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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深而文明

    时间:2021-01-28 07:58:1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自有清刚在诗骨,欲扶正雅起骚魂”,这是张默君(1884-1965)的诗,也被其夫婿邵元冲在作于1925年7月6日之《白华草堂诗》序中征引了。知妻莫若夫,邵子元冲如此断制,甚有眼力。

    1884年10月5日(光绪十年夏历九月初六),张默君生于湘乡。这块乡土特有的情热深挚与人文渊薮,它们所能赋予这潇湘女儿的天资禀赋与精神资源,自此延续了一生一世。张父伯纯为早期同盟会会员,一代贤明士与教育工作者,在女儿的追忆中,“革命先革心”是父亲最为响亮的主张,“笃实·力行·复仇·明耻”是父亲教书育人的宗旨,其及门弟子俊彦包括了蔡锷、赵声、禹之谟、秦力山这些辛亥前后为“缔造新中国”义贯云天的豪杰勇士,可谓一代枭雄尽属湖湘。张母何氏名承徽(字懿生,晚号仪孝老人)亦非寻常人物,诗名甚藉,谭延闿(组庵)称之为“沈酣三唐,渊源八代,风骨既骞,芬芳自远,海内奉为女师,异国求其诗草”,这“海内女师”之名实不是虚誉。清末两任两江总督刘坤一和魏光焘先后聘请张伯纯督办两江学务,旅宁第一学校、湖南公学、养正学校、养正女学得以陆续创办于金陵,均与其相关。彼时养正女学既设于张家在铁汤池的寓所,其主持人也就是何氏夫人,“其时中国风气未开,江南而有吾国人自办之男女中小学,是殆其嚆矢”。后来,张伯纯受命监督安徽皖江中学,何氏夫人再次受聘为芜湖省立第二女校国文主任,后又受聘为振华女校国学讲席,均表现卓著。另外,何氏之兄璞元,诗名亦佳,受知于光宣诗坛祭酒陈三立,为其家西席,日后的书画名家、陈家长子陈衡恪即其弟子。

    张默君无疑是杰出的。她毕业于上海务本女校,1912年发起成立神州妇女协会并任会长,继之创办《神州日报》、担任神州女校校长。1918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曾为纽约中国学生联合会主席,1920年回国任江苏省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张默君所受教育在当时算是比较全面的,传统与现代并重,这当然首先得感谢她出类拔萃的双亲的开明通达,成年之后张默君在中学、西学问题上也很通脱。张伯纯、何承徽夫妻的教育成果显然不止张默君,其他子女亦均学业事业有成,甚至他们还有两个相当杰出的女婿,湖北应城蒋作宾娶五女张淑嘉,浙江绍兴竺可桢娶八女张侠魂。“旁薄开济才,劲直岁寒木。梁孟德齐眉,鸳鹓灿成六”,这是张默君对他们姊妹三人婚姻的形容,伉俪六人可谓领袖群彦、济济一堂。邵元冲在日记中也曾称赞妻弟张元祜(叔同)“敦实厚重,有严父(即伯纯)之风,且学有根柢”(《邵元冲日记》,1924年8月12日,下同)。

    在传统中国张默君属于缔姻甚迟之列(民国十三年秋四十一岁始与邵完婚),《邵元冲日记》1924年5月26日载“接白华(张之斋号)一函,意仍悱恻,而于前事仍有未能释然者”,第二天邵“午前作复白华长函一通,凡十九笺,犹未能尽所欲言”,又说“此函为白华谋者甚挚,冀彼能速自决,完此一重公案,结束八年来绵绵长恨耳”。同年8月7日,邵接张之长函暨答诗十章,“凄戾感慨,览之泫然”,并言:“十三年来,吾负白华之衍,百身莫赎,此后惟有努力完成晚盖之谊,且重圆旧梦也。”邵日记中曾言张默君早年一度怒焚邵写给自己的二千余封书简——就此意推断,这又是一段爱情长跑,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偃蹇了这段姻缘。至本年9月19日婚礼前,邵元冲的焦灼与热烈,张默君的矜持与犹豫,在此间邵氏日记中有充分体现。这是一段当时并不多见的“姐弟恋”(邵出生于1890年),因二人都算“名人”,似此缔姻还多少有些政治挂碍:如邵氏日记1924年12月13日载张默君函,有谓“黄炎培向蒋维乔等处诋毁,谓华(即张)结合民党予彼等不利”,张颇望夫妻今后能致力教育著述而尽量远离政治利害。新婚燕尔之际,邵元冲为妻子剪爪通发,柔情款款,“(发)匀泽而长,触手腻然,因为编成单辫,对镜相看,为之心醉”,所谓“爱妻厚我,一字足值百吻”,夫妇二人缠绵无间之细节昭昭见于邵元冲日记。二人志趣才具相当般配,即使洞房之夜,“华姊”也为夫君运典稍涉绮丽而谓其“有异风人温柔敦厚之旨,力注意”。婚后三天,夫妻之间更有如下关于诗歌创作的对话:

