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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礼

    时间:2020-11-21 03:59:28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孟学祥,毛南族,贵州平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作家》等,已出版小说集《山路不到头》、散文集《山中那一个家园》,曾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駿马奖”等。

    羊睡下了,鸟儿睡下了,张荣富还没睡。张荣富在想着明天送礼的事,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让郑卫明把这个礼收下。

    屯上坡是个适合圈羊的地方。方圆二十多平方公里,没有村庄,没有庄稼地,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长满杂草的山坳。张荣富和他的羊,像一群迁徙的候鸟,在这些山坳中迁徙游动。吃光一个山坳的草,再迁往下一个山坳安家。

    羊群总是像饥饿的孩子,天边刚现出鱼肚白,就迫不及待地喊叫起来。张荣富还在睡梦中,躁动不安的羊群,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迫不及待的头羊,将头挤出围栏,对着朦胧的山坡,不管不顾地“咩”了好几声。羊群熙熙搡搡挤在头羊身后,“咩——咩——”叫着。清晰刺耳的叫声汇成一股强劲的噪音,吵醒了睡梦中的鸟儿,鸟儿也不耐烦地集体聒噪起来。

    头戴应急灯的张荣富跨进羊圈,拴捆昨天做好记号的两只公羊。羊群挤成一堆,张荣富的到来,让羊群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张荣富挤过骚动的羊群,用手上绳子捆住一只公羊的角,拉到一边,将绳子拴到栏杆上。张荣富去拴另一只公羊,公羊挤在羊群里,羊群裹挟公羊,在狭小的空间挤来挤去。张荣富抓住公羊的角准备拴绳子。头羊挤过来,用角顶张荣富,张荣富一只手紧抓羊角,一只手推开头羊。张荣富把抓到的公羊拖到一边,用绳子套住羊角拴到栏杆上。羊群挤成一堆,望着被拴住的两只羊,叫声更加混乱无序。天亮明了,四周山峰的轮廓,在越来越清晰的晨曦中露了出来。

    张荣富打开圈门,羊群如一片金黄色的云彩,簇拥着头羊涌出圈门,欢天喜地散向四周山坡。羊群“咩、咩”的叫声,算是跟张荣富打了招呼。

    黑暗散开了,山坡鲜活了,“咩——咩——”的羊叫声散得四处都是。被拴住的两只公羊,在羊圈里摆头挣扎抗议,不断发出“咩——咩——”的回应。

    张荣富胡乱洗把脸,解下捆在栏杆上的绳子,牵着两只羊踏向出山小路。

    山坡上“咩、咩”的叫声,像在呼唤离群的两只山羊。听到呼唤的两只羊,不肯轻易听从张荣富摆布,它们不想走小路,想去山坡上和羊群汇合吃草。张荣富拉紧绳子,羊用后腿蹬在地上,前腿绷直使劲往后退。张荣富手里的绳子绷得很直,张荣富用力一次,羊就不情愿地往前挪一步。

    张荣富每天给摆茹亚龙湾酒店送一只羊,今天,他赶两只羊下山,另一只羊,他要拿去送给结对帮扶他的副乡长郑卫明。

    一只羊角的绳子脱落了,羊也不知道跑,傻傻地站着。张荣富抱住羊脖子,重新将羊角系劳。张荣富系好绳子,羊才开始挣扎。张荣富说,你就老老实实的吧,这回我捆得很牢固,除非把角扭断,否则你休想再弄脱。

    羊似乎也认命了,抗争了一会,就好好走路了。张荣富把羊让到前面,把绳子绾在手上当羊鞭子,一路上赶着羊走。

    太阳没有出来,路边茅草还沾着湿漉漉的露水。羊边走边抿路边的草吃,张荣富也不急,羊吃草他就站下,看羊吃得差不多了就吆喝一声,赶着羊继续往前走。

    那个亚龙湾酒店的老板,张荣富想起来就好笑。又胖又矮,走山路像一个滚山猪(一种昆虫,感受到威胁,蜷起身子滚动躲藏)。汗水在他脸上,就像下雨天滴屋檐水,大颗大颗往下滚,每动一步,小路的石板上都会清晰呈现出濡湿的一片。即使走动很困难,他还是跨过牛洞河,一步一挪跟着郑卫明爬上了屯上坡。

