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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实的自我与迷离的人生

    时间:2021-02-27 07:56:2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受访者:魏微

    访问者:马季

    我发现自己身上有很多温暖的东西

    马季:在困境中成长是“人”的问题,而不是哪一代人的问题,从个体,从每个时间断面探询成长中的“爱与痛惜”,实际上是以某个时代为依据对人的考察,从《在明孝陵乘凉》、《乔治和一本书》到《流年》,你借助成长这个视角,开出了自己的“考察书”,进而表达你对世界的认识,是这样的吗?

    魏微:我没有刻意这样想过,我早期很混沌,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我写小说,并不是为了要表现我对世界的认识,我对世界没什么认识,直到今天也是这样,很多观点都自相矛盾,互相冲突。我这样说不知你是否明白,我对“人”或许有点了解,对世界,我不敢,太大了,这是哲学家的事,不是我们小说家的事。我现在看人看事,界限非常模糊,好像对这世上的一切,我都能抱有一种和平和解的态度……我写小说,更多的是出于对人物、文本的考虑,而不是思想和认识上的考虑。

    马季:当然,纯粹的理论和创作永远是有差别的。

    魏微:是啊,我不太喜欢谈理论,主要是不懂,另一方面也排斥,就是觉得它对写作会有坏影响,作家不需要那些条条杠杠的东西,小说最动人的一点就在于它是“活”的东西,它是细节的艺术,它里头的人物,思想也好认识也好,都处在不断变动之中,不是静态的,它一直在发展,所以我觉得,好的小说它事关人生和生命,对于人生和生命,我们又能说出什么新鲜的来呢,我们只能展现和感受,然后沉默。所以我对小说理论从本质上是怀疑的,当然我身边有很多做文学批评的朋友,我是这么看的,我觉得好的文学批评、或者做学问的,或者做思想研究的,其实也是一种写作,它跟小说是并行的两条路,途径不同,但方向一样,它最终都直指人生和生命,都要有作者本人“在场”,就是把自己融进去,都是对现实和生命发言,这跟小说是一样的。所有的写作都不该是僵硬的东西,它应该有生命在场。像我最近在读钱穆和梁漱溟,真是很有感触,我觉得真正的大师就该是这样的,他们很有学问,但是他们不卖弄学问,他们把对生命的见解用一种最浅白的方式表达出来,大家都看得懂,文字里头能见到他们的真性情,很多可爱的东西,很多“人”的东西,我觉得他们是在说“人”话,我觉得真正的写作就是说“人话”,不像现在有些做理论的,你读他们的文章,真的读不下去,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就是那些理论术语,好像除了那些理论术语,他们就不会说别的了。

    马季:东方式的腼腆与羞涩,使你的小说里涌动着一种微妙的情感,像不出声却又不停息的溪水,在《父亲来访》、《乡村、穷亲戚和爱情》等一批小说中,那种似有若无,欲言又止的,温婉而细腻的感觉,形成了你小说的基本状态,你的性格属于忧郁型的吗?是否天生就多愁善感呢?

    魏微:人家总结我的小说,差不多都会用上腼腆、忧郁这一类的评价,我听着都有点难为情,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怎么听着就像一怀春少女写言情小说似的?我自己的性格,我有点说不大好,我以前很内向,近年来有所改变,我发现自己身上还是有很多温暖的东西的,这个其实在我小说里也有的。

    马季:逐渐趋于理性,这个变化应该是和你感知世界的程度有关吧。比如,《化妆》和《异乡》仍旧是敏感的,却也多了一分冷峻,而《拐弯的夏天》中的内在冲突则更加突出了,温情下面的尖锐时常有所显露。这是一种自觉的转变吗?

    魏微:可能是不自觉的。我的情况是,但凡我刻意去做一件事,总是做不成的。我以前经历不是很顺,像写作这件事,是我无意间撞上的,要是开始有这个存心,可能现在做的是另一行了。写了十年,中间也不是很自信,就想着是不是也得拓宽题材什么的,现在看来没有成功,我大概注定就是写那么一类的。你刚才提到的转变,像理性啊,冷峻啊,我没深想过,大概是那种水到渠成的东西,人走到哪一步,东西也就写到哪一步吧。

    马季:在道德与律法的普遍意义之外,面临的是心灵的困厄,你的小说往往是在这两者之间切入现实。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寻求者吗?