    (九时后归,读《韩冬郎诗》,音节靡曼)白华谓余诗本雅正,若靡靡及儿女之私,燕婉之辞者,习而不返,必荡无所归,匪特格调日趋于凡下,且汩其性灵,此明代七子之诗,所以习于佻纤,而为大雅所弗崇,今子习耽香艳之词,殊失雅正之义,宜本《国风》《大雅》,以矫浮习,以端趋向云云。其箴规之意,极为恳挚。余平日学诗,亦力趋汉唐之醇厚,因迩日流于风华之什,遂稍耽之,白华乃防微杜渐,勉我于雅正,我亦何敢不兢兢自励,以治诗者省身,以省身者敏事,庶几天君澄澄,净洗滓浊,以葆我虚灵纳于正轨,日月明明,庶昭鉴之,以无负白华殷挚之意。华闻言,亦觉稍慰,因共披览碑版良久。(1924年9月22日)

    可谓闺房之内一堂师友、热血冷风洗涤乾坤,但羡鸳鸯竟似仙。“觉毕生幸乐于兹初肇始,而吾二人对社会、国家之共同责任,亦由此开始,感愉既深,念兹艰巨,尤凛凛也”。(1924年9月19日)

    1924年岁末,新婚三月有余,邵元冲在日记中总结一年中得失成就,大半篇幅留给了他们的婚姻:

    本年以三分之一时间留欧,三分之二时间在国内。留欧时以行旅颇促,考察所得,尚乏系统,顾抱残撷英,亦足为研治之大助。在国内时以事务纷纭,鲜有大成就,草定《劳工法》及“各国革命史略之讲义”等,皆足稍留鸿爪。而与华快缔良缘,完成十三年来绵绵宿愿,证吾二人志行之坚贞,吾不负华,华亦不负吾,此实毕生欣幸之事而可庆可志者。此后,惟有互怜互爱,葆全往日贞素之挚谊,为历史上创一新型、为后世歌咏感发之资,此吾之所自任,亦愿与华互任之者也。

    1925年1月1日“新春励志”,正陪同孙中山人在北京的邵元冲又在日记中有如下表述:

    比来思虑纷杂,缺宁静之趣,又以白华远隔,时怀辗转,月余来颇少致力于问学,此后,宜致力于恬穆以全性,浸润于学以润身,起居有恒,动作有度,庶德业渐晋,以慰吾华,庶无负伊人黾勉之谊及予之所以自任也。

    即使夫妻之间有了隔阂龌龊,年轻的丈夫已经能够如此反求诸己:

    昨今精神不快,故几次欲下笔寄华而毁稿数次,盖不快之辞,易流于感慨激荡,若以是累华以增其感痛,岂余所忍!华多感人也,余当善慰喻之,以尽怜悯之谊,决不能因其牢骚,而亦与之强辩,以身明我之为人,则我宁耐之耳。(1925年2月19日)

    婚姻十三载,年年逢张默君生辰,邵元冲均郑重其事且载入日记,关于自己却只记录了“四十初度”聊以自励。每当张默君身体不适,只要有可能邵均会在家“伴疾”,公务不得不外出则便殊感不安。就邵氏日记中看,张默君似性情颇多褊急躁郁,“性刚使气”,所谓“肝气又作,语多牢骚”,邵颇多体谅、偶亦无奈:隐隐觉得这对夫妇中更有隐忍包容精神的是男方——可为张之生性严正做一脚注的,可举其著《中国文字源流及历代书法之演进》亦至“因人废言”:“凡有立身欠正,大节有亏,如元之赵孟頫,明之王铎辈,名列二臣者不举。”

    1929-1930年之交,四十初度邵元冲在日记中有如下惕厉自省:

    本岁惟日孳孳,幸免大戾。然人事卒卒,学业鲜孟晋之效。此后宜黾勉以赴,惕日省之功,怀冰渊之惧,庶几纯粹冲和,以堪艰巨,以保初衷也。(1929年12月31日)

    比来负责愈繁,而谤渎亦随之以兴,倘自省不疚,固无恤人言,然百密一疏,处事或不免草率,应接或不免疏怠,加以学术荒陋,又阙澄思眇虑之功,则阙失愆尤之丛集,尤宜再三黾勉也。兹当岁首,谨誓于列祖列宗及皇考妣以数事自勉:

    一、实心任事,二、虚衷纳言,三、公平仁恕,四、谨小慎微,五、砥节砺行,六、刻苦治学。

    倘悠悠忽忽不自振厉,或放言昭昭而堕行,冥冥者神其殛之。(1930年1月1日)

    惟有了解这个人的品质,你才能理解,何以邵元冲1936年“西安事变”中饮弹身亡、张默君如此愤怒与哀伤——惟有了解这个人的品质,你才能理解,那样的愤怒与哀伤并不仅仅因为妻子之于丈夫。

    “晚婚”的张默君实是一“深情”之人——惟其用情之深,方可如此认真,乃能如此“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礼记·乐论》),这从《白华草堂诗》多次“偕翼公(邵)”出游可以看出,还有两人珠联璧合的唱和。例如《乙丑冬莫扫叶楼联句偕翼如》,起句就见二人的不凡胸次与诗学素养:“古寺峙西北(默),危楼恣吟啸(翼)。空翠媚寒林(默),大江衔落照(翼)。”再如《乙丑春白门晓发车中联句偕翼如》:“淑景媚劳人,飞车破晓春。江浮诗梦绿(默),月落古潭清(翼)。纵目渔烟断,还怜鸥梦真(默)。买山曾有约,偕隐及芳辰(翼)。”

    还有《梁溪返沪遇雨车中联句偕翼如》:“飞澍涴轻尘,芳郊万木春(翼)。桃溪三曲涨,山翠一天新(默)。拾屐香泥润,同车快语亲(翼)。互看襟上句(默),豪气薄青旻(翼)。”

    红尘夫妇有此把臂联袂,情致和合,也算善缘嘉会了。谭延闿曾点评二人之诗,道是“翼如风期朴雅,内蕴珠光;默君骨韵清刚,兼饶剑气”。邵元冲自己亦沾沾于“吾家文献殊足自负”(1935年1月10日)。1936年“西安事变”邵氏罹难,张默君写了不少感人肺腑的悼亡之作,例如“我今消瘦胜梅清,起舞吴钩作怒鸣。傥问华郎何所似,三年泪雨不曾晴”,她用小注的形式对“华郎”之呼即“白华”典故加以说明:“公曩以古诗‘白华玄足,在渚之曲,堂堂处子,无营无欲’之义,字予曰白华,尝以华郎相称。”(《二十八年己卯四月十四日滇南哭翼如夫子先烈冥诞公死三矣,前章未所哀再哭十六截句》)夫妇共同任职于立法院,张默君于美枞堂外作“天壤双清”擘窠大字,二人偕居焦山张更有诗“红树白云同梦处,双清心迹照江潮”。

    他们感情确很是深厚。悲莫悲兮,生别离!

    邵元冲殒命于“西安事变”,说是中了流弹。据说张默君此后一直失眠,并一度返归故里隐居、不再出问政事。出于伤心与追忆她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写下《玄圃言行恫忆录》。邵氏生前尝谓汪精卫为人“无骨有口,有才无守”,这是个目光如炬又疾恶如仇的人?因为邵、张夫妻相当坚定的“反共”立场,这些年大陆关于他们研究不算十分丰富,就二人著述言之,包括邵元冲日记,其文辞俊雅、立意高古,尤其详细记载了婚后张默君多次劝其要“敛性戒饮,行迹矩乎中正”,这夫妻二人的人格质地与精神向度其实不言而喻,具体政治选择,那另当别论。

    “中原处处咽胡笳,等是萧条失故家。不为苍生为鬼神,毋劳虚席贾长沙”,张默君的诗,就是如此正气勃然襟怀阔大,绝少儿女子语。著于六十花甲之《默君自传》,她对自己出生之前祥瑞的自负记载以及童年“宝螭戏墨”的得意自况,均可见及此女的自我期许与平生抱负:

    距今六十年前,农历重阳前三日,祖妣李太夫人夜梦厅际流辉如白昼,仰视一银色巨螭盘正梁,双目炯炯,光芒四射,势欲飞腾。惊寤。天方破晓。辄闻内室婴啼浏亮。殆余适于斯时挟毕生忧患堕尘埃矣。太夫人喜,以为必系一男。趋视乃一女,心窃奇之。见予眉目隽爽异常儿。转欣然谓予母曰:贺尔得不栉进士矣。并告以梦。

    这个辉煌顾盼的“先兆异梦”正是其乳名“宝螭”所由来。张父更“肇锡嘉名”,名其曰“昭汉”(光大汉族意)而字其曰“漱芬”(漱六艺之芳润意)。日后辛亥八月“光复苏州”之役,正是由伯纯、默君父女主持,张不仅奉父命作“光复苏州六言布告”,更將白布二丈八尺制成长纛,以布帚蘸墨汁,“伏砖地上作擘窠大书‘兴汉安民’”,之后悬于北寺塔,此“昭汉手书”独立旗帜,“凡沪宁车驶入苏州”乘客皆可见之,不少革命同志因此一见而大放其心。

    应该说,张默君没有辜负祖、父、母的殷切期望。她一生历任国民政府要职,如南京考试院特种考试委员会委员,国民政府立法委员,国民党党史编纂委员会名誉编辑,国民党南京市党部监察委员,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常务委员、政治会议委员,考试院法典委员会委员。1949年到台湾后曾任考试院委员兼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党中央议审委员。可以说终身以教育为主。其立身安命处不废佛、道——其母何氏是虔诚的佛教徒,张毕生著述均可见及对二教之濡染浸润。尤其邵元冲殁后,伤心欲绝的张默君似乎深受华严宗吸引,文集中并有文指证邵即华严宗第五代唐圭峰“圭密”转世,所谓“髫龄依母礼佛,髣髴菩提。迨与翼如结褵,就其邺架所储,遂稍涉内典”,却大体仍以儒家为基本,这从以“大凝堂”名其诗文集即显而易见。“大凝”典出荀子《议兵》:“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古者汤以亳,武王以镐,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无他故焉,能凝之也。故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此语见诸张默君生平得意之作《中国政治与民生哲学》“自序”。

    那一代传统中国的读书人基本大体仍有一“三教合一”的文化倾向。无论早期的王闿运,还是后期的聂其杰,即如这邵氏夫妻,双方都有留学欧美的经历,却依然温和置身于如斯中国传统的信仰生活:“本日为旧历中元节,泰水主祭祀祖先,因与默君稍备祭菜等,于午间及晚间各祭祀一次。”(《邵元冲日记》)——时维1926年8月22日。“三至五岁受《诗》、《书》、《孝经》于先妣仪孝老人,六至十二岁受《易》、《春秋》、诸子于先子伯公,稚齿含经,童心味道”,这便是张默君其人乃至那一代读书人乃至数千年中国读书人的“底子”!《大凝堂集》中时时可见其弘扬“中国固有之学”与振奋民族精神的努力,所谓立极、树人、诗教、母教云云,均授意于此。尽管这“民生哲学思想之渊源”从“上自轩辕、孔、孟下迄船山、国父”即以“轩辕-大禹-孔子-张子横渠-王子船山-国父中山”为“六宗”的系谱多少有点奇怪,至称“国父乃冶古今中外于一炉,而集千古哲学之大成”或“广孔孟经世长民之心法”,就更近乎政治信念而非学术判断了。对于张默君那代人而言,尽管“民国”成立,他们的自期依然是“民众导师”,“对学问能融贯,对思想能创造,以为民众之指导”——此语见诸邵元冲纪念孙中山逝世之演讲《学者精神之孙先生》,核心精神依然是那个流传有序的“士人”情怀。夫妻二人不仅大量收藏古玉,日后张默君更著《中国古玉与历代文化之嬗晋》(1953年),亦为此“君子比德于玉”之美好象征。“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荀子》),此语对于那代人依然非常真实、切己。设若今日读者以为此乃我国实现“民主”之历史障碍,却又未免厚污古人,“君子”理想似乎一直都是一种中国式启蒙,它并不虚妄。对于那代人,所谓“彼面朋党虺。反复旦莫,祗增其丑。余自镜坦然,又讵屑与魑魅竞光,惟省察克治,闇然日章,其济民之福也;不济,亦足以自全其天,拨乱反正,匡俗砭谬,孳孳不懈,终身而已”(1929年1月1日),“本斯志以从政,依斯仁以教民”(张默君《玄圃遗书特辑序》)……都是发自肺腑的宣言。“达者兼善天下,穷者独善其身”依然是他们真诚的追求与信念,“羁于国事,奔走半生”的同时“栖山枕谷,覃心学术”始终是他们更渊源由自的怀抱与理想——这固然同时预示了中国“某种政治学”的不成熟,然而并非它没有人对生命、生活、生存更悠久的思考在:“余比年以来,深信政治学术化之必要,故既张之理论,更著之于事实,立法一院,不啻一学术研究之场”、“行己有耻,博学于文;亭林之训,学人之准。”(分见《邵元冲日记》,1932年12月31日、1933年1月1日)——此意揆诸今日之“学术政治化”,又将何如?