    站在屯上坡,亚龙湾的胖老板说,我表弟要我与你结对帮扶你。我得实地看看,看你是不是真穷,是不是值得我帮。我的钱也是辛苦得来的,要拿出我心中也得有个数才行。

    看到张荣富的羊,胖老板一边擦汗,一边对张荣富说。嗯,我表弟还真没骗我,你不是那种懒穷,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晓得坐在家等我拿钱来买米吃的人。你这个对子我结了,我这次来还要买你的羊,一天一只,各天各要,保持新鲜。每天早上你帮我送到河对面公路上,我开车到公路上来把羊接走。价格由你定,只要不是高得离谱我都接受,账一月一结。以后你要是有想法或者要扩大规模,我再过来看,缺少资金我也可以借给你。但得先说好,钱是借不是送,没有利息,你赚到钱就把本金还我。

    张荣富和郑卫明陪胖老板在屯上坡上走走看看,既看张荣富散落在山坡上的羊群,也观赏山边壁如刀削的大岩石,最后,他们站到了屯上坡垭口上。

    从屯上坡垭口往远处看,周围十多公里的景致尽收眼底。逶迤的远山,错落有致的山坳小田坝,绵延起伏的峰丛,一条由西往东的大峡谷,峡谷里的牛洞河,互为依赖,互为点缀,镶嵌成一幅幅别致的山水画,烘托出这片土地的神奇和幽雅。

    胖老板被这些风景迷住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忘赞叹。

    胖老板说,很漂亮很迷人,可惜边远了点,也不通公路。要是通公路,在这里建一个山庄,把有钱的城里人招到这里来,一边吃烤羊肉一边看风景。要不到两年,肯定会赚大发。

    郑卫明说,一天到晚就知道想钱,我说表哥,你能不能在钱之外也想点别的事?

    胖老板说,我一个生意人,不想钱想哪样?我也很想考虑国家大事,我考虑有用吗,就是考虑了我又能做哪样?想别的,我还想给自己找个小情人,像别的老板那样潇洒走一回。我敢吗,想法还没出怕你嫂子就先找人把我阉了。

    郑卫明说,你就不会帮我想想,用什么样的法子把这个地方发展起来,让这个村尽早脱贫出列,让张荣富早点致富。

    胖老板说,脱不脱贫,出不出列那是你的事,我不想。话又说回来,这么边远的地方,国家不出大力,光凭你个人,就想让一个贫困村脱贫出列,我看难。胖老板看了张荣富一眼,意味深长地说,至于荣富兄弟能不能致富,那不是我说了算,还得他自己说了算才行。是不是,荣富兄弟?张荣富很不自然,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对着胖老板笑了一下。胖老板又对郑卫明说,你叫我买荣富兄弟的羊,我答应了,也来买了,荣富兄弟致富的事,还是留给你去帮他想吧。

    郑卫明说,谁说国家不出大力了,抓扶贫就是国家出的大力。比如牛洞河上的大桥,县政府就立项了,过完春节就开工。大桥修起来,再修公路,解决了交通,通过扶贫工程再帮他们努力一把,他们的好日子不也就好起来了。

    胖老板和郑卫明说话,张荣富插不上嘴,他们的话,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要是能够实现郑卫明讲到的通桥通路,再加上现在的好政策,实现他过好日子的愿望也就不会太远了?

