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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愉悦的歧途

    时间:2021-02-25 08:04:0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2007年发表的《风声》,不仅让麦家收获了“人民文学奖”,同时也使他荣膺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奖”的“年度小说家”称号。公正地说,麦家20余年来为小说创作所付出的不懈努力,理应获得一定程度的认可。但本文并不打算轻易加入大合唱的行列,而是试图就麦家之所以博得广泛认可的原因和背景提出自己的看法,包括对其创作存在的隐忧进行发掘。后面一件工作或许有些吃力不讨好,甚至可能是不受欢迎的忧虑;但我仍然认为,与其盲目地去分享麦家成功的愉悦,还不如审慎地探测其面前的歧途来得更有意义。

    一、愉悦的攀登

    据说,“成熟”的作家往往都有一块自己的领地,譬如福克纳有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有马孔多,等等。麦家在这方面只有一个代号:“701”。迄今为止,麦家绝大部分的小说都与此有关。对于701的想象、创造与修缮,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个小说家必不可少的丰富细腻与聪慧灵动,还有难能可贵的逻辑能力与创新精神;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将麦家的偏执与片面之处和盘托出。

    90年代末以来,读者们的视线一直被许多平庸无奇的小说所充塞。由此也就不难想象,地下特别机构701的破土而出,必定如出土文物一般散发出奇异的光泽,让人眼前一亮。一位论者写道:“麦家终于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像一个偷袭者,出现在他所处的时代。”① 堪称形象、生动的评语。此后,这位偷袭者本人连同他的作品一起,受到了这个时代的礼遇:麦家小说中的那些神秘人物在各种媒体上频频露面,而麦家本人则被誉为“中国‘新智力小说’和‘特情小说’的开创者”(人民文学出版社在《解密》和《暗算》两书的封三就是如此介绍)。独特的小说题材和曲折离奇、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吸附了众多关注麦家的目光。另一方面,麦家从一开始便十分讲究故事的讲述方式。701从草创之初到逐步发展完备的过程,也是麦家为故事来源寻求“可靠”的讲述方式的过程。如在《暗算》中,叙述者甚至宣称他在“解密日”里获准进入了701内部,并且采访了一些获准解密的人,从而为本书的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解密日”的出现,虽然是事理逻辑意义上的一个偶然命名,但却是叙事艺术要求拓展的必然结果。

    麦家小说中涉及的密码,也是吸引读者的另一个重要因素。评论界理应对此表示关注。有论者将麦家小说与福尔摩斯探案、电影《风语者》相比较,认为“只有麦家才真正为我们推开了密码这扇大门”②。麦家小说的叙述者确曾对密码作过一些煞有介事的处置:比如《暗算》介绍过简易密码、专业密码和高级密码的基本情况;《密码》在题记中神乎其神地用密码表达“毋庸置疑,本文献给潘老”这一创作动机;《风声》中对“莫尔斯电码”的几种编码方式的介绍。但是麦家仍然没有、也不可能将一个密码的科学破解过程公之于众。而且,探求和公布这一过程也不是小说家的职责所在。甚至可以说,曾经作为军人的麦家是否真正接触过密码,以及小说中关于密码的介绍是否真确,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小说家麦家将密码引入小说的最大意义在于:创设一种不可言说的神秘情境。破解密码的难度越大,小说氛围的神秘性就越浓,读者的好奇心也就越发强烈。正因为如此,去比较谁敞开密码程度更大(密码本身就不可能真正敞开),或者去探究密码的起源,显然无助于探究麦家的小说本身。