    魏微:我早期是个理想主义者,特别能坚守一些东西,现在不行,现在没有以前坚强,有一种中年心态,就是追求那种平和、冲淡的东西,保护自己的生活不再扭曲紧张,现在我还不敢说我看透了什么,我真的还不到说这话的年龄,但是我愿意慢慢看,我现在就抱着这样的一种心态去写小说,想慢慢写。

    马季: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现在希望自己的生活和写作能够协调一些,能够找到一种相对持久的表达方式?

    魏微:是这样。以前我非常紧张,我看重写作,所以就把生活跟写作完全对立起来。我刚才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早期啊,身上有那种非常极端、尖利的东西,有一种“苦难”情结,这个话题我记得跟林白聊过,就是我们都喜欢受苦,比如说为了理想,也不是一个很具体的理想,我们就说到当时俄国十二月党人的流放,很多妻子也跟着一块下去了,到西伯利亚去,你想啊,路途遥远,冰天雪地,就在那路上走……这个场景很诱人啊,主动放弃了舒适生活,是不是很诱人呢?

    早期我确实是这样,我觉得肉身是不足牵挂的,肉身上吃点苦,精神上会很过瘾。近些年呢,想法有些改变,好像比较看重生活,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提供这样一个选择,那种灵与肉的对立,所以我慢慢地就平和了。针对写作和生活的关系来说,我觉得假若有一天我不写了,也没什么,挺好的,就是写不动了,江郎才尽了,对人生也没什么表达的欲望,很多人都是这样,我原本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从哪儿来,就该回哪儿去。当然要是能协调好,找到一种持久的表达,那是再好不过了。

    写作的时候,作者必须要“在场”

    马季:《拐弯的夏天》这部小说是从肉身到精神的双向叙述,而现实在不停地撕裂它们的内在关系,这样一来,“温暖”成了人生若干阶段的关键词。一个人的爱情和成长,总是离不开伤感的,是吗?

    魏微:怎么说呢,我其实挺悲观的,世界在我看来是凉的,也不是冷,没有温度的那种,就是有点凉。就像我们冬天里晒太阳,看着阳光普照,可能有时候都晒得鼻尖上冒汗了,可你不会忘记,这是冬天,万物萧条,就是这种感觉,有时候温情这种东西,会更加让我们感觉到周围的凉意,所以我受不了,我其实挺坚强的,就是什么劫难我都能挺过去,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一旦碰上好东西,比如人家对你好,给你一点温暖温情什么的,我就很脆弱,挺怕的,因为它提醒了你的精神处境,是低温的那种。挺矛盾的,我喜欢温暖,但又不是很习惯。

    马季:《石头的暑假》、《大老郑的女人》,沿袭了你一贯的叙事方式——温情中的渐变,这种对事物细微的甄别与推演,总是让我联想到性别,这是女性的视角,我一定会这样去想,它帮助我理解了生活的另一种状态。有明确的性别写作意识吗?

    魏微:没有,我又不是女权主义。我惯用女性视角,因为我是女的嘛,写起来比较方便。有一阵子我换过视角,像《拐弯的夏天》是一个男孩视角,我觉得挺别扭,写得不到位。我觉得写作的时候,作者必须要“在场”,我自己首先得“进去”,如果再把视角换成男的,那弯子就绕大了。

    马季:一般情况下,你写完小说后会反复阅读和修改吗?会不会做很大的改动?

    魏微:我是边写边改,所以没有一稿二稿这样的事,就是写的过程中不断修改,写完了也就定稿了。不自信啊,总是怀疑,总是以为自己还能找到一个更好的表达,所以不断地修正,还常常卡壳,就是你脑中所想的,笔力根本达不到,比如说你想写一个场景,写很多人在一个公共场合,比如说啊,这些人很焦躁,又很无聊,有点乱哄哄的,你想写一个群像式的东西,有点像摄像机镜头一扫而过,镜头里能看到一两张脸孔,他们的神情,下意识的小动作,他们的穿着……就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是那个焦躁和无聊已经表现出来了。可是这个印象,当你用文字表现的时候,就太难了,尤其是你还要控制字数,一两百字之内,就是既简洁又传神,我不知道别的作家怎么样,在我是做不到的,我试过,想写一篇小说,用这样的一个开头,但是没有成功。写不出来,卡了一个多月,就是不愿意跳过去,好像跟自己较劲似的。

