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只保笼
时间：2020-10-09 07:59:0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我家对门的老姜是个背时鬼，仗着自己有一点文化，总是和我们格格不入的。别的不说，就说最近我们满山街道改造吧。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说政府花了三个多亿的钞票，就为了这两三里路长的满山街，容易吗？花那么多钱叫我想想都肉痛。你瞧马路扩得那么宽，街面房子的外墙又是粉又是刷，还贴上古色古香的仿古墙砖，显得我们这座城市多有文化啊！这才不愧为六朝古都呢。要我想想，政府是多少替我们着想了，拆了保笼，还给我们装上窗栅栏，既安全又美观，还整齐划一，让我们老百姓的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所以说嘛，为了美好的明天，今天我们就是蒙点灰尘，听点噪声，吃点小亏，那算个啥啊。吃亏是福，难得糊涂嘛。但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小鸡肚肠，凡事斤斤计较，两眼只盯着自己的小家，全然忘了社会这个大家庭。你比如说我家对门的老姜，别人都通情达理的，就他，三角石头，碰到拆保笼这点小事，他就想不开了。
这天社区的王大妈，人称居委会的一张大嘴，天下的道理都没有她的口水来得多呢，在她的“枪林弹雨”下，没有人不心服口服的。我就佩服她这一点，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天她带着横誉建设有限公司的人，挨家挨户地做我们的思想工作，跟我们签合约。你瞧人家多不容易啊！就为了拆几只保笼这么点小事，人家还花心思起草个合约，一条条地说得那么明白，还用电脑打印出来，规规矩矩地跟我们签合约。哎呀，法制社会，它就是顺乎民心嘛。凡事都有商有量的，规规矩矩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多好啊！你说你一个小老百姓，干啥去为难政府呢？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家也有个保笼，王大妈一张嘴我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我说王大妈，你啥也别说了，这事我举双手赞成，我二话没说，就在合约上签了字。做人就得有这个觉悟。可惜我识字不多，自己的名字写得就像张天师画符似的，连我自己都看不灵清；但人家却说没事没事，意思到了就行。哎呀，真是惭愧哪！我不好意思地送他们出了门。
王大妈和那人就去了对门的老姜家。
在这儿我得事先申明一下，并不是我心里龌龊，也不是我有偷窥癖，是老姜家自己不关大门的，我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我就知道这事到了老姜家里，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所以当王大妈敲开老姜家的大门时，我就在我家门上的猫眼里张望，果然不出我所料，老姜和王大妈较上劲了。说到老姜这个人，在这儿我还得多说几句，他本是我们H市人，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大学毕业刚赶上“文革”的趟儿，趁着那股劲风就飘到了新疆，在新疆一所中学里教语文，一教就二十多年，在那儿成了家，立了业。虽然那算不得什么大业，但好歹培养了无数的新疆孩子，也算是为支援边疆作出了贡献。他老婆也是个老师，新疆本地人。到了80年代末，老姜终于从新疆回到了H市，老婆女儿也跟着他来到了江南。老姜在一家大型企业的宣传部的内部刊物做编辑，他老婆在这家企业办的技术学校当老师。后来这所技术学校莫名其妙地停办了，老姜的老婆也就提前退了休，但不是正式退休，叫内退。大家都知道，语文课的全部内容就是划分段落，归纳段落大意和提炼课文的中心思想。另外，编辑审阅稿子，主要就是看文章有没有意思；所以我敢说老姜这辈子就跟“意思”打上交道了。我给老姜归纳了三句话，这三句话左右了他的一生。那就是“什么意思？”“有意思。”“没意思。”老姜凡事都要问什么意思，有意思他就做，没意思他就不做。但这不是很傻吗？人世间的事情哪有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有的事情你说它有意思也有意思，你说它没意思也没意思，能分得那么灵清，那还能叫繁华世界吗？那还能叫万花筒吗？所以我就说老姜这个人背，你比如说夫妻间的那档子事吧，传宗接代果然有意思，但生完孩子你就不做了，它不就是没事偷着乐吗？再说人一辈子能干几件有意思的事情，绝大多数不都是没意思的事情吗？得了，这话扯远了，我还是接着说那天的事情吧。
那天王大妈一进他家的门，就和老姜干上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步步争。王大妈说明了情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老姜以大局为重，配合人民政府做好满山街道立面整治改造工程。但老姜却强词夺理，他就问王大妈，他家的保笼属不属于私人财产？王大妈说，是啊，他自己花钱安装的东西，当然属于私人财产了。老姜又问她，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及有关法律条文，公民的私人财产是不是受到法律保护？你别看王大妈这把年纪了，大字不识几个，但法律她懂。所以她说是啊，法律就是为我们老百姓设的，就是来保护我们老百姓的财产不受侵犯的嘛。所以她又说，她们这不是来跟他商量了吗？如果他老姜的保笼不受法律保护，那还用得着来跟他商量吗？还用得着请他签合约吗？得饶人处且饶人，一切以大局为重，老姜，我看你就签了吧。王大妈都放下架子来求老姜了，但老姜强词夺理就强词夺理在这儿，他说既然他家的保笼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那就没什么可商量的，他不想拆，也不能拆。