    临走,胖老板附在张荣富耳边说,我表弟当副乡长了,我们都得帮衬他。我跟你结对,我们就算一家人了。从现在起,你负责养羊,我负责收羊,只要我表弟还在跟你结对,我也会一直跟你结对下去。以后他要是有出息,往高处走了,他叫我继续帮你,我就还继续帮你。我听他的,你也不要辜负他。

    一个人两只羊,在曲折的山路上缓慢移动。太阳升起来,有些热了,张荣富将外衣脱下搭在手上。秋天张开了手臂,山脚下田坝的庄稼就到收割的季节了。那些在县城、省城和更远一些地方打工的人,也要转回家来收割庄稼了。

    张荣富没种过庄稼。张荣富的父亲是那种脑筋不好使的人,在爷爷奶奶的调教下,他学会了种庄稼。他的一生,除了种庄稼,会做一口吃的,什么都不会做。张荣富的爷爷奶奶在世,张荣富的父亲就跟着爷爷奶奶种庄稼。种庄稼之余,张荣富父亲的另一个爱好就是喝酒。他把喝酒和种庄稼连在一起,拼成一年四季一成不变的日子。喝了酒,他种庄稼就有力气,没有酒喝,他的骨头就软,種庄稼就没有力气了。

    张荣富的父亲四十六岁才讨上老婆,这个老婆就是张荣富的母亲。张荣富的母亲比他父亲还要傻,身体不好,不会种庄稼。但会生小孩,跟张荣富的父亲结婚后,先后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还没出月子,就被她用被子捂死了。张荣富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生下地就被奶奶抱去照顾了。其后,张荣富就一直由奶奶带大,奶奶教张荣富说话,教张荣富做事,送张荣富去读书。爷爷奶奶唯独不教张荣富种庄稼,他们要张荣富好好读书,读书有出息再来孝敬他们。张荣富母亲生第三个孩子时难产,家人找人把她送往医院,还没有抬过牛洞河人就不行了,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张荣富一直为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悲观难过,但这是事实,他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长大懂事后,张荣富想,改变不了出生的命运,那就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为了改变处境,张荣富拼命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张荣富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沿着读书这条路走下去,直到有一天走出大学校门,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回到家光宗耀祖。天有不测风云,张荣富初中二年级下半学期,爷爷生病去世。爷爷去世三个月不到,奶奶上坡干活摔一跤,抬到家不久就去世了。去世前,奶奶拉着张荣富的手,要张荣富一定要照顾好傻子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要丢下他。奶奶拼着最后力气说完最后两句话,睁着眼睛盯着张荣富,到死都没合上。后来,张荣富和郑卫明结了对子,成了朋友,张荣富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奶奶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到现在都还怕,走到哪里都忘不了。

    一年中,张荣富连折两个至关重要的亲人,这个打击太大了,他那稚嫩的肩膀无法承受,学习成绩从此一落千丈。初二还没有读完,张荣富就辍学了。

    辍学在家的张荣富不种庄稼,他无法面对那个一天只知道扛锄头上坡干活,干活回来就要喝酒的傻父亲。没有酒喝,父亲就在家砸东西,他把在坡上没有使完的力气,放在打砸东西上。父亲不光砸东西,有时也打张荣富,打不过父亲的张荣富,在辍学那年的秋天,就跟一个同学跑去了新疆。

    张荣富本来和同学要到新疆去淘金,到了新疆,他们才发现,金矿早被炸封,淘金者都被遣返了。张荣富不愿回家,就在新疆四处流浪。他在工厂打过工,帮人种过棉花,后来,到北疆帮人放羊。要不是乡里派驻纳料的扶贫工作队员郑卫明电话找到他,一次次通过电话劝他回家照顾父亲,张荣富就真想在新疆待下去,直到攒够钱,聚一个新疆女人成家。