    我觉得自己是那种技术很差的作家,比如说像风景描写,它是个基本功,可是我写不好,古典作家喜欢写风景,就是太啰嗦,那些树啊,风啊,狗啊,房屋啊……什么都写到了,语言也挺美的,可是有点“为风景”而“风景”,就是你进不去,我觉得好的风景描写必须要达到这样一个效果,就是三言两语就能把读者带进去,让他身临其境,让他真正感觉到,他就站在蓝天底下,天地很旷远,风是软的,他读的时候会感觉自己的毛孔正在张开……可是我读小说包括像《红与黑》,大段大段的风景我都是跳过去的,我觉得是没写好。

    所以我觉得技术是太重要了,作家怎么能不谈技术,而妄谈什么精神、思想那些虚妄的东西呢,要知道,没有技术的支撑,再伟大的思想你没法表现啊。我现在差不多就是这种想法,根本不敢谈思想精神,没到那程度,你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过关,有什么精神可谈,再说那是批评家的事,是不是啊,那是他们事后分析出来的。

    马季:“封闭的屋子与敞开的心扉”,涉及了空间和时间两个概念,而它们都在悄悄的变化之中,写作之余,你觉得困倦吗?或者说有什么困扰吗?

    魏微:我写作已经有十年了,我想十年时间,真的足够让我们对一样东西产生怀疑,就像恋爱十年,大多会分手,结婚十年,可能会想着离婚。写作的情况一模一样,我现在就处在这个阶段,很难受,累,对写作没什么激情。我前阵子读韩少功,类似的意思在《马桥词典》里也有,韩也是在写小说十多年以后,对小说这个形式产生怀疑了,这个你设身处地想想,太让人绝望了,你是干这个的,可是到头来,你对你干的事却产生了怀疑!韩的意思是,他觉得生活太复杂了,层层叠叠,头绪繁多,根本不是几个故事就能说容纳得下的。信和疑,当然无关对错,这是个人气质决定的,有的作家就很“信”,所以作品量很大,写作对他们来说,可能真的成了一种习惯。但有的作家不是这样,他们一直在疑惑,怀疑可能是一种好的品质,但是需付出痛苦的代价,此外还要承担一个可能的后果,就是,假若你不能从怀疑里有所作为的话,那真的可能就不写了。中国很多作家都是这样,在他们写了十年、二十年以后,到了四五十岁,写作黄金期的时候,突然不写了,我们以前会归咎于中国作家的“创造力”,现在看来还有另一种解释,就是“怀疑”,是对写作、对小说这个形式的怀疑。

    马季:确实,对现实的无力已经成了我们生活的常态,对于作家来讲,这当然会影响到写作。对生活看得越透的人,越是觉得在表达上有障碍,尤其是那些你说的有“怀疑”的作家,要么他自己去做火把,要么他就熄灭。能够站到障碍面前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魏微:确实是这样,我现在还想写一点,就是对生活还没看透,对人生还有很多疑惑,就是还想说话,当真哪一天你看透了,也就不想说了,一句话都不愿说了。梁漱溟晚年承认,他之所以研究佛学儒学,也是年轻时他对人生有疑惑,这疑惑困扰了他一辈子,所以他终其一生就做这个,后来成了思想家,我觉得还是看不透好啊,智者是凄孤的。

    马季:面对复杂的社会现实,引用一位评论家的话语,你真的有“时代的异乡人”的感觉吗?是否感到过表达上的无力?

    魏微:“时代的异乡人”?我不知道。我对自己——怎么说呢,有时候认识挺清晰的,有时候又一头雾水,说不清楚。我表达确实很差的,说话是这样,写作也是这样,所以我写小说很慢,那小说看上去条条缕缕,思路清晰,那全是磨出来的,我要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砍去那些枝枝蔓蔓,因为我脑子里的枝枝蔓蔓特多,生活对我来说,确实像什么人说的“漫漶的一片”,而小说不是这样,小说是要结构的,有线索,必得受约束。所以我写小说的时候,一边砍那些枝蔓,一边心疼,那些被砍去的才是生活呀。有时我觉得,生活就像水,写小说就好比把水装进瓶子里,我们隔着玻璃,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水,其实还真不好说,也许我们看到的就是玻璃。

    当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那就索性回到起点

    马季:不得不问一问和代群写作相关的问题,作为上世纪70年代代表人物之一,你自己有所谓的“代群意识”吗?

