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斑斓的土地
时间：2021-02-27 07:51:4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认识海飞是在某期《作家通讯》上。大约有四五年的时间了吧，那时《作家通讯》还叫《中国作家》。和往期一样，我漫不经心地翻阅着那本刚刚到手的小册子，一篇署名“海飞”的文章吸引了我。文中具体写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大致是谈行走和羁留。其中有一段，似乎写到了某个冬天暂居京城的他看到的窗外的景色：灰蒙蒙的天、树，苍凉中略带忧郁，宁静中含着温馨。那种很普通又很有意味的文字，让我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
这之后，我开始留意海飞，并陆续读到了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说，比如《蝴蝶》、《医院》、《干掉杜民》，比如《到处都是骨头》、《看你往哪跑》、《杜邦和马在一起》，等等，感觉中每一篇都那么精彩、生动，如同旋转的飓风，掀起你心田上多年的沉积，让你在享受阅读的愉悦的同时，感到灵魂深处的惊讶、震颤。直到不久前，我又读到了这部与新年一起面世的小说集《像老子一样生活》。
《像老子一样生活》是海飞的第二部中篇小说集了，里面收小说八篇，书名“像老子一样生活”取自其中第三篇的题目。封底折口处有这样一段内容介绍：“这是一部解析饮食男女心灵史，解剖城市男女灵魂的小说。人性欲望、商场搏杀，城市凡尘中的爱与哀愁，名利场中的尔虞我诈，以及底层生活的悲苦酸甜，在作者的笔下画卷般徐徐展开。可以窥见水泥丛林坚硬的表象下，每一个城市人在欢颜的背后泪流满面抱着一颗孤独的灵魂四处游荡。”我不知道这段文字是海飞自己写的还是编者拟定的，但有一点很清楚，就是在很大程度上看走眼了。它偏重于冷寂、孤独、压抑、否定，偏重于繁复沉重的生活现实，隐隐透露出以同情为表征的道德意识和不乏现代理性色彩的批判精神。而从本质上说，这样的概括并不符合小说集的真实思想内涵。
那么，这部小说集的真实思想内涵是什么呢？我们不妨作一下具体分析。
和以往的绝大部分作品一样，海飞这部小说集写的也都是小人物。他们或者艰难地承受着家人下岗带来的沉重的经济负担；或者怀着一线希望甚至绝望，勉力照顾着生病的妻子、丈夫；或者因婚姻破裂、衣食无着而不得不为生计四处奔走，以肉体和精神的艰辛所换得的收入，抚养子女，满足父母，自己也过上基本还算滋润的生活；或者困窘到住废弃的工棚，为付女儿的医疗费而行窃，自己患上绝症也无钱医治的地步。不过，如果海飞仅仅写了这些或者主要写的这些，那么，这部小说集本质上只能算是对“底层文学”的复制，是对底层人生活的精确而不乏同情色彩的表述，虽有道德价值和社会意义，却谈不到文本的独特、创新，因为对此我们已经耳熟能详。况且海飞也无意将这些人的生活弄得多么惨。所以，在我看来，这种艰难困惑的底层生活充其量只是人物生活的一部分，是对人物的身份、地位的界定。
真正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我叫陈美丽》中那个靠推销电饭煲维持生活的单身女子陈美丽感情上并不乏奢侈和放任。她有深爱着她的朴实敦厚的光棍李晚生，可是她瞧不起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并伤害这个每月的收入只够富人去半次KTV的单身汉。李晚生不符合她想嫁的男人的标准，“她想要的李晚生什么都不能给”。真正让这个推销女动心的是公司总经理林大伦。陈美丽对林大伦一声平常的问候感到温暖；喜欢林大伦那没有凸起的肚腹、修长的双腿和挺拔的身姿；林大伦携妻女从她身边走过时，她难过得如同木头人；虽然一再声明不卖身，还是半推半就地和这位有钱有色的总经理上了床。《我爱北京天安门》中的保卫科长屠向前一门心思地喜欢着厂部小卖店的女店主赵毛，处处护着她，为她吃醋，打死架，分手前险些发生肉体关系；老实温顺的赵毛对屠向前也有一种妻子对丈夫的关爱和情感。屠向前把她放倒在床上的时候，“赵毛在心里说，你要不要？你要老屠你就拿走”。还有与集子同名的小说《像老子一样生活》中那个女电车司机国芬活得像个男人一样，张口闭口老子老子的，动不动就说粗话、骂人，而且抽烟；还言行一致地给下岗的丈夫扣上了绿帽子。
