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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过蓝天

    时间:2020-08-13 03:44:46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王晓

    大苇庄地处里下河,在宝应、兴化、盐城三县市的交叉口,既融合了周边的风土人情,又有些卓然独立的味道。大苇庄河多,从村里经过的有月牙河、小脚河、鸭嘴河;村外的有向阳河、西大河、红赤河。村里村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河流。不大的村落,四面是水,人家与人家也大都有木桥相连。大苇庄人的生活与水息息相关。农闲时节,家家户户或置簖扳罾,或割苇编帘。置簖扳罾,一要识鱼虾性情,二要占有利地势。多数人家冬闲的主要副业就是割苇编帘。

    大苇庄苇多啊。出庄向南,过了闸口,就是一望无际的芦荡。芦荡最美的是春冬二季。春天,芦苇抽叶铺绿,翠绿的云朵连绵到视野尽处。此时的芦荡是鸟鸣的仓库,各种鸟叫声不绝于耳,鹬切括切括叫得澄澈明净,柴闹子可可西可可西叫得悠闲沉着……

    冬天,人们坐在家里,听到南荡里传过来干燥的沙啦沙啦声,就知道芦苇熟了。踮起脚,能看到闸外满是高擎的芦花,蓬松的芦花随风摇曳。轻盈的白絮飘进村中,飞进屋里,亲热地钻进大人孩子的衣领内,大苇庄热闹起来了。人们翻出上年收好的木靴、饭焐,准备割苇。木靴底层是板,上面是几根可紧可松的带子,把它绑在鞋底,可防止割后的苇茬戳脚;饭焐是蒲编的农家保温桶,有桶有盖,精致轻巧,焐过的饭有一股淡淡的蒲香。这两样东西进荡不可少,大苇庄哪家都有。

    早晨,奔向闸口的船一只撵一只,无数只船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开进芦苇荡。船上,男人撑船,女人磨刀,竹篙拖水哗哗响,镰刀在磨石上闪着幽蓝的光。

    邻船相互招呼:“中午一块吃饭,饭焐里焐了咸鱼呢。”

    “好噢,我们也带了蒸鸡蛋。”

    也有粗男人想占别人家女人便宜的,趁机说说荤话,寻寻开心。

    芦荡是大苇庄人的命根子。

    苏中大战的时候,它延伸到天边的广阔里,藏过无数大苇庄的男女老少,等新四军开进盐城,藏在苇丛里的人们才回了村。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是芦荡帮大苇庄人度过饥荒。芦苇待割时,滩上的水汪、洞窟里,鱼虾龟鳖温顺得很。

    开了春,遍地的芦芽可生吃,和荠菜一块炒了吃,跟麦仁一锅煮了吃,苦日月调成了好滋味。就是最平常的日子,大苇庄人的生活也跟芦苇密不可分。芦苇的用处真多,长而粗的竿柴抽提出来,用梭子哧破肚皮,再拿扁扁的木棒把它从根鞭到梢,它就变成了柔而韧的苇篾子。苇篾子可以打席子,编斗笠,做簸箕,卡篮子。不破肚的竿柴,用来编帘子,运出大苇庄,给外面的千家万户盖房子。剩下的苇膜子和不上手的矮柴,成了大苇庄人一年四季的烧锅草。

    队长海青带人在荡里量了三天,把新媳妇、新生儿算上,再把出嫁女儿、归西老人去除,今年大苇莊一个人头上要有八亩滩呢。广播里喊过了,吃了午饭,各户派个做主的,到海青家抓阄,明天就可开镰。

    一点不到,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大板凳、小杌子、蒲团上,都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味和头上老油的混合味。海青的妈妈,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婆子正在门口羊圈里喂羊。

    海青妈一脸麻子,村里大人伢子都喊她老麻子,她也不气,应答自如。老麻子三十出头守寡,一人拉扯两儿一女,吃的辛苦几天几夜也倒不尽。

    大苇庄人嘴边有句话:仰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再穷,嫁女儿容易,娶媳妇难。老麻子不得已用女儿换了个媳妇。一个媳妇,两个过三十的儿子,给谁好呢?老大海青发话了:“给老二,我以后再说。”老麻子晓得海青心里念着南桥口的巧莹,也没说什么,隔日就给老二完了婚。不久,老二夫妻开了一条新打的木船到苏南找生活去了。要不是家里穷,老麻子早抱孙子了,哪有闲工夫去喂羊羔子。大苇庄养羊的人家不多,老麻子和她的一群羊就成了大苇庄一道独特的风景。