    魏微:没有,我一开始写作就没这概念,无意间被人拉入这个群体,起先还挺高兴,觉得东西好发了,因为我的小说当时还不能发表,谁认识魏微啊,刊物都喜欢成名作家。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那么现在你也看到了,很多人都不写了,又有新的写手不断冒出来,什么“70后”啊,“80后”啊……我现在一听到这称呼,怎么说呢,不是很舒服。你会觉得,你作为一个作家根本不成立,无论你怎么努力,你都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人家要骂你,就说你是“70后”,人家要夸你,就说你是“70后”的一个异数……这其实都是代价,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能我写作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摔掉这个称呼的过程。

    马季:评论界一直认为,上世纪70年代作家的经验写作,是这个群体尚未成熟的标志,想象力和小说思想有失丰满,你觉得这个问题存在吗?

    魏微:你不觉得这个问题,是大部分中国作家正在面临的问题,而不单单是什么“70后”的问题吗?还有你说到“小说思想”,我有一点题外的想法,小说需要谈思想吗?我们又不玩哲学,要那么深刻干什么,小说本来就是浅薄的事儿,你觉得呢?能把故事说好,有几个精彩的人物,在那说着笑着,就跟真的似的,我觉得就差不多了。要是语言还有点特色,或者典雅,或者奔放,让人家读了,心里头百感交集,或是意境悠远,这就是艺术了。我觉得小说首先是艺术,这是一个常识,为什么在中国,大家都无视这个常识,却偏偏谈思想!我不是说你啊,也许你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借题发挥,随便说说而已。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马季: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所说的小说思想是和小说本身有关的东西,不是离开小说谈思想,那是要命的事情。比如说,现代主义认为小说应该考虑怎么写而不是写什么。我认为,在当今的中国,这个问题到了反过来考虑一下的时候了。形而上的东西不需要放在嘴上,但一个作家还是必须面对这些问题的。你说呢?

    魏微:唉,其实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怎么写”的问题,“写什么”从来就不是问题,你说呢?什么都可以写啊,历史的,现实的,我们的文学从来就不缺题材,抗日,解放,大饥饿,死了那么多人,然后就是文革,接着就是改革开放,人心全乱了,价值观也变了,有人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我们近几十年来的生活其实是很戏剧化的,非常夸张,就跟演戏一样,比演戏还叫人激动,可是这个在我们的文学里没有得到更好的、更艺术的呈现,很多作品表现我们的现实其实是很浮面的,有的很假,有的太粗糙,就是不动人。我觉得这其中的关键就是一个“怎么写”的问题。

    其实“怎么写”不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也不是写实和变形的问题,我们应该跳出这样的思维模式,同时也要避免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的某些偏执,就是看能不能尝试往回走,能不能朴素一点,找到一个更新的表达来呈现我们的现实,而不囿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这一类的分歧。

    这个问题我不知该怎么说,有点表达不好,但意识是有了,就是想假若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方式,那就索性老实一点,写一点朴素的文字,慢慢找,也不要太着急,当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那就索性回到起点,也不要再玩什么花样了,什么变形那一类的,就是老老实实地回到起点,再重新开步走,或许就能从中找出一条新路来。这个真的不好说,可能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好几代人的努力。我这是瞎说啊。——我不是很爱说这些,觉得这都是些假大空的话,没什么意思。一定要我说呢,像开会发言,做访谈,写创作谈,我总归也能胡扯几句,听上去有点道理,其实一点道理都没有。我觉得写小说就是没道理的事,就是你状态好了,怎么写都对,你状态不好,知道再多的道理都没用。

    马季:你这样说是有切身体会的。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怎么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每个作家都在摸索,已经“被”强调,但是,“写什么”似乎一直被忽略了。世界如此丰富,看得人眼花缭乱,可写的东西越多,危险性就越大,容易浅尝辄止,容易原谅自己,容易上自己的当啊。其实一个人一生的写作资源是有限的,能把一件事情写明白就不错,什么都想写是很危险的。这几年很多人去写底层生活,究竟了解底层多少呢?小说光靠人文关怀是不够的。

    魏微:是,我明白你意思,其实“写什么”“怎么写”不能孤立讲,我听到过一种观点,就是你“写什么”就决定了你怎么写,你“怎么写”也决定了你写什么,是不是这样呢,我看有点道理,它其实是文学的正反两面,还不单是形式和内容的问题,不能用孰重孰轻这样简单的两分法。