    其实,张荣富还是有孝心的。在新疆流浪那几年,身上只要有钱,除够生活开支,他都会或多或少寄一些和他家关系好的堂叔,请他帮安排父亲的生活,嘱堂叔给父亲买酒喝买肉吃。张荣富的父亲虽然六十多,但还有的是力气,会种庄稼,只要有酒喝,他种庄稼养活自己不会有问题。郑卫明之所以动员张荣富回家,也很有把握相信张荣富会回家,是基于张荣富没有泯灭的这一点孝心,让他在一次次被张荣富拒绝后,却仍然不愿意放弃。

    张荣富家是郑卫明的帮扶对象。第一次由村领导带着走进张荣富家,郑卫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破败的家庭。房屋四面通风,家具、锅碗盆瓢扔得到处都是,床上油腻地堆着一堆破烂,被子不像被子,床单不像床单,衣服不像衣服。蹲在角落里的老男人,端着一碗酒,惬意地喝着,进门的这一大群人,对他来说仿佛就是空气。不打招呼也不移动身体,大家走到他身边,他都还在继续喝酒。映入郑卫明眼帘的喝酒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仿佛一辈子没洗过脸,除了两个还在转动的眼珠,已看不清面容。

    村领导向郑卫明介绍张荣富家的情况,郑卫明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说,为什么不多给他一些救济物资,让他穿好、盖好。

    村领导很委屈,他说,给了,每年民政的救济物资下来,都是优先照顾他,每年都是双份。东西到他手上,没几天就不成样子了。

    张荣富的堂叔也证明了村领导说的是实话,他说,他儿子还给他寄钱来,钱都放在我这里,一个礼拜就给他买一回肉给他改善生活,一天买一次酒给他喝,还给他买新衣服。新衣服到他手上,穿一两天,就变成烂衣服了。

    郑卫明责怪张荣富的堂叔,你明知道他是个傻子,还买酒给他喝?

    张荣富堂叔说,他不喝酒就做不成事情,就在家砸东西,有酒喝他还能去坡上做活路,每年种出来的粮食还能够养活他自己。村领导也证明了张荣富堂叔说的是真话。

    郑卫明和村领导、张荣富堂叔商量解决张荣富父亲的事情,郑卫明说由他出钱,请张荣富堂叔多辛苦一点,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张荣富堂叔不干。他说,我家儿女都在外打工,家中还管着三个孙子,光是小的我都顾过来,再管一个傻子,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商量来商量去,提的很多办法都行不通。最后还是一位村领导说,最好的办法是叫他儿子来家,他儿子回来,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张荣富的堂叔也认同这位村领导的意见,但是他说,关键是谁能够喊得动他回来,之前我劝过他很多次,他都不愿回。他宁肯多给这个傻子寄钱,也不愿意回家来照顾他。

    郑卫明说,我来试试吧。他父亲这个样子,他不回来怎么行?

    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电话,也不知道电话上谈了多少次心。终于有一天,张荣富在接到郑卫明的电话后对他说,郑领导,我决定回来,我们说好,我回家你帮我找一件事情做。我不会种庄稼,回家你找不到事情给我做,我还会离开家。

    张荣富前脚踏进家门,郑卫明马上就跟着进门了。在这之前,郑卫明找人到张荣富家,帮助修缮了房屋,打扫了卫生,清洗了衣物被褥,给张荣富父亲理发,刮胡子,还买了新衣服。张荣富进家,看到家中焕然一新,父亲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他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内心还是流露出了感激之情。

    郑卫明问张荣富回来后有什么打算,想没想到有什么合适的事情做,张荣富说还没想好。那时,张荣富真不知道这片土地上有什么适合他做的事情。虽说回家了,心却还是难回来,山高边远的纳料,一度让他很绝望,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郑卫明帮张荣富理思路,分析形势。他说,打工你是不可能再去了,老父亲必须得有人照顾。郑卫明问张荣富会不会养羊,他说,我手上有一个养羊项目,一直没有得到落实。这里的人没养过羊,项目一直推不下去。你如果愿意,这个项目就落实给你。所有的手续我来办,包括贷款、购买种羊,都不用你操心。其实,我是想把这个项目做大,在纳料成立一个养羊合作社。既然大家都没有这个觉悟,你就一个人先搞起来,以后羊群壮大有效益了。我们再来成立合作社,你再带领大家一起养羊。