    人来得差不多了,会计数数人头,说还差哪户?油嘴云山忙插上一句:差的一户是根宝家,有海青代还不一样。人群里有人不怀好意地笑。老麻子听到了,拿起窗台上的一只鞋撵着云山打,“你个烂鸡巴的,你养的小地狱种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拿他开心。”云山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一屋子人像翻塘的鱼,莫名欢快。

    笑声猛地来了个急刹车,老麻子顺着人们的目光扭过头,巧莹正朝堂屋走来。老麻子放下手里举着的鞋,一声不吭地去铡草喂羊。

    海青见人来齐了,就招呼大家抓阄,说要抢时间把滩里的芦苇割回来,天气预报过几天要下大雪呢。大家闹哄哄地抓阄。不一会儿有人跳脚,只叹运气背,抓到稀毛滩了;有人直拍大腿,到手的滩上全是拇指粗的竿柴。桌上最后剩下两个阄,海青抓了一个扔给站门边的巧莹,自己拿了一个塞进口袋。运气好的和运气不好的都忙着回家作明天开镰的准备。巧莹跟在人后往院外走。老麻子问海青:“大子,今年我们在哪滩?”

    “还在二道湾,明天多带份饭,合起来割快当,天要下大雪呢。”

    海青这话也是说给巧莹听的。巧莹低着头走出院门。老麻子把一窝鸡砰得满院都是。

    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海青一手提饭篮,一手拖长竿走向河码头。他解了系在老槐树上的缆绳,撑船在鸡肠似的无名河里往东行了五六十米,再往南拐进小脚河,靠近土地庙,船慢了下来。巧莹早提了热水瓶、镰刀站岸上等。两人也不说话,海青的船抑得如平板样稳,巧莹脚一抬上了船。海青用篙钻划水,别直船头。篙像一张拉满的弓,船如一条自在的鱼。巧莹放下热水瓶,坐在横梁上开始磨刀。

    河面上船多了起来。这是大苇庄冬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当别处的人们缩在屋里避冬寒时,大苇庄人正和自然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竞赛。男人铆足了劲,顶住竿梢,一下把船送老远;女人不动声色,所有的心思都落在那把如眉的镰刀上。磨刀不误砍柴工,磨刀也能见高低。在蜻蜓聚会似的河面上,你分辨不出海青和巧莹的那条船,他们像大苇庄任何一对夫妻一样自在、默契。

    人们还记得巧莹从团庄刚嫁过来的模样,高挑的个子,低眉顺眼的,再加上一双绣什么像什么的巧手,村里上年纪的人都说根宝祖上积了德,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男人,则说一朵鲜花插到了牛屎上。

    根宝自小没爹没娘,见谁都一副可怜样,大爷大娘不离嘴,讨人人的好,也落得不错的人缘。村里把根宝当救济户,在大苇庄瓦房数得过来有几家的时候,就给他砌了个套斗房子。他二姨见他有了安身之地,就把他姨父的侄女巧莹介绍给了他。团庄没有芦荡,团庄人自然就不是割苇编帘的行家里手。也不知什么原因,根宝自结婚后,身体一日比一日差,胃里经常泛酸水,不晓得什么病。因为无钱,没去查过。难受不堪时,就剥颗花生米,连衣子一块窝进嘴里。大苇庄人把花生叫长生果,说红衣子补血。根宝就当自己吃药了。

    新媳妇第一次进滩,她被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吓哭了。割了几小把,手上划了口子,出了血泡,索性坐那儿哭。哭了一阵,又起来割。割了一会,又瘫那儿哭。根宝羸弱的身子骨也奈何不得那一大片的芦苇。他只能把不会撑船的媳妇送上滩,再接回去。在巧莹割柴的当儿,根宝在滩上拣田螺,掏长鱼,做这种事,他没有落空的。回去后,田螺做菜,长鱼汆汤,聊作对巧莹的弥补。