如果说上面几篇作品中人物的行为还有一定的现实根源的话（比如陈美丽是想改变经济状况，屠向前和赵毛都有长年患病的配偶，国芬的丈夫下岗后整天在床上呼呼大睡），那么下面几篇作品中的人物的行为则毫无道理可言了。《黑鱼》中的李小布眨眼工夫便甩了男友阿朗，而成了后来发达了的赵光明的情人。《金丝绒》中的唐丽疯狂地爱上了音乐教师老康，诱老康上床，逼老康离婚，害得老康家破人亡。《蝴蝶》中的甘草本有体贴而富于责任感的丈夫杜仲，却鬼使神差地爱上了邮递员厚朴；杜仲与慈菇素无来往，却双双携手逃离了小镇；慈菇的心里本来一直装着外出淘金的丈夫金波佬，却与杜仲暗中私奔，致使杜仲因食用过量的春药丢了性命。还有《私奔》中王秋强老汉与爱琴年轻时的故事，众食客对男女私奔故事的迷恋，爱琴与修伞人的私奔、小凤与摄影师的私奔，等等，都有一种突兀性和非现实感，本质上甚至有一种寓言的意味。
相较于底层人生活艰辛的叙述来讲，这类题材的表述所花费的笔墨更多，比重更大，含义也更为丰富。它使人物显现出另一种形象和质素。他们不再是单纯的为生计而奔波的可怜虫，其思想行为和底层特定的生活境遇似乎也没有多少必然的联系。他们的心里没有那么多规则的限制，恣肆放荡、豪爽乐观、敢爱敢恨，言谈举止甚至不乏粗俗蛮野。当然，我们也可以像简介中说的那样，把它归入到人性欲望、灵魂解剖、抱着孤独的灵魂四处流浪，甚至是底层生活的悲苦酸甜中去。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却明显违背了文本的真实或者作家的写作初衷。在时下的文学界，底层现实生活的书写早已经多如牛毛、数不胜数了，海飞没有为此再添上一杯羹。当然，添一杯羹也没有错，毕竟我们这个时代还是道德匮乏的时代，作家也不应面对非道德的现实而无动于衷。但是，艺术毕竟需要来自个体灵魂深处的流露，需要写一些别人写不出或者少写的东西，需要创新。海飞的确是有卓越的创作资质的小说家，他的心里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也不受道德准则的束缚，逻辑、推理一类的思维方式在他的笔下也不起作用，他的目光也不像越来越多的失去了想象力的作家那样，专注于对现实生活褶皱的描摹。他只是太爱这些人和这些生命了。这种爱使他习惯于从世俗认可的丑陋和龌龊中寻求美好的事物，他写作的全部目的，就是要展现这些光华四射的生命，展现他们的激情奔放、能福能苦、敢作敢为，像陈美丽、屠向前、国芬们那样，“像老子一样生活”。
激情是一柄双刃剑，它既可以证明生命的价值和活力，也可以将人带入苦难，比如婚姻破裂、家庭悲剧、迷途难返，等等。所以，海飞小说在表现激情的生命之火的同时也书写了人心的高贵和温润。
《我叫陈美丽》中的主人公陈美丽虽然不断地周旋于有钱人之间，心里却也充满嫌恶。尽管在感情和生存的双重压力下，和林大伦上了床，收了钱，同时也瞧不起自己的行为，骂自己“真像个卖淫的”。她讨厌母亲的勒索，还是尽力满足她的欲望；恨让她陷入苦难的前夫，仍然不忍心弃他于不顾。《我爱北京天安门》中的屠向前虽然深爱温和文静的赵毛，却从没想过抛弃重病的妻子。年复一年，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尽力给她人生的快乐；赵毛也从没放弃过挽救本来无望的丈夫生命的希望。《像老子一样生活》中的那个女司机国芬，虽然对下岗的丈夫一蹶不振深感失望，并一度出篱，终究还是回到了丈夫和儿子身边，回到了这个家。雨地里她对电话那头的儿子说的那番话——“老子马上回来了，让你爸等着我。你告诉他，我会买温州鸭舌回来的”——让人何其感动。还有《黑鱼》中李小布的主动放弃张园；《金丝绒》中唐丽的愧悔；《私奔》中王秋强对管家和爱琴的宽容，“我”对出走归来的妻子的谅解，等等，都属于这一类。其中，《金丝绒》和《蝴蝶》中所展现的人心的美好尤其令人动容。