    我有一个印象,好像作家更重视怎么写,而读者更重视写什么,当然这个读者的范围是很大的,不单是一般的读者,也包括那些做文化思想研究的,做社会研究的学者,他们更多会就“写什么”来对作家提出要求,发出责难。其实正如你所言,一个人的写作的资源是有限的,诚实地对待自己的经验,用好它,发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声音,这就是文学的精神所在了。我觉得文学最忌跟风和人云亦云,就好像最近几年,大家都在谈底层,那么作家是不是一定就要在作品里有所呈现呢,是不是立刻就得下到工矿企业去,隔个一年半载去写苦难,下岗工人,矿难,看病难,弱势群体……要知道,这些都是时髦词汇啊,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可是我觉得吧,文学恰恰应该与这些保持一段距离,用不着那么着急,那么激情澎湃的样子,应该冷静下来,多想想,多追问一下自身,就是让自己做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没必要那么着急发言。

    这个话题不说了吧,头晕。现在都说文学浮躁,其实哪个行当不浮躁呀,那些批评文学不介入当下现实的声音不是也挺浮躁的吗?因为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一点点,其实文学是长久的事,它应该关注缓慢发展的人的心灵,而不仅仅是急促变化的社会现象。

    我在哪个时代都是外人,进不去

    马季:文学当然是从自身出发又回到自身的,“我写所有人,都是在写我自己。”能就这个问题展开谈一谈吗?

    魏微:这话是杜拉斯说的,我引用了而已。我近些年的写作跟自己靠得挺近的,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我写小说,非常刻意地去写那类离自己很远的小说,我想这可能是受当时“私人化写作”的影响,因为我十年前刚开始写作时——也就是1995年前后,像林白、陈染那一代作家已如日中天,那么我想,对于后来者来说,还是要避开这个锋头,写一点不同的文字,否则我们的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看来,当时我对上一辈作家可能是矫枉过正了,反正这表现在我早期的作品里,主人公都是一些男人,或是一些卑微无聊的人,我后来总在想,我写这些人物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首先我不是男人,我也不了解男人,另外我对卑微无聊也缺乏太深的体会,我对他们或许有同情,但这同情是可疑的,因为不是感同身受。

    就是说,在我当初的写作里,没有个人经验,只有所谓的文学经验,这个文学经验当然是来自于我读过的那些外国名著,比较有现代意识,因为喜欢,我就生硬地把它嫁接到自己的小说里,而全然不顾中国这样一个现实是否能消受它。

    那么现在,我的小说好像又回头了,离自己比较近,这个近我觉得可以这样理解,就是我的每篇小说,我都希望有自己的生命在里头,每部作品我都希望带有自己的感情,我的气味,我说话的腔调……写这样的小说,我有时会非常难受,这有点像演员入戏,一个演员要是想演好一个角色,理想状态就是她必须要让自己变成这个角色,她整个人,乃至生命和感情都要注入这个角色里,最终她与角色合二为一了,我现在是喜欢以这种方式演戏的演员,也喜欢以这种方式写作的作家。

    我们评论一篇小说时,常常会用到“生命感”这个词,我们会说,这篇小说写得好,因为这篇小说里有生命,那么什么是生命呢,不过是活生生的人的痛苦,欢乐,屈辱,血泪,这是每个作家都珍视的东西,那么为什么有的小说使我们看到了生命,而有的小说却看不到呢,我想这里的关键,就是看作者是不是在他的小说里。

    有一次和几个朋友聊天,就觉得我们写作,每次必得放点血才行,这有点像炒菜时放的油盐酱醋,这个“血”滴在小说里,小说可能就鲜了。

    马季:这个说法很新鲜,小说里有没有“血”的滋味,读者一尝就知道了。这是不是你近来写作速度放缓的主要原因呢?

    魏微:这倒不是。我写得慢是因为我的写作方式很坏,表达成问题,我从一开始就写得慢,是那种字字都讲究的人,就是逐字逐句在那儿磨,我不记得是不是王尔德说过的,他说我昨天写了一句话,今天我用一天的时间把它删去了。大体是这个意思。这种写作方式怎么说呢,往好一点说,你是追求艺术,往坏一点说就是小器,就是你身上没有那种大气磅礴的东西,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的写作没有气势,只有那种“小精致”。我觉得好的作家是能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或者是开一代写作风尚的,比如博尔赫斯,我们不能说他是大气磅礴的作家,但是他开了一代写作先锋,这个是很了不起的。

    马季:社会批判与人类精神处境,这两者虽然并不矛盾,但一个作家仍然有其倾向性,你好像更侧重对后者的表达,是这样吗?