    海青家的滩田就在新媳妇家的旁边。别人家割苇一对,说话一双,海青因为弟弟弟媳不在家,几十亩的滩田就仗他一人,不由心焦麻黄。巧莹哀怨的哭声更像一瓢水戽进了蚂蚁窝。他忍不住对根宝说:“兄弟,信得过我,明天叫弟媳给我打下手,我来割。等她十根一割,八根一割,到芦芽满地也割不完。”根宝连连点头。开始根宝早上送新媳妇上滩,晚上接她回家。后来天气又干又冷,根宝畏寒,喘得气都透不过来。巧莹就让他在家歇着,她搭海青的船上滩。

    就剩二道湾还有几亩苇没割。原先满荡的芦花猎猎生风,别人家把芦苇运回村后,二道湾就像惯宝宝在后脑勺留的一撮毛。在几千亩的柴茬上,那些未割的芦苇矗立在蓝天下,那样显眼,那般寂寞。预报的雪还未来,天气却是少有的晴朗。东边一望无际的水面上,红日像充足了气的皮球,稍不留意就往上蹦了一些。

    海青把船拢到滩边,缆绳扣在一个大尾巴草捆上。巧莹跳上岸,把手里的镰刀递给海青一把,一人一刀。海青说:“你打捆就行。”巧莹不理他,埋头割,刀柄在她手里像陀螺。镰刀在海青手里,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刀尖从右首插进苇丛,嚓嚓声像节奏平稳的音乐,三刀下去,刚好一把。左手抓竿,右手里镰刀弯正好卡住柴屁股,不多不多,三个回合,就够一捆。把事先单在地上的草要子收紧,上扣,塞进草肚,再割下一捆。

    海青的胳膊伸得特别长。巧莹只够海青的一半,还手忙脚乱。她解开罩在头上的枣红三角头巾,脖子升腾起热气,有几根头发粘在她光洁的额上,因为出劲,满脸红霞。巧莹去船上喝水,回来时只穿件桃红夹袄,海青的眼梢有一片挥之不去的红云。那红云一点点移到面前,海青的呼吸越来越局促。他不敢看,也不敢动。那红云越来越近,终于镰刀扔了,抓在手里的柴也醉了似的歪七倒八,海青托起这片红云快速地奔进芦苇深处。碧蓝的天空,玩耍的云看呆了,嬉戏的鸟看傻了,四周静极了,只有芦苇断裂的啪啪声,乱颤的芦花在阳光里跳跃着鱼鳞样的光。

    傍晚,堆得满满一船芦苇运回来了。根宝早早收拾了靠河边的一块空地。根宝和巧莹把柴捆往岸上搬,海青把它们码成垛。完了,根宝硬拉着海青进屋喝口酒,驱驱寒。海青自此成了这个家的常客。

    村里人闲言杂语不少。

    靠近土地庙的那个小院,第一次鸡飞狗叫。伴着碗和盘子的破裂声,传来巧莹近乎干嚎的哭诉:“有本事你拿锁套着我,我乐意为你铺床叠被呢,你没那个命,连女人都养不活,光要脸有什么用?!”

    过了年开了春,万物萌动,院子里去年晒菜籽时有一些掉在砖缝里,三粒五粒一撮,已长出嫩嫩的芽。根宝的身体也健朗些了,他找出摇绳机,划麻梳,还从杂物堆里翻出了一个编帘架。他把麻放河里涨开,在划麻梳上拉成细丝,再用摇绳机摇成绳。七个茎的柴帘子今年卖到了一块一张,多年没有过的俏市。村里能编的,会编的,老老小小都站到编帘架前。有的妇女整日整夜不上铺睡觉,累了就闭闭眼,两只手一刻舍不得歇。为孩子赶学费,为地里赶肥料,为家里赶人情,为自己赶花衣裳,全在这七尺编帘架上指望呢。

    根宝也忙得乐滋滋的。编帘是轻巧活儿,他支起编帘架,想给巧莹赶身新衣裳过年。

    巧莹大正月里想吃臭囟。臭囟也算大苇庄的特产,类似于四川泡菜,却不像泡菜讲究色泽和口感。臭囟除了臭烘烘的,别无他味。捞起一碗泡在囟里的冬瓜、瓠子,在饭锅头上蒸熟,满屋子臭味,巧莹却吃得香喷喷。臭囟是根宝在邻居二老太家抓的。一次,两次,到第三次,二老太就把根宝拉一边,问:“宝子,媳妇怀上啦?”

    “哪能呢?二老太你莫寻我开心。”

    “呆X,大正月的,哪样不好吃,偏吃这臭不啦叽的?”