    张荣富问养什么羊子,是山羊还是绵羊。郑卫明说,养山羊。

    张荣富说,山羊我会养,我在新疆给人打工,就是帮人转场子放山羊,我不光会放羊,羊生病了我还会治。

    郑卫明对张荣富说,就这样定了,养羊这个项目就落实给你。我考察过了,你们寨子背后的屯上坡,山坡宽阔,山坳众多,草场丰富,草质优良,特别适合养羊。项目定下来,我请师傅过来,和你一起到屯上修羊圈。

    走到山垭口,羊站了下来,羊看到了挡在前面的篱笆。篱笆是一道屏障,挡住下山的小路,不让羊从这里下山。张荣富并不急于去推开篱笆,张荣富看见了自己山下的家,他不知道自己的傻子父亲现在在干什么,是在家喝酒还是已经上坡去干活了。

    张荣富回到家,父亲的吃喝得到了保证,生活变得正常起来,衣服也不再穿得破破烂烂,邋里邋遢,出门干活开始有规律。最明显的改变是,酒喝得少了,即使少一顿没有酒喝,也不再乱发脾气,乱砸乱扔东西了。

    张荣富曾经也打算把父亲带上屯上坡,教父亲放羊,让父亲做自己的帮手。但是父亲管不住羊,天黑羊进圈了,父亲还在树林或草坡睡觉。关上圈门的张荣富,不得不去坡上把父亲找回来。这样的情况出现几次后,张荣富再也不敢带父亲上山了。

    张荣富在屯上坡放羊,有时晚上就住在羊圈。郑卫明从河对面的村办公房过来,碰到张荣富住在屯上照管羊子,郑卫明就住到张荣富家,帮张荣富照顾他父亲。

    父亲一直是张荣富的心病。想到父亲,张荣富就想到了奶奶,奶奶的嘱托,奶奶的死不瞑目,张荣富回想起来,心中就无比的疼痛。

    爷爷和奶奶就葬在距家不远的河坎上,他们一生都没有跨过河。他们的坟茔背靠屯上坡,面对牛洞河。纳料先人们的坟茔都是经过地理先生踩点选择的,都是背靠山,面朝河。地理先生说这样的坟头靠山好,视野开阔,看得远。张荣富一直都没弄明白,人死了,坟头还需要靠山干什么。死人都葬地底下,看得远或近对他们还有用吗?

    抛开边远闭塞,纳料这片土地风景还是相当不错的。特别是牛洞河以及滋养牛洞河的峡谷,像一條绿色的巨龙,在崇山峻岭间蜿蜒腾挪。春天,森林碧绿,野花盛开,百鸟和唱,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新气象。夏天,草木葱郁,山上野兽调情,河里鱼游嬉水,生命被演绎得万象更新。秋天树叶流彩,遍地果实飘香,一派丰收景象。冬天植被沉寂,野兽猫窝过冬,河水流动舒缓,生命节奏放慢,山野处处都是蓄势待发的景象,令人不忍远离。

    在屯上坡一季季野草滋养和张荣富细心照料下,羊繁殖得很快,羊群一年年壮大。养羊的第三个年头,原来的三十只种羊,一下子就壮大到了九十八只,眼看就快要突破一百只了,他的羊却还一只都没有变成钱。看着羊群数量一天天增大,养羊的开支也一天天增多,张荣富开始心慌起来。

    张荣富找郑卫明提卖羊的事,已经提不下五次了。每次郑卫明都说不急,正在联系买家,要整体卖,要一次卖十只以上,东一只西一只卖不成钱。

    郑卫明不急张荣富急,这些养羊的钱中,除了郑卫明跑来的贷款,还有张荣富在新疆攒下的一万多元钱。原说好两年就有效益,现在都三年多快四年了,效益还是个未知数,张荣富和父亲的生活都快捉襟见肘了。