    破解密码,围绕着密码的神秘人物和特殊环境,这一切给麦家小说的展开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更多的却是方便之处。比如阿炳被带进701之后,叙述者就开始变得有几分油滑。他仅仅将“陆军第ΧΧ武器研究所”和“军事重地 无证莫入”两块牌子指给读者一看,随即强调“这里不属于时间和空间。这里只属于神秘和秘密”。他把读者变成了另一个瞎子阿炳,却又十分诚恳地为不能带读者领略更多的风光而抱歉:“下面的一切是空洞的,但请不要指责我。这里的所有,房子,草木,设施,设备,甚至空中的飞鸟,地下的爬虫,我都无法提供。因为言说这里的任何词语都将无一幸免地被放到聚光灯下精心琢磨、推敲。这就是说,言及这里的任何的词语都可能出卖我,你们可以对我行刑,甚至以死来威胁我,也可以天花乱坠地诱惑我,但都休想敲开我缄默的嘴巴。因为我宣过誓。因为这是我今生惟一的信念”(《瞎子阿炳》)。他还可以跳出小说来与读者交流,或者强调故事即将带来的巨大冲击力:“以后发生的事情是不真实的,因为太真实”(《陈华南笔记本》)。或者预示小说本身的风格:“至于本书,我预感它可能是一本不错的书,秘密,神奇,性感,既有古典的情怀,又有现代的风雅,还有一点命运的辛酸和无奈。”(《暗算》)

    既然一切都是机密,叙述者正好可以避重就轻、化繁为简,使得叙述变得诡秘而狡黠。小说叙述者的故弄玄虚,一方面处处强调了密码造成的神秘,另一方面又时时引发读者强烈的阅读期待。因为有了密码,一切都神秘起来。某种程度上,麦家的小说本身就如同一个密码,创作意味着作者借助手法和技巧对文本进行编码和加密,而阅读则需要读者凭借兴趣和耐心完成侦破与解密。破解密码是一种智力游戏,写作小说则是一种文字游戏。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残酷而又阴暗的过程,毁灭和葬送了天才人物陈华南们;而后者则是苦乐皆备的过程,磨练和造就了一个较为出色的叙述者麦家。

    在小说技巧的层面上,麦家认为小说是“手工艺品”,他觉得这个概念至少可以说明小说的“难度”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我与麦家一样,认同“手工艺品”一说所强调的专业态度。麦家甚至认为:“难度到了极致,价值才会青云直上。”他以登山过程作比,说明小说写作一如登山有很多路径,“但是要找到集花径、险途、捷径等于一身的‘那个路’是非常难的。……说真的,我现在还是经常登不上山,写着写着丢掉了、报废了。有时即使上去了,毫无成功的快乐,不敢回首,羞于提起。我本来是想做一个手工艺品的,但结果出来的只是一件生活用具,人人手上都有,不敢拿出来炫耀,要藏起来”③。由此可见,对于已经发表出来的作品,麦家是完全不必感到羞愧的,而且每每回首往事,心头总是充满了登上山顶的成就感,十分惬意和愉悦。④

    二、博尔赫斯的手指头

    愉悦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让你收割必不可少的自信,另一方面它也许会让你误以为身怀利器,而浑然不觉地走上危险的歧途。暂且不谈麦家面临何种歧途,先来看看麦家是如何“登上山顶”的。

    不妨从陈华南——从《紫密黑密》到《陈华南笔记本》再到《解密》,这是麦家小说的一个“原型”人物——这里开始。麦家这样描述陈华南:“他的职业是破译密码,这项孤独而又阴暗的事业,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

    而我想这样描述麦家:要破译麦家小说的密码,除了必要的常识、耐心和观察力以外,似乎更需要来自万里之外的光照——这个光源就是博尔赫斯。

    事实上,当代中国的许多“先锋作家”们,在写作之初,大都或多或少地领受过博尔赫斯的恩惠。虽然某些人事后很少或羞于提起,但麦家从来都是磊落坦荡,侃侃而谈。他在第一个小说集《紫密黑密》的“题记”中写道:“我有几位如博尔赫斯小说的朋友,他们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最大馈赠和安慰,本书献给他们。”这不免使人想到,那本书与其说是献给身边的朋友们,还不如说是献给遥远的博尔赫斯。在另一处,他甚至怀着虔诚的“信仰”倾诉道:

    “哦,博尔赫斯,你是我的神,你叫我失去(毁灭)了一切,也让我拥有了一切。不不,拥有的不是一切,我拥有的只是你的一个小手指头(25万字)。这个小指头仿佛是水做的,又仿佛是火做的,充满的光芒和水气已将我彻底温暖又滋润,使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母亲子宫里。”⑤在麦家的心目中,博尔赫斯对他简直有再造之恩。耐人寻味的是,此文后来以《我的阿加蒂斯》为题,稍事修改后再次发表,并且收入小说集《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⑥ 尽管麦家隐去了原文的若干真名,但这篇文字仍然难以算作小说,而且明眼人一望即知:阿加蒂斯就是博尔赫斯。我想,麦家坚持将它收入小说集,主要是借以表明一种“小说观”。这既是小说家麦家向恩师博尔赫斯致谢,也是读者麦家向小说家博尔赫斯致敬,更是信徒麦家对圣像博尔赫斯献礼。

    事情至此已经很明了:博尔赫斯的手指头是麦家登上山顶的拐杖。姑且不论麦家对于博尔赫斯的高度评价允当与否,也不论麦家谈及博尔赫斯之时的不无自得,我们首要的问题是,博尔赫斯究竟如何影响了麦家?

    麦家初习小说,始于1980年代中期。那时,在博氏(当然也包括其他外国作家)带来的新奇和激动的鼓舞下,在跨出国门、“走向世界”这一宏大愿望的激励下,年轻的中国作家们毫无顾虑地纷纷亮出了各自良莠不齐的仿制品。正如麦家本人始终对博尔赫斯怀有无限崇敬,麦家的小说也往往表现出对于博尔赫斯小说技法的忠实效仿。仔细端详麦家拿出的仿制品,你总能发现老博尔赫斯留下的或轻或重的指纹。

    《深藏的温柔》和《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是麦家早期的两篇作品,其结尾都以一种“补充”题外话的方式来完成,公然与读者一起讨论小说的情节和布局问题,一如马原当初在《冈底斯的诱惑》中的作为。其实,这些都移植自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在《叛徒与英雄的主题》中开篇即声明这是一则未完成的梗概性质的文字,然后他一本正经地与读者一起探讨,文中故事的发生可以选择什么样的时空背景,并以看似漫不经心的方式将之推演下去。

    在《巴比伦彩票》、《南方》等作品中,博尔赫斯对于偶然性及其荒诞意味展开了含蓄精当的探求。我以为这是博氏影响麦家最甚之处。比如《第二种失败》,阿今为虚幻的真相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同时也使英勇就义这一行为变得荒唐可疑。《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中,排长的一句玩笑话粉碎了少女裙心目中的粉色童话,也招致了自己的身亡;偶然性在此显示出它巨大的杀伤力。陈华南笔记本的不翼而飞和失而复得,同样充满了偶然性和神秘色彩(《陈华南笔记本》)。清白的富阳姑娘死于一次偶然(《两位富阳姑娘》)。王军早起洗脸时陷入池塘身亡,也仍然只能归因于那个无所不在而又不可言说的偶然性(《王军从军记》)。

    从偶然性出发,达到对于宇宙中一切事物之间存在的、可能存在的复杂关系的探究,这是博尔赫斯在《通天塔图书馆》、《环形废墟》、《叛徒与英雄的主题》、《镜子与面具》等作品中孜孜以求的;《圆盘》和《沙之书》则进一步将复杂关系定位于不可言说的神秘之上。麦家写于早年的《人生百慕大》,即表现出探求复杂的、网状的人际关系的意图。至于神秘感,则始终萦绕在关于701的那些小说中。不过博、麦之间的分别也很明显:博尔赫斯式的神秘主要来自于迷宫似的文本以及迷宫意象,而麦家的神秘则得益于神奇的密码以及围绕密码而发生的非常之事。最大的差异还在于,博尔赫斯那种浓缩的哲学式意味,是麦家所难以企及的。

    博尔赫斯小说《博闻强记富内斯》中的主人公十分奇特。一次事故不幸导致了他的瘫痪,却又激活了不可思议的记忆力。我以为富内斯直接催生了麦家笔下的阿炳:这个失去视力却有着敏锐听觉的人物形象,显然和富内斯一样,同属于“有缺陷的天才”谱系。实际上,这也是陈华南和黄依依(《天知道》)的共同特征。再如《天外之音》写到借死人传送情报,并且以此为史上著名战争“补充”一个细节,显然是受到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启发。麦家追随博尔赫斯的兴趣如此强烈,以至于在《风声》中导演了又一幕以自杀传递情报的好戏。