    根宝被二老太一点,明了,回家把巧莹当宝贝疙瘩。根宝打算把那一垛芦苇尽快变成钱,下面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十月怀胎,也就几个月工夫,请接生婆,做喜三,办满月,大人伢子营养,哪样都离不了钱。

    根宝又要提柴,又要摇绳,还要把巧瑩编的帘子剁齐卷好,扛到南桥口的收帘船上。一辛苦,身体就有些吃不消,常常坐门槛上一汪一滩酸水。

    巧莹嘀咕:“不如让他过来帮忙,没几个月了,你上哪儿抢钱?”

    根宝想吼,管子里的气却有些接不上。当晚海青来了,接根宝摇了半砣的麻绳继续摇。巧莹面对他,站在编帘机前编帘子。编到左边拿根柴,编到右边再拿根柴。挂在墙上的马灯把巧莹的影子放得大而虚,罩在摇绳的海青身上,颤颤的。学编帘,巧莹没费多大事。就是手指上缠满纱布,里面都是麻绳锯的一道道血口子。

    黄沙泥的墙头,芦柴梢一碰有沙悉悉嗦嗦落下。一边编帘劈劈啪啪,一边摇绳吱吱嘎嘎,西厢房里躺在床上的根宝,针掉地上都听见。

    九月重阳那天,巧莹生了个儿子,取名中健,中是排行,健是健康。有那一堆芦柴编了四五百条帘子,巧莹的月子省心多了。办满月酒那天,客人散后,巧莹让根宝去海青家,把海青和他妈喊过来喝口酒。海青被支部书记喊去有事了,老麻子不肯去,说牙老了,吃不动没核枣子。根宝知道老麻子在骂他,“大妈,我宝子是你看着长大的,娘老子等我传宗接代续香火,你说我是忍呢,还是崩家?!”

    老麻子心一软,语气缓和下来:“乖乖,你回家。我不是气你,我是气我那大炮子。杨舍庄有个寡妇看中了他,他偏不合心,就这么一家不是一家,两家不是两家的。”

    根宝眼泪鼻涕一起出来:“我欠大兄弟的,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他。”

    老麻子反过来劝他:“乖乖,是大炮子欠你呢。”

    根宝一人转回家,巧莹热了一桌子菜,见没人来,就坐到桌边不动了。

    根宝一口气往嘴里倒了三杯“分金亭”,借着酒劲他说开了:“巧莹呐,我知道你跟着我心里委屈,我也知道你真正喜欢的是海青。海青人长得壮实,脑瓜子又活,能写会算,你们在一起才般配,我硬堵在中间无味啊。”

    巧莹被她说得眼睛潮漉漉的,想把酒瓶拿开不让他再喝,根宝一把抢了去,“你让我喝个痛快,有酒我才掏得了心窝。你知道人家背地里说我是什么吗?乌龟!王八!可乌龟王八总比断子绝孙好吧?我百年之后,总归有个儿子给我披麻戴孝。逢年过节,埋在土里化成水的娘老子,总归有个孙子给他们盘坟头送纸钱。巧莹,只要你不离开这个家,我什么都依你。巧莹,你倒是说话啊!”

    根宝最后一声把摇篮里的儿子吓哭了,巧莹赶忙抱起儿子哄,一摸屁股是湿的,扯下潮尿布,根宝已从腰间抽出一块焐热的尿布揣在儿子屁股下。夫妻俩一阵忙乱,安置好儿子,洗洗涮涮都睡下。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孩子只愁养,不愁长,转眼间,中健五岁了。这一年他妈又给他添了个小妹妹——茼妹。根宝对这一双儿女疼得不得了。巧莹带孩子不在行,索性就让根宝在家料理两个孩子。地里荡里的活儿,她和海青合起来做。海青帮她割苇,她帮海青插秧;海青帮她挑粪,她帮海青栽菜。海青的衣服破了她补,鞋子通了她做。老麻子发愿,不再管大炮子的事。

    大苇庄人的词汇很特别,例如他们称短裤为“裈子”,再如他们喊父亲叫“摆摆”,不知哪朝哪代流传下来的。曾经有大城市的专家教授到大苇庄采风,收集这些带有较强地域色彩的词语,回去查资料研究,得出结论说大苇庄是汉文化的发源地,社会在进步,语言在发展,大苇庄因河网纵横,交通落后,有些古词语就沉淀下来,一直延用至今。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这世上没几处喊老子为“摆摆”的,信不信由你。