    当着张荣富的面说不急,实际上郑卫明比张荣富还急。原本是想让张荣富通过养羊脱贫,既致了富又能留在家照顾他那傻子父亲。目的没有达到,张荣富有可能还会跑出去,还会抛下他的傻子父亲。

    张荣富的羊群可以出栏销售以来,郑卫明一直就在为如何把羊销售掉而焦头烂额。动员张荣富养羊,郑卫明是担了风险的,养羊的贷款虽说不要利息,但本金得还。卖不掉羊,张荣富还不起贷款,郑卫明就得帮他还上。当初,郑卫明也曾担心张荣富不会养羊,县畜牧公司分给纳料的六十只种羊,郑卫明折中只要了三十只。把这三十只种羊交到张荣富手上,郑卫明的心都是七上八下的,真怕张荣富管理不好,把三十只种羊一下子就全养没了,给他留下一摊子烂账。实践证明,张荣富的确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养过羊,也会养羊,他没有让郑卫明失望,甚至比郑卫明想象的还好。羊群一天天壮大,销售却成了问题。原来答应羊出栏后要回购的县畜牧公司,在回购这件事上扯皮不认账。郑卫明去找,畜牧公司说他们被骗了。原来县畜牧公司是通过省扶贫办某领导牵线和这家公司搭上桥的,为推动玉水县养羊,外省公司还专门在玉水县设了个办事处。老百姓养的羊出栏了,该回购了,畜牧公司去找办事处,才发现办事处早撤走了,留下的公司电话也打不通了。接待郑卫明的人说,我们也是受害者,已向公安局报案,公安局也立案了,现在只能等公安局破案了才会有结果。

    郑卫明跑到公安局去问,接待他的人说,这个案子很大,牵涉到的人很多,而且跨省,什么时候破案现在还是个未知数。案子破不了,受害的就是老百姓。畜牧公司能等,郑卫明能等,张荣富这样的老百姓和他们的羊群却不能等。羊群繁殖再快羊长得再好,带不来经济收益,对老百姓来说,就是个负担。

    为阻止羊群无限制壮大,张荣富找来当地一个劁猪匠帮忙,把三十八只公羊和十二只母羊骟了。即使骟了这么多羊,羊群还是一月一个样地不断增加。

    郑卫明再次来到屯上坡,这次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他找到了买家。郑卫明兴奋地告诉张荣富,是个大买主,第一次先买四十只,一个星期后他还来拉第二车,还是四十只。张荣富问多少钱一斤,郑卫明说出了他和买家初商定的价格。张荣富说,太低了,刚抵本钱,一点赚头都没有。郑卫明说,价格是低了一点,但细水长流,只要他帮你把出栏的壮羊都卖出去,你也还是有赚头的。

    买主以很低的价格从张荣富手里买走了四十只羊,说好的第二个星期再来拉四十只。但拉走第一车后,买主就不再露面了,郑卫明打电话去问,买主说羊不好卖,第一次拉去的四十只都没有卖完,他不想再买了。挂掉电话,郑卫明愣了半晌,狠狠地骂了一句难听话。这个时候要是买主在旁边,他定会冲过去和买主狠狠干一架。

    郑卫明绞尽脑汁,动用各种关系,又帮张荣富卖掉了三十只羊。张荣富的羊圈总算不那么拥挤了,但钱却没有赚到几个,除了分期还贷款,到手上的更是少得可怜。看到郑卫明一天四处奔波在为自己卖羊,张荣富知道郑卫明也是在为他好,即使赚不到钱也不敢责怪他。当郑卫明有一天过来对张荣富说,他又找到了买主,这次还可以卖二十只羊时,张荣富说,不卖了,这样卖下去就要大亏,本钱就找不回来了。剩下的这些羊,我慢慢养,慢慢卖。我去找那些开饭馆的老板,哪怕一个月卖掉一只,也总比成批卖亏本还得来。