    至今为止,麦家的小说几乎都保留着讲故事、听故事或者转述故事的痕迹。其实他完全可以将那些“斧凿之痕”打磨得干干净净,但是他没有那样做,而是一如既往地向读者老实交代故事的来源。麦家的这种“固执”可以在博尔赫斯那里找到答案。博尔赫斯终其一生,就如何讲述故事做出了多方尝试:“以篡改和歪曲别人的故事作为消遣”⑦ 、倾听别人讲故事、转述听来的故事、补充一个故事,或者凭空想象一个故事、故事中套故事,等等。但是直到比较晚的时候,他仍然在一些作品中忠实地保留了讲故事的痕迹。忠实于博尔赫斯的麦家,自然会紧随其后——或者不如说,他们共同忠实于“说书人”的天职和角色。他们的最大不同却在于:博尔赫斯好像有些任性无度,有时将故事说真说圆,有时却说假说破,有时干脆弄成真假莫辨;而麦家则时而拉来当事人和知情者,时而出示文献资料,一门心思要把故事说真说圆——在这个意义上,麦家“背叛”了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飘洋过海伸过来的一个小手指头,确曾指点过麦家前行的路,但是拐杖终究不能代人走路。因此,麦家不必为“背叛”而忏悔和自责。回头再看看博尔赫斯,其小说创作的传奇笔法、幻想气质、叙述方式都体现出一种文学上的游戏精神。迟至1970年他仍然这样强调:“我只想说明我一向不是,现在也不是从前所谓的寓言作家、如今称之为有使命的作家。我写的故事,正如《一千零一夜》里的一样,旨在给人以消遣和感动,不在醒世劝化。”⑧ 必须指出,丰富的知识含量与精当的哲学意蕴,乃是开展博尔赫斯式游戏的重要因素;正是有了它们的适时参与,才保证了这类游戏不至于成为真正的凌空蹈虚和任性无度。返观中国的博尔赫斯们,他们可能学得一套漂亮的游戏手法,但是始终不能学好那种游戏精神。原因之一是那种游戏精神与中国文学的“现实主义”大脑和脾胃都不调和,其二则是我们作家在哲学和文化修养上的贫乏、知识视野的狭隘,(已经)决定了这种游戏将以不欢而散而终局。在以上两个方面,中国文学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抚今追昔,对于中国的博尔赫斯们而言,他们多年前与博尔赫斯的萍水相逢,几乎就已经注定了后来的分道扬镳。

    三、隐秘的歧途

    博尔赫斯已经长眠地下20余年。不管他的金手指在多大程度上“点化”过麦家,麦家在当前的文学版图中标示出了自己的位置,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麦家似乎有足够理由静坐下来,以“成熟”作家的气度,细细咀嚼那“成功”后的愉悦。这似乎也可以反过来说明,麦家当初选择的“那个路”是一条康庄大道。但尾随他的足迹一路前行,我最终不无遗憾地发现,他已经渐渐拐上了一道隐秘的歧途。

    《紫密黑密》是麦家的出发点。综观整个小说集,可以想见彼时的麦家一面在不无感伤地打捞成长记忆中的美好纯真,一面又敏锐感知到现实中的荒诞离奇。他左冲右突,躁动不安地寻觅着新的表达可能。那个真诚而又焦虑的麦家在后来还露过一次脸。当时,麦家的主要精力应该在构思《暗算》,但或许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念头攫住了他,促使他以一个飘忽的念头敲开了惯性生活之中人们的内心隐秘,发现了阿今的迷惘和感伤(《谁来阻挡》,《中国作家》2003年第8期)。在阿今匆忙的背影中,我依稀看见了麦家的影子,正在匆忙地向昔日纯真的焦虑作别。