    张默君其人其诗均堂堂正正、锵锵皇皇,不亏被誉为“南社成就最高的女诗人”,难怪其与邵元冲结缡春申对方要谦称“惭愧寒筠倚紫薇”。她又精研文字、书法、古玉,凡有著述均正义凛然颇有圣贤气象——陈衍《大凝堂诗集序》谓其“宜若驰马试剑,旧学问略观大意不屑深究”,此语实在入木三分。即使咏物之诗,例如《鸥园美枞堂》,张默君的大气端严堪为一代女子之冠:“壮志全未酬,风雷说石侯。恩仇托孤剑,成败总千秋。乔木凌霄健,长江挟日流。狂来杯在手,扶醉看神州。”

    癸亥(1923)年仲春,身在南京的张默君既愁“霪雨兼旬岁歉已兆”,更悲“环顾国中正气否塞军阀猖披”,她此际的哀恳显得分外沉痛:“劝君莫诩朱颜春,还须珍重白发新。此身弗免犯风雨,更有日月来煎人。日月风雨代复代,烂柯几度江山改。山中碧血恨千年,江上红愁乱如海。”(《春雨篇》)

    此时此刻这忧闷已经超越了具体的政治立场乃至“经世致用”的士人情怀而走向更为深广的历史人生。即使悼念亡夫,张默君的端庄刚毅依然溢于言表:“泣遍南枝又北枝,枝枝红泪夺燕支。伤心歌乐山头月,照我梅边独咏诗。”(《歌乐山梅下对月怅怀翼子》)

    较之夫唱妇随或妇唱夫随,这一幕的确哀感顽艳。陈三立为其诗集作序谓其诗“风格类其母夫人(即前文所谓‘规抚六朝初唐,纷披古藻,雅丽铿锵’)与舅氏,而兼负其父驰骋之才”,自不落空地。时人谓张默君论诗“不专主性灵,以为非遍读古今之书,善养浩然之气,纵有清词丽句,固不足以言诗”,又谓其“慎于择题,严于立体”(李竟容序),“摛辞发藻不类儿女子,亦不甘为伧父”(丁治磐序),都非无根无据之浮誉。“古人所谓诗教涤邪荡秽,崇德业而正人心,以久大民族之历史”(李竟容序)——“文以载道”是晚近百年屡被批驳的观点,然“文以载道”本身不仅无错,立意或更在“言情”之上:问题的关键在于其所“载”究竟是否是“道”,设若“道”为伪为劣,则难免更在“言情”之下。我们不能因此将此“成道”的理想都抹杀放弃了。

    “湖南清绝地,万里一长嗟”(杜甫)。作为湖南人和湘乡人,张默君对于乡土精神资源的承继十分自觉和明确,这就是“三户遗风”与“潇湘幽梦”:“国殇满地漫招魂,一炬长沙事忍论。三户遗风须记取,年年铁血铸乾坤。”(《故乡六忆·三户遗风》)“曾侯珂里是吾乡,并世人豪萃一方。万树梅花半轮月,水云无际梦潇湘。”(《故乡六忆·潇湘幽梦》)张默君并在诗后十分动情地写下如是小注:

    抗敌军兴以降,全国兵额,吾湘居首,而湘乡为一省冠,各地矿产之盛,世所称羡,近数载中以人力物力贡献中央,完成抗建大业者至巨,而民风淳质,急公慕义,不屑权位之争,一时民谣,有“衡郴铁,湘乡血,不怕死,倭寇怯,长沙火,哪忍说,不争权,不攘位,亡秦三户硬干得”之风传,呜乎,亦可见吾湘艰苦卓绝之民族特性矣,湖南不亡,中国焉能亡哉。