    中健和茼妹喊根宝“摆摆”,喊海青“大摆摆”。

    海青和巧莹进滩下田,一路来一路去。根宝的身体时好时坏,只能养些鸡鸭,做做家务。村里人对土地庙旁的这户人家充满好奇,路过院前,不忘透过花墙朝里面看一眼。人家一大家子其乐融融,两个男人推杯换盏,孩子们“摆摆”“大摆摆”叫得亲切顺口。一些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就说:“不简单,巧莹不简单呢。”

    土地庙就在巧莹家东侧,隔了一道通桥的路。庙东、庙南是两条走向的河,庙西过了路就是巧莹家的厨房。巧莹早上起来烧早饭,从拖柴禾的窗口,常看到村中妇女来庙里求神保平安免灾祸。巧莹从未迈进土地庙,尽管她家的草垛就在土地庙后面。

    村里有人半夜三更看见过海青去南桥口,也有人天麻麻亮看见过海青从巧莹门里出来。那个带花墙院子里的秘密,似乎永远都猜不透。一个庄子住着,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人们就是拿不懂事的孩子开玩笑,也并无多少恶意。

    海青家的滩田自第一年巧合后,连年靠着巧莹家,连年在二道湾。阄都是海青做的,有两个藕断丝连,别人就不动。海青也自觉,明阄的滩田属中等偏次,就是做了手脚,也没人与他计较。

    芦苇长了割,割了长。

    两个半大的丫头小子,重事做不了,轻活轮不上。半桩子,饭缸子,这一家的日子不容易。

    根宝在上海的二爷主动把中健接了去。二爷的女婿开了一家生产洗涤剂的厂子,中健就在他厂里干活。家里人,有帮衬的意味在里面,一月竟拿五百多块。中健第一个月领工资,给巧莹买了一件呢子大衣,给根宝买了两瓶麦乳精,还给海青带了一条飞马香烟。随包裹夹了一封信,信是海青帮着念的。中健在信里提到一月能拿五百多,根宝说:“好小子,一月挣的比老子一年苦的都多。”巧莹不正眼对他:“养几只鸡鸭,卖几只蛋,能有五百多?”中健信里让茼妹帮家里割了这季苇就到上海去,一家服纫店正招学徒工,中健已经替茼妹去讲过了,学上两年手艺后进厂,年龄、技术都过得关的。以后只要手艺好,一月拿四五百也不是问题。茼妹闹着要去,巧莹只好许她割了苇就放她走。

    转眼又到冬天。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根宝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他终日在怀里抱个灌了热水的盐水瓶,整个人弯成一只虾。后来就卧床不起。天气是多少年没有过的冷,北风掴到后窗的塑料薄膜上,啪啪惊人,似有人愤愤地表着心思,白天黑夜抽在根宝心上。他不住喊冷,茼妹忙着给他灌盐水瓶,有放心口的,有放腋窝的,有放脚头的。根宝还是冷。茼妹慌得没了主意,一会儿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一会儿跑到土地庙前看看小脚河里有没有船归来。天上有东西簌簌地落,先是霰子,一颗颗的,掉到门前的鸡食盆里沙啦啦蹦得歡。继而又飘起小雪花,六角形的,带齿边的,很漂亮,落到手上就化,浸到肉里有一丝丝的凉。雪片越来越密,就像筛子往下筛面,茼妹看入迷了。

    茼妹听到河码头传来巧莹的声音,才知道她妈和大摆摆的船回来了,赶忙跑到河边帮着拎饭篮,拿镰刀。

    “妹儿,给你摆摆喂汤没有?”巧莹一手拖竹蒿,一手往树身上绕缆绳。

    “摆摆不吃,光喊冷。我不住手地给他换盐水瓶里的水,又多冲了两个放他脚头。”

    巧莹扔下竹蒿往家里跑,西厢房里传来一声丢魂似的拖腔:“妹儿,你没摆摆了!”