    魏微:是这样,我确实看重后者。所谓“人类精神处境”,对我来说也是很抽象的,我写小说,当然不是为了写“人类”,这个太吓人了,但是我写作的时候,心里隐隐有一个目标,就是想写一类人,他们内心的东西,精神上的东西。社会批判不是我的长项,我对“社会”几乎没什么认识。

    马季:前面已谈到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其实说白了就是,人的精神背负的无价值的东西越来越多,如果一个人想把日子过好一点的话,就轻松不起来。《化妆》是不是包含了这个意思在里面?

    魏微:嗯,有点这个意思吧。就是,人是该向上的,但是在向上的过程中,你付出了代价,可能这个代价太惨重了,你就只记住了这个代价,终生都不能逃脱,所以有时候,向上和向善是相反的两个方向,你只能选择其一,这个太痛苦了,会使人不愉快,可能人的一生,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是一个不愉快的过程。像那个嘉丽,她从一个穷孩子变成了一个富人,可是她常常会一个人在深夜里大哭,因为她委屈啊,她付出了代价。可能就是这种解释吧。

    马季:在《我的年代》这部随笔集中,你以一种愉悦、怀旧的姿态讲述你的故乡和亲情,那个现实为你提供了认识完整的世界的途径吗?后来你在北京的经历和它有什么差别呢?你是个很留恋往事的人吗?

    魏微:是,我很恋旧。我写小说都用“过去时态”,因为有感觉呀,我一直在琢磨,这是为什么?比如我喜欢“从前”,喜欢我小时候——七八十年代,家乡小城,淳朴的生活,跟爷爷奶奶、父母、弟弟妹妹一块生活的情景……我喜欢回忆这些,有时一想起来,整个人就一下子进去了,就鲜活了。你明白吗,我有时一个人待着,突然就不能自已,热泪盈眶,其实我这人还是挺冷静的,一般不会感情冲动,天性如此,而且这么多年来,早就练出来了,特别能克制。但是一想到这些,我就不行了。我大概只剩这么一点“原始冲动”了,你说写作不靠点冲动,还写什么呀?还有什么意思啊?所以有人建议我拓宽题材,我一般是不理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一块“富矿”,那就挖呗,干吗还要换地方?

    有些东西我觉得是不可说的,太神秘了,比如亲情这东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根求源,自问为什么,我自忖在我的成长期,并没发生特别的事,就是一普通的女孩,大概有点敏感,跟家人之间发生了一点爱恨情仇,也爱过,也恨过,也有过冲突,因为正在青春期,很尖利,总归会有冲突,这些都很正常,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的,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变得特别微妙,连带那段时光也一块微妙了?我觉得太奇怪了。可能这就是写作的意义所在。

    “从前”这东西,我真是说不太好。我在80年代的时候,开始怀念70年代,我到90年代的时候,就开始怀念七八十年代。我对“现在”真的没感觉,永远活在从前,可能要再等上二十年,我才能活在今天的2006。所以说,“时代的异乡人”这个提法,可能有点道理,我在哪个时代都是外人,进不去。

    没必要强迫自己读那些不可爱的书

    马季:你有没有听到过圈外的朋友,就是一些比较关心你的,但自己不写作的人,对你小说的评价?

    魏微:有过。有一年我跟一个导演写本子,在杭州,这个导演有个弟弟,比我小三两岁,他是不写东西的,可是偶尔会看点文学杂志。有一天他就问我,你认不认识艾伟,我说认识啊。他说我看过他一篇小说,还是几年前发在《收获》上的,是一个长篇,名字也忘了,好像叫什么“闸”,接着他就把那个长篇复述给我听,他说我看了挺感动的,所以就记住了。我当时听了乐不可支,因为那个长篇是我写的,他把作者搞错了。

    这件事让我挺感动的,我以前认为,我那一路的写法,除了文学圈会看一看,一般读者是不看的。我写的是小圈子文学嘛,有些同行可能会认可,那也是针对文本的,说的都是一些“专业”的话,可是我没想到,在我的视野之外,还有这么一个读者,他是针对我小说里的文字,那文字引起了他的共鸣……这是写作的理想状态,就是作者和读者交汇了。

    我以前有一个想法,就是觉得应该坚持写作理想,不应该太迁就读者,走向流俗,所以一般的畅销书作家,我有点不大瞧得上。当然这个理想,你也不能说是错的,但是能有读者我觉得总归是好的,哪怕只有少数几个,有一天碰上了你的小说,他觉得不错,或者呢,再过十年、二十年,你的小说还禁得起读,让生活在另一时代的人有些感触,我觉得这就是写作的价值所在了。

    马季:广州的环境,比如气候啊,饮食啊等等,你适应吗?