    张荣富提到饭馆老板,郑卫明的眼睛一亮,他二姨家的表哥就在县城摆茹街上开着一个叫亚龙湾的酒店,生意虽不是很火爆,但还过得去。郑卫明决定去找表哥帮忙,让他的酒店收购张荣富的羊。

    郑卫明找到亚龙湾,表哥很为难,说他的酒店不经营羊肉,也没有会做羊肉的厨师。郑卫明没有放弃,一直跟表哥软磨硬泡。郑卫明现在已经精疲力尽,畜牧公司耍赖,公安局那边没信息,银行贷款一半多没还,张荣富已处在崩溃边缘。他必须要拯救张荣富,他要让张荣富安心留下来,不把他的傻子父亲推向社会。

    郑卫明的死缠烂打,表哥总算松口了,决定在酒店增设一道烤羊肉。表哥说,那个张荣富脱不脱贫跟我没关系,我这是在帮你。你小子也跟我记着,你现在是副乡长,手上不大不小也握着点小权了,以后你们乡到县城来搞接待,就来我的酒店,不要再往别处跑。要是我发现你们在县城接待,不来我的酒店,我就不再帮你。

    郑卫明说,一定不会去别处,你哪天开始烤羊肉,我哪天就把我们同事都叫来,专门到亚龙湾来吃烤羊肉。

    人和羊跨过牛洞河,爬上河边的公路。河谷的雾升高了,阳光被雾霭锁在高空,迟迟没有照射到公路。大雾弥漫着公路,公路边,河坎上的很多景物,沉浸在阳光挑起的雾霭中,打着长长的哈欠,做着一天开始的准备。

    浓雾中,一排整齐划一的楼房映入张荣富眼中。这是纳料的移民新村,搬进移民新村的,都是比纳料更远的几个村民组。纳料组本来也计划要搬到公路边居住,牛洞河上架桥的计划通过后,纳料就不再纳入搬迁范围了。

    移民新村的房子很漂亮,一幢一幢的,像摆茹街上的小别墅。移民新村的房子就像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像河对岸张荣富他们寨子的房子,老态龙钟,灰不溜秋。特别是近年,好多出去打工的人家,把孩子送到县城摆茹去上学,把老人叫到县城去照管孩子,纳料就更显空荡,看上去就更没有朝气。

    张荣富不只一次都想走出纳料,要不是被羊群牵住手脚,他早就跑回新疆了。新疆是个好地方,天开地阔,环境优美。缺点就是生活太压抑,以前在那边帮人放羊转场子,一天都难得碰上一个人。也有好处,好处就是在大戈壁骑摩托,想开多快就开多快,轰多大的油门都没有人来管。

    张荣富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恨郑卫明,是郑卫明喊他回家,用养羊捆住他手脚,让他不敢再分心去想其他事情。内心里,张荣富不甘心一辈子就做一件事情,更不甘心用一生的时间来陪伴、照顾又傻又愣的父亲。除了血缘关系,张荣富对父亲没多少感情,从懂事那天起,他就不待见他。要不是奶奶临死前不肯闭合双眼,郑卫明说得再好,他都不会从新疆回来。

    到现在,张荣富对郑卫明说不上恨也说不上爱,感情不温不火。尽管郑卫明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他也没有要感激他的意思。在张荣富看来,郑卫明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是政府安排给他的工作,是他到纳料来扶贫应尽的职责。直到有一天,来拉羊的亚龙湾胖老板,装好羊没有急着走,站在公路边与张荣富说话。胖老板说,我表弟对你真是巴心巴意,比对我这个表哥都还好。