    竹篮从茼妹手臂上滑下,瓷缸、碗筷在河码头的石板上乒哩乓啷。母女两人的嚎啕声回荡在寂静的小院,回荡在清冷的河面,也回荡在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耳畔。他忍着烟瘾和寒冷,一个人爬上爬下码柴垛子,在漫天大雪和蓬松芦花的映衬下,他那张脸显老却并不疲惫。

    根宝死了。大苇庄挨家挨户都出了份子。死人在世没得罪过哪个人,巧莹嫁过来十八九年里也没借人多还人少地刻薄过人。大苇庄人除了对她和海青“散走走”的关系有点歪嘴,别的也真挑不出她的短处。

    女人们主动地帮着拣菜、上锅,连老麻子也赶来烧火。男人们忙着搭敞蓬,借桌凳,找碗筷。根宝上海的亲戚回来不少,还有团庄二姨一家,枝枝节节,毕竟最后一次,能来的都来了,再加上大苇庄的庄邻,少说也有十一二桌人。

    巧莹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帮忙的妇女都被她带下了泪。巧莹不像在哭死人,她一板一眼地数自己嫁到大苇庄近二十年的日子,凄凄婉婉,闻者动容。根宝的二爷,八十多岁的人了,从十五六岁就在上海滩闯荡,什么场面没经过?听巧莹一哭,竟也掏出了袖笼里的手帕。

    当晚与女儿女婿商量后决定:中健今后就落上海了,买房和结婚的费用他们会资助。茼妹先学个手艺,再进厂。姑娘家雪花命,落到上海比落到苏北哪滩都强。一句话,儿女的事巧莹不用多烦神了。最后二爷还当着众人对巧莹道谢:“要不是你,根宝这门算绝了。我代归西的老哥哥老嫂子谢你啦。”

    十一

    头七过后,二爷一家回了上海。没几天中健也到上班时间,他本想让茼妹留下来陪陪巧莹,等过了七七再去上海。巧莹不让,替兄妹俩收拾好行李,让茼妹随她哥一块走。

    冬月十六,巧莹头天晚上就借好鸭溜,天不亮,送中健茼妹去几十里外的车站赶汽车。数十年时间,巧莹的头发花了,皮肤糙了,但也点点滴滴學会了水荡人家的一招一式。这不,鸭溜在她手下,就像一只深谙水性的鸟,轻快地驮着他们母子三人,还有大包小包。

    三人都不说话,只有欸乃桨声回荡在耳边。

    快到车站了,中健看看茼妹,又看看巧莹,终于憋不住了。

    “妈,我和妹走了后,你一个人怕是要冷清呢。”

    ……

    “妈,要是冷清,干脆让大摆摆住过来,也好作个伴。反正大摆摆不是外人。”茼妹接她哥的话。

    ……

    “妈!”兄妹俩的声音被河道里的寒风吹得发抖。

    “你们不要替妈烦。妈帮不上你们的忙,也不想给你们添累赘。都奔五十的人了,又不是二十岁,有什么冷清不冷清的。”

    送走儿女后,家里只剩巧莹一个人。接下来的几七都是老麻子帮着巧莹操持。海青呢,他把巧莹家水码头那儿的一堆柴草一个个搬下来,柴归柴,草归草,重码成两个四四方方的垛子。他不声不响,只顾做事,再也不见他与河里行的路上走的女人寻开心了。村里人透老麻子的口风:“什么时候给他们把事办了?都这么多年了,就差个过场。”

    “难为你噢,大奶奶,这事要问就问巧莹,问我们都作不了数。”老麻子就几年心操不少,头发全白了。

    在大苇庄,七七该算活人与死人明朗告别的日期。这天,活人要把死人生前用过的衣袜鞋帽一起烧给死人。还要扎些纸房子,叠些纸元宝,一并烧去,好让死人在阴间不受冻,不挨饿。这样,活着的人就可以安心活下去。

    根宝过七七的时候,那个带花墙的院子里聚拢了好些人,人们不单来看生死如何道别,更感兴趣的是生者怎样开始新的生活。

    披红着绿的纸房子点着了,流金滴银的纸元宝点着了,火舌伸得长长的,只往上燎,眨眼间就剩一堆纸灰。黑黑的纸灰紧紧抱成一团,久久不肯散去。巧莹就是对着那堆纸灰,静静地安排她今后的生活。她说下半辈子她不再嫁人,也不招夫,否则活遭雷击,死被狗拖。大苇庄人都不信自己的耳朵。热心掇合的言论慢慢沉下来,如同把飘扬的芦花压成苇垫子,坐在谈闲人的屁股下。

    十二

    收拾完那个大草垛,海青就没在南桥口的小院出现过。有人看见从不进香的巧莹在土地庙里磕头。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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