    告别早期的纯真和焦虑,麦家把自己埋进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神秘之中:紫密、黑密(《陈华南笔记本》、《解密》),炎密、火密(《让蒙面人说话》),乌字一号密(《天知道》、《暗算》),等等。它们让麦家不安份的想象力找到了用武之地,同时也让他品尝到了叙事游戏的快乐。不可否认,麦家抓住了一个真相:某些时候,生活中的各类现象,尤其是事情的转机,就是以神秘和偶然性的形式存在的。但这并非生活的全部真相。更多的时候,日常生活之所以让人深感平静无奇,乃是因为其中潜藏暗涌着已为人们所习惯和认可的必然性。所以,我企望麦家能写出让人心悦诚服的必然性。只有当一部小说以某种必然性深长地打动读者时,一个作家才堪称成熟。

    尽管有读者质疑麦家以偶然性支配了其小说人物的命运,麦家依然执著地书写着天才人物的悲剧,为神秘与偶然所毁灭的悲剧。我也深信,只要读者还保持着善良和同情之心,就不会对人自身——尤其是天才人物的被禁锢和毁灭无动于衷。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震撼力的程度还取决于人物形象鲜活灵动的程度;恰恰在这里,我以为麦家对于“人”的理解有些单薄。在他看来,天才人物既然在极端环境中遭受了压抑和扭曲,所以他们就应该像精致的瓷器,一碰就碎。但不可忽略的是,极端的生存环境也能激发出人极端顽强的生命力。麦家不妨宕开笔墨,去描写天才如何与压制天才的因素互相对抗的过程,或许收效更佳。一件精致瓷器的破碎,充其量只能引得富有同情心的人发出一声唏嘘或一阵感慨;而一个真正的人与非人因素互相对抗之时所闪现出来的人的光辉、暴露出来的人的缺陷,却将使我们悚然动容,心有戚戚焉。

    在新近的一次演讲中,麦家别出心裁地提出小说有三种写法:用头发、用心或者用大脑写作。麦家认为,具备“非凡伟大的心”“才可能留下名篇佳作”,旋即又指出:

    “但用心写作经常会出现两个极端:好的很好,差的很差,而且差的比例极高。那是因为大部分作家的心和大部分人差不多,荣辱要惊,爱恨要乱,欲望沉重,贪生怕死。相对之下,用脑写可以保证小说的基本质量,因为脑力或者说智力是有参数的,一个愚钝的人总是不大容易掌握事物的本质,分辨纵横捭阖的世相。……当我看到周围人的欲望和黑暗被无限地打开,喧嚣得连天上的云层都变厚了,地下的水都不能喝,身边的空气污浊了,我更加怀疑自己的心早已蒙羞结垢,因为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比大自然更有力量。统而言之,我不信任我的心,所以我选择用大脑来写作。”⑨

    麦家对三种写法的概括,不无故意为之的幽默,演讲现场往往也需要这样的幽默。当他振振有词地谈及智力参数可以保证小说质量时,相信他对自己的智力也是较为满意的。坦率地说,我对自己的智力经常不够满意,我下面这段话甚至毫无幽默感,但我还是想说:不管一个作家用什么写作(事实上,我认为好作品都必须是用心写出来的),都不应该怀疑人心、忽略人心。我们的确不可能生就一颗非凡伟大的心,但这却不能成为我们放弃对于人心的关怀和追问的理由。一个真正的作家,更是应该时刻关怀和追问自己的内心。

    在麦家走过的路当中,《解密》可以说是一块意味深长的路标。如果我们还记得当初那个“偷袭者”的形象,那么可以说,《解密》之后的麦家已不再扮演“偷袭者”,而是一个“手工艺者”。麦家熟练掌握的工艺主要有三种。第一是析离工艺,将过去小说集中的作品,挑选出来发表到各大刊物上。第二是编织工艺,将发表过的独立作品编排成一部新作,如《暗算》就是由五篇小说组合而成。第三则是抻长与拉宽工艺,从《密码》到《风声》的过程形象地展示了这一工艺的操作特点。任何一种工艺,本身都是无可厚非的,比如《解密》的故事性、叙述技巧和人物形象就结合得不错。真正潜藏着危机的是操作工艺的被滥用。比如《风声》,很难说它与《暗算》之间有何必不可少的关联,但仍然被命名为“暗算系列”的第二部。此举显露出这样的意图:编织一个更大的筐子,编织一部更有“分量”的“巨著”。不知麦家会不会再编出《暗算》系列的第三部,但那将是我不忍心看到的。记得博尔赫斯曾经写道:“我想说巴罗克风格故意竭尽(或力求竭尽)浮饰之能事,到了自我讽刺的边缘。……我想说,一切艺术到了最后阶段,用尽全部手段时,都会流于巴罗克。”⑩ 这是一份诚恳的忠告:缺乏敬业精神的手工艺劳动,将逐渐导致小说创作变成真正的工艺操作,甚至导致小说和小说家的消失。