    这后一句,难免不让我们想起另一位湖南人杨度的《湖南少年歌》:

    父兄子弟争荷戈,义气相扶团体结。谁肯孤生匹马还,誓将共死沙场穴。一奏军歌出湖外,推锋直进无人敌。水师喷起长江波,陆军路过阴山雪。东西南北十余省,何方不睹湘军帜。只今海内水陆军,无营无对无湘人。

    湖南人甚至“独从中国四民外,结此军人社会群”,纷纷以从军为乐:“农夫释耒只操戈,独子辞亲去流血。父死无尸儿更往,弟魂未返兄逾烈。”在杨度眼里,湖南之于中国,是斯巴达与古希腊、普鲁士与德意志的关系,由此得出“若道中华国已亡,除是湖南人尽死”的结论。“只知霸道不知儒,学剑学书相杂半”的杨度,同样如此傲慢地自我期许:“每思天下战争事,当风一啸心纵横。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湘人够“自高自大”吧?但,这份承担精神无疑是非常感人,甚至可爱的。

    “应教尺幅烟云里,认取灵均泪数行”,潇湘先贤对于张默君的启示意义,始终十分鲜明。诸如李文正东阳、罗罗山泽南等湖南名流,时常成为她吟咏的对象。“承云踏剑渺难攀,不羡仙家紫玉环。一去鸣高殊细事,塞途荆蔓待谁删”(《读明李文正公年谱感赋》),千百年来,返身入世的儒者就是如此主动选择承荷这人间的悲苦。曾国藩的名言“独赖耿耿精忠之寸衷,与斯民相对于骨狱血渊中,冀其塞绝横流之人欲,以挽回厌乱之天心,庶几万一有补”也被她纳入《中国政治与民生哲学》之结语。

    张默君之于著名乡贤王夫之更是一直推崇备至,不仅在著述中时常征引,《中国政治与民生哲学》的写作也被其赋予直接上承船山的意义——例如《甲申春湘全省政党会议特请予专讲近著〈中国政治与民生哲学〉听者甚盛感赋》:“开生灵眼膺经筵,卫道匡时凛仔肩。举世狂澜期共挽,愧闻得众动人天。”她更有专著《读船山遗书概述》,主要凸显蓋在民族民权二意。饶是祖述仲尼、心仪《诗》、《易》亦往往归结于船山之学:

    明儒王夫之船山先生于国变后,匡复不遂,隐衡湘著书百万言,以发扬民族民权之义,倡导国人雪耻救国,其晚年所著《俟解》中有云:“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能兴即谓之豪杰。兴者,性之生乎气者也。”又曰:“圣人以诗教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捄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蓋王子见明季士大夫之不振,不能奋起图强雪耻,至国终不捄。迨恫乎言之。生生之谓易,易其至矣乎,易所以崇德而广业也。船山曰:“乾以纲修己,坤以柔治人。”道之大纲尽于乾坤矣。

    也因此,“晚明三大家”在她眼目中排序自然是王、顾、黄:“(诸子)胥负绝人之姿,为世所不为之学,欲相与振宗风,拾堕绪,继圣学,以挽五百年既倒之狂潮。船山尤杰出孤风,高出近古”——今日读此论,王夫之是否真的做到“六经自我开生面”对于张默君并不重要,她要追随与秉承的,乃至这份担当与任勇的心气,所谓“经世致用卫道匡时之志”,具体言之就是“阐天人性命之旨,别理学真伪之微,进而发天地日新之化功,延圣贤将堕之学脉”(《读船山遗书概述》),甚至某种生命的具体选择,例如著述讲学,张默君亦将其意义上溯王夫之:

    船山当明季著书讲学,谓“不屑之教诲,是亦教诲之,以保天地之正,使人心尚知其有不知而不逮,亦扶世教之一道也。”“吾得天之健,故不倦,得地之厚,故不厌。一身穷通奚足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试思为国族制未乱与谋已然者孰贤。幸得扶世教以保天地之正。吾当如武侯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玄圃遗书特辑序》)

    对张默君而言,她之视“六经”能立人道万禩之极,即为“大本大经,简严易直而天人备,体明用达,理一而分殊,万法而归一,运天下于一心焉”,而又能奋然“体国经野而上跻圣域”、“智不足以烛理,勇差堪以卫道”,对王夫之的阅读与借鉴,影响有自,这也为湖湘文化的解读提供了一条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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