王大妈走了这么多户人家，像老姜这样犟头倔脑的还是第一个。她就把手里的合约，一张张地翻给他看，这是老李家的，这是老刘家的，这是老王家的……他们都清爽得很，一说就通，一通就签字，两三分钟就搞定了。唯独他老姜，半个小时过去了，嘴皮子都磨破了，咋就没有效果呢？老姜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老人家别把鹅比鸭，差远了。这话王大妈就不爱听，我也不爱听，什么叫把鹅比鸭，就你老姜是天鹅，我们都是呆头鸭！王大妈就搬出对门的我来，她说你家对门的老许多好啊，我刚张嘴，他就明白了，二话不说就签了字；要知道每个家庭都是组成社会的细胞，良好的社会环境就是要靠我们每个家庭来创造的。我这么说，你明白吗？老姜说每个家庭都是组成社会的细胞，这话没错，但社会和政府有责任改善每个家庭的生存环境，只有家庭环境好了，整个社会环境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王大妈拍手道，对啊对啊，我们现在就在做这件事嘛。老姜说不对吧，我看是适得其反，为什么我家好好的保笼必须拆呢？为什么我家本已舒适的环境必须改变呢？保笼拆了还不说，还得装上窗栅栏，跟个监狱似的，你就认为这是造福于民？王大妈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拆保笼装栅栏，还不是为了街道外观的整齐划一，美观嘛。老姜问道，整齐划一就美观了吗？你喜欢一辈子穿一种颜色一种式样的衣裳吗？你是不是认为全世界的人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可爱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法西斯的做法。
你……大嘴成了哑巴嘴，王大妈使劲地揉着自己的胸口，她被老姜说得气急活煞的。老姜的老婆白梅老师，倒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见王大妈直喘大气，就出来打圆场，她家的保笼也不是一定不能拆，但要拆，得有个条件。王大妈见自己气了没白气，就鼓励白梅老师道，还是白老师明事理，什么条件？说来听听。白梅老师说，第一，保笼既然是私人财产，受法律保护，那拆了保笼，就得按原价赔偿；第二，拆了保笼，我们不要装栅栏；第三，在拆除保笼的地方，给我们安装一副晾衣架和一个花架子，因为现在养在保笼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总得有个去处啊。王大妈看看建筑公司的代表，不知他意下如何？但那人说这事我作不了主。老姜说，那就叫能作主的来跟我们谈吧。
王大妈也累了，与其在这儿磨嘴皮子，老驴拉空磨，不如换一家吧。
文化人那个酸劲，真叫我瞧着都酸掉大牙，他们还以为自己多有本事，轻易就把王大妈和那人给吓退了；他们还以为自己不签字，就不用拆保笼了。那天王大妈和那人一走，夫妻俩就在客厅里笑啊跳的，还“金狗背儿屎，金狗背儿屎……”弄几个洋屁放放，真当笑煞人的，金狗背什么儿屎嘛！我还不晓得他们嘛，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两三千块钱，这和三个亿比起来算什么啊？有文化的人，就是自私，太自私了。仗着自己有一点文化，你说东，他偏拐着弯儿要说西；那天王大妈走后，我就在楼梯口碰到了老姜，我本来是不想搭理他的，碰到这种人我都懒得开口，话不投机半句多嘛！但他硬跟我说保笼的事情，还用话来套我，要我也和他一样叫政府赔钱，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呢！和政府争这几块钱，我才不干呢。老姜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就不客气了，大道理千千万，我就用不着多说了，我只跟他说一件事，就算他家的保笼值三千块钱，这三千与三亿，谁的牺牲多？或者说谁的贡献多？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你知道这三亿人民币是从哪儿来的？他当我是傻瓜啊，当然是政府拨的。那政府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印钞机印的呗。他说错，那都是纳税人的钱啊！都是人民币啊！换句话说，都是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呢。他说，你知不知道，这是他们拿了我们的钱在乱花呢！一条马路今天刚浇好，明天又挖开；一天到晚在那儿穷折腾，而我们的血汗钱就这样哗哗地流走了。但这些马路永远是七高八低的，一下雨就成了养鱼塘，到处水漫金山。就说这满山街道的改造吧，才两三里路长的路段，又不拆迁，又不作啥，竟然要花三个多亿，也不知其中有多少都成了人家的灰色收入？得得得，越说越离谱了，我也不跟他罗嗦了，这种人要是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不当现行反革命被抓进去，你来问我。我可不想听人说人民政府的坏话，我们党这些年来抓廉政建设抓得还不够紧吗？多少高官厚禄的都被拉下了马，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政党对自己这么严厉的？这一切大家都有目共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