《金丝绒》写了一个罕见的爱恨情仇故事。如前所述，县文化馆的舞蹈演员唐丽如火如荼地爱上了音乐教师老康。她诱惑老康发生关系，继而逼迫老康离婚，最后又让老康上了刑场。对于老康的妻子和女儿来说，这是何等刻骨的仇恨，尽管老康难辞其咎，也可以说不共戴天。因此，老康的女儿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残酷地报复了唐丽。然而最终，她们却走到一起了。小说中这样叙写老康妻子和唐丽的共同生活：“这是两个孤独的受过不同伤的女人，她们的日子反而变得快乐和充满温情。有好些时候，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传出了笑声。笑声是什么？笑声的意思，就是生机。”仇恨使人死亡，而爱和宽容却让人复生，进而坚强美丽地活下去。这就是善良之心的力量。与《金丝绒》相似的是《蝴蝶》。已经丧失了性功能的杜仲携精力充沛独守空房的慈菇偷偷离开了小镇。也许杜仲是小说集中唯一一个不像男人的男人吧，他靠吃壮阳药维持和慈菇之间的性生活，终于毙命，被慈菇装在骨灰盒里带回了家。自己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偷情并因此而死，这是多大的耻辱和仇恨，然而，和《金丝绒》中老康的妻子原谅唐丽一样，甘草也不责怪慈菇。小说中有这样一段简短的对话：
那一个晚上，慈菇没有回家。慈菇睡在了甘草的家里。慈菇问：甘草，你恨我吧。
甘草笑了，说，我不恨你。
慈菇说，我真是个罪人。
甘草说，你不是，我们都不是。
甘草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血肉之躯，男欢女爱是正常的，不是罪。如果慈菇是罪人，那么有罪的人就多了，甘草也是其中一个。这种对宽容、理解的书写超越了道德，也超越了法律，它使我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比海大的是地，比地大的是天，比天大的是人的胸怀。
即便在那篇最为凄冷的《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中，温软也像月的清辉一般，无处不在。和集子里的其他作品相比，这一篇具有彻底的悲剧色彩，思想内涵也比较单一。从发廊女芬芳拾取被弃的女婴、历尽艰辛地抚养，到芬芳身患绝症、濒临死亡的情节设置，小说始终笼罩着浓厚的悲剧气氛，这在海飞笔下是比较少见的。尽管如此，文中到处出现的关于月光的描写，还是蕴含着淡淡的暖意。芬芳一开始就是在月光中出现的，遇见弃婴时，“芬芳又抬头看了看月色，她喜欢那样的月色，透明而温情……她的心情在片刻之间充满了母性”。“芬芳依然在寻找着虚幻的爱情。她要带牛蛙去看月光。”最后，芬芳在回玉山的途中，望着田野上无际的月光，“这个时候芬芳就想月光真好”。月光就是人清纯的心，月光就是母亲般的爱，月光就是上帝对痛苦中的人的抚慰。读到这篇小说的结尾时，我不知不觉地想起了耶稣对门徒说的那句话：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土地。这里的土地当不仅是财富，更指神对人的馈赠，是神为人安排的归宿。土地，收留了芬芳的灵魂和躯体。
可见，书写底层生活的海飞小说本质上不是在表现人生的悲伤，而是在表现人生的欢乐；不是在表现现实的压抑，而是在表现精神的高扬；不是在表现生存的孤独，而是在表现生存的温暖；不是在表现灵魂的游荡，而是在表现灵魂的安居；不是在表现否定，而是在表现肯定。
有时我想，海飞一定是个既有生命激情又心灵温软的作家，他不忍心让人太苦，太孤独，走得太远，所以，人的内心世界的温暖才始终在他的笔下盈盈流淌。它像母亲，频频呼唤着游子的归来；它像阳光，给寒冷中的人们以温煦；它像御手，给脱缰的野马套上龙套；它像夜海中的航标灯，给迷途的船只指引方向；它像家园，给飘荡的灵魂以栖居之地。如果说激情的生命之火侧重于动，那么心灵的高贵、温软则侧重于静；激情的生命之火侧重于力，心灵的高贵、温软则侧重于美。生命的活力与温软的心灵，构成了海飞小说中两道靓丽的风景。二者相伴相随、相辅相成，共同汇成了一片色彩斑斓的艺术园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