    魏微:还好吧,跟在南京、北京差不多,这边人喜欢吃,冬天比较暖和,别的没什么不一样。

    马季: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你还有长篇写作计划吗?

    魏微:有。我从2004年就在准备写一长篇,好像什么都有了,线索啊,人物啊,故事走向啊,就缺一个开头。我开了好几个头,都没能续下去,所以就放下来了,可能是我的情绪还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

    马季:现在来谈谈和阅读有关的问题,你小时候有充足的阅读经历吗?对什么样的书产生过兴趣呢?还能记得读过那些书籍吗?

    魏微:没有。我是普通家庭出身,我母亲是会计,我父亲是机关干部,家里的文学书不多。我们那代人,升学压力非常大,考大学是唯一的出路,我记得小时候,我父母连课外书也不让我读,家务活也不让干,一回家就得埋头写作业,太压抑了。我现在还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参加高考,一道题目也不会做,吓得满头大汗……我身边的很多朋友都做过类似的噩梦。

    马季:在阅读上有没有遇到过指路者,家长或者老师什么的,有谁影响过你的阅读吗?

    魏微:我读书都是零零散散地看,碰上谁就是谁。就像我二十岁的时候读卡夫卡,是一本杂志上介绍他的短篇《判决》,我觉得好,便找他其余的作品来读。后来我在书店里又撞上了《百年孤独》,迷得不行,就开始读一系列的拉丁美洲文学。我那时还没写小说,又没念中文系,是一个不正规的学校,氛围很差,哪有什么人指导?就是自己瞎读,读得多了,有些东西就串起来了,连成一片了。我到现在读书都不是很系统,有一阵子想用功,就是想通读英法德意俄文学,也不管什么流派的,就是要过一遍,尤其是那些经典作品,后来觉得我这想法挺傻的,根本没必要,而且没可行性,因为有些作品我根本读不下去,我又不是做学问的,没必要强迫自己读那些不可爱的书。

    马季:除了文学作品以外,你有没有阅读其他书籍的习惯,经常翻看哪些书籍呢?

    魏微:早期我读文学作品比较多,读来读去,后来就挑了几本气味相近的书,像红楼,水浒,沈从文、张爱玲他们,国外的也读……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以前的访谈都做过。就是翻来覆去的读,在那七想八想的,后来我就发现有问题了,就是读他们的书根本没法写小说,受限制,因为我发现,读得多了,你连思维都是他们的,就好像你已经被书埋没了,而你却不能从书里站起来,这肯定是有害的阅读。所以这一两年来,我就不读小说了,文学书几乎不碰,就是读些闲书,文化,历史,思想类的,百科知识,画册,人物传记,还有就是一些资料性的东西,比如文革,民国时代的那些资料,什么人的回忆录……有点知识普及的那种,有些书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可是我现在读书,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以前我比较功利,就觉得读书是一件应该认真对待的事,因为它对写作是有帮助的,现在我读书就是为了打发时间,你想啊,一天其实挺长的,要是没什么事可做的话,就在那呆着,那真是有点度日如年了,所以读点书,让自己不焦虑,这就是我的目的了。

    责任编辑:朱海涛

    受访者主要作品

    受访者简历:

    魏微,女,生于1970年。1994年开始写作,1997年在《小说界》发表作品,迄今已在《花城》、《人民文学》、《收获》、《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随笔一百余万字。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文字。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协。

    作品目录:

    《情感一种》(小说集):对外翻译出版社2000年

    《你不留下陪我吗》(散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

    《到远方去》(小说集):花山文艺社2001年

    《既暧昧又温存》(散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年

    《流年》(长篇):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年

    《越来越遥远》(小说集):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

    《拐弯的夏天》(长篇):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注:因此书被提名2003年华语传媒年度小说家)

    《暧昧》(小说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

    《我的年代》(散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

    《姐姐和弟弟》(小说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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