    胖老板說,我的酒店从来没做过羊肉生意,为了要我买你的羊,表弟硬是逼我做了这道菜。不过也好,我亚龙湾现在的烤羊肉,反而成了一道特色菜,很多客人都爱点这道菜。听他的话帮了你,我也不亏。

    胖老板告诉张荣富,他原来也是县城附近的农民,城市扩大,承包地被征用,才开始学做生意。他说:好多事都是被逼出来的,当初我的承包地要不被征用,我也不会走上做生意这条路,我也就不会开酒店。就像你老弟,当初如果没有我表弟逼你,你也不会养山羊,现在你也不会有这么多羊。

    逼出来的这句话,胖老板真是把它说到了张荣富的心坎上。

    张荣富要给郑卫明送一只羊,这是他和胖老板在公路边交谈后做出的决定。胖老板说,亚龙湾酒店做的第一次烤羊肉,是郑卫明带人去吃的,他们去了两桌人,整整吃掉了一只羊。结账过后好久,他才知道,那天请人到亚龙湾去吃烤羊,不是什么公款接待,而是表弟自己掏钱请的客。胖老板的话让张荣富很惊愕,他的意识里,公家人去饭馆吃饭,十有八九都不是自己出钱。没想到郑卫明为了帮他卖掉羊子,个人掏钱去请人吃饭。光凭这一点,他张荣富无论如何都要感谢郑卫明。一念到止,张荣富决定给郑卫明送礼,就送一只羊,感谢郑卫明这些年对他的照顾。

    太阳漫到公路,山越来越清晰,路越来越宽敞。胖老板打来电话,说有事耽误来晚了,叫张荣富在公路边多等一会,最多四十分钟他就会赶到。

    张荣富不想傻站在公路边等待,他赶着羊,顺着公路,越过移民新村往前走。羊蹄踩踏在宽阔的公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声音回应在张荣富耳中,像一支优美的乐曲,张荣富感到陶醉。

    上个星期来拉羊,胖老板告诉张荣富,现在禁止公款吃喝,单位招待也在减少,酒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以前一天一只羊都不够卖,现在两天一只羊都卖不完了。

    胖老板说,兄弟,实在对不住了,以前要你一天送一只羊,原谅老哥,现在就改两天送一只,价格不变,仍然是一月一结。怕张荣富担心结不到账,胖老板保证说,兄弟尽管放心,生意再难,我都不会赖你的账。再说,还有我表弟在那里,他这么巴心巴意帮你,我也不能使他的绊子。

    踩着羊蹄奏响的乐曲,迎着初升的太阳往前走,张荣富的心情很不错。他迈着急匆匆的步伐,牵着两只羊急匆匆往前赶,除了要尽快见到亚龙湾老板,他还想跟着胖老板的车,亲自把羊送给郑卫明。

    走不到一公里路,胖老板的车就停到了张荣富和羊面前,从皮卡车上下来的不光胖老板,还有郑卫明。看到张荣富赶两只羊下山,胖老板很奇怪。胖老板说,我不是说了吗,是两天一只,不是一天两只,你赶来两只,我怎么卖得完,拉过去我也没有圈关。张荣富说,另一只不是卖给你的,我是拿来送给郑乡长的。听到另一只羊是送给他的,郑卫明也不客气,他说,既然是送我的,我就收下了。

    装好羊,郑卫明对张荣富说,我也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公安局那边破案了,你剩下的欠银行的那些贷款,就要由抓到的骗子来偿还了。以后你不用再担心贷款的事情,好好养羊,这些羊现在都是你的,卖羊所得的钱都是你的收入。

    胖老板邀请张荣富跟他们一起去摆茹,他今天要露一手新学到的手艺,烤一只让客人吃了一次都还想再吃的烤全羊。胖老板说,你这个养羊人肯定没好好吃过烤全羊。今天你跟我们过去,好好品尝品尝我的手艺,也品尝自己饲养的羊子味道。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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