳墓地等等。
典型人物的传神塑造，边缘人物的精确描写
书中的一号男主人公是徐济云，渭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学科点带头人，他，衣冠楚楚，著作等身，名满天下，桃李无数，性格温和，一身正气。他，一生奋斗实属不易，从小就遗传了周原人的狡黠、阴冷和坚韧之气，抓住机会就冒头，能够在生活中发现机会，把握机遇，并以此功成名就。他的成功与父亲的教育、家风的传承和周原的古老传统，息息相关。他注定成不了扬名中外的大师，却可以傲视一方，威震关中，甚至称霸国内学术界。他是周原的骄傲，却是三秦人的悲哀，是关中文化的一个典型人物。比起贾平凹《废都》中的某些文化人物更具有复杂性和典型性。
书中的女一号吴丽梅，是一个来自新疆的汉族女子，她应该属于千百年扎根边疆的汉族移民后代，虽没有少数民族的血缘，实际上已成为多民族文化融合的化身，她通晓汉语、维吾尔语、蒙古语等多种语言，又系统学习英语、法语等外语。可以说是贯通古今、融合中外，应该是一个西域文化的集大成者。她不屑于留在内地，看透了三秦人物性格中的阴暗成分，因此放弃了留校的机会，告别了优秀的男友，毅然决然地返回家乡。回到沙漠边缘，回到阳光明媚、民风淳朴的塔里木河畔，在边疆的大学任教，探尋西域历史，追寻太阳的脚步，最终也在探索中英年早逝。这样一个敢爱、敢恨、敢追求、敢放弃、敢于向死而生的奇女子，真是让人心向往之。这样的女子，也只有在西域这片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沃土上才能产生。
女二号王丽是一个典型的关中女子，她性格内秀，学业一般，虽不貌美如花，却也中规中矩。她暗恋男主角四年，却从不表白，只是默默地追随在身边，悄悄地等待机会，她不争不抢，不与情敌生气，却偷偷研究情敌的长处，了解对手的家乡，这样的人物本就不可小视。在对方退出之时，她准确地把握时机，一举将男主角收入囊中。这样的心机，也只有周原的女子才有。随后几十年里，她学无所长，仅仅做了一个中学的教师，背靠丈夫这棵大树，步步荣华，安享一生幸福。这是一个三秦大地小知识分子女性的典型形象。
按照作品的篇幅，周猴应该是男二号人物，尽管他的出场顺序很晚，但是在书中占据了很大的分量。这是一个处于阴影之下的皮影艺人，有一定文化，但并非专家;有一些技艺，但并非名角;有一点地位，但远非主角。这样一个从黑暗的地底浮现出来，经历过少年时代被埋葬后重生的人物，在被徐济云发掘以后，走向了大众的视野、舞台的中央，树碑立传，一举成名。他代表的已不是自己，而是一代民间艺人艰难成功的缩影，是畸形的文化空间、特定的历史时段、封闭的三秦大地的结合才产生的一个典型人物，他的意义不在于他对皮影艺术有多么重要，而在于他生活、工作环境的典型性，性格成长的独特性、多样性，他是唯一的，也是不可多得的。
文中的博士王勇是西北学子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学识渊博，为人机敏，既能调查研究，又能著书立说。他紧跟老师，鞍前马后，经常替师捉刀，不断小有成绩，又沾了导师不少的光，这样的人物在如今的大学比比皆是。为什么当代出不了大师，就是因为当代的大学里都是这样，中规中矩的人吃香。他们往往有学问没思想，有看法没想法，有论文没观点。导师指哪儿打哪儿，自己人云亦云，从无大错，也永不会闪现独立思想的火花！他的身上，缺少吴丽梅那代知识分子的血性和胆识，更缺少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勇气和良知。
书中的其他一些人物着墨不多，但也生动丰满，比如徐济云的父亲。他是一位“乡村哲学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独具慧眼，娶到了乡里仅有的几个女教师之一，生下了一个聪明的儿子，在别人都歧视文化人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将儿子培养成三秦大地第一批大学生，并成功留校，逐步功成名就。他一步步成为大学生之父、副教授之父、教授之父、博士生导师之父，得到了基层官员和乡民的尊重，在儿子身上体现了自己的价值，捞到了荣誉的光环。这是一个既有封建思想，又有乡村哲学，既渴望文化，又期求子孙满堂、传宗接代的三秦老人的典型。
一些浅薄的看法
通读本书之后，感觉意犹未尽。以本人的愚见，女一号吴丽梅着墨太少，而且全是回忆的形式。作为第一女主角，应该描写更多，可惜在书的第二十一页，她就已经去世，去追逐太阳的光芒。剩下的全是回忆，而且回忆不只通过男主角的方式，还有男主角的父亲、男主角的妻子，导致女主角的形象，以碎片化的形式出现，无法给人以完整的印象。况且，她从1978年毕业到2008年去世，中间长达三十年的时间，很少直接写到她的生活工作情况，只是通过报刊和其他人的叙述，讲到了她所取得的成就，而这些成就足以震古烁今。这样的人物，应该大写特写！女主角是传奇的，但也是零散的，只活在别人的回忆中。作为一个新疆人，我为她感到不平。我知道，她放弃了中原，就已经离开了学术中心，吴丽梅的挣扎就是西域学者的挣扎，她的悲剧就是新疆知识分子的悲剧，离开了文化和学术的中心，想创造一些东西很不容易，但更难的不是创造，而是被认可！在一个争名夺利的年代，远离文化中心，即使你再优秀，也不会被认可，即使你学术再高也无可奈何。太阳离你最近，但是中心离你很远，这就是身为边疆人的悲哀。
读罢此书，感慨万千！我感觉这是一本刻画新疆历史文化和三秦文化的巨著。读了这本书，我对红柯老师的崇敬更加突出了。作为他的老读者，一个学习写作多年但成就不高的后学者，我对他关于新疆大地多彩多姿的写作，充满敬意，又倍感好奇。我读过他多部中短篇小说，但是完整阅读他的长篇小说这是第一次。作为后学小弟，我会进一步学习、阅读、研究他的作品;探究他作为陕西、新疆双重身份作家的深远意义！我感觉到，红柯老师和他作品的重大意义被低估了。今后，新疆的作家、评论家们应该更多地研究他的作品，研究他作品的历史价值和文学价值，让他不朽的光辉传得更远！让太阳深处的火焰更加炙热！
作者简介
赵世勇，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在《喜剧世界》《杂文月刊》《羊城晚报》《新疆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获得《小说选刊》全国征文二等奖，《散文选刊》征文大赛三等獎和中华亲情散文大赛三等奖。
[栏目编辑：马 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