    《暗算》曾被改编为电视剧,并获得了极大成功,电视剧的热播又反过来使小说原著受到更大关注。新出的《风声》也已奏响凯歌。如果要说从《暗算》到《风声》有何变化,最显著的一点是,小说主人公的塑造意图,已由原来的天才一变而为现在的英雄。其实在电视剧《暗算》中,那些天才人物早已悄然披上英雄的新装,紧随其后的《风声》,只不过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顺延动作而已。在这样的顺延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麦家正在积极主动地满足外界的期待和诱导。在这个没有英雄的平庸年代,麦家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应运而生,有力地复活了人们心底挥之不去的英雄记忆,人们因此回报麦家以掌声和鲜花。投桃报李,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我只想指出一点:当塑造英雄人物成为一部作品屡次获奖的重要理由时,这只能反过来说明,我们时代所面临的现实过于凡庸。在凡庸现实的重重包围之下,麦家一举造就了一个“雅俗共赏”的神话:阳春白雪称赞其叙述格调,下里巴人则深爱其紧张刺激的故事,主旋律话语也欢迎其再现“红色”记忆。

    麦家不仅自己在编织一个又一个筐子,而且也被别人装进各色筐子里面:先是“电视小说”《暗算》作为“红色记忆系列丛书”出版,“插图本‘暗’系列作品集”也接踵而至。不难想象,一个可以被随意塞放进各种筐子里的作家,还有何独特性可言。然而这正是我们时代给予“偷袭者”们的最大馈赠: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视为成熟的果子给提前收入各种筐子中了。许多作家的所谓“成熟”,往往就是这样被我们时代的特殊季候剥夺了充分“成长”的权利。值得遗憾和忧虑的是,曾经的“偷袭者”麦家似乎并不反感这样的剥夺,更没有夺路而逃;相反,他正愉悦地走向歧途。

    注释

    ①李敬泽:《偏执、正果、写作——麦家印象》,《山花》2003年第5期。

    ②贺绍俊:《麦家的密码意象和密码思维》,《当代文坛》2007年第4期。

    ③麦家:《小说是手工艺品》,《当代文坛》2007年第4期。

    ④麦家过去的不少旧作,后来原封不动或者略有更改又与读者见面,正可视作麦家回顾来路时心情惬意的表现。比如《人生百慕大》以《四面楚歌》为题发表于《人民文学》2007年第7期,《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发表于《江南》2005年第1期,《寻找先生》发表于《青年作家》2006年第8期,《第二种失败》发表于《青年作家》2006年第8期,《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以《既爱情又凄惨》为题发表于《四川文学》2007年第6期;其实这些小说都曾经出现在小说集《紫密黑密》(1994)中。再如《刀尖上的步履》曾经收录于小说集《地下的天空》(2002),后来以《刀尖上行走》为题发表在《人民文学》2003年第2期。

    ⑤麦家:《博尔赫斯和我(之二)》,《青年文学》2000年第6期。

    ⑥麦家:《我的阿加蒂斯》,发表于《山花》2002年11期,此后收入小说集《充满爱情和凄楚的故事》,群众出版社2005年版。

    ⑦博尔赫斯:《恶棍列传·1954年版序言》,《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⑧博尔赫斯:《布罗迪报告·序言》,《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第315页。

    ⑨麦家:《我用大脑写作》,《文学报》2008年4月17日。

    ⑩博尔赫斯:《恶棍列传·1954年版序言》,《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第5页。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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